哲子亲手缝制的衬裤,裤腿有点小,每次小便都得脱下裤子,不太方便。辰郎鼓足勇气说:“妈妈,这样没法撒尿。”这是他头一次叫哲子妈妈。他腆着二天就得刮一次胡子的脸,故意装出孩子气十足的声音。见哲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道:“小鸡鸡掏不出来。”话音未落,哲子笑弯了腰。“对不起。你爸爸是用兜裆带的,前面要是开口的话,那兜裆带总是要露出来,不好看。阿辰正好相反,对不对?”她的手指几乎就要碰到那个部位了,辰郎慌忙后退。“脱下来吧。给你改一改。”辰郎拎着旧衬裤跑进浴室。毕竟是穿到现在的内衣,可哲子毫不介意,动手就拆。妈妈绝不会如此。孩童时,辰郎曾在学校里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于是用双手紧紧捏住西装短裤下摆,飞奔回家。不巧阿清不在家,被妈妈看见了,她赶快将污物扔进了茅房,一言不发,用自来水冲洗辰郎下身,毫无同情心地张口抱怨:“啊哟,臭死啦!”快到年底时,祖母松江回来了。在交通如此艰难的情形下,居然能够远赴四国,可以想见她的身体健康得与实际年龄不相称。此前一天,逸郎告诉辰郎:“明天奶奶就要回来了。她这个人生性倔犟。不过你只要顺着她点就行,她天性还是个好人。我妈妈从来不肯向人示弱的。”“这事暂且不提。阿辰念书的事该怎么办?”本来辰郎现在应该念旧制中学五年级,如果不升入高年级,就应该编入新制高中三年级。“我想试着去考新潟高中。”辰郎对旧制高中学生帽的憧憬依然割舍不下。话音刚落,逸郎便笑得眯缝起眼睛,“是吗?阿辰脑子聪明啊。我哥一直很得意呢。”接着,他说起了辰郎上小学之前,他去京都游玩时的往事,可辰郎已然认为关于生身父母的话题是累赘了。第二天早晨,去车站迎接搭乘早班车到达的祖母。辰郎被介绍给一个肥胖男子,他是开钟表店的吉川,祖母跟前的红人。祖母步伐有力,根本不像年近六十的老人,一下车,就命令吉川:“帮我把行李拿下来。”边说边用下颌指车内。吉川遵命弯腰,轻盈地钻进了车厢。“您回来啦。路上辛苦了。这是辰郎。”辰郎口中说着“请多关照”,鞠躬致敬。“啊,欢迎啊。”就说了这么一句,她便拄着手杖,“格嚼”快步走开了。吉川肩扛着复员士兵才有的那种大包裹,从后边追了上去。包裹里面装满了金刀比罗宫的特产,豆包、鱼糕、柴鱼花、红豆、酱熬海味,像在跑单帮。“来,辰郎你吃。吉川你也带些回家。”哲子报告说:“阿辰明年要报考高中了。”“哦,那么考上的话还得庆祝庆祝。我该多带些红豆回来的。”她比预想的要和善得多。然而打第二天起,家中的气氛为之一变。祖母彻底控制了厨房,连边都不让哲子沾,将女佣支使得团团转。味噌汤咸得要命。一大清早就让人吃滚热的茶泡饭。声称自己是在东京平民区长大的,晚饭定在下午五点,等逸郎回家。在被炉边说话的时间长了一点,祖母便要怒目圆睁,厉声斥骂:“赶快睡觉去!打算闲扯到什么时候!”她洗澡时总是在浴缸里面擦肥皂,弄得浴缸里脏不可耐。然而当女佣忘记擦拭走廊地板时,她便要蹲下身去自己擦拭,故意让女佣难堪,然后大喊大叫:“哎哟,累死我啦!给我叫按摩的来!”随后在太阳穴上贴块膏药,跟人怄气。“别在意,她上了年纪。”哲子告诉辰郎。然而逸郎为什么不好好说说她呢?辰郎感到不可理解。连辰郎都觉得,老太太是靠女婿养活,理所当然应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然而她不开心时,连逸郎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扭过脸去,理也不理。“不就是有二三十个卡尺嘛,逞什么威风!”“啊呀,不是卡尺,是卡车。”哲子说。“什么?卡尺也好卡车也罢,还不都是一回事。反正是帮人家搬家、运行李的小工头。有什么好自以为是的!要不就是打算欺负老人喽?喔唷,了不起呀!尽管冲着我来好啦!”她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下来。哲子立时泪水盈眶,躲进了茅房里。祖母又恶狠狠地盯着辰郎。“你倒好像有话要说嘛!”大年夜,去看电影《新兴城市》,没想到电影意外地长,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半了。辰郎白天帮忙把漆器套盒、屠苏酒具拿出来备用,心想其他的归祖母管辖,便没在意。吉川、逸郎公司里的人都来了。事到临头才突然开始大扫除。辰郎正呆呆地在一边观望,老太太气势汹汹地大吼:“你磨磨蹭蹭干什么?不会帮着搓搓抹布吗?从旁边硬挤进来,真够厚颜无耻的。”起先辰郎还以为她是在说大扫除的事,细细一想,这好像是说他硬挤进这个家里来了!辰郎顿觉愤怒,更感悲伤。哲子大概是听见了这句话,过来搂着辰郎的肩膀安慰道:“对不起。她这是一时气话,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口无遮拦。”辰郎并没觉得怎么样,泪水却不觉溢了出来。“给人瞧见了可不好。到这里来。”两间茅房,一间是来客用的,两人钻了进去。哲子伸手搂住辰郎,道:“妈妈都是躲在这里哭。真奇怪,常听人说媳妇受婆婆的气,我这可是受自己亲娘的气。”两人就这么待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用这个水洗洗脸。瞧你,眼睛都红了。”哲子指着洗手盆说,“不脏,我也用它洗脸。”仿佛这是两人间的秘密。洗手盆里的水结着薄冰,屋外的黑暗中,飞雪飘舞,远处的水井边传来手压水泵的声响。其实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待辰郎为好。第一次接到大伯子的来信,正是她刚刚得知不可能拥有亲生孩子的时候。对于收养跟丈夫有血缘关系、并且境遇悲惨的少年,她并无异议,然而听说他进过少管所,便有些犹豫不决。逸郎就辰郎的成绩品行,询问了他就读过四年的高津中学的老师,对方打包票说,上学期间此人无可非议,一切都是因为周围环境太糟糕了。逸郎很想拯救兄长的独苗,便告诉不太情愿的哲子:如果来之后,辰郎劣性不改,就解除收养关系,替他找个工作,就万事大吉了。但辰郎出现在门口时,远比想象中高瘦,一副无依无靠的模样,哲子对少管所的嫌恶和恐惧顷刻间烟消雾散,勤快利落地照顾他,内心感到十分幸福。之前设想过多次,但当辰郎第一次喊她“妈妈”时,她竞若无其事地应了。后来一想,这也是两人之间没有隔阂的明证,因此无比高兴。然而随着彼此日渐亲密,她也日渐忧虑:这样做母亲究竟行不行?“他毕竟见识过好多黑暗,性情难免乖僻。”“钱包尽量不要放在醒目的地方。”“要责骂的时候,就由我来。”逸郎叮咛得十分仔细。然而辰郎非常老实,哲子一直将钱包放在和服的腰带背衬里,随身携带,可辰郎全无关心钱包的征兆。不过,辰郎越是跟她亲,她越是留心,就越觉得焦虑不安。周围有好几位焦头烂额的母亲,她一直不曾生育,才能冷眼观望至今,有时羡慕,有时又想:养孩子好生麻烦呀!如今突然念及此事,哲子不由得迷惘不已。母亲松江十分溺爱哲子。父亲在日本桥开了一家店,专门制作外卖菜肴。丈夫贪好女色,松江便将一切都寄托在了哲子身上。“这种好色之徒,总归不得好死。咱娘儿俩自己过!”因为家境富裕,打哲子上小学起,就给她穿最时髦的衣服,学习各样技艺。前来提亲说媒的络绎不绝,松江却一一拒绝。昭和九年,父亲去世了。“这种店子干脆卖掉算了!”松江毫不惋惜地将店出让给了别人,意在找个官吏或者律师、医生,再不济也要找个不愁吃穿的男人做女婿。可女儿却跟因军需景气而时来运转的逸郎好上了。得知此事,松江仿佛疯了一般,破口大骂。然而哲子誓死不肯分手。松江便去与逸郎谈判。“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给你做媳妇也成,不过有个条件。反正我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是至少老了之后,你得给我一口饭吃。”并写成协议书,让逸郎在大久保替她租了一座房子,还配上一个女佣。“既然是你自己喜欢上的,那就随你的便。不过婚礼我可不能给你办。”她愤愤不已地对哲子说。但这正中下怀,夫妻俩亲亲热热地住在新潟,事事称心如意,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孩子。三月十日,东京平民区遭受空袭,松江表现出的刚强坚毅立马消失,逃来投靠哲子。她怀揣着那张片刻不离身的保证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赖了下来,而且还为所欲为地将这个家操纵于掌中。“这样的男人算什么玩意!整天就知道干活、干活,连玩都不会!这就叫乡巴佬呀!”自己有个会玩女人的老公,只好眼泪往肚里咽,可见识了逸郎的一身正气,却要刻意诋毀。什么木屐的品位、腰带的系法,她都要逐一拿去和自己曾诅咒他不得好死的老伴相比较。逸郎不愧是统领莽汉粗人的男人,对她那骂街似的恶言恶语,权当耳边风。“如此精力充沛,看来暂且不会有生命危险。”他道。哲子高兴得几乎流泪。松江不识分寸,狂妄失礼,简直令人怀疑她是否真是哲子的母亲。可话虽如此,哲子却毫无责备松江的力气。正月与二月,辰郎因忙于准备考试,关在自己的西式房间里足不出户。哲子担心他深夜里肚子饿,想给他做碗粥吃。松江就在女佣房间的隔壁摊开床,睡在那儿,不知为何,只有这一点做得倒符合她食客的身份。厨房里稍有响动,她立刻便醒来,尖声喊叫:“是谁?是老鼠吗?”无奈,哲子只能从库房里拿来红烧牛肉罐头或是美军的奶酪,藏在袖子里送到辰郎的房间里去。“肚子饿了吧?吃点这个。”门窗紧闭的室内,火盆熊熊,弥漫着煤球味,比这远为强烈的,是扑鼻而来的男人的体臭。哲子心慌意乱,心想,反正逸郎出席宴会去了,回来很晚,便决定一面等他回家,一面在这里照看阿辰。给他怀里揣个怀炉,脚下放个脚炉。“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话一出口,哲子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一声音竞有些哽咽。“妈妈,如果我考中了,你会给我贺礼吗?”“那当然啦。我已经想好了。”“是吗?是什么呢?”“你猜猜看。那可是好东西哟。”“是矿物吗?”“不对。”两人的话变成了眼下人气正旺的广播节目的腔调,都感到是在过家家一般。哲子其实压根就没想好送什么贺礼,辰郎也并没有当真。“我想要唱片。”“啊哟,巧极了。”“妈妈知道我喜欢什么唱片?”“对啊。是不是肖邦?”二人一唱一和。这下该辰郎妙答了。他想逗她着急,便道:“肖邦也行啊,不过……”“那么,是莫扎特?”“其实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第九交响乐,就是《欢乐颂》嘛。”辰郎记得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曾经激励大家说:“超越痛苦,迈向欢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才真正是考生们的乐曲!”班主任寄来了修完四年的证明书以及密封的成绩证明书,便笺上写着:“各科成绩都给你写作优秀。好好加油!”新制高中的插班考试中,智力测验是将“只一有鸡几共脚”这几个字,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成文意通顺的句子。辰郎看出来了,这个句子是“鸡一共有几只脚”,却将脚和爪混淆了,拼命思考:一共有几只脚呢?好像鸡脚上还有一个叫“距”的东西,加上它的话,是四只还是五只?这个问题模棱两可,辰郎一回到家便大声问:“鸡一共有几只脚?”哲子吓了一跳,“鸡不是两只脚吗?”辰郎恍然大悟,鸡脚自然是两只嘛,便慌了神。第一天就垂头丧气,结果影响了发挥,不及格,无颜见江东父老。虽然旧制五年级,他几乎没有怎么上课,但因为实际成绩居然获得了认可,辰郎最终插进了新制高中三年级。哲子激励说:“好好学!争取考上东京大学!”“哟嗬,照我看,凭着兵头家的血统,你就甭瞎指望啦。”祖母的这番挑衅,他没放在心上。经过一年的卧薪尝胆,辰郎再次理所当然地上学了。为报考旧制高中而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一年的散漫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成绩总在前十名之内。“阿辰,你是不是有痔疮啊?”哲子一日问,“你的衬裤上总是有便迹。”辰郎无法告诉她真相,只好低头不语。“跟你爸爸一样。他也是痔疮,一直涂一种叫‘黑墨鹭鸶’的药膏。让我看一看。”“让你看?”“怕什么呀!是给妈妈看呀。”哲子笑着说,转身就往浴室走去。辰郎横下心来,趴了下去。哲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辰郎的屁股上。“得抓紧治好它。不然的话,那么脏,你媳妇要大吃一惊的。妈妈倒是早已习惯啦。”媳妇?俺可不要什么媳妇。俺只要妈妈在身边就行了。只要能待在妈妈身边,别的俺什么都不要。他由衷地如此想着,然而却说不出口。“阿辰想要什么样的媳妇?要不这事就交给妈妈好了,妈妈一定给你找个好媳妇。”哲子又想出了新的母子游戏。“这种事情,我闹不懂。”“是啊。才十七岁嘛。真好啊。妈妈已经三十六啦。”祖母是兼收并蓄,只要灵验,什么都信,隔天去一次教会。阎王不在,小鬼翻天,两人得以自由。在学校里,辰郎也习惯了新潟方言。进入昭和二十三年之后,此地的粮食供给已经几乎与战前相同,唯有甜食点心缺乏。逸郎说配给的古巴糖里有螨虫,从各地收集来了黑市糖,做点心之类的事交由哲子全权处理,所以常常有红豆年糕汤喝,很受辰郎同学的欢迎。辰郎带的便当就因丰富为众人关注。他带着拍马屁的意思告诉了祖母。“那是当然啦。这可是咱的看家本事。”松江难得地破颜一笑,更加大显身手,做了与观看歌舞伎时戏院提供的高级盒饭类似的饭食,左一层右一层,让辰郎带到学校去。“兵头你是个财主嘛。”小菜谁要就分给谁,还把同学带回家来,用吃食巩固友情。其中有那疯疯癫癫的,居然吃了一碗又一碗。哲子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像个女学生似的欢天喜地,还开玩笑道:要不用大海碗盛上来如何?辰郎在一旁看了,心烦意乱,妒火中烧。去海边游泳时,大号点心盒里严严实实地塞满了紫菜饭团,跟从前远足时以及关在少管所里时生母买来的、只用一层薄纸随意包裹的紫菜卷寿司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连日到近在咫尺的寄居海滨去游泳。虽说是北国,可毕竟临海。似乎只有海平线上涌来的积雨云,形状与往日和爸爸一起去过的须磨滨寺不同。爸爸尽管长得清瘦,却长于自由泳,一不留神,他就游到了远处,头上包着手巾,身子忽隐忽现。这时辰郎便会觉得孤单害怕。突然想起的这些往事,让辰郎深感怀念,生出恍如梦境之感。“阿辰,给你照张相。”不知何时,哲子罕见地身着长裙,手撑阳伞,将照相机对准了这边。哲子透过镜头望着辰郎那五尺七寸十六贯、完全晒成赤铜色的身躯,有些晕眩。登上海滨附近茶馆的二楼,哲子轻笑道:“让妈妈给你揭掉晒脱的皮好吗?”她坐到辰郎背后,将一只手放到他肩上,捏住皮肤。一种若有若无的皮肤被揭去的感触,一直沁入辰郎的肺腑。背部麻麻的,仿佛触了电。哲子轻轻地揭起那晒得起泡、边缘翘起的皮肤,湿润的新皮先是呈现出粉红色,随即变成了与身子相同的颜色。她将揭下的皮仔细地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须臾,自己的颈项、额头便湿漉漉地渗出了汗水。新潟医科大学游艇部的一艘帆船,将白帆倾斜到了极致。佐渡岛从帆船后面鲜明地浮现出来。辰郎跟同学说好暑期里要去佐渡岛旅游。至此为止,但凡辰郎的请求,衣物、图书,哲子从未拒绝过,然而这次,她没有立刻应许。“这种事情,还是得问问你爸爸才行。”辰郎颇为狼狈。“不不,那就算了。”他并非闹别扭,而是担心一旦遭到逸郎的拒绝,自己将无地自容。“没关系。妈妈会好好跟爸爸说的。包在妈妈身上。”她像哄孩子一样说。辰郎满心以为哲子无所不能,此时却觉得并非如此。不对,爸爸还是比我更为宝贵。他感到莫名的寂寞。佐渡之行很快获得了批准。从两津穿过国仲平原,抵达相川,投宿在逸郎介绍的旅馆。晚上喝了酒,辰郎提心吊胆地小口抿着,却丝毫不醉。一个人提议说“这儿有趣,咱去逛逛?”此人是辰郎的学长,早已去新潟市内本町十四号街的红灯区玩过。出去胡乱逛了一通,辰郎心跳不已,便早早回去。三夜四天的旅行原本不必写信,可是由于哲子再三叮咛,辰郎趁别人已睡熟,取出信笺,在旅馆枕边摊开来。然而,除却小学时作文课的作业,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什么。头一次见些稀奇事,情绪无比兴奋,一心想对哲子撒娇,然而毕竟不敢秉笔直书,便用罗马字将哲子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放在手边,又感到害怕,深更半夜投入了邮筒里。“整天就知道玩,明年考试怎么办?要是再考不上,连爸爸都感到丢脸呐!”回到新潟时,因为要准备河畔焰火大会而早早回家的逸郎,口气严厉地说道。“不会有问题的。”他以为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更像个男子汉。“光耍嘴皮子可不行。”逸郎冷淡地说完,立刻外出,到船上接待县政府官员去了。哲子就在旁边,却不出手相助。“信被你爸爸看见了。”在起居室中,哲子只说了一句,见辰郎有些发呆,又说:“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却叫妈妈也要好好学习学习呢。”辰郎觉得天旋地转,便感胸中悔恨之念汹涌澎湃,而这悔恨也是因为哲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信会被逸郎看到。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暮色降临,却连灯也不点。外边突如其来地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半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一瞬间,辰郎还以为是空袭,赶快直起腰,旋即便明白了,这就是河畔焰火大会。以前就说好了,要在二楼晒衣台上观赏。焰火接二连三升起来。“阿辰,吃饭啦。快点来吃饭。”祖母喊道。然而信并没有引发别的后果。逸郎很快就又像从前一样,晚上很晚回家,走进还没睡觉的辰郎的房间,把宴会的礼物盒装点心送给他吃。哲子在睡衣外面披了件短上衣,送上酱油调味料。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交谈一番,争辩到底是医学院好还是东京大学好。气氛虽融洽,但辰郎被强烈的自我嫌恶袭扰,心中涌起一股想向什么人倾诉的冲动。这种冲动明里暗里始终缠绕着他。秋天过半时,哲子的一位表姐来新潟游玩。第二天晚上,逸郎夫妇有事外出,祖母睡觉早,于是对他说:“阿辰,你领着客人到市内看看。”辰郎陪着那女人逛了从桩谷小路到锅茶屋一带的餐饮街和白山神社。“咱们休息一会儿吧。”那女人说。于是两人走进一家咖啡馆。双方原本就没有共同话题,只好谈谈对辰郎养父母家的印象。那女人刨根问底,问个不休。见她年近四十,一副老好人的表情,辰郎也就说了真话。“总之,我进过少管所,曾经变得十分冷漠。现在能够洗心革面,都多亏了妈妈。”一开始,他心里不无算计,心想,当着这位和哲子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表示感激之情,这些话当然就能传到哲子的耳朵里去。“是呀。一般人可做不到啊。哲子真了不起。”女人表示同感。受其影响,辰郎也说道:“见到了现在的妈妈,我才觉得自己遇见了真正的妈妈。大阪的妈妈的确是我的生身母亲,不过她好像不具备做母亲的资格。”辰郎也想显示一下自己成熟的一面,讲起悲惨的过去:“她待人很严厉,只顾自己好,不管别人。可现在的妈妈却总是为我着想。我也是,只要是为了妈妈,我什么都肯做。就好像那种……一想到妈妈,就幸福得会流出眼泪来.”“辰郎你也很善良啊。正因为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哲子也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常常想,等我毕业了,有了工作,就和妈妈一起到京都奈良去。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是最漂亮的。”辰郎尽情地赞美哲子,还觉得意犹未尽。女人一见,故意引诱他畅所欲言,待一回到家,便趁着逸郎夫妇不在,立马告诉了祖母:“阿姨,您可得当心点。跟哲子亲自然是好事,可他正处在棘手的年龄呀,要是生起非分之想,不,在我看来,只怕已不对头了。”“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勾搭上了?”“那还不至于吧。不过要是不提醒哲子,只怕要出大事呢。”“哼!从旁边硬挤进来的臭小子。”女人的告密大概激发了松江对哲子的满腔火气,她便将女人的话加油添醋,告诉了逸郎。女人返回东京之后,哲子板着面孔问辰郎:“你跟那位姨妈说了什么没有?”“什么意思?”面对面地,辰郎怎么好意思说出对那女人说过的那些话。“妈妈挨你爸爸骂了。”逸郎对于祖母的话,仍采取充耳不闻的政策,可“勾搭上了”、“私通”之类露骨的话他实在无法忍耐。“别说了!”他破天荒头一回责怪了祖母。养子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受到猜疑,令他悲哀,加之上次的那封信,他多少有点觉得辰郎忘恩负义,便将满腹怒气全部发泄在哲子身上。望着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呆坐不动的哲子,辰郎说:“我只不过告诉姨妈,全是亏了妈妈你,我才能够洗心革面。”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因为胸中激情汹涌,才说出那样一番话,于是便缺乏了指责那女人的底气,吞吞吐吐之间,泪水夺眶而出。“我觉得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了妈妈,觉得你才是我真正的妈妈。”辰郎旁若无人地哭出声来,“我娘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不是妈妈!”他语无伦次地口吐怪言。“哦?”哲子静静地抚摸着辰郎的后背,“也许真是这样。其实呀,咱们家的老太太也不能生育了。生下妈妈之后,做了手术。”“你瞧,外婆也不是女人吧?”“也许真是这样呢,你外公开始在外边搞女人,也是在那之后。”所以,祖母才觉得哲子可恨,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要是五体健全的女人,就觉得可恨。至少哲子没有孩子,这一点是她唯一的宽慰,然而如今却来了个养子,甚至比亲生的还要亲、还要爱慕母亲!看见哲子如此幸福,她妒火中烧。如果向女婿说女儿的坏话,恶意中伤她,就意味着卡自己的脖子。她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不肯瞻前顾后,宁可跟女儿同归于尽,两败俱伤。哲子突然感到恐惧,瑟瑟发抖,不禁抱住了辰郎。辰郎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正的母亲,同时又像渴求已久一样,尝了尝哲子那顺着面颊流下来的泪水,泪水苦涩。“阿辰是妈妈的孩子。我是你妈妈呀,做什么都行,你尽管撒娇好了。”哲子声音哽咽地说。辰郎有些恍惚,将脸蹭到哲子胸前,正在此时,只觉猛然被推开。转脸一看,祖母昂首挺胸,直立在身后……“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事弄糟啦。关在牢里焦心啦,想起那娘儿们焦心啦。啊,仆儿宝伊……”辰郎口中低声哼唱,走在海滨沙滩上。大海泛黑,看不见佐渡岛的影子。辰郎再度披上了厚厚的硬壳,不再对来自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只要沙滩延续,便只管抬脚向前。他觉得,早在头一回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雪原时,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如此。“啊,仆儿宝伊,仆儿宝伊。”说是唱,毋宁说是嘟哝。人粪与焦土混杂的臭味,在海风中苏醒了。追寻着这臭味,他继续向前走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