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则忙着将教科书参考书塞进帆布包里,把算盘和直尺、鞋子用绳子捆绑好。晌午过后,他们拉起平板车、驾着马车逃命去了。开往新潟的车辆,如无许可证一律禁止通行。久子走到外边,遥望着逃向万代桥的人流,心中并无遭人抛弃的恐惧,反而因为房东家空无一人、不必再提心吊胆而兴奋不已。恰好新发了特別配给,每人分到相当于三餐分量的干面包,久子于是拿出来,递给文子。此时文子额头上痱子破了,化脓结痂,卧床不起,连吞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吮吸。毕竟是旧家,连扁担都有,一家之主背着背囊,将行李分开来挂在扁担上挑着,待两点钟警报一发出,便大喝一声:“时机到啦!”于是跑路的、挑担的,一齐拔足便走。“奶奶!还不快点下来!”门外尖声高叫,老太婆犹自在二楼哗啦哗啦地关防雨木窗。消防车驰过,作为保安人员留下的警防团和居委会干部,伫立在街角闷声不语。一百来个赤裸着上身的士兵朝海岸跑步而去。大街上挤满逃难的人,然而人们却无逃命的紧迫感。女人们拉着孩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聊天,老人拄着手杖目不斜视,中学生三两成群打打闹闹。病人出乎意料地多,横卧在铺着厚被子的门板上。无人回首看一眼自己住惯了的街市。太阳落山之前,人流不绝,而日暮之后,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我走下东护渠,下到低于公路两米左右的河面,眺望着在若有若无的流水中摇曳的水草,背倚着烟霭弥漫的运肥船,沉湎于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有没有一个遥远的去处,可以让我逃到那儿去呢?头顶上吱吱作响,是一辆自行车驶了过去。远处传来爆裂声。满天星斗,让人不觉得恐怖。我已习惯了孑然一身,周围别无他人时,一母同胞的文子,还是让我觉得是胜过一切的凭仗。有些日子不曾抱过文子了,我便抱了她出来。背负着她瘦弱轻纤的身子,我彷徨在黑暗之中。远处传来铁棒拖过地面的声音,那是居委会的人在巡逻,防范小偷。此外再也没有活物了。白昼的余热怎么也不退去。我连声呼唤文子,却没有回音。父亲是医师,据说被赶去治疗空袭中负伤的伤员,腾不出时间来看望我们。警防团办公室里,四五个人在喝酒。我想起曾和母亲在涩谷的店里吃荞麦面,那次我努力搜寻盛面条的小笼屉下是否还藏有面条,被母亲责备;想起把倒在地上的母亲往防空壕里拖时,那沉重如石的躯体。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完了。”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将母亲的防空头巾取下,用梳子给她梳头发。文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抚弄着母亲暖意尚存的手。白打来到新潟之后,我头一次流泪了。回到土仓里,我将文子胡乱放下,便哭倒在地上。然后坐立不安,走到外边,又走回来,悄悄钻进了上房。毫无意义地走过一间又一间印象依稀的房间,似乎推开拉门打开隔扇,妈妈就在那儿。不不,大概仅仅是心绪难平,坐立不安。窗外的黑暗突然让我觉得恐惧。这时突然传来急促地敲击木鱼的声音。这里还有人!只要有人,不管是谁都行,我都想倚赖他。侧耳倾听,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我从后门绕过去一看,昏暗的室内坐着老太婆,正念诵佛经,左手一动,便会响起木鱼声。我拉开门,想看个究竟。这间屋子似乎是佛堂,一面墙壁布置成佛坛。摆动的不仅是手腕,老太婆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停。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我犹犹豫豫,不敢打招呼,然而看见有人,我便觉得高兴,倚在门上,又啃起了干面包。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身穿扎脚裤的房东阿姨。她好像也吓了一跳,退缩一步。细看时,发现她推着一辆自行车。“奶奶,甭这么固执了。俺们走吧!”老太婆岿然不动。阿姨又说:“来,站起身来。”语气固然恭谦,但人却绕到了老太婆身后,反剪住她的双臂,半拉扯半搀扶地抱着她站起身。“俺是咋也不走的……”老太婆语速很快地说了句什么,听不太真。但阿姨连拖带拽地将老太婆拉了出去。“大伙儿都在担心呢.说是没脸面对祖宗了。”“俺要死在这儿。俺要跟祖宗们去。”“来呀,坐到自行车上来吧。”老太婆虽然嘴上抗辩不休,却主动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哎……请带上我,好吗?”阿姨推着自行车离去,我在后面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飞快地融入了黑暗之中。我奔跑着去追赶她们,可跑到外边,已然不见了自行车的踪影,我陡然生出恐惧,毛骨悚然,浑身颤抖。我跑着,听见人声,便止步停下,那却是忘了关的收音机。桥头的警察署里也不见人影。三岔路往左去是铁路道口,沿着那条路一直前行就是新发田,上次来时,我曾经同纺织品批发商的女儿一道去过。我六神无主,一心想找个有人的去处,不管什么人都无所谓。我在漆黑的暗夜里奔突,未几来到一望无际的水田。月光下,白晃晃的一条小道延伸向前方,然而远离了人家,却又令我恐惧。“爸爸!”我放声高喊。仿佛为追寻这喊声,我决然迈步向前,又呼喊了一声。“你在找谁呀?”不想近处传来了回答,“大概在前边,冲着前边喊呀!”我凝神望去,田埂上蹲着五六个人。我多少有点清醒了,喉咙焦渴得冒烟,咽下了一口唾液。继续前行了五百来米,只见田埂上满满地蹲着人,守护着很少一点家具器物,像是怕一不小心发出声音就会遭到袭击,全都屏气凝神。我不觉想象着广场上狂欢节般的热闹景象,而眼前实际上迥异于白昼的喧嚣,宁息平静。我在离人们稍远处坐下来,脱去鞋子,将脚浸在稻田的水里,方才想起了文子。想是想起了,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去。原本就心中有数:之所以巧借机缘,不携一物地往外跑,是因为有条不紊地收拾停当再独自逃生,将文子弃置不顾的话,未免于心有愧,还要遭人责难。文子有干面包,仅仅一个晚上应该没有关系。明天天亮后我再回去,把她带到这儿来,然后再到前边阿贺野川堤坝上去,在堤坝上挖个防空洞,跟文子一起躲起来。不不,索性坐上火车到东京去。假如会投放原子弹,东京反而更安全。背着文子,傲视着这帮乞丐般蹲在田埂上的家伙,昂首阔步,回到父亲身边去!文子的脓包、腹泻,父亲立马会给她治好。回过神来,已是早晨,男人在灌溉渠里洗脸,女人用石头围成灶生火,稻草架下一个女人在解手。人数比夜间看时要少,约莫五六十。似乎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人还赶回家去拿了鸡蛋之类的来,像要去远足。我跟在一个似乎要回城里去的男人后面,顺着昨夜过来的道路缓缓地往回走。到了早晨,对文子的牵挂淡薄了,只剩下强烈地想独自一人返回东京的心情。白日里望去,街道、房屋与平素无异,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灼烤着我的后背。来到东护渠,只见有人在门口钉木板,有人肩扛着包袱,大概是担心家财。我机械地从纺织品批发店后门走进土仓。当时我究竟在想什么,回忆不起来了。我一脚踏入土仓,十来个黑影四下里窜散开去,留下地上一样红色的东西。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那红色的东西是文子,而四下窜散的是老鼠,那些老鼠是在扯咬文子的身体!不知过去了多久,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蜷缩在白山神社内的防空壕里。收音机喧嚣地播放着大阪遭受空袭的新闻。明明不可能听见,我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地的轰鸣,哆哆嗦嗦,浑身颤抖。十五日早晨,疏散命令解除了。文子的遗体由警防团火化了。纺织品批发店的汉子并不哀伤,反而嫌恶土仓被血污弄脏。他们焚烧杉叶净室。一只小鼠被弥漫的烟雾熏得无处藏身,逃之不及,遭汉子一脚踩死。小鼠口吐鲜血,望着天空,眼中映出了晴朗澄澈的蓝天。十六日,父亲来了,向房东家询问了详情,整整一夜不言不语地抚摸着哭泣不已的我的头发。“是不是因为丧失了做母亲的自信,变得神经质了?”审讯室昏暗下来,刑警耐心地等待着久子的回答,不时自言白语,低声嘟哝,“就连动物,为了孩子,母亲也会舍弃性命嘛。你是不是疯了?”他用钢笔咯哒咯哒敲击桌子,喝了口茶,又问:“肚子饿了吧?”久子动也不动,只是深深地呼了口气。父亲不曾问,我也未作辩解。十五年过去,我还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然而并非如此。伸子越来越接近文子当年的年龄,我总害怕会有黑影从熟睡的伸子身上四下窜散,留下一块红色的肉团,于是我片刻也不敢离开伸子。而且,伸子的睑,总是同文子那瘦瘪的、布满了脓肿和疮痂的面孔交叠一处;她的啼哭声,听上去就像文子因饥饿而奄奄一息的哀鸣。被老鼠啮去疮痂时,文子在呼喊谁?被遗弃不顾,惨遭老鼠袭击而哭喊哀号时,她在向谁呼救?是我。可我只顾自己逃命。两天后战争就结束了,如果那时我带上她一起出逃……杀死文子的就是我!对不起!伸子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文子,眼窝变成了空洞、浑身鲜血淋漓的文子。我用棉被死命地将她遮藏起来,一面不断地道歉:对不起!于是就……“你把伸子用棉被捂死,心情怎样啊?她一定闷得难受,拼命挣扎吧?那种感觉还留在你的手上吧?小小的身躯在你手下拼命挣扎的感觉,啊?你既然能够自首,说明你精神是正常的.你为什么要杀她?”“我想变成老鼠。”“老鼠?”“我想变成老鼠,被人踩死。请浇上汽油,放火烧。那样的话,一定……”刑警盯视着久子,不知道她要说出什么来。久子用手梳拢头发,叮嘱道:“请把我杀死。”探戈舞曲长九尺宽十一尺的三坪“大的狭窄小屋,木板地面木板墙壁,南面六尺高处,开有一扇幅宽一尺的细长窗户,窗户上排列着向外伸出的铁条,间隔为两寸。天花板比窗户上端还要高出两尺,中央一只五烛光的电灯泡,由铁丝网罩护着。木纹灰暗,凸显图案处,则是漏雨的遗痕。西北角有一只直径一尺五寸、高二尺的木桶,一片已然绽裂破损、半叠大小的草席,再加上一本旧杂志,便是全部家当了。木桶旁边是门,仿佛连厚达两寸的门板也信不过,还斜着钉上十字交叉的木条。开在与眼部齐高处的小窗,是供有着“坦克”、“小胖子”、“娘们”等绰号和武术段位的教官们蹑手蹑脚地走近窥探用的,通称“阎王孔”——①坪,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通过阎王孔往外看时,由于门板太厚、走廊太窄,仅仅能望见对面囚室门口的一小块墙壁。体力尚存时,只需紧紧抓住窗口向外弯曲的铁条。尽管手腕几乎断裂,吱吱作响,但按照引体向上的动作要领引颈望去,便可以看见咫尺之外农家的院落,再往前,则是绵延的水田,尽头却被淤滞的水流那慵懒的光阻断。然而被收容进这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对那片景致产生厌倦,只需两个星期,便先自丧失了体力,窗户便成了单纯的采光口。在这三坪的房间中,十六个人起住坐卧均觉拥挤,如此难免磕磕碰碰。这些人中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一岁。收容时间最长的为一年半,那头儿也似的威势,就体现在其不同寻常的消瘦上。从后面看去,屁股好似上了年纪的大象的皮肤,皱纹累累。双腿无异于两根竹竿,只是将竹节换成了膝盖。脚背肿得发胖,表皮上仿佛有鼻涕虫爬过,滑腻腻的,交错着发出钝光的纹路。在细脖子的支撑下,无法再缩小的脑袋大得异样。“看得见屁眼吗?看得见屁眼的话就要死喽。”少年不时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褪下裤子,扭头向后。一旦屁股上的肉全部掉光,肛门裸露可见的话,营养失调就到了极致,不出半月,便将一命呜呼。此话也不知道是谁先说起来的,已成了这家收容所内口口相承的传说。听少年的口气,仿佛事不关己。见众人沉默不言,他便说道:“对不住了。叫你们瞅这么脏的屁股。”仅仅起身站立,他便已气喘吁吁,旋即崩溃般倒地躺下。最新的伙伴是三天前关进来的高个子。将少年从拘留所运到鉴别所,再运到枚方少管所分所来的卡车,总是在深夜时分抵达。少年们小心翼翼的步履,教官们亢昂兴奋的骂声,先来的人们对此十分熟悉,黑暗中被惊醒时,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千万别将新来的分配到我房里来。这全是因为房间太狭窄。秋日的黄昏,天上那些许的蓝色刚一消失,便得熄灯就寝,起身坐着时问题还不算大,一旦躺下身子,则不管情愿不情愿,不是你碰着了我,就是我踢到了你。纵然也不乏恫吓新来者、勒索钱财的乐趣,可是眼下,盼望避免沙丁鱼罐头般拥挤一处的心情远为强烈。然而,偏偏就在这间屋子的门前,响起一声“请多多关照”。随即一个高得出奇的人便被搡进门来。不知是因为尚未习惯黑暗,还是原本就反应迟钝,他接连撞到了两三个挤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如果粗声喝骂,教官立马就会飞奔而至,所以众少年压低嗓门围着高个子,连声怒斥,吓得他动弹不得。他终于在木桶一一尚未察觉那其实就是便桶一一旁边狭窄的空隙处抱膝坐下,口中还悠然说道:“俺被拍了电影了。从法庭出来的时候,被拍进新闻简报里去了。也不知把俺拍成啥模样了。”“你都干啥了?”高志问。既然拍了新闻简报,那一准是重罪无疑。“俺偷了水井上的水泵。”高个子答道,“装在大板车上拉了就跑,不想留下了车轱辘印,一下子就被逮进来了。”“你这头傻驴!甭他娘地乱放屁了!’天六一带小流氓出身、年龄最大的樱井厉声斥骂道。“这儿有虱子,请你忍耐忍耐。”年仅十一岁却染上了梅毒淋病的小鬼头戏弄道。其实也无所谓忍耐不忍耐,老规矩,不出三天就能产生免疫力,既不肿也不痒了。而跳蚤臭虫的蠢蠢蠕动,毋宁是待在此地最大的慰藉。高志在约一个月前被送来此处。他被押上带篷的卡车,从颇为眼熟的守口警察署门前经过,在车中摇荡了约莫三十分钟,方来到坡道上。从鉴别所一同被押送来的六个人,个个沉默不语,护送的两个警察也缄口不言。正当他心内开始发慌,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哪儿去时,车子猛然停下。高志跳下车来一看,只见黑夜之中,一座森严的大门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打开,里面是陈旧的木结构建筑。“整队!成两列横队!不准磨磨蹭蹭!”四辆卡车上跳下的都是少年,虽然奉命整队,但个个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站在教官身旁的那位运气不佳,只听见一声闷闷的声响,整个人宛如一根木棒子似的被击倒在地。于是众人仿佛挨了电击,慌慌张张地排起队来。“报数!”“稍息!”“立正!”战争结束已经两年,可是喊口令却犹自是战时军训的风格。三位教官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架势,也同当年军方派来负责军训的军官们毫无二致。“你们目前要在这里锻炼一段时间,大家都要做好思想准备,彻底改造。听见了没有?”瞪着众人的脸大声训话的,便是“坦克”。而尖声吼叫“脱光衣服”的,则是“小胖子”。少年们个个像流浪儿或野孩子一般,但满是污垢和汗水的裤子仍被剥个精光。众人不免感到害臊,用手遮住羞处。“别学女人的臭模样!”教官拿棍子挑起众人脱下的衬衫、裤子和内衣,逐一检查。“带行李的家伙,出列!”听到命令,唯一的财产是帆布旅行袋的高志向前跨出一步。“里面装的什么?”“换洗内衣。”其实还有一些不便明言的破烂货。然而教官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高志一眼,没再多问。少年们交上去的包袱、手提包等共五样行李被没收。教官点名毕,他们便这么赤身裸体地端坐不动。这些少年都是小流氓,曾经坑蒙拐骗,敲诈勒索,在焦土废墟的黑市上横行霸道,可眼下却似乎被教官们的气势压倒,不敢私语一声,规规矩矩地坐在地板上,不安地环视四周。不明就里的建筑、昏暗的灯光、高高的天花板,墙壁都是板壁,看不到像模像样的房间。唯有教官们拖鞋的回声惊天动地,听上去十分不合时宜。十二三岁的孩子搬来铁桶,放在队列的尽头。“米饭!”众人立时喧嚷起来。孩子冷笑着正欲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将铁桶移到了端坐不动的少年们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当他再次从黑暗的走廊里走出来时,双手抱着铝制的饭碗。“反正是剩饭,请大伙儿甭发牢骚。”他直接就拿着碗来舀,汤里面掺杂着几粒米,递给每人一碗,还剩下四分之一,就这么搬回去了。说米饭,那是夸张。大伙儿大眼瞪小眼:就算在拘留所里,还置有面包或是麦饭、面疙瘩汤、有点嚼劲的盒饭吃呢!无奈之下,众人只得鲸吞般大口喝汤。“凡是违反规则的,一律关到禁闭室里去!”“坦克”鼓起腮帮子吼着几点起床,几点开始干活。不知是没听明白关禁闭是什么意思,还是听见“坦克”的腔调回想起学校生活,顿生亲热之情,一个人扬声问道:“禁闭室是怎么回事?”“坦克”一把揪住那少年略有些长的头发,脚步声震耳欲聋,将他拖到走廊深处。“就是这里!这里就是禁闭室!给我记牢了!”咣当一声,好像门开了。大概是吓得不轻,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幼儿般哭出声来,旋即那哭声就变得十分微弱了。众人明白,那是因为禁闭室的门已关上,也明白了此地是何等的森严。“逃跑、反抗、不服从命令、勒索钱财、私下斗殴打架,统统都关禁闭!怎么样,你想被关进去试试吗?”“坦克”问队列中身材最为高大的少年,见少年抽搐似的摇着头,他冷然一笑。“站起来!穿衣服!报数!”然后五人一组带走了。高志被带到跨廊对面的建筑,站在二楼尽头的十八号房门前。打开门锁之前,教官先用手电筒从阎王孔照进去观察一番,再将门推开一半,从背后猛然一把将高志搡了进去。高志一个趔趄,身后响起沉重的锁门声。那时房间里只有八个人,多少还有点宽裕。等到眼睛习惯了从高窗射进来的月光,他才横躺下身子。“这里有虱子,请你忍耐忍耐。”小鬼头似乎挺开心,率先跟他打招呼。待到静下心来,便觉得饥不可耐。高志这三天仿佛在随波逐流,先是拘留所,再是法院、鉴别所,最后来到这间真相莫辨的集体牢房,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他不免感到吃惊,茫然地被拖曳着前行,忘记了腹饥。分明新增了一个高志,可室内全无骚动的迹象,不知是已然司空见惯,还是早就心灰意冷。面对高卧不起、管自沉睡的老房客们,高志心想,看来此行告一段落,暂且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就在此时,他陡然感到腹空难忍。对于腹饥,高志早已习以为常,于是将力气集中到横膈膜,收缩胃囊,让方才的汤水顺着食道爬上喉咙,在口中弥散开来,舌尖怅然地体味那已然溶化、若有若无的饭粒。猛然间,他嗅到一股萝卜的气味,这才明白刚才吃的那玩意是在萝卜汤里倒进剩饭做成。高志仿佛牛一般,会反刍吃下的食物。此时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腹饥,毋宁说是眼前没有食物令他心慌。不不,当嘴巴里含有食物,大口咀嚼,感觉有东西通过咽喉时,心情是宁静从容的。然而任如何猛吃,总也没有吃饱的感觉,哪怕是将堆成山的面包独自一人全部吃光,可吞下最后一块面包后,立时便会觉出无边无际的不安和恐惧。兴许是为了缓解这恐惧,马年生的他竞学会了牛的习惯,而这习惯,大概始于一年半之前,昭和二十一年的初夏。高志就读于大阪郊外的中学。午间休息时,大伙儿都横躺在校园尽头的土堤上吃午餐。同班同学多为农家子弟,带来的都是煎鸡蛋、咸鳕鱼子、腌海带、咸梅干等令人羡慕不已的便当,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唯独高志没有吃的,声称去学校的小卖部买十元一盘的红薯面包,可他并没有那个钱,只能拼命吞咽喷涌而出的唾液,仰望着天空的云彩。蓝天之下一望无际的水田,被划分成四方形,处处闪耀着白光,那是引水入田,准备栽秧。听到旱灾、台风这类与稻作相关的消息,他好似贫穷的小雇农,忧心不已。正望着,人们已经吃完便当。其中尤为阔气的一群人自新学期伊始便组织了一支乐队,开始排练了。手风琴笨拙地奏出刺耳的旋律,小号走腔走调的乐音随风飘散。听着听着,胃囊急剧收缩,舌尖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碰到了三四颗大豆碎粒。这是早晨出门时,妈妈装进牛皮纸信封里递给他的,说是虽然当不得饭吃,也可意思意思。上课时,高志宛似吮糖般一粒一粒含在口中,固然是害怕咀嚼大豆的声音太响,但更是珍惜口中含有食物时的感触,这种心情十分强烈。许久,他才万分珍惜地将大豆碎粒收藏到胃囊里去。用牙齿嚼碎已经泡得发软的大豆,享受它芬芳的气味,吞咽下去。猛然有更多的碎粒逆涌上来。这大约是食道的形状使然。嚼碎的大豆凝固于流线型的扁圆的食道中,这样就能清晰地产生吃东西的感觉。吞咽下去之后,高志再次努力,尝试着尚不熟练的反刍。然而大概是大豆碎粒已为唾液和胃液消化尽,这时却再也没有东西回到嘴里了。饥饿感立时袭来,身心再度枯萎,而手风琴仿佛在嘲笑他,反复奏个不停。后来经过打听,高志方知这曲子是《假面舞会》,一支探戈名曲。自此以后,每到午休时,他便站在走廊眺望。“拉手风琴的那个小子,手指头那么细,简直像个娘们。”“那个敲鼓的家伙啊,他爹是个黑市暴发户。就是他出钱买齐乐器的。”同学们也在遥遥眺望,怀着妒忌风言风语议论不休。高志对这些议论毫无兴趣,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那支《假面舞会》。许是意识到有人在观看,那装腔作态的男生,用那与男人身份委实不相称的纤细得出奇的手指按动手风琴键盘。随着他的手指翻飞,高志的胃壁突然一阵紧缩,脱脂大豆、凉拌红薯叶、红薯干,妈妈那一片片的爱心,自己感恩戴德地在上课时吞食下去的东西,便又回溯到口中。“怎么样,你也来一起干?俺们还缺个拉小提琴的。”黑市暴发户的儿子根本不曾料想高志竟是在学牛样,大模大样地问道。可高志毫无此意。他曾听爸爸说过,拉小提琴会将松香粉末吸入肺里,染上肺病。爸爸是个船医,在往来于南洋群岛的客货船上工作,每月回一次位于大阪和神户之间的鱼崎的家里探亲,每一次都会带回木瓜、芒果或者船员钓的鲈鱼作为礼物。高志很少见到他。爸爸胖胖的,缄默寡言,所以见了面也难以亲近。只有一起洗澡时,高志才仿佛变了个人,跟爸爸聊天。尽管爸爸只是哼哼哈哈地颔首,高志依然觉得高兴,真一句假一句地信口开河:在国民学校相扑对抗赛上自己连破对方五员大将,去三宫看电影时小流氓缠上来寻衅,反被自己摔得人仰马翻等等,全是不擅打架的高志凭空编造的梦话。可爸爸却毫不怀疑,总是打从不离身的黑皮包中拿出印有外国宾馆名字的活页日记本,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甜食点心之类在市面上销声匿迹后,爸爸回国时总会带来上海产的、画有女子站在码头上伸手迎接乘船人的巧克力,据说是飞行员们吃的。与其他孩子相比,高志幸福得多。昭和十五年,举行天皇纪元两千六百年纪念大典的时候,爸爸头一回休了一个多月的长假,跟街坊邻居一起载歌载舞。人高马大的他身穿统一式样的和服,舞姿出入意料地优美,高志看得目瞪口呆。然而他却不像别的孩子,不好意思缠着爸爸要这要那,而只管一味跟妈妈撒娇。昭和十八年岁暮,妈妈对高志说:“爸爸要好长时间不回来,你让爸爸给你买样东西呀。”也许在战事日趋激烈的情形下,妈妈已然预感到,在与地狱仅一纸之隔的运输船上工作的爸爸可能死去,才会如此怂恿高志。而高志怯生生地要爸爸买的,是一辆价值两块钱的电动玩具汽车。第二年春天,爸爸在特鲁克群岛的近海,跟船只一起葬身鱼腹了。“你爸爸没有了,你更得好好学习。”在披挂着黑色丝带的爸爸的遗像前,妈妈告诫高志。然而高志并不觉得格外地哀伤。他觉得胖胖的爸爸像一只狐,而眉毛稀疏、每日用眉笔描眉的妈妈像狸。有一次他到省线本山车站附近去捉知了,看见一个下车的男子的肥胖背影很像爸爸,然而爸爸不可能在这儿,他疑惑地尾随其后,直至看到那人走进家里。仔细辨认过,的确是别人。高志半开玩笑地将此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大为光火:“哪有孩子竟然会认错爸爸的!”对于高志,父亲待在身边自然有安全感,每次回家带的各种各样的礼物也让他十分开心,然而被告知父亲化作了南洋的海藻一一其时高志正上中学一年级,校长在晨会上向全校同学介绍高志的父亲一一高志只是感到害臊,既没有与年龄相符的亢奋,亦无哀痛之情。妈妈习惯了多年来寡妇般的生活,一从家务中腾出手来,便去干街坊小组干事或是防空班班长,样样都应承下来,而且连鱼行、蔬菜水果店、干货店,都精明地一一笼络妥当,确保能早于旁人领到配给品。“真是人人贪得无厌。只要我去买东西,左邻右舍都在后面跟来了。”她向高志抱怨,然而到了晚上,却犹自在灯火管制后那昏暗的灯光下,缝制着街坊小组的邻人们嘱托的扎脚裤或是妇人的罩衣之类,操劳不息。妈妈是个性格坚毅的人。一天,高志第一次痛切地为腹饥感到悲哀。每当放学回家,他总是进门就喊:“妈妈,来点吃的!”以往哪怕在外饿得头晕目眩,回到家,起码面包饭团之类是肯定不缺的,他对此坚信不移:只要回到家里,总有东西可吃。屋檐下堆满了囤购的煤,将近半吨,可总不能拿来煮饭吃,高志便上六甲山,因不能采伐树木,就捡拾些枯树枝回来,聊以补充炊事用的燃料,宛如二宫金次郎①一般,背在背上回家来,心想好歹也帮家里千了活,想必可以饱餐一顿了。高志便喊道:“妈妈,来点吃的!”可妈妈端出来的,却是炒好的脱脂黄豆,仅仅遮住大海碗底。“我肚子饿坏了,想吃米饭。”——①二宫金次郎,日本江户时代著名农政家、思想家。面对高志的抗议,妈妈面无表情地说:“说这话也没用。配给又误时了。明天你不是还得带饭吗?这会儿只有那么一点米啦。”走在住吉川的堤岸上,木柴的重量一点点地勒入肩头,高志一边忍耐着,一边在心里描画着饱食一顿的美梦,可这美梦却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了,他感到无比哀伤,眼泪点点滴落。“你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了饿肚子就哭哭啼啼的!”妈妈斥责道。然而高志再也忍耐不了,涕泗横流。他走到外边,听见街上有中学生在说:“与塞班岛共存亡!”七月的天空,纤云也无。这年岁暮,配给有一块鲑鱼。妈妈说自己太忙,叫高志去市场排那长蛇阵似的队伍。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卖鱼,何时才算卖完。高志起先还沉湎于读了一半的话本小说,未几便觉得又冷又饿,眼泪潸潸地流了出来。有一次听说相邻的街区在卖杂烩粥,他便忙不迭地端着锅子飞奔赶去,谁知就晚了那么一步,人家已经售完了。而跟自己同年级的一个女生,却骄傲地捧着黑糊糊、简直就像呕吐物的杂烩粥。望着她那昂首凯旋的身姿,高志又眼泪汪汪。高志原本就是个懦弱的哭鼻虫,十三岁的男孩,有人当了少年通信兵、坦克兵,还有人进了陆军幼年学校,高志却因为腹饥脆弱地号泣出声。妈妈说:“你爸爸给咱们存下了不少钱,你就好好地念书,一直念下去,不必担心。”的确,他们在住友、神户、三井等银行里有好些存款,此外还有保险、战亡津贴、慰问金,钱是有的。而妈妈在丧失了家中的顶梁柱之后,显得愈加坚强,防空训练时争,“先恐后,爬云梯,舞动火掸子,外出采购时也冲在前头。随着败势愈趋明显,黑市日渐不可企及。然而高志反而不时得着些食物:义务拆除建筑物以减少空袭带来的损害,中午会特別配给颜色发黑的面包,三点时还能领到使用了人造甜味剂的琼脂;去农村帮助士兵的家人干活时,尽管每家有所差别,但最不济也能得到蒸红薯,运气好时还能吃上糯米面红豆馅团子。战局越是不利,竟越有机会吃到意想不到的食物。同学之中,有人因为有望得到特别配给面包,甚至连便当也不带,让给兄弟吃。高志是个独生子,无牵无挂,妈妈总不至于让他带杂烩粥当便当,明明知道自己的午餐是妈妈节省下来的米饭,他也并未多么歉疚。从小学时代起,他就习惯先吃盖在上层的紫菜和甜煮海味下饭,煎鸡蛋、干烧藕、咸鲑鱼之类的菜则在午休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面包也不是一气填进肚子里去,而是藏在衣袋里悄悄地撕下一点,一面干活一面蠕动着嘴巴。打那时起,高志便养成了习惯:若不是时时吃着什么,便觉得嘴巴闲得难耐。腹饥变得更加剧烈,是在进入昭和二十年三月之后。空袭不分昼夜,终于,十七日这天,西神户挨炸遭焚,在神户火车站前经营粗点心店的亲戚投奔到鱼崎的高志家来。因为是首批战祸受害者,罹灾者的特别配给也格外丰富,一家五口人分到了大米八升、够吃二十餐的干面包、鲑鱼牛肉蔬菜等各类罐头、调味料,此外还有毛毯、印花布、内衣。但这些都不足以吸引高志。看惯了混有杂物的糙米,广口瓶里那雪白的、纯棉般的白米就格外吸引人。开粗点心店的这一家子仿佛在行使罹灾者的特权,随意将高志家待客用的被褥拽出来就用,把妈妈的和服拿出来就穿,然而吃饭时却是将小炭炉搬到院子里,只煮自己吃的。高志的早餐是马铃薯,许是搁了些时日的缘故,其中定会有一两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苦得让人龇牙咧嘴。近在咫尺处,却“咕嘟咕嘟”飘来米饭的香味。“罐头起子借俺用用。”这家原先做市营巴士售票员的大闺女一副大厨的气派,接过妈妈递去的起子,“吱吱吱”打开牛肉罐头,连“来一块尝尝”之类的客气话也不肯说上一句,一家子自管和和美美地狼吞虎咽那纯棉般的白米饭。高志这时又潸然流泪,妈妈死命压住怒火,告诫高志:“阿姨家房子烧掉了,很可怜的,你可得忍耐点。阿姨以前待你不是很好吗?你去玩的时候,她还给你做你爱吃的黄油炒洋葱。你可不能怨她们。”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觉得在孩子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显摆。激愤难禁之下,晚上便取出珍藏的油炸天妇罗。没想到亲戚却毫无一丝拘束,说:“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呀。俺也来尝一个。你该请大伙儿一起来吃呀。”说罢就恬不知耻地抓起来就吃。高志愤懑至极,嚷道:“这玩意我不要啦!”运算是最强烈的抗议了,然而对方却根本不吃这一套。高志被赶去清理废墟。午饭在警察署礼堂里吃,四周装饰着死去的警察烧得发白的钢盔和烧得弯弯曲曲的军刀。这时,已然没有了特别配给,只能讨来点白开水,吃掺杂着萝卜干、大豆和红薯的盒饭。夜里得防备空袭,不开伙,饭是前夜做的,由于春天温暖的天气,很快便扯出了长长的丝。妈妈宽慰他说:“米饭扯丝,吃不坏肚子。”其实妈妈的宽慰完全是多此一举,高志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连三点钟的琼脂也等不及。听说石屋川畔的公会堂隔天卖一次漆黑的海宝面,他也顾不得那面叉子挑不起筷子夹不住,光冒着一股子青草味儿,从充作存钱罐的糖果盒子里偷出五毛钱买了来,“吸溜吸溜”吞咽下去。传闻说,六甲山缆车下车处的茶馆卖年糕红豆汤,他居然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天山道赶了去,有滋有味地品尝那颜色像茶汤、一丝甜味也无的玩意。爬了半天山路,才吃上这么点红豆汤,反而闹得肚子更加饿得慌,可是他一心只巴望往嘴里塞进点什么东西,这就是他全部的理想。长约三寸、约莫跟钢笔杆差不多粗的甘蔗,十根要五毛钱,能嚼出些微甜味。还有从沉没的船只中打捞上来的干香蕉,一根两毛钱,这玩意一半已腐烂了,然而舌头拧不过肚子。他瞒过妈妈的眼睛,用勺从锅里舀出薄薄的一层饭,以为妈妈不会察觉,然而掺着麦粒和小米的饭滋味香美,难以抗拒,待回过神来,原本二人两餐的口粮已经吃去了一半。路边人家菜园里的番茄、黄瓜只有指尖长,他也偷了来吃。妈妈见高志正在长身体能吃能喝,从不责备他,见锅里的饭少了大半,便说:“妈妈已经吃饱了,你全吃了吧。”自己却饿着肚子。高志明白自己偷嘴已然暴露,妈妈为了让他吃饱,竟然不进食,但他心中却毫无罪恶感。进入五月之后,凤传川西飞机制造公司的工厂将遭轰炸,据说这消息写在被击落的B29轰炸机的飞行员随身所携的文件中。最为确凿的证据是,阪神国道上大批的卡车满载着硬铝和生橡胶块向西疾驰,那是在逃难。川西近在咫尺。妈妈三天前就已经两手空空地只身到加古川去了,高志则因为要上学,便去投奔住在筱原的空屋的那位开粗点心店的亲戚。然而他除了修学旅行之外,从未在别人家里住过,夜里总也睡不着,便盘算妈妈在鱼崎家中地板下掩藏的干鸡蛋粉、红薯干、青梅酒、面粉,寻思着反正要挨轰炸,还不如趁现在吃掉它。他尚未体验过轰炸的可怕,正所谓瞎子不怕蛇毒。第二天,干完强制疏散中的义务劳动,他回到自家,走下冷森森的防空洞。以前尽管偷了无数次嘴,可从未对需要加热烧熟的东西下过手,今天却肆无忌惮地用报纸和涂上硫磺的木柴引火,拿破扇子扇燃木炭,依葫芦画瓢,学着大人做面疙瘩汤、煎鸡蛋。水池下面的罐里存放着许多盐。他是不问滋味如何,但求多吃。然而夜里毕竟颇为可怖,左邻右舍的妇孺全都投亲靠友去了,家家大门紧闭,鸦雀无声。闲着无事,高志打着手电筒将衣橱、多宝格、壁橱、梳妆台翻了个遍,从走廊边三尺宽的壁橱里找出了两升米,大概是留备不时之需的。他急不可耐地拿饭盒来煮,还没等煮得熟透,便一口气将六两米饭吃了个精光。此时,他胸中充满了神仙般的满足感,口中哼着“前途茫茫浪花重重,西边夕阳东边日出”,在榻榻米上疯狂地跳起舞来。五月十一日,一大清早便响起警报,他却毫不介意地去地处上筒井的学校上学。晨会还未及进行,轰炸就开始了。同学们来不及跳进后面操场边的防空坑道,B29已经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高志只能钻入礼堂前面的防空洞里。这里也拥挤不堪,大伙儿正打闹取笑间,接二连三的炸弹呼啸声和爆炸声撕裂了空气。此前已然习惯了燃烧弹在远处咆哮,然而此次更为恐怖,防空洞剧烈摇晃,仿佛马上就要倒塌。同学们按照平曰所学,用手指塞住眼耳鼻,大大地张开嘴巴,好似泥鳅一般,拼命地低垂着脑袋向下方钻,只听顶上哗啦哗啦,泥土和石子簌簌掉落下来。待摇晃停止后,众人默然相视,没有一人开口,更甭提钻出去探看外边的情形了。“此次空袭,东神户、滩、住吉、御影、西宫一带遭受了轰炸。”军方派来军训的军官尖声喊道,“三年级的同学们,你们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啊?赶快给我钻出来!”虽然轰炸机已经远去,可是轰轰隆隆的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四、五年级的学生都被动员去工厂义务劳动,只有在节电日才回学校上课,于是高志等人便成了“高年级学生”。大家无可奈何地爬出防空洞。只见校园里,雪松顶端用来干扰雷达探测的细长锡箔条,纠缠在一起掉落下来,仿佛圣诞树上落下了白雪。没有大轰炸之后常见的、燃烧产生的积雨云般的浓烟。首先绕学校巡视一周,查看是否落有哑弹。然后全校学生集合点名,除了一名一年级学生在防空坑道里的暗处睡熟了之外,全体无恙。家住东神户的学生奉命立即放学回家,其他人按照原计划,去义务劳动。向东再向东,卡车慌慌张张地疾驰而去,然而阪急、省线、阪神等各条铁道均不通车。高志跟家在同一方向的同学一道回家,心中并不特别忧虑,顺便读着沿途电线杆上贴的号外:“乖乖,扔下来的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二百五十公斤,那能炸出多大的坑来?”“五十磅炸弹的话,俺倒是见识过。”五十磅炸弹曾在昭和十九年年底落在了元町一丁目的点心店里,将房屋炸毀了一半,人炸死了两个。那弹片被人当作宝物般稀罕,看上去颇似钓鱼用的铅坠。沿着国道走近石屋川时,能清晰地看见沿着地面蔓延的黑烟。距离河边约一个街区处,山麓和海滨一侧木材堆积成山。高志闻到一股强烈的醋味,仔细一看,原来是酒店被炸得只剩下一块招牌。唯有一处喷吐着熊熊烈焰,那是薪柴店中的木炭着了火。似乎炸弹将房屋炸得像积木般四下飞散,导致火势的蔓延也甚为缓慢,并未殃及四周。“快瞧快瞧,那是啥玩意?”其实不说也明白,那是人的尸骸。一位大叔倒在血泊之中,内脏杂乱无章地悉数流了出来。他还牵着一个小孩的手,那小孩紧紧地攥着个布娃娃,浑身倒看不见任何伤痕。并排还躺着位大娘。继续向前走去,远山近海一侧遍地是木材,仔细看去,歪歪扭扭的,有的还依稀可见房屋的形状,然而房顶、屋檐、柱子、门还依然完整的,却几乎没有。处处响起狂怒的声音,喷涌出烈焰。见有只鞋子胡乱扔在地上,高志抬脚便踢,感觉沉甸甸的,说明里面塞有东西。仿佛是用巨大的毛刷刷成,道路上一片黑糊糊的血痕,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拿着什么、又是怎么刷出来的。汉子呆然伫立在道旁,老妪蹲在国道边的林荫树下,老人筋疲力尽,不停念叨着“完啦,全都完啦”。唯有孩子神气十足,从木材中拖曳出一件红色的棉衣来。还有人似乎仅仅将教科书抢救了出来,在路边摊满一地。有一处拉起了绳子,原来是哑弹掉进了水井里,禁止入内。某街区内,警防团挥舞着铁锹挖掘被埋在废墟下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满目疮痍,同燃烧弹落下后的情形迥异。“看来挨炸了。”高志轻松地说。可那两个同学,一个家里开药房,一个家在国道边上,开烟草店,两人家里都有未及避难的亲人,越向前走,表情越沉痛,唯独高志却在心里盘算:“挨炸受灾的话,就能领到特别配给米,还有干面包呢。”那样的话,咱就去那开粗点心店的亲戚家里卖弄显摆一番如何?两天前住在他们家时,吃的是杂烩粥,里面全是青菜叶。俺就在他们摆着杂烩粥的餐桌边,大吃特吃纯棉般的雪白饭团,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他顾不上理会自家房子是否惨遭炸毀,更为关心能得到什么食物。鱼崎一带,平均两个街区才摊上一颗炸弹,高志家的房子也微微有些倾斜,厕所的小便器和厨房的水池均已脱落、开裂,玻璃自然也都破碎了,家里堆满了不知打哪儿来的尘土,除此之外并无损害。一颗本来是瞄准飞机工厂的一吨炸弹偏离了目标,竟然落到了此地。那个倒霉的街区一角,约莫有五十米见方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央出现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巨坑,积满了地下水。供电供水均已断绝。妈妈很快回家了。住在加古川的父亲的朋友是个医生,已经入伍,全家都撤到他妻子的老家去了,她还劝妈妈也一起去,说至少应该将棉被衣物之类先疏散了。高志娘儿俩既无资材也无人手修葺鱼崎的房子,漏雨白不待说,甚至连关门开门,仅凭一个妇道人家的力气都无法做到。运费五百元外加酒钱一百元,雇了辆马车,花了两天时间,将家具什物运到了加古川。衣橱里妈妈的和服与爸爸的西服被偷了近三分之一,但他们却不能有半句怨言。高志也搬去加古川住,每天花一个半小时来神户上学。加古川是乡下,河堤上排列着五六架飞机。不过手电筒的电池、照相机的胶卷都有卖的。一河之隔的对岸,就是真正的农村,妈妈三天两头去采购粮食,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门路,一日三餐居然都能吃上白米饭。住在分给他们娘儿俩的土仓之中,妈妈大约觉得与其忧虑明天,不如过一日算一日,对于高志接连不断的偷嘴,也不再啰唆。不久,神户遭到了第二次轰炸,高志和同学事不关己地隔岸观火,悠然遥望着高射机关炮发射时的硝烟、积雨云般的烈焰升腾的情形。这次,鱼崎的家中惨遭焚毀,未及搬走的家产悉数烧光。由于已迁居别处,故而领不到罹灾证明。不过反正是租来的房子,反倒觉得无牵无挂,解脱了。学校也被炸毀,既不上课也不再有义务劳动。高志每天来到加古川的河滩上,随意躺在草丛之中。美军的舰载机偶尔会忽然飞来,然而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被伪装网骗过,还是根本就不以为意,河堤上那几架又短又肥、体型难看的飞机硬没被碰过。对于八月十五日这个日子,高志并无任何感慨。不过,战败首先体现在对父亲评价的改变。虽然父亲友人的妻子不置一辞,可是她娘家的人却冷嘲热讽:“俺家姑爷也全无音讯。要是俺姑娘就这么带着俩孩子,赖在娘家不走该怎么办?俺家里可都是老年人,没有劳动力,那不得坐吃山空吗?”他们又指责那些因房屋挨炸无处栖身、聚居于左近一带的人们厚颜无耻,抱怨逃难者导致黑市物价上涨,还毀坏地里的庄稼,要是政府不管,此地的居民可就得遭殃了。分明是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让那些逃难来的人滚回去,哼!”他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高志娘。这种闲言碎语姑且可以当作耳边风,可农家的态度也骤然大变。的确,城里逃难来的罹灾者不问青红皂白大肆抢购,导致农人连烂芋头之类都奇货可居,惜售不卖了。如此一来,当局便认为本县农村居多,农人们能够自给自足,于是配给立即误期,高志这些人的生活水平马上下降,开始吃掺糠杂麸的面疙瘩汤。连小火炉烧的木片也稀缺起来,只得去加古川边捡拾漂流木。“咱们去投奔守口的叔叔吧。”灯火管制虽然已经解除,土仓里的电灯却原本就昏暗。高志虽然没有流泪,可一旦品尝过吃饱喝足的滋味,饥肠辘辘的煎熬就更为强烈,无时无刻不彻入骨髓。听见妈妈这么说,他便觉得换个地方的话,也许有指望填饱肚皮,一心想去,便问道:“守口在什么地方?”“那还是战争之前的事了,听说那时守口出过一桩杀人案,妈妈也弄不清楚。”妈妈连眉毛也不描了,面色显得十分衰老,似乎毫无把握。“不打紧的。有俺在呢。”高志兴高采烈地说道。“那奸,明天妈妈去打听打听,你负责收拾行李。”山阳线列车里坐满了复员军人,挤得严严实实,有一次高志差点被挤下车去。他夸大其词地将此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担忧不已,说反正中学在整修废墟,暂时就甭去上学了。不管走哪条路去大阪,都有两天行程。高志心想,收拾行李时没准还能找到点食物。清晨早早将妈妈送走后,他便开始翻箱倒柜,行李箱、棉被、衣箱、茶箱全都翻了个遍。银行的存折股票,还有父亲秘藏的挂轴都翻了出来,可一丁点儿食物也没发现,反而累得精疲力竭。想到反正要收拾行李,索性趁机将这净是废铜烂铁的土仓翻个底朝天,兴许能找出点什么,找到的话就偷走!然而找到的却是木像和蓑笠,还有好像是女孩子们看的整整一苹果箱子旧杂志。高志拾起其中的《家庭医学宝典》,看到“子宫”、“输卵管”之类字眼,一阵慌乱。有一本字帖,用大大的字写着:皇家童谣集。翻开来,见是:“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孙御殿长相望。”是一首歌谣。少管所分所的早晨,是从“坦克”那一声高亢的“起床”开始。不用说,众人晚上早早就听命就寝,倘若不小心抬起上半身,被教官从阎王孔发现了,立马就会被打翻在地。无奈只得在铺了薄薄一层毛毯的木地板上,强忍住骨头疼,躺着不动。听到起床令,众人便一骨碌跳起来。只听一声号令:“把便器搬出来!”便见两个新关进来的家伙紧紧抱住约莫四成满的粪桶,端起来站在门前,其余的人排成四列纵队。教官先从阎王孔探视一番,确认没有异常情形,再打开门。“赶快行动!”搬运粪桶的二人啪嗒啪嗒飞奔而出。差不多同时,走廊两侧二十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分别奔出两个人来,狂奔到走廊尽头,猛地将粪便倒进倒粪口,然后再一溜烟跑回来。唯独此时,少年们才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生气。待到点名完毕,便又一齐慢吞吞地靠着墙坐下来,等待着不知何故延迟了的早餐。“叮叮当当”,“咣啷咣啷”,餐具的碰撞声由远而近。负责分饭的就是入狱当晚分饭的那个少年,他随从一样跟在两个教官后面,逐一给每个房间分饭。从第二天起便不再是杂烩粥了,而是八分稗子二分麦子,小茶碗里浅浅地盛上一盏,外加一碗汤。每周供应一片被称作“阴沟盖子”的煮海带。新关进来的家伙,按规矩首先得将一半饭进贡给櫻井,樱井也不多要求。樱井曾经十分了得,出入过天六地区,砍过很多外国侨民的背,结果势头过猛,顺带劈了自家的腿一刀,以至于还拖曳着一条跛腿。然而毕竟吃饭性命攸关,就连年纪最小的小鬼头也不甘心把命根子一般的米饭给別人,若做得过分,谁知道何时会在睡梦之中丢了脑袋!实际上,只需有人向教官密告,立马便会关禁闭。碰上天气好倒也罢了,倘使在冬天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去,大都会染上肺病一命呜呼一一这也是传说。早饭后,便是劳动。众人将细细的铁丝穿进托运行李用的标签上的小孔,再将每十张汇拢成一组。樱井常常自吹自擂:如何到松岛、飞田去玩;大哥如何劝他找个女人;大哥是轻量级拳击选手,如何跟一个名叫白鸟的凶悍无比的对手比賽,最终反败为胜将对方击倒;自己如何跟这位大哥学习拳击;如何先用左拳攻击对方脸部,趁对方一心防守脸部之机,再用右拳击中他的腹部……示威似的喋喋不休,显示自己才是这里的头儿。继高志之后,陆陆续续有新人进来,每一次他都要重复同样的故事。虽然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然而在这长九尺宽十一尺的牢笼之内,无论樱井如何虚张声势也毫无用处,老大还是入狱已有一年半的今市,他的一言一行支配着众人,甚至连教官见他躺着不动,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樱井出恭的时候,神经质地用席子遮住屁股。“俺拉屎可有点臭,各位担待点!”他故意说得十分豪放,可谁都知道他是在故意掩饰,其实他害羞到了极点。与之相比,今市毫不遮遮掩掩,流水似的大便每日要拉上两三次,每次都撅起屁股让众人瞧。“看得见屁眼吗?看得见屁眼的话,马上就要死喽。”他整个屁股上都是湿疹,已经糜烂,似乎有线条状的东西攀缘缠绕,的确颇为怪异,不过无人说出口来。枚方少管所相当于关押未裁决犯人的监狱,是个中转站,先将少年收容于此,为其选定与罪状相合之处,再送过去。然而反省院也好,其他的少管所也罢,都强调人满为患,不肯接受,于是此地的收容人员越积越多。所增加人员的伙食每月申请一次,其间如果数量有变,则平均口粮势必减少.据今市说,他刚来的时候,每个房间只有两三个人,饭多得吃不完。“不过嘛,人多了热闹啊,挺好的。”每当迎来新人时,樱井便要抱怨饭量又得减少,今市便会如此居间调停。今市营养失调极严重,樱井腿负刀伤,小鬼头则身患淋病和梅毒一一他两岁时便遭街娼戏弄而染上了此病。“好疼呀,好疼呀。”小鬼头常常声音软弱,哭哭啼啼。樱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架势,捉弄他说:“喏,小鸡鸡要掉啦。”“谁要你管!”小鬼头气势汹汹地反抗道,面对着墙壁。高志患有荨麻疹,每天绞痛总要造访一次,痛得他身体屈成一团,然后全身便会生出红色斑点。这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发作的。会用穿行李标签的细铁丝巧妙地制作草鞋、自行车的是“汽油”,他在大阪南区的麻将馆里偷别人的鞋子,被逮了个正着,他得的是鼻窦炎。高个子头上生了白癣。一帮家伙个个疾病缠身。如果完不成一千束行李标签,饭就要往后拖,直到做完才能吃饭。倘若直到熄灯仍未做完,那么这一天就得饿肚子了。因此众人玩命似的,只顾穿铁丝。由于太过单调,高志无意中低声嘟囔:“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孙御殿长相望。”比高志早进来几天、与他年纪相仿、平素沉默寡言的少年也念道:“砂糖色白味甜美,入口即融化作水。”这确实也是那本《皇家童谣集》中的句子。高志一惊,因为其他少年最多小学毕业,而高志好歹上了四年中学。知道《皇家童谣集》并非有什么大不了的,却令人备感亲切。“你干了什么被逮进来的?”照规矩,新进来的得向老囚徒报告自己在外边犯下的罪状,而老囚徒除非是为恫吓新人,一般绝口不提自己被捉进来的理由,新人问及时也置若罔闻。然而高志问起时,他却爽快地答道:“俺把南区宾馆里的啤酒偷偷拿到黑市上去卖。”原来他在美军专用的宾馆里当侍应,因为听信调酒师的教唆,将啤酒偷出去卖,半年未曾暴露,后来却被同伙告了密。“俺爹是个赛马狂,家里有整整一柜子没中的马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