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紫云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没错没错。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如、如果是真的,就是几乎天地变色的大案件了。不,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可以把这出羽搅得满城风雨了,就是这么严重的案件。」 我们面面相,看着彼此不幸的嘴脸。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糟糕透顶。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去。这附近是没有,不过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心的寺院,你们去那里吧。」 「警察先生!」 老师发出莫名粗哑的声音。伴内讶异地望向老师。 「怎么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遭天谴对吧?据我推理,你的话所显示的事实只有两个。一,这个案件本身具有冒渎的要素。二,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必须做出某些冒渎的行为。从你讲电话的口气来看,是后者吧?是不是?」 「这、这我不能随便透露。」 「所以说,」老师用力说道,「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咦……」伴内的脸绿了,「会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内容。你不是不能随便透露吗?听好喽,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个查遍了日本全国迷信传说的在野研究者。我把握每一寸光阴,亲自走访全国,日夜孜孜不倦,亲眼查阅各种文献,所以不是我吹嘘,我对天谴清楚得很呢。」 这算哪门子吹嘘啊? 我低下头去。 什么叫……对天谴清楚得很? 的确,我们做了许多相当遭天谴的事,也是真的遭过天谴的遭天谴家伙。不,现在我们不也正在遭天谴吗? 可是……巡查却一脸严肃地问,「你对天谴很了解吗?」 他好像当真了。 「那当然了。」 老师威风地说。 「想要判断那是不足为信的非科学迷信,还是真的该避免的可怕冒渎行为,再也没有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了。然而你面对这样一个绝佳人选,却选择沉默。听好了,不管是医生、警官、学校老师还是政治家,都不懂这些吧?宗教家又只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冷静而且客观地谈论遭天谴行为的,找遍这辽阔的日本,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师……」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 「听好啦,巡查先生,我是在说如果你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不惜余力协助调查啊。」 ——协助? 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常识的爱好妖怪大叔和喜好传说的怪人,怎么可能对犯罪调查帮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刚才不是才说最好不要扯上关系吗? 我把挺出肚子的老师拖到角落,悄声问了: 「你想干嘛?」 「没干嘛啊,不那样说的话,不就去不成紫云院了吗?」 「有什么关系?警察不是叫我们去别的寺院吗?还有其他好心寺院愿意免费收留我们啦。」 「他说很远。我们没体力走那么远的距离,也没有钱搭巴士。」 「那就算不是寺院也没关系啊。只要说明等钱送来,我们就会付钱,人家也会愿意让我们赊帐的啦。」 「人家才不会相信我们。」老师鼓起腮帮子说,「总之我想快点吃到饭啊,沼上。」 「啊啊……」 这家伙是肚子饿啊。 「我们要趁乱跑去紫云院啊。只要去就有饭吃啦。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真的有饭吃吗? 巡查不安地看着我们。 老师劲头十足地回过头去。 「好了,看来这个警察先生下不了决心,我们肚子也饿得快死了,差不多该走啦,沼上。啊啊,肚子饿了。我快饿死了。我处于饥饿状态啊。」 好假。 「等一下,等一下。」伴内说,「饭我还供得起,可以请你们听我说吗?」 伴内……掉进陷阱了。 然后……老师得寸进尺,吃了四笼外送的蔷麦凉面。说来丢脸,我也吃了两笼。伴内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老师塞了满口荞麦面说,「出了什么事?」 「其实……刚才山形本部连络说,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一个法医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特地从东京跑来?」 「嗯。」巡查倒茶说。 「刑警过来还可以理解,法医来做什么?县里也有很多医生吧?」 「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先前我不是说紫云院祭祀着即身佛吗?」 「依照古文书记录挖出来的那个?」 「对。其实……听说那具即身佛,前阵子出借到东京去了。」 「果然。」 那具木乃伊就是紫云院的即身佛。我记得……是叫周门海上人? 「然后呢,听说东京那儿传出风声,说那具即身佛是假货。」 「什么叫假货?」 「这本官也不了解。」 「啊……」 这么说来,富与巳这么说过。 ——那个即身佛……感觉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难道说它不是即身佛,只是普通的尸体吗?」 「怎么会是普通的尸体?」老师说着,喝起茶来,「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 「太可怕了!」伴内说。 可是仔细想想,即身佛无疑也一样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只是比较旧罢了。 我这么说。 「问题就在这里。」 背后传来人声。是关东腔。 伴内像个发条玩偶般跳起来,行了个最敬礼。 「东、东、东……」 「哦,是东京的……」 入口处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矮个子男子从内袋掏出手帐,出示里面的警徽,然后递出名片。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这位是协助我们的法医里村医生。」 「午安。」里村医生说,露出满面笑容。他生了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长相非常亲切。头发稀疏,但眉毛很浓。 伴内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下、下官是……呃……」 「伴内巡查,是吧。」伊庭刑警说,露出喝到醋一般的酸脸,瞥了我们一眼,「这些人是……?」 「呃,他们是天、天谴的……」 「我、我们是民间研究者。在研研研究民、民间信仰。」 我慌忙辩解。 我觉得辩解这个词也太可悲了,但这确实是对我们的痴人人生所做的辩解。 「我们正要去紫云院。」老师落落大方地说,「真是太巧了呢。我们打算住进紫云院,探索不为人知的即身佛信仰真髓,正在请求这位警察先生协助呢。」 「哦?」 伊庭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 当然了。那是一派胡言。我们是被小偷偷光了一切,一心只为了吃到免钱饭而努力的愚蠢旅行者。 「暧,随便你们要干嘛,别妨碍我们就是了。我们也受够这种荒唐案子了。老实说,我真不想干这事呐。」 「荒唐案子?这不是桩大案子吗?」 「前提是真的的话。借一下椅子啊。」 伊庭在椅子坐下。我站起来,把椅子让给里村医生。 「我不晓得你们是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那个大平头说的是事实。管它是即身佛还是什么,都一样是尸体。重点只在于旧不旧,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国家,是不能做即身佛的。还是该说不能变成即身佛比较对?」 「气候和风土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不能?」 「世道变了啊,胖小子。」伊庭说,「有了新法律啊。法律不允许以死为前提的断食。就算本人再怎么渴望,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埋起来,就是帮助自杀。就算是在死掉之后埋起来,只要埋了,就不能再挖出来。因为明治以后颁布了禁止挖掘坟墓令。对尸体加工,也适用尸体损坏罪。」 「法律啊……这不是我的专门。」老师说。 「哼,所以如果……尸体是最近的,那就是犯罪了。懂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啊。」伊庭苦着脸说,「其实……不是有卫生展览会吗?紫云院的木乃伊在那里展出。」 「展出这说法很好笑呢。」里村说,「哦,不管是旧是新,都一样是尸体,说展出很奇怪啦。再说若是真的即身佛,应该是拿来拜的,用展出这个词就更怪了。我不懂宗教,可是这用法很怪啊,伊庭先生。」 「那,是叫陈列吗?开龛吗?随便啦。然后呢,有几个参观的人提出抗议。当然,是抗议展览那种东西好吗?——我是觉得自己爱去看,说那是什么话,不过里头有几个人指出那是还很新的尸体。如果这话属实,警方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那当然了。主办单位可是警方。不过这部分伊庭故意模糊带过。确实,那若是具有犯罪性的东西,陈列它的警方立场就相当不妙了吧。一定会造成许多麻烦吧。 「所以警方展开调查了。」伊庭叼起香烟,「结果呢,不知道是搬入还是搬出的业者,竟也有人说那还是新的,事情益发棘手了。然而那具遗骸却老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到千叶还是哪里巡回展出。好不容易找着了,活动主办人竟说那有期限,已经还到山形来了。所以我们连络了这儿的本部,但这儿态度很不配合呐。」 「那当然了。」 老师说。他厚脸皮地竟然还坐着喝茶,我可是站着呢。 「即身佛是信仰的对象嘛。」 「是啊,所以也是有一些人说,干脆就让这件事这么算了。可是大部分的人还是觉得得追究到底。日本好歹也是个近代法治国家嘛。结果这倒霉签,被我这个在本厅也以最不信神闻名的家伙给抽到了。」 伊庭不知为何,紧紧盯着我。 「我啊,最讨厌和尚了。」 「我、我不是和尚啊。」 「他是我的助手。」老师说。 谁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助手了? 「说起来,刑警先生,那要怎么调查啊?用看的看得出来吗?」 「用解剖的啊,解剖。」里村喜孜孜地说,「表面可以加工,但里头动不了吧?所以只要调查皮下组织跟内脏的状况,就可以看出某个程度。当然是看不出精确的死亡推定时刻,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查出是不是有百年历史。」 「解剖……木乃伊?」 我忍不住发出怪叫。里村高兴地「解剖解剖」地说个不停。 「他们……会同意解剖吗?」 「不晓得。」伊庭说,「应该不容易让对方点头吧。」 伴内巡查张着鼻孔,僵在原地。 的确……这行为该遭天谴。可以说是冒渎到再也没有比这更遭天谴的天打雷劈行为了。 「那间……叫紫云院,是吗?那里没有电话,从东京无从连络起。写信又太花时间了。万一真有什么的话……如果证据在信件往返期间遭到湮灭,就白忙一场了。再说……这儿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愿意帮忙啊。」 「才不会有人帮忙呢。」伴内说,「谁、谁会去做那种遭天谴的事……」 「我说啊,万一那是假货怎么办?根本没修行过的不晓得哪来的阿猫阿狗的木乃伊,被伪装成神圣的佛尊让人膜拜……这就不遭天谴了吗?」 「啊,对不起。」伴内萎缩下去。 「嗳,所以才会请全东京开刀技术也在前五名之列、赫赫有名的法医先生走这一趟啊。」 「我啊,自认解剖尸体的技术是全日本第一呢。我有这个自信。我表面上是开业医生,专门是外科,但比起切割活人,我更爱解剖尸体,本领也比切割活人更要上乘。啊,我对缝合也有自信,我司法解剖过的遗体,成品都很漂亮呢。遗族对我的评价也很好哦。」 里村愉快地、而且天真无邪地笑道。 伴内用一种贴上去般的表情笑着。是他原本状似笑脸的表情就这样僵掉了,绝对不是他觉得里村这番话好笑。 里村这个人……与他温和的外表天差地远,似乎是个遭天谴到了极点的家伙。他那番感怀,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那、那么医生……」 伴内说不出话来了。里村笑得更深了: 「我就说我会把东西漂亮地恢复原状了嘛。」 我想问题不在这里。可是我们的老师却说,「那就好。」 「哪里好?」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是很重要的啊。不管是调查还是研究,唔,我想警方的调查也一样,要是像这样深入调查,有时候会把调查的东西给弄坏,不是吗?所以人家才不愿意接受调查啊。调查会使调查的对象变质嘛。所以好好地恢复原状,或是弄得比原来更好,这是非常重要的。」 「啊啊,说的真是好。」里村向老师要求握手。 老师欣然接受。 真古怪。 「很多家属讨厌司法解剖呢。可是死掉的人再也无法谈论自己了,不是吗?那么就只能这样把他们切开,为他们调查啊。可是结果家属还是不愿意亲人被切割啊。这种心情我是了解啦……所以至少将他们完美地恢复原状,才算是法医的礼仪啊。」 里村握着老师的手说。 「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干货,我都能漂亮地帮它们恢复原状哦。」 「可、可是即身佛是……」 「你要说是信仰的对象,是吧。」伊庭懒散地说,「所以我才讨厌这差事。我对宗教相关事件最没辙了。嗳,要是可以拿到搜索票,强制进行住宅搜索就好了……但在实际确认之前,也拿不到搜索票。没有确定犯罪嫌疑就强行闯入,是滥用职权。所以除非对方好意协叻,否则完全无法有进展。不过若是有犯罪嫌疑,对方也不可能合作嘛……说起来,连山形本部那些家伙都完全不肯配合了。」 伊庭瞪住伴内说。 「他们甚至不肯送我们到这里。不,本厅那些家伙也是。以为我年纪大了,马上就会退休,把我当个老糊涂,才把这种差事推到我头上。这本来应该是接到抗议的蒲田署那些家伙的工作才对啊。」 伊庭抱怨起来。嗳,这的确是个讨厌的差事吧。 手拉着手高兴不已的,只有医师跟老师——里村跟多多良两个怪人而已。 派出所一下子变得阴沉。 可是老师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这样的气氛,活力十足地说: 「你们还在干什么?快点出发吧。俗话不是说好事不宜迟吗?你们还在磨蹭些什么?」 「在伤脑筋啊。」伊庭说,「就算不是我的辖区,我也不想惹来当地居民的反感。我想尽可能平稳地行事。可是看到这警官的表情……我切实地感觉到这事不好办了。你觉得绝对会遭到阻碍,对吧?」 伴内撇下下唇: 「下、下官……唔,呃……」 「怎样啦?」 「哦,就像下官刚才对这两位说明的,紫云院现在是问题重重。」 「问题?」 「没错,问题。所以下官深感到有必要对那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指导。可是那些问题……完全是把那里当成巢窟的不法之徒所引发的问题,并非信仰上的问题。所以万一刺激到那个老太婆——紫云院的主人,就下官来说,今后的指导也会难以推行……」 「看吧。」伊庭说,「一点都不积极。」 「不,呃,下官是……」 「呃……沼——不,医生!」老师突然叫道。 「什么事?」里村和蔼地应道。 「呃……花上数年,将体脂肪减少到极限,断食之后饿死,再埋入密闭的土中三年后,挖出来干燥或熏干的遗体,真的可以维持原状几年、几十年吗?」 「你是在说那个即身佛吗?」里村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这个嘛,我想要看摆在什么样的地方吧。这是保存环境的问题。就算经过干燥,要是摆在潮湿温暖的地方,还是会腐败。就算是干粮,摆在潮湿的地方也会发霉吧?还会生虫。老鼠也会去咬。像这样,啃咬鼻子什么的。」 真恶心。 「视情况也会损坏,是吧?」 「那当然了。就算是鱼干,也没办法保存个几十年吧?」 「这就是重点!」 老师将眉毛扭戍奇妙的形状。 「刑警先生,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什、什么?」 叫出声来的不是伊庭,而是我。 「就让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来助各位一臂之力吧!」 老师说道。 7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 我的角色是和尚。 老师是大学教授。 而里村维持原状,是医生。 老师想出来的策略是这样的。 如果警察找上门,说要调查、要解剖即身佛,这实在太高压了,实在很难想像对方会乐意配合。 这也是吧。 于是, 先假装在大学研究宗教还是民俗学的老师碰巧在卫生展览会上看到木乃伊。而老师看出木乃伊损伤严重。再这样下去,实在撑不了几年。 即身佛非常贵重,老师实在不忍心任由它就这样腐朽下去,便去找据说全东京手术技巧最高超的里村商量。里村被老师想要守护文化和信仰的热忱感动,答应修补即身佛。然而展览活动早已移动到下一站,两人四处寻找即身佛,获得僧侣的协助,来到了山形…… 这话听起来似真似假。不过如果成功就算捡到,而且这番说词,对方也没有理由拒绝,若是拒绝,嫌疑就可以说是不动如山了。教人难以信服的是,负责向对方做出这番说明的任务竟然落在我头上。是老师说由和尚来向对方说明,比由学者跟医生说明更好。 我明明就只有发型像和尚而已。 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沼上这人爱做戏,他很适合这个角色。」山形的巡查和东京的刑警都「原来如此」地同意了。与其说是同意,说推诿比较正确吧。 什么跟什么嘛。 然后……我们前往紫云院了。 那个地方不管在地理或是氛围上,的确都是个古怪的场所。它距离小镇中心相当遥远,不在干道沿线,也不近山。感觉是孤零零地座落在镇郊。 一户人家——是这样的感觉。 那里不是寺院,正确说起来好像没有檀家信徒。共同体的檀那寺是另外的地方。可是若说完全没有人去参拜,也并非如此,好像有不少类似信徒的人。 据说那里会为人祈祷。 此外,还有对即身佛的信仰。即身佛好像是到了大正时期才挖出来的,所以对它的信仰不能说是根深柢固地留存着,但就像那场卫生展览会的说明板说的,它对于乞雨或治病等似乎颇为灵验,所以信徒也来得颇勤。 不过, 紫云院似乎也不是以当地为中心获得信仰。现状似乎是祈祷和祈愿的灵验口碑逐渐传播出去,各地的人听到传闻而上门来参拜。有许多旅人寄宿的特性,似乎也助长了这类口碑的传播。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传播出去的。 所以若要说的话,比起师承出羽三山信仰法系的末端行人寺,紫云院更接近发源于出羽三山信仰的新兴宗教据点。虽然它与御山周围的宗教环境深切相关,但结果并未成为扎根于当地的传统信仰对象。 一条小河切过荒野上的一条路,上面架了一块板子,对面是一片有些荒芜的田地。 田地的尽头就是紫云院。 说它是寺院也是寺院,但看起来也不像寺院。无论门或围墙都不是寺院的样式,毋华更接近农家。 不过相当于大门的地方立着一块写着紫云院的木头看板。 围墙里——前庭晾着非常多的衣物。大概是住宿在这里的人的换洗衣物吧。没有梵钟或墓地。也看不到香油钱箱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灯笼、卒塔婆、石碑这类具备寺院风格的小道具。 不过,建筑物是寺院。 疑似本堂的建筑物门扉就像大多数的寺院那样全数打开,可以看到几名男子佣懒地睡在里头。 没有本尊。 老师戳了我一下,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把睑伸进里头。这角色真是烂死了。擦拭得光可监人的木板地房间里,约六名男子各自随意休息。是寄住在这里的人吧。服装和年龄都不统一,不过可能是警察的说法带来的先入为主的成见作祟,我觉得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沿着墙壁,摆着几组叠好的被褥。 原来如此,像这样睡大通铺的话,可以容纳三四十个人吧。有屋顶,也有被褥,如果还有饭的话,对我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了……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正中央把坐垫折成一半当枕头躺着的男子开口了: 「干嘛?祈祷吗?祈愿吗?还是……」 「啊,不……」 「你是和尚吗?」男子问。 「呃,请问……」 我穿着平常穿的多层棉布旅装,不过头上请人帮我用天竺木绵布绑成那个小偷绑的样式。这种绑法好像叫宝冠。帮我绑的,是本人说他曾经上山登拜过好几次的当地人——伴内巡查。 光是这样就充满了和尚味。老师说「你本来就生得一张和尚脸。」世上哪有那种脸?可是乍看之下,果然还是像个和尚吗? 「请问这儿的主人在吗?」 我先随便问了句。 「主人?」男子反问,爬了起来,接着说,「哦,你说老太婆啊。」 「老太婆……是指?」 「老太婆就老太婆啊。她是祈祷婆嘛。你找老太婆吗?不管你要干嘛,去那边的主屋就是了。」 一头乱发、胡须遍布的男子比比下巴。 可是……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寄宿,根本是定居下来了。虽然不是老师,但也一样是白吃白睡。那么几乎是吃闲饭的了。不,完全就是吃闲饭的。换句话说,岂止是一宿一饭的恩义,根本是受人莫大的恩惠,却把应该是恩人的人叫成老太婆,这也太岂有此理了。那个老妇人就像伴内巡查说的,好像完全被看扁了。 看这个样子,就算被无赖之徒赖着不走,也无法开口要他们离开吧。 ——明明是好心收留呐。 所谓恩将仇报,就是指这些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怒意。 本堂左手边连着一栋普通的民宅。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形。 门牌上写着栗田。 我开门叫人,里头走出一个老妇人。 那是个…… 唔,只能说是个老婆子的老婆子。 一头泛黄的白发随便束在后头,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皱纹,一堆褐色的老人斑。可能是因为牙齿没了,嘴巴噘起,整张脸皱缩着。瘦弱的脖子全是皱纹与筋脉,皮包骨的手指也刻满了细细的皱纹。腰部蜷曲,上头披了好几层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底下穿了一件一样破烂的扎腿裤。 我……虽然也不是吃惊,却一瞬间哑口无言,对老婆子看得出神。 「什么事?」 老婆子蠕动了好几下没有牙齿的嘴巴说道。 看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很难听清楚,但听到的发音意外地很清晰。据伴内说,这个老婆子——她好像叫栗田幸——今年八十八岁了。外表虽然相当苍老,但以这个年岁来说,算是非常健朗吧。 我…… 简单扼要地说明来访的理由。因为对方是老人,而且可能也有语调和方言上的不同,所以我注意措辞,慢慢地说明。 ——我们想要修理即身佛。 ——因为它非常珍贵。 说着说着,我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说的是肺腑之言了。 大概是因为要说得浅白明了,结果我得先玩味自己的话,结果说着说着,我完全投入其中,热心地诉说起修缮即身佛的重要性来。 但从老婆子的表情,完全无法看出她的想法。连她听不听得懂我的话都很可疑。 「喏,即身佛挖出来以后,在祭祀之前不是会先熏过,或是调整姿势吗?就跟那是一样的。祭祀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差不多也该维修一下了,否则……」 我内心庆幸着幸好事先从富与巳那里听说了即身佛的制作方法。有没有预备知识,谈论起来是天差地远的。 老婆子毫无反应。 「会腐烂的哟~」背后传来里村走了调的声音。 「那样就糟糕了哟~」老师说。这边说得口齿不清。 演技太烂了。声调跟发音都一塌糊涂。更糟糕的是,台词毫无抑扬顿挫。从这个意义来看,或许我真的很会做戏。虽然完全是跟老师相较起来。 「怎么样呢……?关于……」 「骗子。」 我一时无法理解老婆子说了什么。 我不是听不清楚她的话,她的发音还是很清晰。 老婆子看着我僵住的表情,再一次说「骗子。」 「我——不,呃,贫僧怎么会是骗子……」 「你不是和尚。」 「呃……」 「你们……对,你们在旅店碰上灾难,是来向我求助的。想骗我也不成。你们这些蠢货。」 「咦……」 我回头向老师求救。 曝光了,全曝光了。 「你们身无分文,是来吃白饭的。」 「没错。」 老师一下子屈服了。我瞬间腿软,差点没跌倒。我先前逼真的演技算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们身无分文,是来这里吃白饭的。我们遭小偷了,那真是个坏家伙。我们的一切全被偷光了,可是那件事跟这件事并不相干,老婆婆。」 老师把里村拖到前面。 「你看,怎么样?他是医生,是正牌医生对吧?」 老婆子哼了一声,说: 「是警察吧。」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是警方担心而派来的。前阵子这里的即身佛出借到东京去了对吧?那个时候在警方主办的展览会上展出,而我们看到了。我们觉得它损伤得很严重……」 「周门海上人没有损伤。」 「可是……」 「没有可是。」老婆子脸上的皱纹蠕动着,「想瞒过我的眼睛也没用。我不晓得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可是这里啥都没有。想要我施舍,就老实求我施舍。」 「求求你施舍。」老师说,「就像你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个样子,我肚子饿得都快死了。我们也没有地方住。钱再过几天应该就会送来了,请收留我们到那个时候吧。」 刚才吃了四笼荞麦凉面的是哪个家伙? 要是把厚脸皮三个字添上手脚,一定就是老师这副长相。更重要的是,即身佛怎么办?不不不,说起来,在这种状况提出那种要求,对方也不可能答应吧…… 可是老婆子却说了: 「我施舍你们。我不晓得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我不能对有难的人见死不救。神佛对众生是平等的。只要不撒谎,我就救你们。」 「了不起!」老师摊手说,「真是太了不起了,沼上,这位老妇人是圣人啊!」 「太厉害了。」里村睁圆了大眼镜底下的大眼睛,「这位老太太竟能识破我们。哎呀,太厉害了。」 「里村先生……」我退到后面,在里村耳边呢喃,「……你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吗?」 里村微笑说: 「这个嘛,沼上老弟,这不是我的专门,所以没有信不信的问题,是哪边都无所谓。我吃了一惊,所以说我吃了一惊,只是这样而已。我人很坦率吧?说到我明白的事,只有这位老太太非常健康而已。那么,老太太……」 里村身子前屈,望向老婆子的脸,笑得更深地说了: 「老太太,如果我老实说,你也愿意救济我吗?」 老婆子默默地看着医生的脸。 「我啊,的确是受警方所托,才会来到这里,但是老实说,警方的调查我一点都无所谓。我啊……喜欢解剖啊。」 「啥?」 我目瞪口呆。这个医生怎么搞的? 「我热爱解剖,爱到要死的地步。啊,我是正牌医生哦。然后呢,我怎么样都想检查一下那个伟大的上人。老太太你说它没有损伤,但或许已经哪里出问题了,那样的话,能检查个一次是最好的吧。」 老婆子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 「你要诊察上人?」 「只要打开肚子,一眼就可以发现患部。可是活生生的人很难随便剖腹吧?这一点死掉的人就没关系了。」 马上就可以看出来哦——里村乐在其中地说。 「脂肪多到像这个人一样的话,再怎么切都没意思,但即身佛已经没有脂肪了,不是吗?真希望可以诊察看看呐。」 「哼。」老婆子在额头挤出皱纹。我总算看清楚她的眼睛所在了,「不是骗人的吧?」 「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对吧?——里村看我。 这个人真的是想要解剖,真是个变态。领域虽然完全不同,但这个人也跟老师和我一样…… 是痴人。 老婆子说,「到里边来。」 策略虽然是一败涂地,但目的是达成了。 住家部分在后面与伽蓝相连,厨房——相当于寺院库里的部分——好像是共用的。库里的门——简而言之就是厨房后门——一打开,就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 那就是这间紫云院的奥之院。 门一打开,就看到一片布幕。 拉开布幕…… 就是那尊木乃伊。 「这就是周门海上人。根据本堂底下找到的缘起书,这个上人是在庆应※元年入定的。」 〔※庆应为江户末期年号,存续时间为1865-1868年。〕 「庆应元年……是明治维新三年前呢。」 「对。」 老婆子说,由于维新的骚乱,挖掘延迟,后来由于法律制定,变得无法挖掘,不久后檀家信徒离散,寺院也荒废了——真相似乎是如此。后来这个老婆子的伴侣某某行人接手这间寺院,予以再兴。 我和上人面对面。 好像是同一具尸体——不,即身佛,但感觉印象有点不同。感觉比在博览会场看到时更尊贵,是因为虽然简陋,但受到祭祀之故吧。 茶褐色的干燥肌肤、凹陷的眼窝、嘴巴半开而露出的牙齿——老师曾经对富与巳说过,不过的确,木乃伊的脸每一个都很像。因为都是皮包骨,光靠面相无法区别。不过姿势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应该……是同一具木乃伊吧。 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我会记得伸出来的手是左是右,当然是因为仔细看过富与巳的照片。 的确,与照片中的木乃伊也十分相似。 ——右脚有伤疤是吗? 富与巳确定过那个伤疤。 然后他好像对那个疤的样子感到疑惑。 ——感觉很新。 我不觉得会是富与巳通报警察的,所以其他应该也有不少人这么感觉吧。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新。好几个人只是观察,就可以看出这种东西的年代,我觉得这才诡异了。 老师「噢噢」、「啊啊」地怪叫,说着「相机没了,真是太气人啦。」四处检视祠堂中的装饰品。 而里村…… 他两眼发亮。 「啊啊,老太太,这果然有些受损了。干燥状态似乎还不错……可是好像有虫呢。还被老鼠咬了呢。」 「老鼠什么都咬。」 「这个……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五六年就会面目全非了。我来治好它吧。」 「你修得好吗?」 「我可是医生呢。不管是死是活,治人的就是医生啊。」 「把它当成二次加工就行了!」老师吼道。 「二次加工?」 「我是说,」老师语气强势地说,「即身佛光靠修行的人本身的努力是成不了的吧?还得经过干燥、烘烤、调整形状,简单说就是加工。要是损伤了就修理。这样哪里不对了?这具即身佛可是得保存到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以后呢。短短八九十年就让它坏掉,行吗?」 「要在哪里修?」老婆子仰望里村。 「当然,在这里修就行了。我是个名医嘛。只要借个房间给我……是啊,今天就可以修好。」 「那就修吧。」老婆子干脆地说,「库里旁边的房间空着。搬去那。」 老婆子……命令我说。 「我吗?」 「你。」 「老师……」 「快搬啊,沼上。」 老师双手叉腰说。 我无可奈何,走进祠堂。走是走进去了,却不晓得该碰哪才好。万一随便乱碰,弄掉了一只手,我可赔不起。我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真不舒服。 「小心啊。」里村说。 「那就来帮忙嘛。」 我用哭音说,里村看不下去,过来帮忙我。老师为什么不来帮忙?隔着木乃伊,我看见一脸愉快的胖家伙,心里呕极了。 周门海上人非常轻。有股难以形容的独特气味。 我们慎重地将它搬出祠堂,移到老婆子指定的房间。经过库里的时候,几个男人冒出来参观。是在本堂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吧。他们没有吃惊的样子,也没有感兴趣的模样。完全是听到声音所以过来瞧瞧的感觉。好像没有任何人对即身佛有特别的感情,搞不好他们只是对警察这两个字起反应而已。 可是…… 在这个阶段,我确信了。 这具木乃伊很古老。 如果有什么隐情,老婆子会让突然造访、底细不明的人这么轻易地触碰木乃伊吗?还是料定了我们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就像老婆子手中没有足以信任我们的资讯一样,她应该也没有小看我们的资讯才对。 再说,这个老婆子…… 或许真的有看穿什么的力量。 不,我不相信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但就像里村说的,我们一瞬间就被识破身分,这个事实无法否认。我们撒了谎,但既然谎言被识破,是否应该认为我们的目的也被知晓了? 那样的话, 而且如果老婆子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应该更会拒绝让我们看才对。但既然她都这么大摇大摆地让我们搬木乃伊了,这一定是真货。 房间正中央摊开一席大布巾,我们把周门海上人摆到中间。里村迅速打开皮包,取出手术刀、绳子、钳子等,包括一些怪东西的医疗用具,在周门海上人旁边摆将起来。 搬完即身佛之后,我看看自己,是浑身灰尘。蜘蛛网、老鼠屎、垃圾和虫尸等等,真是惨兮兮。「哎呀,触感如何呀?」全都忙完之后,老师才挨上来问,我彻彻底底地对他来个视若无睹。 我们站在入口观看。 老婆子似乎没什么兴趣,一下子就不晓得消失到哪去了。看热闹的也不见了。 只有「噢噢」、「嘻嘻」等怪声作响。 当然是里村发出来的声音。 「哎呀哎呀,不出所料呐。老鼠叨了不少东西到体腔里面呐。这会腐烂的。大扫除,大扫除。咦?意外地保留了不少软体组织呢。真是出乎意料。太棒了。呃……哎呀,皮肤也保留了不少呢。好好好,啊啊,内脏几乎都没了呢。可是没有摘出的样子……噢噢,横隔膜……」 这家伙怎么搞的? 生龙活虎的。 发际有些后退、笑容可掬的外科医生乐陶陶地解剖木乃伊的模样,实在不是什么看了教人欢喜的情景。 「请问……」 「什么?哎呀,膀胱意外地会保留下来呢。要看吗?」 「不要。请问那具木乃伊的右小腿……有没有旧疤?」 「脚?」里村屈起身子一看,答道,「有有有。」 「是怎样的疤?く字形的疤吗?」 「く字形……是啊,呈く字形。」 「是怎么样子呢?呃……那个伤口……」 「没有伤口。完全愈合了,这是生前治愈的伤疤。而且是很年轻的时候造成的伤。可是……思,唔,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从伤疤来看,好像伤得很深,或许痊愈以后,也留下了一点障碍。不过从部位来看,应该也不到步行困难的地步……这里变成这样,这一带的肌肉呢,要不要看看……?」 「不要。」 有疤就好。 专门的解释听了我也不懂。 如果里村说的是真的,关于伤疤,就是富与巳的误会了。 那是旧伤。 可是。 这么一来,就变成在同一个地方有疤的即身佛有两尊了。就算是偶然,似乎也有点太巧了。 我们这些门外汉就算站在远处观看,也看得出里村的技术十分纯熟。 该说是大师技巧还是名匠手艺,他以流畅无比的动作,两三下就把周门海上人给修复好了。 「好了,我也做了防虫跟防腐措施,缺损的骨头也加以补强了,应该不要紧了吧。大概还可以撑个十年吧。哎呀,真是太棒了。」 这些是垃圾——里村对我说。 不要对我说。 「那么怎么样呢?呃……」 「嗯,这具遗体毫无疑问,是古老的遗体。是七十到八十年,明治以前过世的人。如果在设备齐全的地方更进一步检查,可以查出更精确的年代。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吧。」 没有犯罪性——里村笑着说。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