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路太险吗?」老师采出身体。 「说险也是险,不过唔,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到志津。汤殿山跟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呐。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 〔※一种祭神用品,为一木棒上绑白色纸条。〕 〔※为了向神佛祈愿,以冷水沐浴净身,以去除身上的污秽。〕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呐。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呐。」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耶,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 「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确定似地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嘛……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 怎么瓣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耶。」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步耶。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耶。」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不是闭关啦,是斋戒。这段期间,以登拜口附近为据点,绕遍附近所有的神社佛阁就好啦。不……也不用跑得那么勤吧。」 「两位没钱住宿吗?」浅野问。 「不,现在是有。」我再次出示钱兜带。「嗳,我们是两人一起旅行,身上带的钱只要不奢侈,可以撑上一个月。不过从这几天花用的状况来看,实在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星期到十天。考虑到今后的预定,我才会说最好还是快点前进。」 「哦。」浅野张着嘴,点了几次头,「嗳,这一带每个地方参拜者都很多,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免费让人住宿。」 「免费!」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 「那些地方不收钱。是寺院嘛。要是没地方住,是有几处地方可以投靠。」 「可以住在寺院里吗?是宿坊※吗?」 〔※可让参拜客留住的寺院。〕 「噢,寺院的宿坊的话,多少得花点钱。嗯……也是要看地方,嗳,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总之是有那样的地方。」 「去了就可以让我们住的地方,是吗?」 「嗯,不少地方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被赶出当地的无赖之徒赖着不走,可能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方,但本来是为了方便修行者而开设的,我想也不是太糟糕。去的话,会给饭吃,借被子睡。」 「太好了。」老师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就去那里白住斋戎,然后上山吧。旅费有限,但时间无限,束缚我们的只有金钱。对吧,沼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山吗?」 「难道不上山吗?」 「不,呃……」 怎么样呢?这样就上得了山吗? 「那当然不成啦。」浅野说。 「为什么?」老师歪起眉毛。 「很危险嘛。」浅野答道。 「危险?」 「哦,当地人姑且不论,只有两位太危险了。出羽的山非常险峻,原本就是个难行之处,天气又变化莫测。冬天当然没办法,现在这时期也是,一吹起风来,连树木都会被连根刮起呢,就连熟悉山里的人也很危险。万一被刮进谷底就完了。圣山一狂暴起来,会要了门外汉的命的。」 「你看。」我瞪着老师,「不行的啦,不行。」 「不行吗?」 「不行。老师还说什么山从哪里爬都成。要是从哪里爬都成,就不会有什么登山口啦。山伏修行的山,哪是大外行随随便便就上得了的?」 「不不不,」浅野一只手举到脸前,膜拜似地左右摇晃,「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不是哪样?」 「就是说,」浅野以风趣的口吻说道,「要上山参拜的话,肮脏的身子当然不成。这只能住在登拜口的寺院宿坊之类的地方,净身斋戎了。可是不是当地寺社信徒的人,也用不着仿傚这样的当地习俗。还有,山上的确是危险,但连十五岁的孩童都有法子登了,所以也不是没办法上山。登拜口附近有几座行人寺,那里有人负责向导。」 「有、有人可以为我们向导吗!」老师激动地说。 「寺院会帮我们介绍山岳观光向导之类的人吗?」 「不不不。」浅野再次挥手,「没那么时髦的玩意儿。那里有的是行人。」 「行人?」 「哦,那也叫御行。喏,嗳,该怎么说?是在寺院修行,可是不是和尚的人。」 「半俗半僧,是吗?」 「是这样说的吗?」浅野嗳昧地回话,「对我们这种道者来说,是为我们在山上带路的修行者,但他们不是正式的和尚。登拜口的寺院有住持,这是正式的和尚。但行人和这些人不同。可是行人在山上修行,修行之后会开寺院,也会为人加持祈祷。这附近的檀那场,也有许多那样的行人寺。」 「哦……」我察觉了,「你刚才提到的可以免费住宿的地方……」 浅野方才说的「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是不是就是指那种半俗半僧的修行者开的寺院? 「就是那类行人寺吗?」 「唔,是啊。」浅野说着,搔了搔秃头,「行人寺也有很多种,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很多地方跟一般寺院没什么两样,也有些地方是不给人住的。我知道的地方叫紫云院,离檀那场和登拜口都有段距离,孤零零的。不过那儿的庵主非常好心,不管是身无分文的人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地收留。」 「就算不是去修行或参拜,也愿意收留吗?」 「没那回事。哦,行人寺本来是行人修行的据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为人加持或占卜,也有的地方还祭祀着即身佛。」 「即、即身佛!」 「你知道即身佛?」浅野意外地问。 「当然知道了。」老师又兴奋起来。 「所谓即身佛啊,也叫一世行人,是历经严格的修行的行人才能变成的。」 「不是……僧人吗?」 「要说是和尚也算和尚啦。」 是半俗半僧。 「他们长期闭关在奥之院修行,然后成佛嘛,比和尚更了不起。」 因为是佛嘛——浅野笑道。 「那些行人当中,也有一些会为人在山上带路。」 「那些行人……会带人上山?」 「当然要带路费。」浅野说。 「带路费啊……」 老师说,接着把嘴巴挤成「沼」的形状看我。 「沼……」 「知道了啦。你想神气地说什么明明去得了,是吧?呃,浅野先生,雇用行人——说雇用好像很奇怪呢。请行人带路的话,带路费会很贵吗?」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跟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 我们来到出羽了。 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是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浅野大为佩服: 「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 我说,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做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一升约为1.8公升,日本的酒瓶容量多为一升,故俗称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以当地的谷物和水酿造的酒。〕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比较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上午过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 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 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去到走廊。正当我在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嗳嗳嗳,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跟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浅野六次这个名字的日文发音与早上六点相同。〕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 行李不见了。 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呐。」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 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跟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6 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呐。」而且是以充满浓重地方腔的口音说,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样都抓不到呐。」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嗳,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呐。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哏。」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跟我说啦。」 「那要跟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的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著着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呕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走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旺仔标似地出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嗳,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连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连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呐。」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嗳,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呐。」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一叫,「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龙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是……或者说,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嗳,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个。」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出来。 「钦,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有够不检点的。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钱的,对吧?所谓免钱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去了?」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呐。」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去了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碍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钱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嗳,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去,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采看情况了。 「什么?怎样?是免钱的吗?」 「唔,我想那儿是会收留你们啦。」 「免钱吗?」 老师的脑中似乎只有免钱两个字。 「是免钱没错啦……」 「那、是不是也有饭……」 「好像也会提供米饭。不过好像很粗糙。只是啊……」 你们是良民百姓吧?——巡查问。 「你们虽然打扮怪里怪气的,可是别看本官这样,我很有看人的眼光。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两个笨蛋,但不是道上的人。」 「那座寺院是道上的寺院吗?」我问。 「没那种寺院啦。」巡查笑道,「虽说收留的一方是做功德、积善行,但投宿的一方才不管那些。」 「难道……是些无赖之徒聚集之处……?」 浅野好像也这么说过。 「照顾流浪汉啊、外地人是很好……可是他们连逃亡中的犯罪者、通缉犯都一视同仁地收留啊。就警方来说,是希望他们与我们配合,可是啊……」 「他们不合作吗?」 「也不是啦。」巡查嫌麻烦地说,取下帽子,然后笑了。 不,看来这个警官,天生就一副带笑的表情。 「他们一副咱们这儿永远是来者不拒的态度呐。像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警方把人捉来讯问一番,结果发现是住在紫云院的家伙……很多是这样的情况。警方事后去询问,寺院也推说没发现,说那人看起来没那么坏。」 「人不能靠外表来判断啊。」老师神气地说。 「不不不,有些人是可以靠外表判断的。像通缉犯,应该一看就知道啦。我们都有发通缉令嘛。可是寺方还是没发现。或许他们是没有隐匿包庇的念头,但结果还是成了罪犯的藏身窟。从外头跑来,在这县里为恶作案,然后在邻县被捕,这岂不是咱们国家警察山形县本部之耻吗?人家会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成天发呆不做事吗?所谓你们,也就是紫云院所在的辖区派出所人员,也就是本官。」 真伤脑筋呐——巡查说,又笑了。 「本部也把它当成个大问题,但这个问题很棘手呐。那儿不是旅店,没有登记簿,也不受观光工会什么的约束,法律也管不到那儿呐。」 「那里是寺院嘛。」 「不是正式的寺院。」巡查说。 「咦?是寺院吧?行人开的……」 「唔,姑且也算是寺院啦。」 「哦……」 我明白了。 虽然是寺院……但不是寺院。 笹田富与巳的亲戚的寺院也是这样。 「说起来,行人根本不是和尚啊。唔,也是有些行人寺,是行人修行得道,盖了寺院,然后受到某些本山认可,真的编入某某山法系,成了不折不扣的寺院。这些现在仍然是寺院。可是啊,这座山……原本叫什么去了,没有神明佛祖的区别,结果在明治的……」 一神佛分离令,是吧?」老师说。 「就是它,说一定要分清楚是哪一边,结果山成了神道教的了,是神社,有很多寺院也变成了神社。大寺院还好,他们也有宿坊、会帮人祈祷嘛。可是行人寺啊,是五花八门。喏,我刚才也说过,就算小,若是确实归在某些法系底下,成为寺院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神佛分离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成为神社,也没变成寺院?」 「唔,表面上是归到其中一边啦,但内在还是一样的。有些有即身佛的地方,好像就成了寺院。」 「那里……有即身佛吗?」 「那里有呢。」警官说 ——是那个木乃伊吗? 木乃伊已经回来了吗? 「所以呢,紫云院那里啊,上上任住持——听说这个人明治的时候已经过世了,是个非常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是在他之后,这会儿一个不晓得打哪流浪过来的和尚成了第二代,这个和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到最后还搞失踪,结果又来了其他和尚,但也不成材……结果现在那儿是由上上代的大黑※在管理。所以那里现在没有住持,很容易被些怪家伙趁虚而入吧。」 〔※僧侣之妻的俗称。〕 原来那里没有住持啊。 昨晚浅野——这大概是假名——说住持是个好心人,那不是谎话,大概就是搞错了吧。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那个……过世的上上代住持,成了即身佛吗?」 「这个嘛……」巡查说着,搔着脖子,露出窝囊的表情,「不,应该不是。」 「可是那座寺院是上上代创立的寺院吧?」 「呃,我记得应该是把原本是废寺的地方重建起来的。哦,那里啊,我要重申,现在并不是寺院。上上代的住持也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叫他住持,但他大概只是个行人罢了。我记得是说他的行止非常了不起,所以才把那间废寺托付给他之类的。然后……对了,我想起来了。第二代的住持啊……」 「那个好吃懒做的?」 「对,好吃懒做的那个。我记得是说他找到了古文书,从寺院的土地里挖出了即身佛呐。所以上上代不是即身佛。」 「就像古文书上写的……寺院里埋着即身佛吗?过去都没有人挖掘出来吗?」 「不清楚耶。」巡查歪起脑袋,「可是啊,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一世行人,所以也是有这样的事吧。然后因为挖出了即身佛,紫云院成了座大有来历的寺院。可是啊,第二代和尚跟第三代和尚都在不知不觉间失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尚过来了。老太婆一个人,亏她独力支撑着,可是啊……」 被不好的家伙给趁虚而入了,是吗? 浅野六次或许也是这类坏蛋之一。 「怎么办?」 我望向老师的侧脸。 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回答: 「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里免钱嘛。」 还在拘泥免钱吗?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是巡查桌上的电话响了。巡查的吃惊似乎不下于我,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拿起了话筒。 「是!」 声音都走调了。 「是,没错。是的,下官就是伴内巡查。是。呃,有案件的嫌疑?这里?要前来这里?咦?下午抵达是吗?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法医医师?呃,是。是……」 紫云院?——巡查——他好像叫伴内——格外大声地叫道。 「这、这太遭天谴了……」 伴内的脸都白了。 「遭什么天谴?」 老师在眉头挤出皱纹。同时伴内又大叫起来: 「尸体损坏……?可、可是那……假货?不不不,呃,只要带路就行了是吧。可、可是、可是呃……明、明白了!下官遵命。」 伴内敬礼。 接着巡查闭上眼睛,仰头了半晌,喉咙「咕」地一声,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我和老师茫茫然——真的是茫茫然地——屏息观望伴内的动向。 「这……」 伴内出声,然后笑了。 不,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吧。 「这是本官……当上警官后碰过最大的一桩案件!」 「案件耶,沼上。」 老师凝视着伴内巡查说: 「还、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比较好,沼上。我们快点去紫云院吧。」 我有同感。感觉是桩大事,紫云院的地点只要问问镇里的人就晓得了。我们小声道谢,偷偷摸摸就要离开,此时伴内大叫: 「站住!你、你们……要去紫云院吗?」 老师背对着巡查答道,「对。」 「我、我们只能去那儿了啊。对不起。」我说。 「那……给我等一下。」 「等一下?」 「不能去。叫你们不准去。」伴内说。 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头。伴内巡查还在仰头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