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因为论老千,无人能出老师之右嘛,所以我才问你啊。」 「歌留多赌博的老千,一般是在牌上动手脚。」 老师开始解说。 讲到花牌的老千牌,最多的听说是一种叫「削工」的牌。这是将牌子的芯薄薄地撕成月牙形的牌。此时会依照上、下、左、右以及月别来决定撕除的位置。然后再从上面贴上背纸。如此一来,撕掉的部分看起来就会像天然的瑕疵。如果撕得很薄,就很难看出瑕疵。如果撕得深,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会依赌场的环境及老千的视力来决定该怎么撕。这样一来,就算不看正面的图案,也可以识别出纸牌,接下来只要主导赌局就行了。 此外,也有在芯里面贴进约三厘左右的毛的「毛入工」。这与瑕疵相反,是填入细毛,外行人几乎看不出来,但只要放在光下一照,就一清二楚了。此外好像还有事先浸泡某种液体的「沁工」,或印上污渍做为记号的「晕工」等等的老千牌。 不管怎么样,都是可以不看图案而识别纸牌的老千手法。 可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无法辨识出全部的牌。一般的老千牌可以辨识出一月到九月的月份,或是看出丹物、十物、五光物,能够识别出一月到十二月全部的,好像叫做「总工」 。 所谓「工」,是花牌加工工程的总称。 此外还有为了切牌时可以动手脚,而改变花牌长度的「长牌」、「宽牌」等老千牌。 老师真的很清楚。 可是手法与手脚姑且不论,想法和我在从军时代学到的技俩似乎没什么特别不同。简单地说,只要可以不用翻牌就知道是什么牌就行了。 只要知道是什么牌,切牌和发牌时就能占尽优势。 不过老师告诉我的老千牌,似乎都得用眼睛才能判别,而且也只能做出笼统的区别。 我的话,是一直锻链到详细背起每一张牌的特征,光用摸的就可以大概辨识出是哪一张,换句话说,操弄手法能够比一般老千牌更细腻。 至于富之市…… 他眼睛不便,没办法使用这类老千牌吧。 好像也有光摸就知道是什么的老千牌,但似乎只能依光滑粗糙做出大略的区别,那样的话,没办法以几十个人为对手,使出精细的手法吧。 那么果然…… ——和我一样。 富之市一定是精通自己的牌。 据说视觉不如意的人,五感中剩下的四感会变得特别灵敏。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富之市的老千手法,是不是就是利用这四种感觉?那个按摩师一定是光靠触摸就可以知道是哪张牌子。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 只要换了纸牌,这招就没效了。 如果他的手法和我一样,只要拿掉他摸熟的牌就行了。 我就是这么想,才带来了旅馆的纸牌。 「那是怎样?」老师说,「沼上你把刚才拿到的旅馆花牌的特征全背起来了吗?」 「那种事谁办得到?这可是刚才才在那儿拿到的牌呢,我哪知道什么特征啊。可是这样的话,对方也一样不知道啊。」 「他应该是不知道吧。」老师不满地噘起嘴巴,「可是这样一来,也不晓得赢不赢得了了啊。」 「不过我可是将压倒性不利的状况扳到平分秋色了呢。」 「没办法的。」老师冷酷地说,「首先你要怎么换牌?如果那个按摩师就像你说的耍老千,牌一换他不就马上知道了吗?那不管你再怎么巧妙地掉包都没用的。一知道牌被换了,对方就发现我们的圈套了,不会和我们赌的。只会叫我们回去。这招没用的。肤浅。」 「唔唔……」 说的没错。 没错是没错…… 为什么他只会净说些挫人锐气的话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叫你不要随便跟人家乱拍胸脯保证啊。总之还是别赌花牌的好。绝对会输的。啊,喏,已经看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按摩师的家……」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指示前方。 有一栋没有点灯的农家。 雪原中蹦出好几束枯芒草。 虽然处处破损,不过是一户大农家。木板屋顶上就像这一带的人家都会做的,到处填满了小石子。屋里完全没有一丝光明透出,看来这户人家的主人真的眼睛看不见吧。 月亮出来了。 「芒上月,简直是和尚牌。」※ 〔※花牌的芒牌中,图案为下半部芒草,上挂一轮明月,因芒草图形肖似光头的上半部分,因此也称和尚牌。〕 老师「叽叽叽」地尖声怪笑。 「好,豁出去了。」 老师说完,丢下还在踌躇的我上前,咚咚咚地粗鲁敲门。 先前还说得那么窝囊,倒是挺有胆的。 「不好意思,我们是住在小针旅馆的妖怪研究家旅人,我们听说这里有在赌博,所以过来了。」 里头传来声响。 「旅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啊,」老师完全不改他一贯的步调,以强势的口吻说了,「没事就不会来了啊。我可是没吃晚饭就过来的,没吃饭呢。更进一步说明的话,我的体格非常健硕,少吃一餐饭是非常严重的事。我都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过来了,怎么可能没事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儿?」 「我就说是小针先生介绍的啦。」 那就一定是来赌博的啊——老师说。 「我带了个想赌博的人过来。我们有点小钱,想要多赚一些。」 什么叫想赌博的人。 说得跟自己无关似的。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我横下心来。 听天由命了。 一个秃头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被月光照亮的那张脸,皱得跟颗梅干似的。 「是小针先生……介绍的?」 「就跟你说是啦。我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妖怪研究家,那边那个是沼上莲次,是传说搜集家。我是个明辨是非的一般人,但这个沼上是个教人伤透脑筋的赌博狂,他光是听到赌博的赌字,就坐立不安,浑身发痒,是个不道德到了极点的家伙。」 「不、不道德?」 「所以我是在问你,能不能陪他赌个几把?」 「老爷你不赌吗?」 「赌的都是这个人。我是为了进行公正的审判才一道来的。怎么样?」 老师用力顶出脸去。 光是气息也带有压迫感吗?富之市那张梅干般的脸往中央挤缩。这表情极讨人厌。 「暧,小的也是嗜赌成痴……当然是无妨,不过老爷们难道是……」 「不是!」老师挺起胸膛,「我们绝对不是受输得一塌糊涂的小针先生所托,来赢回输掉的份。听说他输得惨兮兮呢。不,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沼上是个没药救的赌博狂,他现在手里有五百圆的钜款。这么一来,这个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把钱翻倍,就是要把钱赌光才肯罢休,他是个天生的赌徒啊。嗳,真的很伤脑筋的。」老师一脸严肃地说。 的确,我怀里收着富美寄放的钱。 金额也像老师说的,是钜款五百圆。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未免也把我说得太难听了。完全听不出是装的还是真心话。 「请、请进。」富之市说。 真的没有灯。 「这儿只有小的盲人一个人居住,有许多不周延的地方,还请见谅。噢,要点灯是吧……」 「我们自己会点,不用忙。」 老师说着,「咚砰磅」地撞倒了什么,还「空」地弄出钝重的声响。 「好痛!没事,我已经习惯逆境了。」 老师说完,再次制造出「叩、叩」的震动,不久后「咻」地一声,飘来火柴燃烧的味道。黑暗中浮现老师朦胧的大脸,背后生出个更巨大的黑影。是老师点亮了设在墙上的纸方灯。 微弱的橘色灯光闪烁了两三下,很快地安定下来。 老师明暗分明的圆脸浮现在幽暗的走廊上,看起来相当恐怖。从富之市所在的位置看去,应该更恐怖吧,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他看来甚至没有发现灯已经点着了。 好像是真的没有视力。 老师就这样四处点亮各处的纸方灯,不久后,细微的光线累积起来,可以大致看见颇为广大的农家内部了。 纸门几乎都打开着。 还可以看到似乎从来不收的被褥。我们来访之前,按摩师傅似乎躺在床里。隆出个人形的薄硬被子张着嘴巴,就像个洞穴般。 听说富之市买下了旧房子,不过买下来之后,感觉也没怎么整理过。 这里和我们居住的旅馆及八兵卫老人的家没什么不同,也看不到经过修缮或改建的痕迹。维持着过往的陈旧。 不过尽管可以看见全景,但光量很少,无法确认细节,所以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 也可以说是最适合耍老千的环境。 「小的过的是不需灯光的日子,因为浪费,所以也没牵电。村子最近好像变得很明亮了,嗳,既然客人来得这么频繁,我想还是牵个电好了。」 「有电当然比较好吧。」 老师以邪恶的眼神四处打量说。 然后我们被带到最大间的铺木板房间。 这里有着类似祭坛的东西。 那看起来就像在八兵卫家看到的壁龛。佛坛加上挂轴,连神龛都摆在一块儿,景像十分不可思议。 「啊啊,有牌位呐。」老师说。 前任屋主连佛坛和牌位都留下来就走了吗?不,或许不是迁走,只是断了香火。 「咦?好稀奇的绘马。这是什么?」 「咦?有……有什么吗?」 哪有人对着眼睛看不见的人问这是什么的。 我望向老师那里。他拿着什么,正在端详。 「喏,上头画着奇妙的图案。好像什么妖怪呢。这画感觉很不错呢。」 「那……是不是祈求病愈的绘马?把不舒服的部位画在绘马上供奉,就可以痊愈的绘马。」富之市应道。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的确是呐。祈求病愈啊。我好像在哪里读过。我听说在上州这儿……也有几处很灵验的神社。这一带也有吗?好像听说有吗?有还是没有去了?可是没有拿去供奉,摆在这儿的话……表示已经治好了吗?」 老师说着,把绘马转向我这儿。 四方形的框中画了八颗眼珠子。 富之市答道: 「我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没效,不知道呐。」 富之市说着,背过身去,也就是背对祭坛而坐。 「那附近有坐垫吧?这里铺地板,会冷着,请铺上坐垫坐吧。」 那么要赌什么呢?——按摩师傅说。 「听说老爷爱赌,小的也……嗳,极嗜此道,大部分的赌法都可以奉陪。」 我咽了一口口水。 ——只能赌花牌了。 就像老师说的,玩猜单双骰子没有胜算。 可是用我带来的纸牌玩的话,胜算就有五成。老师质疑要怎么换牌,但不必卑鄙地偷换牌,正大光明地拿出牌来的话,对方也不会说不吧。因为要是拒绝的话,就等于是在招认自己耍了老千。再说,对方也总想不到我会耍老千吧。 不过我也耍不了老千。 我伸手入怀,握住旅馆的花牌。 「呃……那么……」 「不能赌花牌呐。」 「咦?」 老师大声打断我的话,在富之市旁边蹲下。 「赌花牌不成呀,按摩师傅,跟这个沼上啊,千千万万不能赌花牌。」 「为、为什么呢?」 「你在胡、胡说些……」 老师「叽叽叽」地怪笑。 「按摩师傅,你好好听仔细啦,这家伙呢,会说要用自己带来的纸牌决胜负。他现在一定正在怀里握紧了他带来的那副牌。」 唔……是这样没错。 「可是按摩师傅,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这一手。绝对不行。」 「这、这一手是指……?」 「这个沼上啊,他对自己带来的纸牌是了若指掌。他光是用摸的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了。」 「光是摸……就可以知道牌?」 「是的,多卑鄙的家伙啊。这样就没有办法公平地决胜负了。所以千万不能用他带来的牌赌。沼上,我说你啊,我都已经那样叮咛过你了,不是吗?既然要赌,就正大光明的赌啊。」 「你、你这……」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富之市梅干般的脸皱得更不成样子了。 「光是摸……」 ——他在动摇。 原来如此……被这么一说,富之市也不能用他那一招了。 换句话说,这是…… ——策略吗? 我留意老师,然而这位大师外表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是策略还是临时起意的虚张声势。策略的话,给我个眼神也好吧? 我内心只是七上八下。 「这个人把纸牌的特征全背下来了。他很坏吧?真是个坏胚子呢。」 「那、那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啊,不,没这回事……」 「这家伙是在军队里学到这种不要脸的技巧的。复员以后,他成了黑道的爪牙,担任老千赌场的暗椿什么的,是个老江湖呐。他精通各种老千手法嘛。他这个人平常倒也还好,但一赌起来啊,那真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啊。所以我才特地跟了过来。我是公正的裁判嘛。就算是乡下人家小赌一把,也不可以耍老千。要是他在旅途中骗走当地人的钱落跑,身为旅伴,我绝对不能放过。」 「精、精通老千手法……」富之市睁大看不见的双眼,转向我所在的方向,「这、这真是教人佩服……」 「耍老千太就要不得了!」老师再一次说,「不过有我在,你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监视,不会让这个不道德的沼上耍老千。不过你也一样,不许耍老千啊。」 「小的怎么敢……」富之市摇手否定。 「不过除非是极特殊的老千手法,否则都会被沼上这家伙给识破,也用不着我盯着啦……好了,沼上,在你还没动起歪脑筋前,快点一决胜负吧。你也为被迫奉陪你的赌病的我和这个人想想啊。」 我到底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病了。 富之市思忖了一会儿,不久后身子往后挪去,打开祭坛底下的箱子,取出壶和骰子。 「那么……赌骰子如何?」 「噢噢!骰子!」老师大叫。 「里头没有假。请检查。」 富之市将壶和骰子递给老师。 老师把东西拿到灯火旁,脸凑到不能再近,伃仔细细、几乎要一口吞下去似地检查。 「啊,好古陉的骰子呐。好像是拼木工艺品……咦?这是骨制的吗?颜色真漂亮啊。对吧?」 就算问我,我又还没有看到。 「很棒的工艺品,对吧?这种做工的话,一般都会形状歪曲,重量不均等等,摇出来的点数也会不平均,不过这是名师的作品,重量均等,形状也很正确,点数也很平均。请亲自甩一甩,确认看看吧。」 「哦哦……」 老师从纸方灯里抽出点了火的蜡烛,拿着骰子和壶来到我旁边。然后他把骰子交给我。 「好厉害啊,沼上,这东西不得了呐。」 「什么厉害……」 「不,我说厉害不是它怪的意思。里头没有铅粉,外头也没有涂药……这不是老千骰子呐。喏,你看看……」 我把脸凑近骰子。 老师举起蜡烛。 的确,这骰子很漂亮。 六面颜色都不一样。 从近黑色的色泽到褐色、饴黄色、米黄色、还有淡黄色及白色……这的确像是拼木工艺品,是以六种不同的骨头组合而成的吧,真的可以说是艺术作品了。而且还有两颗,两颗的做工都一模一样。 「甩甩看。」 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我把玩掌中的骰子,朝地板轻轻一扔。 一阵清脆的声响。 寒冷干燥的地板,寒冷干燥的空气,使得同样干燥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吧。 「三同双。」 再甩一次。 「五二单。」 我甩了好几次。 一次都没有甩出相同的点数来。 「老爷可以接受了吗?」富之市说,「没有问题的。这是非常精致的工艺品,但只是单纯的骰子罢了。」 「是啊。」老师说。 因为老师在那里大吹大擂了一堆有的没的,敌人放弃耍老千了吗? 再怎么说,我可是个老江湖大老千,大部分的老千手法都能够识破……号称。 ——那么,这就是单纯的赌注了。 我……燃烧起来了。 接下来只要努力赢、尽量赢、不停地赢就是了。 只要运气能够持续到赢回村子债款的程度就行了。 胜负……靠的是气魄。 「轮流甩,三局决胜负如何?」 「没问题。」 「那么……老爷要先吗?」 我点点头,在富之市前面坐下。 我拿起壶,握住骰子,举起来甩动。 「太麻烦了,你就一口气全押了吧,沼上……」老师说。 随便怎样都好,只要赢就是了吧。 「开押。」 我装模作样,气魄是很重要的。 当啷啷啷。 「双。」富之市立时回答。 「好。」 我揭起壶。 ——啊。 「是几点呢……?」富之市问。 「三双。是按摩师傅大赢。沼上输了。嘻嘻嘻。」 输了,输了耶——老师在一旁嘲笑。 真是个教人气结的家伙。这是三局决胜负,胜负还未定啊, 我把壶跟骰子递给富之市。 「那么这次由小的来摇。」 当啷啷啷。 「单。」 「四三单呐。噢,沼上也赢了。」 我松了一口气。 才刚放下心来,壶已经轮过来了。只要富之市这次输了的话…… 当啷啷啷。 「双。」 ——南无阿孺陀佛。 「啊,一同双。哎呀,已经输了耶。真糟糕呐,怎么已经输到一文不剩了呢,沼上!欸,一文都没了耶?欸?」 「不要一直欸来欸去啦,是啦。」 「就是吧。喏,把赌金拿出来。」 老师夸张地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钱,交给富之市。按摩和尚那张梅干般的脸笑了开来,说着「真不好意思啊。」 什么嘛。 可、可恶……! 「啊,呃……」 「噢,玩出劲来了呐。不能就这样罢手呐。而且才玩了一局而已嘛。怎么样,富之市先生,这位沼上啊,现在手头虽然只有五百圆,其实他在甲府有个家财万贯的资助者哦。」 「资助者?」 「就跟你一样。沼上诓骗了一个无依无靠,财产多到放烂的老人,把人家当成摇钱树剥削。」 「说、说得那么难听……」 「不就是这样吗?如何?这儿就来场终极胜负吧。就玩到尽兴如何?」 「尽兴……?」 「反正你们两边钱都多到烂嘛,而且都是些轻易到手的钱,就干脆一直赌到一边什么都不剩,输到脱裤子如何?好吧?」 「呃,喂!老师!」 「好啊。」 富之市诡异地笑。 ——这家伙。 他有胜算,我这么直觉。 富之市有什么确实的胜算。 ——里头有什么机关吗? 我慌忙四下环顾。 平凡无奇的地板。 普通的壶。 滚法理所当然的骰子。 这根本无从耍诈。可是…… 「小的也想来一次那样的大赌注呢。虽然小的不太愿意这么说,不过这村子的人,没有东西可以赌。用来消遣的小赌也是不错,不过有东西赌才叫赌博嘛。老爷意下如何……?」 ——被看透了。 这个按摩师傅,在刚才那场胜负中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那张梅干脸散发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我好像完全被看扁了,总觉得莫名地不甘心。 可是, 「我……」 等一下,我在动什么傻念头啊…… 要是在这时候激动就输定了。绝对会输。 为赌注激动,和充满气魄地挑战赌注,本质上完全不同。缺乏冷静,胡乱挣扎,只会愈陷愈深。我尤其如此。另一方面,敌人显然是在挑衅我。换句话说,不管是耍老千还是什么,他都有某些算盘。既然看不出那是什么,就不能中了他的挑衅。 绝对不行。可是,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有诈。壶跟骰子都没有机关。那么富之市表现出来的从容……只是看透了我没有身为赌徒的才能罢了吗?或者那只是虚张声势,唬人而已?还是他真的单纯热爱赌博? 我再一次凝视浮现在幽明中的按摩师傅的睑。 完全看不出真意。 怎么办? 很危险。可是, 「我接受。」 我、我是白痴吗……! 嘴巴自个儿动起来了。 「真是笨呐……」老师说,「沼上,你是认真的吗?变成怎样我都不管了哦!」 「我说你啊……」 不负责任地叫人玩到输到脱裤子的不就是老师吗? 我……真的火了,怒不可遏。 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脑袋中心猛地滚烫起来。 没有诈,这绝对不是耍老千,那么按摩师傅的这种态度…… ——是虚张声势。 「一决胜负吧,富之市先生!」 我横下心来。 如果没有诈,我绝对赢得了。 我这么想,不过…… 的确,骰子的点数没有偏颇,十分平均。 我的胜率有七成。可是,尽管如此。 对手的胜率……却是十成十。 富之市一次也没有猜错。 结果我不断地被逼到绝境。 冷汗直淌,两眼发昏。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现实感倏地褪去,回神一看,负债金额已经暴增到难以置信的数字。 ——不妙。 可是我无法罢手。 在想办法反败为胜之前,至少要赢到抵消欠债…… 我慌了。 会碰到这种事…… ——不也全是那家伙害的吗? 那家伙…… 老师一脸无聊地四处张望。 不仅如此…… ——好下流的歌。 他又在唱了。唱起那不堪入耳、下流又猥亵的幼稚歌曲。那个大师已经在无意识的境地里玩乐起来了。多么不负责任,多么没有节操。多么…… 混帐东西! 我将所有的怒意发泄在甩壶上。 同时……「咚」地一声巨响。 老师跌倒了。 富之市一个痉挛。 「呃……双。」 开壶。 「二三单。」 我赢了。 富之市第一次猜错了。 怎么了?沼上,你赢了吗?那不重要,你看看这个啊,这里的灶神,神像形状好特别呐,欸欸欸,啊?你输了吗?还是赢了?咦?啊啊,这里太暗了,不小心踏到这东西了,不好意思啊,不晓得有没有被我踩坏耶…… ——开始了。 这下子就不能集中了。 我……把老师的话从心中隔离出去。 不可以听,也不可以看。 那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无视他,绝对要无视他。 那个动来动去的肥影子是幻影,这教人心烦的杂音是幻听。 我排除老师制造出来的所有资讯,努力专注在赌局上。 可是, 老师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砰砰磅磅地,他那极尽一切的丑态分散了别人赌博的注意力。最后他还蹲到我们中间,一边看着甩出来的点数,一边唱起那下流猥亵幼稚的歌。还…… ——还唱! 可是。 从这个时候开始,富之市转赢为输了。 十成十的胜率变成八成,不久后减少为五成,情势终于逆转了。 差距一下子缩小。 然后…… 富之市他…… 6 我受到感谢。 被村人们感谢。 总之,村子的危机是解除了。 富之市招出了一切,前往集会所,向期盼我们归来的村人们俯首赔罪。因为是靠耍老千赌赢的,债务也都一笔勾销了。 借据当场全撕掉了。 村人非常宽容。他们比我们更成熟。他们说,不管富之市耍了诈还是怎样,他们都一样是沉迷于赌博,被蒙蔽了双眼,所以自己也有错,完全不生气。 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报警。 伸手不打认错人,对方都已经全盘招认,借据也撕掉了,也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八兵卫这么说。 至于惊动警方这事,我想村人自己应该也想避免吧。 隔天事情从八兵卫口中转达给村中的女眷,这下子老公内疚的生活也可以划下旬点了。 然后……我们深受感谢,村人说一切都是托我们三人的福。 还说要全村举行一场庆祝会。 富美提议请富之市也一起过来,大家言归于好,这个提议一下子就通过,结果成了一场也兼和解大会的热闹宴会。受到邀请的富之市大为惶恐,再次诚心谢罪。八兵卫代表村人,要他从今以后致力按摩业,让村民们拍手叫好。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话说回来,我们受到的款待也太热情了。 可是,我的心情很复杂。 的确,以各种意义来说,这都是个没得挑剔的圆满结局吧。 但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因为与富之市的决战中,得胜的竟然不是我,而是老师。 唯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 昨晚…… 富之市连续失利,徐徐显露出败相,一开始的从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了个人似地毛躁不安起来。 话虽如此,纵然开始落败,按摩师傅的手边也还有一堆筹码,而我虽然开始赢回输掉的分,但也还没有转败为胜。 胜率也是,富之市的胜率虽然减少了,但我的胜率也没有提高,一样是六七成左右。 简而言之,只是平分秋色罢了。 尽管如此…… 富之市却面色苍白,汗流不止。 然后他以痉挛般的古怪动作,僵硬地押下筹码。 一定是老师砰砰磅磅,唱着下流歌曲的行为影响了他的集中力。特别是对于没有视力的富之市来说,一定更觉得吵闹不堪——当时的我这么想。 可是, 以这个意义来说,虽然比起他,我是多少比较习惯,但我也一样觉得吵。而且愈是想要忽视,就愈觉得在意吧。 不,我虽然习惯了老师的蛮行,但富之市也精于赌博,那么以条件来说,是五五波,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动摇到这种地步。 再说,要是觉得被吵到无法专心,抗议一下就好了。不,只要说声「吵死了」就行了。老师虽然神经大条,但也很胆小,就算他不理我的话,别人说的话他也会听吧。 可是富之市却甘于承受老师的蛮行,只是不断地忍耐,然后狼狈不堪。 如今回想,他的变化太异常了。 然后,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吧。富之市气喘吁吁,勉强甩完壶放下的时候,老师突然停止哼歌,「啊」地大叫。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老师接着这么叫道。 瞬间,富之市「呜哇」一喊,扔出壶去,朝着老师下跪平伏,以哭腔这么说了: 「小的服输……」 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老师说。 富之市坦白了一切。 直截了当地说,富之市的赌博全是耍老千。 祭坛底下找出了许多老师在集会所滔滔说明的各种老千赌具。好像是依对手的人数和本领,配合当时的状况灵活运用。 纯真的乡下人不可能识破这些。 花牌则似乎如同我的猜想。 不知是否天生,还是因为视力障碍所造成,又或者是从事巧妙运用手指的按摩治疗这一行,富之市的指尖触觉十分发达敏锐。 他说他只是触摸手中的牌,就能够分辨出每一张。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在发牌的时候,将想要的牌发到想要的位置。 他惊人的手技,真的就有如手上长了眼睛一般。 嗳,就连吊儿郎当的我都能学到某程度了,富之市的技巧一定更是炉火纯青吧。 这样的赌局,村人不可能有胜算。 富之市似乎以为突然造访的我俩是这一行的专家。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发现富之市耍诈的村人雇来的黑道弟兄吧。 大错特错。 我们只是一对旅行中的妖怪痴,不是什么赌博高手。 不过我们确实背负着村人的期待,前来向富之市报一箭之仇,算是一种代理人,所以这个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且仔细想想,谁也料不到来的竟会是这样古怪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加上前去拜访时,老师的说词显然相当古怪。 当然,老师平常就很怪,但富之市不可能知道,那么他会心生疑念也是当然的。 加上富之市因为一直耍老千,心里有鬼。 访客——我们如果真的是村人雇来的,一定会用那样的偏见看自己,那么自己不晓得会被教训得有多惨——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富之市说他打一开始内心就惊恐不已。 可是来人却没有要扑上来的样子,也没有半句威胁的话。访客只是坚持想赌一把。唔,我们真的是去赌博的,这是理所当然,但富之市疑神疑鬼,理当会觉得讶异万分。 于是,富之市转念这么想: 这些家伙是来试探我的。 就算村人怀疑富之市,应该也没有任何他耍老千的证据。自己不会笨到对外行人露出马脚。那么村人顶多只是怀疑他赢得太多吧。所以才会请高手来揪出他耍老千的马脚…… 这也一样,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我要重申,我们是妖怪痴,不是赌博专家。 可是——这也是重申——要派的话,应该会派些厉害角色,就算村人再怎么愚直,也不会派这种没半点用处的痴人上门吧——普通人应该会这么想。 然而实际上一点都不普通。 村人好死不死,偏偏就是派了两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痴人——上阵。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