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我们赢的话,钱就会从外面进来。赌金是我们一人出一点,村子共同的钱。所以就算赢了,个人的荷包也不会变多,全都会变成村子的财产。个人只拿得回一开始出的本金而已。就是这样的构造。」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老师瞪大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 老人呐呐地说了起来: 「这座村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孤孤单单地座落在村子与村子之间。也不是自古做农为生的村子。我刚才也说过了,不管做什么,都慢了一步,跟不上时代,总之是不成器。唯一的优点就只有老实而已呐,是座愚笨的村子。」 「就是啊……」叹息般的同意声响起。 「而且年轻人被战争带走,村子里只剩下老头和妇孺了。剩下的男人也因为待在这儿无法温饱,有五成都外出挣钱去了。也有很多人迁出了村子。嗳,这也是世间定理,我们老人家也想就勉强维系到它消失为止好了,茫茫然地坐视着。然而到了最近,几个年轻人复员回来了,虽然几乎都留不住,离开了村子,但有几个人留下来了。那些留下来的年轻人说了教人心酸落泪的话啊……」 八兵卫望向后头。 恭敬地坐在那里的几个年轻人极不甘心地说了: 「这村子是咱们成长的村子。」 「我们不想就这么失去它。」 「我们喜欢这个村子!」 他们大概和我同一个世代,或者更年轻。 我是东京长大的,虽然应该也不是因为这样,但我对故乡没有什么强烈的执著。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总有些羡慕这些年轻人这样热烈地表达对自己生长的村子的喜爱。 「就在这个时候,」八兵卫接着说,「关西一家企业提出了一个计划。」 「企业?」 「那是叫企业吗……?还是公司?所谓的计划是建设一座以外国人为对象的渡假村。」 出现了,又是开发事业。 「农业,林业,这村子总是慢上半拍。可是独独这次,是领先一步。是叫观光吗?这个国家现在虽然是这副德行,但不久后占领应该也会解除,景气好转的话,日本人也有闲钱出外游玩了。我不晓得这种地方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不过听说好像可以玩雪还是什么……呃,那是叫滑雪吗?嗳,好像是有一些娱乐吧。」 「叫什么假、假期……」 「休闲……什么的吧。」 那家企业似乎以相当新潮的词汇来说明。八兵卫突然转为耆老的表情说: 「山啊,对我们来说是生活的地方。山是恐怖的,是可畏的,是令人感激的,是无可替代的。但是他们说,在外国人眼中,山是娱乐的场所。嗳,我是感到抗拒啦。但这也是潮流嘛。就像这些年轻人说的,总比村子没了好。我这么想。」 老师一副忍耐着想要说什么的模样,他对这类事情原本就自有一家言。 要如何与逐渐变迁的时代妥协并迎头赶上,对于村落社会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吧。如果继续维持旧态,将无法存活下去,然而过去、历史和传统也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吧。 所以有时候开发会引起严重的对立,也有急于开发,遭到诈骗的例子。这座村子……又是如何呢? 「嗳,村里的人都兴奋极了。村长也非常感兴趣。几乎没有人反对。然而……」八兵卫放大了嗓门,「有个极大的问题。仔细问过之后才知道……」 「什么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那家企业要买下这整座村子。村子被买走就没意义了。就算渡假村再怎么兴盛,这儿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大家都得迁走。」 「当然,企业提出了条件。」年轻人发言了,「从金钱面上来看,条件也相当优渥。另外,他们还说有技能的人会优先雇用,也会照顾村人找到新住处等等,安排后路。可是……那样的话……」 「那样就再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另一个年轻人说,「如果不是我们村民靠自己来开发,就没有意义了。我们蒙受祖先传来的这块土地的恩惠生活,却拿了钱就抛弃土地的话,对祖先和这座山都太过意不去了。」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这心志很值得嘉许!」 「我也这么想。在这块土地,这座村里,有许多神明。山神、灶神、厕神、道祖神、稻草人神。也有许多年节活动。我没法将它们全给抛弃。所以这件事就告吹了。告吹是告吹了,但咱们村子还是一样过得苦哈哈。所以……嗳,我们就决定靠咱们村子自己来推动那个计划了。」 「村子自己来推动?」 「是啊。大企业砸大钱做出这样的计划,都还算准了是稳赚不赔,那么咱们自己来干,应该也是一样有赚头啊。可是啊……缺少那最重要的东西啊。」 「唉……」集会所中叹息四起。 「谁……都不愿意这么穷啊。」老师说。 听着听着,连我都感到凄凉起来了。 「可是啊,老师,天无绝人之路,该说是凑巧还是怎样……」 看来前面都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才是正题。 「去年秋天,当时开发计划告吹,全村正意气消沉的时候,村郊迁来了一个座头※。」 〔※剃发盲僧的通称。中世纪时用来指称琵琶法师,近世则称剃发盲人,除了弹唱琵琶、三味线以外,亦以按摩、针灸、放款等为业。〕 「座、座头?」 真教人混乱。山村渡假村开发计划之后出现的名词竟是座头。这到底是什么时代? 「就是帮人推拿治疗的按摩师傅啊。」金平说,「他自称富之市……咦,本名叫啥去了?」 「菰田勘介六十五岁,错不了,是我负责登记的。」 这么说的话,应话的人是在村公所工作吧。 那个人说,这村子一直只有迁出去的人,战后第一次碰到有人申请迁入,让他非常吃惊。 「富之市向村子买下村郊墓地后头成了空屋的农家。那儿很荒凉,而且他眼睛又不方便,好像是全盲,所以我担心他住在那儿要不要紧。他做的是按摩生意,所以我推荐他去犬之汤之类的其他温泉区比较好。温泉区都有推拿按摩,可是这村子没什么人会找人按摩嘛。结果……」 「结果?」 「他竟然说做生意只是消遣,他钱多到都放烂了,用不着村公所替他担心。」 「钱、钱多到都放烂了!」老师大叫,「多到可以放烂的钱,到底是有多少?喂,沼上,钱可以放到烂是有多少!」 「我没看过,才不知道哩。」我随口敷衍。 总之,有个叫富之市的按摩师傅住在村郊的空屋里。然后…… 八兵卫接着说了: 「那个按摩师刚来的时候,到处去给人按摩。像是村长、金平,还有我,都给他按过几次。他按摩的手法平平,但人很健谈。而且好像真的是腰缠万贯。」 「他说什么他亲切地照护孤苦无依的老人,结果老人为了回报他,让他继承了莫大的财产。」 「听说那钱足够买下两三座山呢。」 「还说什么可以在东京正中央盖上好几栋大楼呐。」 「他说可以包下料亭,叫来艺妓,花天酒地个三天三夜呢。」 「他说消遥奢侈的日子他已经过腻了,想来过过朴素简单的乡间生活。真教人羡慕呐。」 真是太阔气了。 一座吵嚷起来。 众人都被触动了吧。 「那个富之市啊,」八兵卫开口的瞬间,众人全安静下来了。「某一天突然对我埋怨起他光是有钱,却没有地方花,说他想把钱花在有用的地方。」 多奢侈的烦恼啊。对穷人来说,钱再多也不够用。什么有钱没地方花,真是大言不惭,该遭天打雷劈。 八兵卫连点了好几下头: 「然后呢……而且富之市甚至有借贷业者的执照。喏,从江户时代开始,座头的职业就是放款不是吗?检校※就是贷款的嘛。」 〔※盲人中最高阶级的官名。〕 ——现在也是吗? 我有点疑问,但老师什么也没说。 八兵卫拱起肩膀说了: 「这话可不能听过就这么算了。对吧,老师……?」 「这真是场及时雨啊。」老师随口应道。 「没错。所以我和这群小伙子商量,向富之市借钱。当然,是为了村子而借的钱。我们拿这座村子的土地做担保,说等到我们成功将这里改造成观光村后,一定会连本带利全数奉还——嗳,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富之市竟然摇头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哦,他的说词是,要是盖什么渡假村,这一带岂不是变得吵死人了,他是想过安静的乡居生活才搬来的,盖什么渡假村他就为难了,他尤其讨厌外国人。还说他特意来这里寻觅静谧生活,那样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真自私呢。」老师说,「这种说法简直太自私了嘛,对吧,沼上?」 「是很自私……可是这事本来就是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要放款还是要拒绝,是放款业者的自由。不管理由为何,就像放款的人不能硬逼人借钱,借钱的人也不能硬要人放款,只有彼此的条件吻合,契约才能够成立。死缠烂打,不管怎么样都硬要借贷,平常这样才会被人说是自私吧。 「是这样没错……」 村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即使如此……村人还是无法就这样死心。 而他们无法完全死心,是有理由的。 「富之市喜欢赌博。」开口的是杂货店的金平,「我请他来按摩过几次,那家伙按没几次,就不小心说溜嘴了:我啊,天底下的乐子几乎都玩逼了,但大抵也都腻了,不管是美酒、美食、美女,一开始是好玩,但渐渐的就教人烦腻了……可是……」 可是,唯独赌博这档事,我怎么样就是戒不了——听说富之市这么吐露。 富之市还这么说:我也这把年纪了,色欲枯竭了,欲望和利益也满足无虞,离开尘世隐遁,以弃世之人自居,过起闲居生活后,虽然没有半点不顺遂,但只有这一味,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舍弃。 「那个和尚说,他会自个儿玩牌,扔骰子,但实在无法满足。嗳,他眼睛不方便,看不见骰子点,也看不见牌子花样,再说,一个人也根本玩不起来嘛。所以他便对我说:老爷如果也嗜此道,下次请陪陪小的玩一把吧。所以……」 「你们想说既然他不肯借,就用拐的?」 老师的说法真是太直接了。 「我们并不是想敲诈他。」八兵卫说。「暧,不过想要钱是真的。」 「所以你们想诈他的钱不是吗?」 「不不不……我不打算辩解,但不是这样的。一开始金平邀我,我一时好玩,就陪着他一块儿去赌。结果啊……金平这家伙啊……」 「我一个晚上赚了一万五千圆呢。我带去的赌资只有一百二十圆呀。」 「一万五千!」 超过一百倍以上。 老师捏起眼镜框,讶异地瞪着金平。 「啊,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没因为对方看不见,就诓骗人家啊。我可是正大光明地玩的。输的时候我就老实说输了,富之市也玩得很乐啊。我一点都没想到要赚,可是我就是赢了啊。真的。」 「听到这话,我……嗳,起了歹念。一边是钱多到不晓得该怎么花的人,他不愿意借钱,但想要人陪他赌博。而我们需要钱。如果陪他赌博,结果赢了他的钱,他也没话说吧。所以我跟村长说了。村长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不是可以在台面上公开称赞的事。出事的时候,也不能给老婆孩子添麻烦。所以我们偷偷只召集了男人,大伙一块儿商量。结论是,如果不是偷也不是骗,而是靠个人的本事赢得胜负,堂堂正正赢钱,就没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 富美的预测又说中了。 这也是偷偷计划,要让太太吃惊的点子。 「但我们似乎格局太小了。」 说到这里,八兵卫不知为何,变成一种怀念过去的口气。 「一开始……我们从有志之士手中一人募集五圆,凑足了两百圆左右,交给这个金平,还有那边那个滋治去赌。没想到啊……」 「变成了十万圆。」被称做滋治的男子说。这个人就是旅馆老板娘提到的,刚新婚一年的面粉店少东。 「所以你们食髓知味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富美开口。面对一群大人,这小姑娘却一点儿都不畏缩。 「你们觉得或许行得通,想要狠狠敲他一笔竹杠吧……对吧?」 「也不是敲竹杠啦……」 「就是啊……」 男人面面相,彼此点头。 「结果……反过来被狠敲了一笔。」 村人们无力地垂下头去。 「嗳……这十万圆啊,等于是轻松入袋,所以接下来我们想说从里头扣掉本金的两百圆还给出资者,剩下的全部当成军资挑战,派了其他人上阵。」 「就是我……」 举手的是旅馆老板,小针。 「第一个输的也是我……」小针放声痛哭起来,「我把十万圆全输光了!」 「喂,信哥,」一旁的男子安慰说,「当时我也跟你一起啊。」 「不,你没有责任。我输得太不甘心,气昏了头,想要扳回一城,又挑战了一次,结果输得一塌糊涂……第一个欠下赌债的……也是我。」 「欠钱?」 「输得惨到家了……我写下了两万圆的借据啊。」 「嗳,输的是信介,但派你去的是我们所有人,所以这是村子的责任,那笔债也不是信介一个人的债。可是啊,考虑到事情闹上台面的情形,还是当成个人去赌,个人去玩比较好,所以借据是以信介个人的名义写下的。」 「我家旅馆根本是门可罗雀,哪来的那么多钱?」 「所以……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再一次凑钱,想办法赢回来。然后,我们曾经一度赢到可以赎回借据的地步了,还一路倒赚了不少,可是……」 「结果在关键时刻全军覆没了,对吧?」富美毫不留情。 我总觉得是在说自己,和村人一样垂下头去。 富美更加不留情地说下去: 「所以……才会不可自拔?」 「我们……想要钱啊。」 被八兵卫一句话触发,村人们呻吟似地接二连三发言了: 「可是我们绝对不是动了贪、贪念啊。」 「可是欠钱就糟了啊。因为我们连老婆也瞒着啊。」 「我们不是贪心,我们一点都不贪,可是不至少拿回本金的话,我会被老婆给休了的。」 「所以大家才轮番上阵,却怎么样都不顺利……」 「噢噢,大家都拼上了命,可是只有一开始还有赢有输,接下来就完全赢不了了。」 「那个按摩师傅可强的了,强得要命。他一定是运气好到不行。」 「结果,嗳,这里所有的人都被迫写下借据了。」 「债款的总额……听了可别吃惊,现在已经高达五百万圆了。」 「我们……已经没法回头了。」 「可是赢不了啊。」 「怎么样都赢不了……」八兵卫作结。 「这不就是恶性循环吗?」富美说。 「就是啊!」小针说道,「四天前我下定决心,将我最后的宝贝——那家旅店的土地跟建筑物的权状拿去赌了。结果……」 富美叹了一口气。 她一定是觉得只有「笨蛋」两个字可以形容吧。不,根本就是笨蛋,可是我懂,赌博就是这么回事。尤其像这些村人这种生活纯朴又没什么娱乐的人,一日一陷进去,往往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总之,我感同身受。 我们抵达那间旅馆的早上……小针信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在未明的雪中,宛如空壳子一般回到了旅馆吧。然后他发起烧来,昏睡不起。 太凄惨了。 然后我想起了富美告诉我们的小针的呓语。 和尚、和尚…… 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在高烧折磨中,胆小的旅馆老板一定是梦见了遭到座头模样的男人讨债的恶梦。 真可悲,可悲到了极点。 小针醒来之后陷入绝望,才会进入森林打算上吊。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家人和村人吧。 「各位,对不起,我又输了……」小针垂下头去。 「又、又不是你的错。」 「是那个按摩师傅运气好得跟妖怪一样啊。」 「像妖怪一样?」 老师的巨躯猛地一抖。不好。 富美就像要牵制老师的行动似地问,「真的赢不了他吗?」 「赢不了啊。」 「没有作弊吗?」 「我想是没有啊。」 「赌博的时候没得耍诈嘛。」 「说起来,富之市那家伙看不见是输是赢啊。就算是那家伙摇的壶、发的牌,判断胜负的也是我们。」 「那样的话……你们不是可以尽情耍老千了吗?」 富美有些困窘似地说,村人们全都大加反驳: 「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那样就太没人性了!」 「我们可没堕落到那种地步!」 「话是这样说没错,」富美大声说,「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了这种事而上吊,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村人当然沉默了。 虽说盗贼也有三分理,但再怎么有理,小偷就是小偷。全村都因为赌博而输得一无所有了,事到如今计较公正不公正又能如何?对条件不利的人耍老千,确实是违背人道,但既然有这样的判断力,一开始就不该赌什么博——村人就算被这么教训也无可奈何。 「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富美盘起胳膊,「那个人真的眼睛不方便吗?」 「噢,」一个秃头男子举手,「其实,我曾经耍过一次老千。」 「什么!」 「你这家伙!」「你这全村之耻!」 村人群情激愤,八兵卫制止他们: 「嗳,先等等啊,先听听作造怎么说。既然会在这时候坦白,作造也有了心理准备吧。」 「嘿,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啊,在赌骰子的时候押了双,结果出来的是单,我一时鬼迷心窍,就说了是双。」 「太过分了!」「你还是人吗你!」「简直畜生!」村人们七嘴八舌地骂道。 「别在那儿吵吵嚷嚷的!」八兵卫制止,「自小就是全村第一倔小子的作造可是下了一大决心才坦白的,你们都给我静静听着。然后怎么了?」 「哦,结果富之市露出吃惊的表情说:咦?是吗?然后就乖乖认输了。我本来想说如果他坚持说不,应该是单才对,我也要坚称是双,没想到富之市一下子就同意了我的话……结果怎么说,我内疚极了,也就是承受不了良心的蚵仔……」 「承受不了良心的呵责?」 「对,我觉得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村子的将来,也不能耍这种诈。所以我马上就说:我弄错了,是单。」 「了不起啊,作造。」 「我刮目相看啊,作造。」 「这才是我们村子的男子汉啊。」 作造搔了搔秃头说: 「可是如果他看得见,应该不会做出那种反应才对。」 「是啊,我也请他按摩过几次,也在近处聊过,我觉得富之市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八兵卫说。 「是吗……?」富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后说,「可是……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 接着她望向我。 「可疑?」 「因为我总觉得很不自然,还是只是心理作用?那个开发事业的计划……还有富之市迁入的时期,以及富之市的境遇、兴趣,这一切不都十分可疑吗?」 听她这么一说,也并非全然不可疑。 「那,富美小姐觉得那个富之市是企业历来的人吗?」 「咦咦……!」村人一阵哗然,「和尚先生,什么意思?」 「和、和尚?」 我理了个大平头,好像是因为这样,被当成了僧侣。 太单纯了吧。 「就、就是说,呃,假设说……只是假设哦。按摩师傅花言巧语将各位引诱到赌博的深渊里,让你们背上巨额债款。然后把你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此时企业再度现身提出要求,问你们还要不要卖土地?那么各位……」 「啊!」八兵卫叫道,「是啊,要是那个企业现在再来……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掉i地。」 「太高招啦!」男人们吵嚷起来。 「就是吧?唔,这是一个可能性,可是啊,这个想法的前提是那些赌局全是耍老千,才能够成立。这一点有可能吗……?」 「可是沼上,就算再怎么样,全胜也太奇怪了吧?」富美歪着头说。 「一、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输了不少啊。」 「问题就在这里。」富美说道,食指抵住下巴,「我觉得未免巧过头了。原本是一路输,到了真正的关键时刻,却翻盘大赢。等到大家都被拔光了骨头,沉迷赌博不可自拔的时候,就再也不输了。这太奇怪了。」 「会吗?」 「如果他能够完全左右胜负——也就是可以自由获胜,应该也可以任意落败才对。」 富美这么说。说的没错。 我就是个活证据。 「这……感觉里头有鬼呐。」 「可是和尚先生,那么厉害的事,真的做得来吗?要是他真的每次都要老千,我们应该也会发现才是。」 「就是啊、就是啊。」金平也说,「所以还是不可能有那类诈欺的事。这是碰巧的。只是我们运气太背了,是上天要抛弃村子了。如果可以不要老千就自在输赢,那就是妖怪了。」 「妖怪?」 ——不、不妙。 「就是啊,富之市连牌子都看不到呢。嗳,要是那样还可以耍诈的话……是啊,除非他的眼睛就长在手掌上。」 「手、手之目!」 ——更不妙了。 「是啊,不管怎么想,富之市都只是运气太好。他财运亨通啊,被财神附身了。」 「附身!」 我闭上了眼睛。 老师他……终于喷火了。 「被附身!一定是的。能够操纵附身妖物的人——附身妖怪师,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纵财富。这座村子的财富都集中到那个按摩师傅身上去了,对吧?说起来,附身魔物这样的想法机制,就是用来解释共同体的财富不均的。这……完全是附身妖物。你们就像被附身魔给附身似地沉迷在赌博里,每晚出门,精气被吸得一干二净,不是吗?你们被名为赌博的妖怪给拔光骨头啦!」 「妖、妖怪?」 「这位老师是妖怪专家。」富美说。 「大、大师,那个富之市是妖怪吗?」 「我没这么说。」 「可是……」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说,「赌博是一种咒术。所谓咒术,就是人为操作天然自然之理的行为。将人类原本莫可奈何的领域的问题拉下来,将其尽情摆布的行为;或尝试自由摆布、想要自由摆布的愿望,就产生出咒术。而这样的想法并非行不通。咒术是有效的,赌博也不例外!」 老师站了起来。 「所以你们也不可以放弃!」 「没错!」富美极感兴趣似地,两眼熠熠生辉,这么说道,「这位老师精通花牌原型的西洋占卜牌,还有它的原型的印度将棋,还有一些莫名其妙,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所以他玩起花牌来是所向无敌!」 「咦?」 老师睁圆了小眼睛。看来富美那个时候,在纸门外偷听到了老师那一席塔罗牌讲座。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一副很冷的样子。 「那……这位大师……」 「不,呃……」 富美交互看了看我和老师,露出微笑: 「两位一定会为各位想想办法的,对吧?」 ——什…… 这小丫头说起这什么鬼话来啊? 「富、富美小姐……」 「怎样?难道你要就这么见死不救吗?沼上?」 「什、什么见死不救……老师……」 「啊……呃……」 「什么?不用担心啦,到了紧要关头,还有爷爷可以依靠。而且我也继承了财产,不要紧的。」 富美继承了村木老人庞大财产的一部分。虽然是这样,可是…… 富美似乎受不了哑然的我俩地说,「你们两个实在没出息呐。」 「没出息……?」 「这些人不都是些好人吗?的确啦,就算是进退维谷,但跳进赌博坑里实在是个愚笨之举。而且还赌输了,简直逊到家,该收手的时候又不知道收手,因为这样搞到不可收拾,这怎么看都是自做自受,一点都不能说是聪明,半点可以称赞的地方也没……」 八兵卫、小针和金平,每个人都一脸温驯。他们不断地被戳到痛处,而且还是被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指责,心中的痛更是加倍吧。 「……可是,大家都是为了村子啊。」 这是事实吧。 「怎么样嘛?」富美说,「老师跟沼上,不就是要保留这种村子流传的文化什么的,才开始旅行的吗?还说什么要是坐视不管,这些事物一下子就会消失了、不可以乱开发,难道这都只是在耍嘴皮子吗?什么妖怪、传说,这些东西只要搜集记录下来就好了吗?这些人可是在想办法保护爷爷奶奶过去生活过的村子啊。也就是在努力保存活生生的传说啊。就算村子的形貌变了,只要这些人还留在这里,传说就不会消失。可是村子不见的话,传说和妖怪全都会没了。就是不愿意这样,这些人才在努力啊。他们非常了不起的……」 富美表情严肃万分地这么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说…… 「……虽然有点少根筋啦。」 事情就像富美说的吧。 老师怎么想呢?我望过去一看,天这么冷,老师却汗如雨下。他是会认同富美说的没错,还是豁出去说「这我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接下来他打算怎么做……? 可是老师却这么说了: 「有点少根筋?不,什么少根筋,根本是没脑筋!心态是值得嘉许,但光凭信念,是保不住村子的!」 哼!——老师的鼻息让村人们退避三舍。 「各位太没有知识了!想要在赌博中获胜,首先就得学习。各位知道我国的赌博历史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知识丰富。不是我在吹嘘,就连耍老千的手段,我也知道十几种呢。我也熟知这类技术!……虽然是没试过啦。」 老师咳了一声看我。 ——光有知识没用的啦。 我用眼神这么说,老师再咳了一声。 「那个按摩师傅玩的赌博是哪些种类?」 「花牌跟骰子。」 「哦?原来如此。那玩法呢?」 「哦,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们也不熟悉玩法,都是富之市甩壶跟发牌。后来大家习惯以后,就轮流摇壶了。不过那是两个人赌的时候,人数多的时候,都是富之市作庄。」 「原来如此,那有许多种情形,是吧。不管玩什么,你们都完全赢不了吗?」 「不……每一次输赢倒不一定,但结果算起来都是输呐。撤局的时候我们都是大输,对吧?」 「是啊,我也在猜单双的时候赢过,可是一时得意,下大注的时候就会输。」 「搞不好是我们的赌法太笨了。那样的话,是富之市那家伙很会赌喽?」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有什么用?」老师说,「下注当然也有窍门啊。看你们这样子,就算被人家要了老千,也根本看不出来吧。」 「虽然大师这么说,但骰子不是自己滚的吗?这要怎么耍老千……?」 「这世上是有假骰子这种东西的!」 老师终于站着演说起来了。 他被富美鼓舞,脑袋里不晓得什么回路接在一块儿了吧。 「首先代表性的——或者说最瞧不起人的假骰子,叫做『尻目同』。这种骰子有只有五三一点的,跟只有二四六点的。一种只会出单数,另一种只会出偶数。」 「这、这根本是骗小孩嘛。」 「是骗小孩啊。可是如果巧妙地掉包组合的话,怎么样?不管是谁来摇壶,依壶中的骰子组合,单双早就决定了。你们检查过交到手上的骰子吗?」 「才没有,才没有。」村人吵嚷说,「那就是那种骰子吗?」 「我是要说,」老师加重语气说,「这世上有各种骰子啦,要依时机跟场合分开使用。如果除了摇壶的以外还有暗桩,那另当别论,但敌人只有一个。例如就算用了假骰子,先下注的是你们的话,要是在下注之后不能变更骰子的点数,就没有意义了啊。反正你们一定是乱押一通,所以偶尔也是有押中的时候吧。」 「唔,的确是随便乱押的。」金平说。 「不行啦不行啦。」老师以鄙夷的口气说,「得看个清楚才行啊。『尻目同』这种幼稚的骰子,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发现,不过也有很难看出来的。也有形状微妙地歪曲,很难甩出单数的骰子。这种骰子虽然六点都齐全,但单数或双数有一面比较窄,所以比较容易甩出来。这种骰子只要注意看就看得出来,但另一种骰子里面装了粉,可以调整甩出来的点数,叫『六方』或『两通』,这就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了。这是像这样,把粉敲到其中一边,沉重的一边就会朝下。」 「噢噢……」村人佩服万分。 「这种骰子不实际拿到手里是看不出来的。不过门外汉就算拿到手里检查,也分辨不出来吧。然后还有利用专门的壶,靠着甩壶技巧自由操纵单双的老千手法,这是在甩完壶之后自在操纵骰子。」 「甩完壶之后吗?」 「是啊,壶里头装了针,而且壶上还有小窗,甩壶的人可以看到甩出来的点数。如果甩出来的点数对自己不利,就用针拨动骰子。」 「太过分了!」「太肮脏了!」骂声四起。 「这手段太卑鄙了!」 废话。这可是老千手法。 「不能这样就吃惊啊。其他还有灌了铅的、或是彼此组合、或是某一点朝下时会洒出黑粉的『粉引』骰子呢。老千手法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 「太厉害了……」众人感叹不已。 「厉害?这哪里厉害了?我刚才说的,若以老千等级来说,是初级呢,初级。」 「还有……更厉害的吗?」 「那当然了。」老师神气地说。 又不是他想出来的。 不,就算是老师想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毕竟是老千手法啊。 「例如说,也有事先在五三一的面上涂药的老千手法。」 「涂、涂药?」 「对。涂上这种药,上了药的那一面就容易卡住。那一面朝下的时候,地面与骰子面的摩擦力就会变大。」 「摩擦?卡住?」 「对,卡住。甩完壶后,不是会像这样微微把壶拉回来吗?拉得大力些的话,两颗骰子的五三一就会有一面朝下,也就是双两双。拉得小力些的话,就会只有一颗骰子的五三一朝下,所以是单。如果全部没拉到的话,就两个都是单,所以是双。同样的技法,也有安装了针在壶里头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老师更是嚣张了。 「这种技巧叫『闻音』。这些事若是不知道就不晓得,但知道的话,就可以事先防范!怎么样,沼上?」 「什么?」 干嘛问我?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你赢得了我吗!」 结果又兜回那里啊。 「所以说啊,老师,知道跟做得到是两码子事啦。再说,你现在详细说明的不是老千的种类跟构造吗?光靠这些知识……」 「那……我们赢得了吗!」 没人在听我说话。村人们大为兴奋,口口声声称颂老师,「我们赢得了,赢得了!」 「大师识破老千了!」 「如果是耍老千,也难怪我们会输了。」 「这下子就可以好好教训那个臭按摩师了!」 老师并没有识破老千,他只是说了一堆没用的知识罢了。再说这些人刚才还口口声声说对方没耍老千呢。 村人你一声大师我一声大师地团团包围住老师。 「求求你了,请帮我们从那个臭老千手里抢回借据。大师的话,一定赢得了吧!」 「可是还有花牌啊,大师花牌也没问题吗?」 「咦?花、花牌的老千手法我也很清楚的。清楚是清楚……唔,嗳,不要紧吧。应该……赢得了吧。」 老师恶狠狠地看我。 看我做什么? 不行。 不能赌博。 会激动失控。可是, ——唔,这种情况,也不能罢手了吧。 「牌……是怎样的牌?」我问。 「也是普通的牌啊。」村人面面相觑。 「不是圆的,也不是三角形的。」 没那种花牌。 「不是的,我是问是不是新牌?还是已经玩旧了的旧牌?」 「哦,是已经很旧的牌了。」 「有没有缺角或折痕?」 「那当然有啊。」 「这个啊……他真的是手上长着眼睛呐。」 他的花牌手法……跟我的一样吧。 老师频频拭汗。 或许有法子可想。 我也站了起来。 「各位,和尚先生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呐!」有人叫道。 村人们大声欢呼。 ——这样好吗? 也没办法吧。 「对了,小针先生,府上的旅馆有花牌,对吧?老板知道那花牌收在哪里吗?」 「呃,知道是知道……这怎么了吗?」 「请立刻把牌拿来。或许……可以赢回村子的债款哦。」 我……有勇无谋地做出了保证。 「万岁!」富美欢呼。 5 如此这般,我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走在夜路上。 旁边沉甸甸地走着体格堂堂的老师,但与外表的安定感相反,他不可靠到了极点。 因为老师以他一贯的动作,一贯的表情,一贯的加重语调,净说些没出息的怨言。 「这样好吗?沼上?」 又在说了。 「说得那么神气活现的。」 「神气活现的是谁啊?」 「变成怎样我都不管喽。」 「我说你啊……」 我压抑住不断涌上心头的怒意。 「一头栽进多余闲事里的人、拘泥个没完的人、救了上吊鬼的人、向村人说教的人、最后还煽动村人,净乱夸些海口的人,不全都是老师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沼上。」老师扭起眉毛,「我是出于学术动机开始调查,出于人道见地救助人命,最后还对村民施以教育指导,只是这样罢了啊。我根本没做半点坏事啊。」 「是这样没错啦……」 「你想说可是怎样?相较之下,你呢?竟然那么轻率地就跟人家打包票说什么会赢回债款。万一做不到你要怎么办?向作左卫门先生哭诉吗?富美小姐虽然那么说,但那可是五百万圆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我知道啦。」 「就算你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了的。」 「我知道啦,可是啊……」 「可是什么?受不了,莽撞也该有个限度。」 「我们不是能赢吗?」我说,「你对赌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绝对能赢,不是吗?老师不是这么说的吗?不是说我们绝对会赢吗?」 「我是在说我会赢你。」 「你说什么?」 「所以说,对你这种一下子就怒火攻心,气昏头的家伙,我可以轻易获胜。我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搞错了。」 「不是在说所有的赌博吗?」 「要是可以那么轻易在赌博中获胜,现在的我老早就是大富翁喽。不愁吃穿,轻而易举发大财喽。」老师嚣张地说,「世上哪有那么爽的事。」 「可是……对方不是耍老千吗?」 「我只是说,对方有可能是要老千的而已呀,或许不是呀。如果不是的话,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听天命了。万一真是老千,那也一样伤脑筋啊。对那样一个本领高强的老千,怎么可能赢得了?」 「怎么赢不了?」 「我说啊,」老师加重语气说,「就算识破老千,也赢不了赌局啊。」 「咦?」 「沼上,你真是笨呐。你仔细想想。赌场都一定有老千的。所以若是识破那儿在耍什么怪老千的话,还是早早打道回府别赌了,这才叫赌场高手。因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只会被当成冤大头。就算识破了,也要装做不知情,要不然就是挑明了大闹一场。没有人会老实道歉的,就算得到赔罪,至多也只是没损失,并不是赢了啊。」 说的也是。 「所以我是在指导村人,要好好研究一下老千手法,要是觉得危险,就快点抽身。」 凡事退场时机都是最重要的啊——老师说。 「就像富美小姐说的,我了解他们的心志,所以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他们别赌了。可是什么都听人家的,全盘相信,只会让自己吃亏罢了,我是在告诫他们这一点。」 ——那听起来哪里像告诫了! 我在内心呐喊。 「那要怎么办嘛?还有富美小姐在,又不能就这样跑人,难道要现在折回去,向大家道歉吗?那些人说今晚要彻夜为我们祈祷获胜呢。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听说连供品都上了祭坛了,不是吗?现在赶快反悔,创伤还没那么深哦。」 「那么丢脸的事我才做不出来哩。」老师说,「当然,就我而言,我更想去打听有关那座祭坛上祭祀的是什么神,可是既然沼上,你都已经夸下那么大的海口了嘛……」 全都要赖到我头上就是了。 「你有胜算吧?」老师问我。 「胜、胜算吗?我是有点底啦……」 可是不能保证敌人用的是我所想的技俩。单纯决胜负的话,也并非全无胜算,不过如果对方使出意想不到的老千手法,我就无计可施了。 「我问你,花牌的老千要怎么耍?」 「哼。」 老师对我嗤之以鼻后说,「最后还不是要靠我。」这家伙真的够会惹人生气。教人气到甚至涌出杀意,我硬是忍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