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是什么事? 「这不是很棒吗?」富美说。 「很棒?」 「不是吗?因为全村男人团结一致,三缄其口呢。大家一定是在瞒同一件事。换言之,有那么多人有着相同的秘密,可是却没有曝光。这显示出他们有多么地团结,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会是什么样的事? 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事。 「再说,在这样的大雪中,许多人却可以忍着睡意和寒意,每晚集合,不是吗?那一定是骨头被拔光※了。」 〔※日文中被拔掉骨头,比喻因痴迷而失去骨气、变得窝囊的样子。因本篇提到被妖怪拔骨头的描述,故保留此种说法。〕 「原来如此,骨头被拔光啦。」 「拔骨头啊……」 ——拔骨头。 我每次听到这种比喻,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某个故事。 是江户时代的书籍《诸国百物语》中的一则,我记得是第三卷里面,叫〈遭怪物拔骨事〉的一篇。 情节是这样的。 有流言说京都的七集河原的墓地有妖怪出没。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好玩打赌。他们要在半夜去到流言中说的墓地,打下木桩,贴上纸回来,算是一种试胆活动。 一名男子实行了。 结果突然冒出了一个身高达八尺、年过八旬的老人,露出恐怖的表情地追赶上来。 老人一脸异相,脸就像夕颜※般黯淡,只有两颗门牙突出,眼睛竟然长在手掌上,是这样一个怪物。 〔※一种夜间盛开的白色花朵。〕 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逃进一座寺院里,拜托和尚,让他躲在长衣箱里。 妖怪追到寺院前面,但只窥望了里头一下就折返了。 然而,妖怪虽然离去了,状况却不太对劲。 长衣箱那里传来了呻吟,以及狗啃骨头般的声音。 和尚觉得害怕,战战兢兢揭开盖子一看…… 应该躲在长衣箱里的男子,骨头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的皮……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怪谈。 百物语书籍里面的故事有不少充满说教意味,或说出结局就一点都不恐怖了。但这篇十分稀奇,既没有意义,也没有解释,完全就是则怪谈。 话说回来……骨头被拔光,只剩下皮,是什么样的状况? 光是想像被拔骨头的当下,以及被拔光骨头后的状态,我就觉得可怕极了。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我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是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嗳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所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按摩盲人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日本中世纪以弹唱琵琶说故事为业的盲僧。〕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在该有的地方。 妖怪摆出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他以奇妙的动作伸出双手。 伸出的两只手掌上,各有着一颗大眼珠。 他的眼睛长在手掌上。那是以手掌看世界的姿势。 画上没有任何说明文。 眼睛长在手掌上,所以叫手之目——的确,感觉不需要说明。这个妖怪在疑似参考石燕画作的妖怪绘卷等等,也以手目坊主等名字登场。 「说不上来呐……」 晃过脑袋的净是些古怪的意象。 「总而言之,我们去那个老爷爷家看看吧。然后再请教他不就好了?」 富美说了非常理所当然的话。 3 我总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村中的耆老——或者说,真的就是个普通老爷子的中井八兵卫,他所说的话,完全是典型的村庄老人都一定会说的典型内容。每个人脑中都有的述说民间故事的老爷子——那就是八兵卫老翁。 典型成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习俗,老人背柱而坐,他适度地干枯,适度地庸俗。这一点也非常合我的脾胃。 他说柱前的座位叫做米会座,是主人的位置。 地炉左侧是老婆座,也就是女主人的座位,客席是对边右侧。主人的正对面,面对门框的地方叫木尻,不是客人,而是邻居等平常串门子的人所坐的位置。我们也没有高级到称得上客人,所以只让富美坐在客席,而我和老师坐在木尻。 面对泥地脱鞋处的这个场所也兼会客室,不过基本上是家人起居的地方。 普通这样的地方不会设置壁龛,但听说这一带一般都在这里设壁龛。壁龛里挂着天照皇大神的挂轴,同时也设有佛坛。壁龛上的顶柜部分则是神棚。构造很独特。 色泽黯淡的大黑柱以一家的栋梁而言显得十分瘦弱,教人不安。 而从天花板垂吊到地炉上的自在钩※,在我看来十分新奇。 〔※炉灶或地炉上,用来吊挂铁瓶、锅子等,可上下自在伸缩的钩子。〕 泥土地的炉灶上挂着一条注连绳,沾满了油脂和灰尘,看上去像一条垃圾。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的注连绳不会换掉,而是每年贴新的上去,变得就像一张吊床似的。绑在里面的注连绳感觉已经过了几十年,可能是因为这样,变成了教人无法辨识的物体。 但对我来说……真是风味十足。 「这一带啊,」老爷子说,「嗯,是百合若※呐。」 〔※传说神勇的百合若大臣打败蒙古军后,被抛弃在无人的玄海岛,但获得朝廷派来的大鹰所救,回国后歼灭奸臣。〕 百合若是个架空英雄——噢,既然他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这块土地,就应该把他当成真实的英雄来看吗?——百合若在说经、净瑠璃、歌舞伎等许多领域形成一个叫百合若物的热门类别,老人说此地留有百合若大臣传说。 「在小泽那一带啊,石头上留有他的脚印。然后啊,碓冰川对岸的中木,还有他另一脚的脚印。那是以前百合若踏住那里,射穿中木山时留下的痕迹,被他射穿的洞叫做星穴。百合若也漂亮地射穿了妙义山,当时的箭掉到了西牧的箭塚。弓则是铁弓,这保存在妙义神社。」 「真想看看呢。」我说。 我很喜欢这类传说。 后来话题从上州的史迹古迹转移到房屋的特征等等,一直聊到上州人的性格。我以为一定会说到老婆当家和焚风这两个特点,没想到也并非如此。是因为这里不是平原地区吗? 不久后,开始说起古老传说了。 老师不断地把身子往前探。 先是狐狸。 老人说在这一带,狐狸叫做欧图卡※。 〔※音译,原文为オツカ(otsuka)。〕 汉字是写作「御稻荷」吧。老人说明,所谓狐火是下雨的日子,狐狸从墓地里挖出人骨,叼着走的时候出现的火。姑且不论是不是雨水与人骨溶出的磷发生的反应,但这个解释颇为科学。 然后是山犬、山猫的故事。 虽然不是动物点火或变身,做些不可思议之举的故事,但据老师说,本州并没有山猫栖息,所以这显然是妖怪谭。因为这等于是实际上不存在的山中生物的故事。 老人所说的各种故事里,老师最感兴趣的,是哇呜妖怪※的故事。 〔※音译,原文为わぁうーお化け(waauu-obake)。〕 不,我也非常介意。首先它的名字就非比寻常。不过老人说因为传说留存的地点较远,只知道那是个会哇呜大叫、非常可怕的妖怪而已。还说这个名称也是某处瀑布的地名。 真是十分有意思的故事。 还有河童、鬼婆和天狗。 听说谷急山的岩穴里,有个叫做掳人天狗的妖怪。 这个天狗就如同其名,会掳走人类。然后要是说出瞧不起天狗的话来,掳人天狗就会生气,把人关进洞穴里。不过把人塞进洞穴……这种讨厌的报复手段,实在不太像天狗的作风。 或者说,掳人天狗就不会做些其他像天狗的行为吗? 「他主要只会掳人吗?」我问。 「听说会掳人。会把孩童的带走。嗳,是神隐啊。」 「神隐!」 「是啊,还有这样的故事呐。过去啊,有个姑娘遭到神隐,村里的年轻人找到那座山的洞穴去,结果看见一个红脸的天狗在洞里头烧火,脚跨在火钵上烤火。」 「跨、跨在火钵上烤火?」 一天狗也怕冷嘛。然后啊,看到这一幕的年轻人……嗳,天狗的那话儿很大嘛,年轻人就说:真有够大的。结果天狗勃然大怒,把年轻人给推进洞里,折了附近的树木堵住洞孔,让年轻人再也出不来了。」 「出不来……然后就结束了吗?」 「结束了,这故事就这么没了。」 「唔唔……」 这天狗真够讨厌。 「这一带有很多神隐的传说吗?」老师问。 「也不多呐。」 「很少吗?」 「也不少。」 老人说算普通。唔,一般都是以自己居住的土地的日常状况做为基准,也不会想到要去和其他地方比较思考,所以大部分都会认为自己算普通吧。 老师挺出肚子。肚子几乎都挤到地炉上头了,应该满热的吧?看上去颇热的。 「那么,假设有人突然消失不见,那么在这里……都会被当成是天狗干的吗?」 老师是在想旅馆的老板吧。老人没什么劲地「呃」了一声: 「不会是天狗啦。我说你啊,现在这都叫做下落不明,也叫失踪啊。」 老人说得一脸严肃。 「大抵不是离家出走,就是碰上意外啦。」 富美笑了。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这年头不流行这种迷信啦。」 「哦……」 「嗳,也就是时代变啦。」 「时、时代变了?」 「我说你啊,要是像那样满口天狗啊河童这类疯言疯语,可没办法在这时代混下去啊。我做孩子的时候,当然是怕妖怪了,可是现在啊,空袭更要可怕多啦。你想想,比起被吓唬天黑了还在外头玩,会被天狗抓走,说待在外头会被烧夷弹给炸死,更要恐怖太多倍啦。」 唔,事实是这样没错。 我们被村中耆老说教了。 不久后,老人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说: 「上州这地方看来狭小,其实很辽阔。刚才我也说了,光是屋子的屋顶形状,每个地方就完全不同,习俗也是各地都不相同。但是这阵子啊,都变得一样了呐。告诉你们,过去上州是不种陆稻的,但现在种了。这里因为土地适合种桑,以前是盛行养蚕的。」 老婆当家啊——老人张大眼睛说: 「这话啊,也不是在说上州的女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凶悍。喏,养蚕业是这样,种麻啊种蒟蒻的也是,这些都需要女人帮忙,所以男人才对女人抬不起头来。可是啊,照这样下去,这些也都会变了吧。」 「是啊。」老师感慨良多地说。 「嗳,所以其他村子也盛行养蚕,蚕神的故事,也就是马跟姑娘的故事,也都还保留着。」 「那是指御白大人吗?」老师尖锐地问道,「是养蚕起源的马娘婚姻谭,对吧—上州也流传这些吗?」 「是啊。」 「这、这座村子也有吗?」 老师把脸探得更出去。 御白大人信仰在东北地方很有名,但似乎并非东北固有的信仰。北关东好像也有流传。看来老师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 「没有。」老人回答得很冷淡。 「没、没有吗?」 「其他村子好像有,但这村子没有。」 「哦……」 「因为这座村子有个禁止种桑的传说。」 「种桑的……禁忌?」 老师微微张开小嘴巴,大大地张开小眼睛,然后就这样转向我。 「沼上,这里有禁忌!」 我本来想说「是啊,太好了呢。」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是迷信啦。」老人一句话带过。 「迷信?」 「迷信啊,因为其他村子根本不在乎啊。与其说不在乎,就像我刚才说的,其他地方盛行种桑呐。邻村也是,古时候就一直种桑。而且现在这里种桑也已经是理所当然了。」 「禁忌的理由是什么?」 「不晓得。这座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产业。我听说本来有许多猎人,也是因为这样吧。现在没什么人狩猎了。是有人会因为兴趣去打猎,但没人拿这个行业糊口。战后完全没见着了。然后呢,明治期间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大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模仿其他村子开始养蚕,还种起稗粟来……也从其他村子请人来指导,可是作物就是活不起来呐。」 「无法生根吗?」 「嗳,那时候不把它当迷信的人还很多嘛。后来花了几十年,养蚕总算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但已经跟时代脱节了。现在已经不时兴这行了。」 内容愈来愈严肃了。 「总是慢了一步。」老人说,「这村子总算开始养蚕,是明治的时候,当时其他山区的村子连养蚕都已经放弃,开始做起林业了。他们从其他地方找人去指导,开始烧炭什么的。这村子本来就是混不下去才开始做起农业的,也不可能靠木材加工当副业……」 这是个贫穷的村子吧。 「现在虽然是多少还在做,但也没什么收益。嗳,被战争征召走的年轻人也慢慢回来了,每次村里众会,就忧心村子的将来,可是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呐。」 八兵卫老人一开始的快活语调骤然丕变,以沉重万分的话语结束了话题。 「你、你说的聚会,是在哪里进行呢?」 此时老师这么反问道。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我们极端缺乏社会性。若是谈论起社会问题,只会浮于观念,钻进死胡同里罢了。 「村里有聚会所。」八兵卫说。 「聚、聚会所吗?那里可以容纳多少人?」 「这个嘛,三十个人进得去吗?挤一挤的话,多少人都进得去,不过会很挤吧。那只是栋简陋的小屋,可能会崩掉。」 「每个人都可以用吗?」老师问起奇怪的问题来。 「要用是没关系,可是没其他用途,所以也没人会去用。只拿来聚会而已。那儿是众会所嘛。」 「这样啊。它在哪里呢?」 老师接着问。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八兵卫老人答道,「很近,前面这条路直走,尽头处就是了。」 「这样啊。那么,那里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溜进去之类的?」 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地说,「想白住在那里也不成的。」然后他笑道: 「门上也算是上了把锁,钥匙在村公所的人身上。嗳,那是栋破小屋,我看是没人会溜进去,就算进去,也没有寝具,更别说有什么东西可偷了。里头很冷,睡不了人的。没有任何用途啊。」 「这样啊。」老师盘起双臂,「那么……是啊,这座村子有没有什么会作祟的恐怖东西,还有……对,有没有像是特别的信仰物?」 「特别的信仰物?」 「也就是除了村子的信仰——山神或田神、盂兰盆节的祖灵祭祀,除了这类年节活动和祭仪之外……对,像是个人会去参拜的,不是屋神的……该怎么说……」 「噢噢,我大概了解。」 这样说也听得懂啊?我感到佩服。 「嗳,这类的是不多,不过喏,你们住宿的旅店后面的竹林里,有座小祠堂。」 「祠、祠堂!这我倒是没注意到。对吧,沼上?」 我无动于衷地「是啊」了一声。 老师忘了我们这三天都被大雪困住。在这样的大雪中,怎么可能去找那种小祠堂?都被埋在雪里了。 「那里似乎是不动明王的祠堂,这一带管袍叫治病的不动明王,只要向祂祈祷,疾病就会痊愈。」 「祈祷啊?像百次参拜那样吗?」 「我们不做那种事啦。最近连参拜的人都没了,但我还小的时候,还有老太婆会去参拜。我记得……好像会供上绘马吧。不过最近式微了呐。」 老人说得毫无眷恋。然后他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说了: 「再来……你说作祟是吗?」 「是的!」老师敏感地反应。 「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拿来说的,我是不太想提……不过这村子有栋屋子,被人叫做遭作祟的宅子。」 「作、作作……」 老师兴奋无比,不停地咬到舌头。 「作作、作多多……」 多多什么,是在讲你自己吗? 「……作作祟的宅子!那、那是怎样的……现、现在也还在吗?是不是会为村子带来灾厄,还是会出现死灵……」 「不会闹鬼。」 「那是有什么样的作祟?」 「那可是宅子呢。建筑物才不会作祟。是遭作祟的人住过的屋子。」 「遭、遭遭……」 「你慌成那副德行做啥?正确地说,是有个家庭接连遭遇不幸,不幸到让人觉得简直是遭到作祟,是那一家子过去住过的屋子,这样罢了。」 「被、被什么作祟?那、那栋屋子还在吗!」 「可以不要把脸凑得那么近吗?你的鼻息都把地炉的灰给吹起来了。当然,屋子还在,但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好的事还是遗忘了好。而且现在那里好好地住着别的人家。所以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说起这种古怪的话来。我记得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吧。」 那么……是明治时代末期吗? 「喏,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村子禁止栽种桑树,可是后来村子决定打破这个禁忌,说要开始养蚕,从别的地方带来种桑农家,向他们请求各种指导,就是那户人家住的房子。」 「那么,这是因为触犯禁忌所带来的灾厄?」 「是迷信。」老人又说,「我说过好几次了,现在村子就有桑园子。那户人家只是碰巧变成那样罢了。」 「变成怎样!」 「没什么,生病罢了,生病。先是当家的患了重病。是痨咳呐。接着老婆也过劳病倒。他们有一双儿女,各别患了腰病跟眼病。当时肺病不像现在,很受人排斥,而且就算没有生病,当时的人也非常迷信,不断地有人胡说些什么这都是种桑才会遭到作祟。」 「原来如此,说这是触犯禁忌造成的结果的风潮流行起来……」 「是啊。可是站在村公所的立场,那户人家是为了奖励种桑而请来的人,所以拼命维护,可是不久后父亲就死了。这么一来,作祟的说法一下子占了优势,结果整家人几乎是遭到村子排挤,被赶了出去。从此以后,一直到最近,那栋屋子一直是空屋。那就是受诅咒的宅子。嗳,被弃置了近五十年呐。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儿现在有人住,也没人再这么称它了。」 遭作祟的宅子……真讨厌的屋子。 老人说到这儿,用力抿了一下嘴。 然后他低声说道,「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对不起他们……?」 「他们很可怜啊。现在想想,那家人一点罪过也没有。村子拜托他们,把他们请来,结果又把人家赶走。若是对他们再好点就好了……」 客人怎么想?——老人问老师。 「我是觉得那种毫无道理地歧视别人,让别人不幸的坏迷信,还是没了最好。事实上迷信就渐渐消失了。这是好事。四民平等,大家都一样,我觉得这真是好事一桩。可是啊,在这同时,每块土地的差异也消失了。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了。结果和坏迷信一起,原本在我们生活中心的神啊佛的,也统统不见了。怎么样呢,客人,这些东西不见的话,村子还该继续保留下去吗?」 「唔……」老师歪起眉毛。 「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不久后全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了吧。那样一来,也不需要村子啦。」 对于这个问题,老师应该也还提不出解答吧。 不久后,老人的话头再次转向村子的财政困难以及人口减少。看到话题开始变得现实,缺乏社会性的我们匆匆告辞了。因为对于忧虑严重现况的村落长老,我们不可能提出任何有益的意见。 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话说回来。 我深刻感到战争结束,社会开始恢复安定,日本的村子也迎向了明治时期以来的转换期。 我们在山梨拜访的村子,为了建设葡萄酒工厂,一分为二。 在长野的村子,则发生了温泉挖掘工程诈欺事件。 这个村子也迟早…… 「我根……根本就不懂啊!」 老师朝着虚空大叫。我稍微算是正经的思索被那道声音给震得不知何踪。 「天狗跟河童没办法说明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的现象啊!」 还在执著那件事。 「虽然也有可能是每天晚上跑去参拜某处的神社,可是那是治愈疾病的祠堂的话,就太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吧,那样的话,就变成旅馆老板是因为祈祷病愈而生病了。 「如果不是信仰,难道是作祟吗?但看来这座村子没有留下任何会导致作祟的事物。就连那栋被作祟的屋子,现在也不晓得是哪一家了,不是吗?太健全了。连个附身魔物的附字都找不到嘛。对吧,沼上?」 这种事向我征求同意又能怎么样? 「说起来,这村子这么小,晚上哪有地方可去?而且还是好几个人。这么多人要聚在哪里?这个村子说到宽阔的地方,不就只有森林还是墓地了吗!可恶,真教人在意。」 老师说着,快步往前走去。 「不是说有众会所吗?」 「这我也想过了。」老师说,「可是岂不是很奇怪吗?向公所借钥匙偷偷聚会,然后呢?还是村子的男人每晚偷偷溜出家里,在聚会所集合,忧心村子的将来,不停地商议吗!」 「这有可能啊。」富美说,「像是偷偷计划,想让太太们大吃一惊之类的。」 「富美小姐,这世上才没那种生日礼物般的附身妖怪!」 唔,我是觉得应该没那种妖怪,但也没必要硬是想成是附身妖怪所为吧? 老师抱着胳膊,沉甸甸地往前进。 就像外表看到的,是勇往直前,可是…… ——他想去哪里? 「喂,那里不是旅馆的方向啊,老师!」 就算拦他,他也不会停步。 不到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村郊。 有一栋简陋的小屋。这大概就是聚会所吧。 立着一尊老旧的道祖神。 这里再过去就是山了。 是村子的境界。 「你看,这村子不就小成这样吗?」 「这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啊。你打算去哪里啊,老师?旅馆老板娘在等我们回去吃晚饭呢。再说,喏,或许老板也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啊。」 「他不会回来的,他们只在温泉区找嘛。老板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他绝对是在这个村子里……嗯?」 老师扶起镜框。 「有东西。」 「咦?」 「那是什么!」老师短促地一叫,跑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老师的庞然巨躯已经左摇右摆,挺着他的大肚子冲进黑暗的森林里了。真的就像头山猪。 「老师动作满迅速的呢。」富美佩服地说,「虽然看起来一副快跌倒的样子。重点是……」 不追上去行吗?——富美盯着茫然自失的我说。 「追哦……」 我是不想追啦。 我吃不消地进入森林。 「明明视力那么差,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他的夜间视力好得莫名其妙呐。」 「哎呀……」富美发出奇妙的声音。 「怎么了?」 「不好了,不得了了!」 「什么东西?……啊啊啊!」 不好了。 粗壮的树枝上垂着疑似绳子的东西。 底下吊着一个头绑着手巾,底下穿着雪裤及雪靴的瘦弱男子,正左右摇晃。 然后…… 男子的胴体被一个巨大浑圆的东西紧紧抱庄。 「住手,快住手,不要一时冲动!」 「呜嘎嘎……!」 「死、死了一切都完了!死了连糯米丸都只能供着而已!还吃不到!」 「呜嘎……!」 「上……上吊?」 一定是上吊。 我们的老师扑向上吊男的胴体,看来是试图要阻止对方自杀。 可是…… 这怎么看都是反效果。或者说,这显然是在协助自杀。 这简直是扯上吊鬼的脚。再这样下去,只会提早对方的死期。 我大为狼狈地跑到摇晃的物体底下,试着拖开老师。 此时…… 咚地一声,那东西猛地掉落下来。 接着是一大片的积雪、树枝和绳索等纷纷砸落。 平常应该只有反效果的扯上吊鬼的脚,碰到体重超乎常人的老师,似乎也得另当别论。粗壮的树枝承受不住重量,从根部折断了吧。 「你回心转意了吗!」老师骑在男子身上吼道。 「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我老婆……还、还有……」 从我身上让开吧——老师的肚子底下传出微弱的声音。 4 我目瞪口呆。 至于是对什么目瞪口呆…… 唯有这次,不是对多多良老师目瞪口呆。我是对这个村子的男人目瞪口呆。 看着村子的集会所中——唔,就像长老说的,这只是栋简陋的小屋——一大排通共三十多名男子——上从八十九岁的中井八兵卫,下至才二十来岁的小毛头,我深深地大叹一口气。有句俗话叫惊到合不拢嘴,知道村子的秘密时,我真是吃惊到好一会儿都忘了闭嘴。 后来…… 从老师肚子底下被救出来的自杀志愿者,不管我们怎么问,他都不知为何,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然后他净是拼命恳求我们不要告诉村人,不要告诉巡查,尤其是不要告诉他老婆。 就我们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这种情况,也不能一声,「好吧,我们了解了,再见。」地就这样离去。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对方都叫我们不要告诉警察和家人了,我们也不能怎么样。就算想帮忙他,我们也是旅人,想要不借助村人的力量来救助男子,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困惑万分,最后决定去找中井家的隐居老爷八兵卫商量。男人一听到八兵卫的名字,猛烈颤抖,彻底拒绝,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依了他。我们立刻叫富美去通知,不久后,隐居老爷飞快赶到。 不……来的不只是隐居老爷一个人。 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赶到了现场。 在这阶段,我已经相当吃惊了。 我不晓得村子的人口有多少,但大概短短十五分钟内,全村约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聚集到村郊的森林来了。当然,整座森林都塞满了男人。我真是一头雾水,而聚过来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安慰起上吊男,上吊男也向众人低头赔罪。 结果,我们全都鱼贯移动到集会所去了。 集会所的门锁已经打开,几名男子烧火等待。看来八兵卫从富美那里听到上吊的事时,当场就发出临时集会布告,召集全村男子了。 令人吃惊的是…… 在森林里试图上吊自杀的男子,就是下落不明的旅馆老板——小针信介其人。 小针说他一开始就是打算自杀才溜出家里的。可是躲过老板娘的耳目溜出去后,来到静僻无人的地方都还好,但他怎么样都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在森林里四处游荡。 从他的供述倒过来推算,小针把绳子挂上树枝之前,犹豫了三小时之久。可是总算打出个绳圈后,又发现没有踏台。于是决心寻死的旅店老板为了寻找可以拿来垫脚的东西,又花了好几个小时。 从他犹豫了那么久来看,我想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死吧。 难过得想死、或是被逼到只有一死的窘境,跟实际上要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事实上,小针就说他好几次想要罢手。 可是犹豫当中,天也黑了,气温也下降了,而且小针本来就身体不适,高烧不断,开始感到不安,真的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次想死了。他总算下定决心,把绳索套上脖子,终于要踢开踏台的时候…… 就在这个节骨眼…… 突然被个小型横纲力士般的东西给紧紧抱住了。 小针说他吓得差点没命。还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这也难怪。 什么吓得差点没命,你本来就打算要死吧——老师毫不慈悲地如此指摘。 嗳,结果小针人还活着,死法也是无关紧要了。这种情况,问题是他怎么会想寻死?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询问小针这个问题,看来男人们对问题的答案都了然于心。 然后我们从村子的男人口中问出了真相——村子的秘密。 结果我才会目瞪口呆。 「赌……」 「赌博?」 「原来是赌博吗!」老师大叫,「为赌博鬼迷心窍!原来这里不是猪哥村,而是赌徒村啊,沼上!」 这话说得毫不遮掩,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怎样?你们每天晚上轮流溜出家里赌博是吗?瞒着太太的耳目?」 村人们点点头,无从辩驳起。 「这……嗳。」 富美的推理说中了。村里的男人们每天晚上全数出动,真的是背着家人在做坏事。小针信介会顽固地想要隐瞒自己自杀未遂,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为动机如此,别说是家人了,就算被警方知道,也无法分辩。 不,要是事情闹上台面,会累及其他村人。所以就小针来看,他只能隐瞒到底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老师说。 然后他环顾村人。 「难道连隐居老爷也……?」 「真丢人。」八兵卫说,「嗳,真真丢人呐。可是啊,客人,我们并不是觉得游戏好玩,才沉迷在赌博当中啊,对吧,金平?」 被旅馆老板娘评为好色的杂货店金平一脸严肃地答道: 「嗳,一开始是满好玩的啦……」 「嗳,也不是不好玩啦……」 「可是途中开始就……喏……」 「痛苦得要命……」 「可是你们……」 我才刚出声,八兵卫就打断我说: 「嗳,请先等等啊客人,这些家伙说到赌博,知道的本来只有全家人一起玩的赌骰子而已,他们的优点就只有从早到晚工作不停。因为没有半点娱乐,才会……」 「才会沉迷在赌博里?」老师毫不留情地说。 这跟军队是一样的。 我反顾己身。过度严酷、没有抑扬起伏的日常生活是很痛苦的。这若是当中唯一一样娱乐…… ——会为此痴迷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痴迷到宛如被拔光骨头——这语感果然教人毛骨悚然。 「可是那都是借口。」老师说,「是借口,借口。我不说勤劳是美德。我不这么说,但不管状况如何,违反公共善良风俗就是违反公共善良风俗。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该被纠弹的事就是该被纠弹!」 老师非常愤慨。 碰上这种状况,老师总会发挥出莫名其妙的魄力,然后周围家人会完全被他压倒。村里的男人们全都消沉萎靡,垂下头去。 可是, 仔细想想……村人是要赌博还是要买女人,都轮不到一介妖怪研究家来纠弹。不,不管他们做出多么天理难容的事,还是人道上教人质疑的行为,被突然冒出来的臭脸胖男子和莫名其妙的平头男以及绑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地斥骂,一定会觉得吃不消吧。 我们也是一样,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这些人非得被责骂不可。说起来,我只是目瞪口呆,并没有生气。恕我重申,我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我很宽容的。 至于老师……唔,他是在生气吧。 可是他并不是站在社会正义的旗下做出道德性的发言,也不是代为申诉太太的心声。这个人只是因为状况决定性地远离妖怪而生气罢了。 「这是不可以的!」老师说,「不,我也不是说赌博全部不对。事实上就有公营赌博,只是打发时间,小赌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做为一种游戏,赌博魅力十足。说起来,赌博这事与神事和占卜彼此相关……」 我捏了老师的大腿一把。 话题要是偏向那里,就要不可收拾了。老师看我。我摇摇头。 老师干咳了一声: 「话……话说回来,这状况岂不是很异常吗?村人有一半以上都瞒着家人沉迷于赌博。甚至还有人差点因此上吊……」 老师望向小针。 旅馆老板缩起身子,缩到不能再小,说了声,「对不起。」 「我想你一定是瞒着太太从家里拿钱出来赌博,结果输得一干二净,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怎么样都转圜不了,才会想要自杀,是吧?」 小针垂着头,「呃,唔,算是这样吗……」 那语气像是在说状况有点不同。 「不太一样呐。」八兵卫说,「客人,嗳,虽然都一样教人目瞪口呆,但为了信介的名誉,我得为他辩解一下,其实是……」 「隐居老爷,不可以,只有那件事不能说,说出去就完了!」村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八兵卫摇了摇头: 「听说这位胖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跟他撒谎是行不通的。他的那双眼睛……是瞒骗不过去的。」 「了不起的学者?」 唔……访问八兵卫家的时候,我们是说了类似的话,不过那几乎形同唬骗了。至于眼力……老师的眼神的确恐怖,但那也只是装腔作势,我想应该是爱怎么骗他,就可以怎么骗他。 「老师,我就老实说了。这事呢,这些赌博,是村子开会决定的事。是村长也同意而决定的事。换句话说,就像是公营活动……这些人也不是喜欢赌博才开始赌的,不是信介一个人的错。」 「村、村长也同意?」 我……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如此,只有村长一个人表面上必须装作不知情。因为这是违法的啊。所以现在说的内容,请装作没听见吧。」 八兵卫低下头来。 全员都跟着垂头。 老师无意义地挺起肚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这是赌上这个村子存亡的、一生一次的大赌注。不不不,我知道赌博不好。可是为了让村子维持下去,我们需要钱。为了让没什么产业也没什么资源的这个村子存续下去……就算是靠赌博赚来的脏钱,我们还是需要。」 「所以……才会搞起公共事业——也就是村营赌博吗?这说不通啊。」老师说,「这是在村里头进行的赌博吧?那么钱只是在村子里面移动,总额并不会增加啊。有人赚就有人赔,对全体利益没有贡献。不就是这样吗?」 「不,这是……」 「我说你们,」老师语气更加严肃地说,「这发想太奇怪了。没有生产性的赌博无法创造财富啊。不管谁输谁赢,都只是钱从右移到左而已。还是怎样?是以赌输的名目各自提供金钱,填补村子财政这样的计划吗?唔,如果是村民同意决定的事,外人是无法插口,但这事太不合理了。村子的财政可能是会获得补贴,但相反的,村民就大亏了。要是一直输,生活就过不下去了啊。结果甚至搞到有人自杀未遂……」 「对不起……」小针说,头垂得更低了。 「……这、这样子好吗?嗳,所谓公营赌博,就是这样的结构,或许没道理国家能做,村子却不能做,但以国家单位进行姑且不论,那是可以在这么小的村子里做的事吗?当然不是吧,绝对不是的。」 「嗳,不是这样的啦。」八兵卫说。 「不是吗?明明就是嘛。」 「嗳,老师说的是没错,但我们在做的不是这样的事。」 「哪里不是了!我不懂。」 「赌、赌东是外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