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这发展不妙。 老师现在应该丝毫没在想命案的事。 这个稀世的妖怪痴以刑警提到的新吉原这个词为契机,偶然地——这只能说是偶然吧——成功解开了悬宕多时的泥田坊图画之谜,所以兴奋无比罢了。其他的事他应该完全没在想。 老师抽搐似地,喜孜孜地说了起来。 当然,内容与命案毫无关系…… 「听好喽,妖怪泥田坊呢,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威胁老翁的儿子。因为……老翁的儿子不中用呀。」 原本垂着头的田冈望向老师。 「儿子不中用……?」 「对!泥田坊呢,是在斥喝激励不中用的儿子。明明都已经老朽无用了,却每天晚上都不停地叫着『快耕种、快耕种』。这个啊,是沉沦在色道迷宫中的人滑稽的下场啊。」 「色道迷宫?」刑警睁圆了眼睛。 这个词太有诗意了,跟老师格格不入。 老师不晓得是不是有些害臊,尖声笑了一下后,握住拳头大力主张起来: 「听好喽,泥田坊表面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耿直诚实的老人辛苦买下的田,却因为儿子游手好闲而荒废了,所以田里每晚冒出漆黑的怪物,怨恨地说着:快耕田啊,快耕田啊。……可是,」 「可是?」 「可是更深一层看呢,可以看出与花街有关的内情。泥孩子、北国、田圃——从这些词汇可以看出酒与女人这样的隐喻。所以呢,也可以这样解读。老人被浪荡子逼得不得不卖掉田产,他的妄执使得对愚昧儿子的悲伤和不甘凝聚起来,每晚怨恨地说着:还我田啊,还我田啊。……然而,」 「然而?」 「石燕一方面奖励勤劳,称颂耿直诚实,另一方面也是在嘲笑陷于色欲、耽溺于花街,最后倾家荡产的男人有多么愚蠢、荒唐呢。他是在笑呢。不,他是在滔滔不绝地诉说色欲这条路有多么地艰困难行。换言之……听好喽,这里可是重点哦,刑警先生。」 老师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刑警说。 刑警……半张着嘴巴,毕恭毕敬。 就算是与罪犯厮杀对决、身经百战的刑警,也从来没碰过这么古怪的家伙吧。没办法。这样的家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了。就连和他认识已久的我,每次看到,都还是忍不住要觉得稀罕。这个古怪的生物前所未见地兴奋着。这……嗳,真是麻烦得很。 老师兴奋起来时,马力无法估量。 刑警似乎完全被有如小型坦克的老师的迫力震慑了。嗳,被当面像这样用手指着,说这是重点,也只能洗耳恭听了吧。 「这里是重点哦。」老师再次叮嘱,「泥田坊威胁老翁的儿子……可是,」 「可是?」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这个儿子呢,其实也是老翁自己。」 「儿子?你是说……」 「没错,儿子其实就是老翁的老二。这么一来,酗酒放荡的也不是儿子,而是身为父亲的老翁自己了。老翁呢……就是泥田坊本身。」 「老翁是泥田坊?」 「没错。黑色的妖怪泥田坊,就是父亲本人。然后呢……」 这一瞬间…… 田冈「哇!」地大叫一声,倒伏在地。 「怎、怎么了?田冈先生、田冈先生!」 「我、我认输了。一切就像多多良先生说的……」 「什、什么就像老师说的?」 我一头雾水,交互看着田冈、老师跟刑警。 「杀了我父亲的……就是我。」 田冈说道。 6 那个时候……嗳,老实说,我佩服万分。 不,我绝对不是对似乎发现了什么的老师感到佩服。而是对接二连三的巧合感到佩服。大概只是侥幸,全都是侥幸。肯定是发生了侥幸的暴风雨,有如一整支中队的侥幸进攻过来。我完全不认为老师具有解决杀人命案的能力。 绝对不是。 绝对不可能。 可是不晓得是怎么误会的,田冈太郎听到老师的话,竟俯首认罪,告白他杀害了父亲。 可是我无法信服。 因为被害人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当时,凶手田冈太郎就在我们眼前…… 可是凶手真的就是田冈。 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凶案现场并非镇守的神社。田冈说他刺杀父亲的地点,是在我们迷路的山中。 「这是怎么回事,沼上!」 老师好像不明白。 命案明明应该是老师解决的。 「所以呢,田冈先生说他暌违十五年回到这里,见到父亲,告知母亲的死讯,希望可以听到父亲一声道歉。嗳,过去虽然发生过许多事,但他原本想说如果父亲道歉,就尽释前嫌。本人不也说想和父亲一起生活吗?那是真心话。」 「然后呢?」 「所以啊,田冈先生不也说了吗?然而吾市先生冷淡极了。」 「是吗?」老师搔搔鼻头, 「我不记得。」 「他说了啦。然后呢……吾市先生不仅没有向过世的妻子道歉,对儿子也没有半句安慰或致哀,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只这样,听说他好像还叫田冈先生快点回去。」 「这太过分了吧。」老师说。 「嗯,是很过分啊。就像田冈先生说的,吾市先生年轻的时候,玩女人的程度可以媲美泥田坊老翁,玩得可凶了。还说田冈的母亲也吃了非常多的苦。说是离婚,也形同是被赶出家门,后来也过得非常苦呢。」 「那……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就是有这样的经纬啊。」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说,「经纬无关紧要啦。追究杀意、动机之类的也于事无补啦。听人家的家丑,也只会教人不舒服而已啊。」 唔,这我也同意。我不太会应付这种牵涉到爱恨情仇的事。 「那……老师想知道什么?」 「理由再多都想得出来啦。问题是不可能犯罪啊。」 「好啦好啦……」 田冈说,重视习俗的田冈吾市到山上去采要在欧卡纳的夜晚装饰的柊枝。由于与儿子意外重逢,使得他的准备工作延迟了吧。 然后田冈说他也要一起去。 听说小时候,采格枝是田冈的工作。 不过田冈供称,他只是因为怀念而一道同行,那个阶段他当然没有任何杀意。 然后在路上,田冈听说了挖掘温泉的计划。由于这是他的专门领域,他马上就识破是诈欺,再三劝阻父亲中止计划。可是吾市不听劝,结果演变成争吵。 然后……争吵很快地发展成扭打。 扭打之中,田冈不知不觉间抢下吾市手中的小刀。 一刺。 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杀意,是一时失手吧。 田冈好像回顾说,那感觉就像挥下手刀一般。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刺伤人了。 然而, 回神一看,父亲倒在地上。 脖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 这时候田冈仍然没有认清状况。因为刀子的刀刃全部插进了父亲体内,只有木头柄从脖子露出来而已。这让他莫名其妙。 过了十分钟,田冈总算了解状况,惊恐不已,返回了家里。然后……田冈这才总算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大祸。 然而, 幸亏——还是该说不幸?——这天是斋戒闭关的日子,没有任何目击者。此时……田冈涌出了不好的想法,这个恶念徐徐地支配了他。 再怎么说,都没有人看见。 而这天夜里……不会有人从家里出来。 于是田冈急忙制作粟丸子,挂起竹笼,插上柊枝,做好欧卡纳夜晚的准备。 也就是我们在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田冈好像打算天一黑,立刻将尸体搬到镇守村子的森林。他似乎打算主张父亲一个人悄悄地进行闭关占卜仪式。也就是计划伪装成父亲闭关在神社时,不知遭到何人杀害。 等到天黑再搬运尸体,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就算所有的人都关在家里,也难保不会有人从窗户窥看外面。 然而, 「此时我们出现了,是吗?」 「是啊。我们是不速之客,但放任我们在附近乱晃也一样麻烦,所以田冈先生犹豫再三,还是让我们进去了。嗳,后来的事,就像老师也知道的……不过其实这个时候,田冈先生严重地料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多多良大师的彻夜演说。 因为老师开始演讲,结果我们一直到早上都没有阖眼。田冈告诉我们父亲在中午过后闭关到神社里,打算等我们睡着以后,再依照计划搬运尸体。 只要搬好尸体,接下来就全靠自己的演技了。只要有我们傻傻地作证,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立场,而且他看我们也累了,料定我们两三下就会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 我们竟然没睡。 田冈再怎么等,都没法子出去搬尸体。 所以田冈才会直到早上都无法阖眼,一直坐在地炉边。 碰上这种状况,人也会憔悴吧。不仅如此,我们还一早就提议要去神社查看。田冈说他当时真是惊恐万状。会流出满身大汗,也是当然。 可是此时田冈转念一想:就算神社是空的也无所谓。仔细想想,不管人死在哪里,这节骨眼都没有差别了。只要和我们一起查看神社,确认里头是空的,再假装慌了手脚就行了。这么一来,也可以拜托村人,全村出动搜索。这么一来,应该在神社的父亲会在山中被发现,但自己只要推说不知情就行了。 然而, 尸体……竟然在神社里。 「所以说,」老师不高兴地问,「我就是这里不懂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喽,不就是老师揭穿了这一点吗?」 「什么啦?我才没揭穿呢,我只说泥田坊……」 「所以泥田坊……就是老翁啊。」 没错……我们看到的泥田坊——那个醉汉,就是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是自己走到神社去的。 「你、你说尸体会走路!」 「不是啦,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啦。」 「还……活着吗?」 田冈吾市还活着。虽然被刀刺了,但被刺的本人大概也没有受了致命伤的自觉吧。他应该只有挨揍的感觉,吾市只是痛昏了而已。 「有……这种事吗?」 「有啊。因为啊,光是被刀刺了,人是不会死的。死因是别的。被刺而死的情况,不是失血而死,就是休克死亡。田冈先生的父亲呢,好像是被刀子像这样,深深地一直刺到刀柄的位置。听说刀子本身成了止血阀。」 「原来如此!」老师大叫,「那、那么……可是等一下,活着的话,应该会先回家吧?怎么会跑去什么神社?」 「嗳,别急嘛。因为是那样的状态,就算活着,人也错乱了,意识朦胧了吧。田冈先生的父亲恢复意识后,第一个应该是想去伊势家。要去伊势家,经过那座神社前面是最短距离。」 「为什么?」 「因为田尾在伊势家。」 「那个诈欺师?」 「对。吾市先生嘴上虽然不服气,但应该是认真听进了儿子的话吧。他觉得那是诈欺。然而吾市先生不是在前天把重要文件跟印监等等的都交给了田尾吗?而且再这样下去,连伊势先生也会被骗——或许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田冈吾市脖子插着一把刀,就这样步履蹒跚地前往伊势家。 「耶,当时的叫声不是还我田(taokaese),也不是田冈、伊势(taoka、ise)了吗?」 「不是呐。那是在叫……田尾,还我(tao,kaese)啦。田尾,还我印监,还我钱,你这个混帐诈欺师——是这个意思啦。」 田尾,还我。 完全一样。 可是…… 「我想就在来到镇守神社的时候,吾市先生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他感觉脖子有异物吧,然后他应该偷看了神社里面。」 「为什么?」 「神社里面……不是有镜子吗?」 「哦……」 老师看过里面。 「是有镜子,可是那是面旧铜镜,照起来很模糊……而且那座森林里,太阳下山之后是一片漆黑呢。不会暗得看不见吗?」 「暗是暗,可是……那里的上方正好没有树影遮蔽,有月光照下来,至少比其他地方要亮上一些吧。当然就像老师说的,亮度是不够让凶手正确瞄准要害,一击取人性命啦……可是至少看得出脖子上长出了怪东西吧?」 老师抚摸自己又粗又短的脖子,歪了歪了身子,真的好像不倒翁。 「唔……或许吧。」 「所以吾市先生他……抚摸脖子上的突起物,然后……把它给拔了出来。」 「啊!」老师短促地一叫。 发挥止血作用的刀子被拔掉,大量的血液一口气喷溅出来。 然后田冈吾市…… 「就这样在那座神社前面……死掉了吗?唔,怎么会这样……」 结果凶案现场和死亡地点相隔了非常遥远。行凶时刻与死亡推定时刻之间也出现了将近六小时的差距。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老师抚摸圆滚滚的下巴。 「老师是明白才说出那番话的吧?」 「明白?唔,是啊。」 现在事情演变成……是老师识破了摇摇晃晃地前往神社的醉鬼——泥田坊,就是老翁——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受伤之后,自力移动,就是使得这次的命案变得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要识破这一点,其实是一桩再单纯也不过的事件。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凶手田冈一个人。 然而, 老师却大叫「泥田坊就是老翁」。 田冈轻率地以为老师识破了一切……俯首认罪了。 这全都是偶然。这家伙只是满脑子想着妖怪,大肆谈论妖怪罢了。 事实上,直到刚才,老师好像根本就不明白真相究竟为何。 可是,这次我决定就不去点破了。 「刑警非常佩服老师呢,说真亏老师能够识破。」 「呃,唔,是啊,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中间也出现了许多波折嘛。这就别提了。」 「田冈先生好像也很感谢老师呢。他……似乎历经了一番天人交战。」 「感谢我?」 「他本来就不是个坏人。而且以结果来说,田冈先生算是自首了。可是……」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我要这么说的时候,纸门突然打开了。 那里站着一个绑辫子的姑娘。 「富、富美小姐……」 富美是先前提到的村木老人的养女。电报送到了。 「我来搭救你们了。我也从刑警那里听到全部的来龙去脉了。喏,这是钱……」 富美笑着将小绸巾包递过来。 接着她转向老师,这次递出一个包袱。 「这个给老师。是在爷爷的书库里面找到的。」 老师什么也没说,打开包袱。 里头……装着一本线装书。 「嗯?《口学谚种》?」 「是安永九年※出版的狂歌书。作者叫品川玄瑚,是纪州藩的御医。不过我不是很清楚。」 〔※安永为江户中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1772-1781年,安永九年为1780年。〕 「这怎么了吗?」 「你看看作者名呀。」富美说。 老师挤出斗鸡眼,凝视书本,「哇」地大叫。 「这、这是……!」 「怎么了啦?」 「这、这……沼上,你快看啊!看看这作者名。是泥、泥田坊啊。」 「什么?」 令人吃惊的是,上面竟写着泥田坊梦戍这样的作者名。 「泥田坊梦成?这……」 「就是作者医生这个狂歌师呀。」富美答道。 「这我知道,可是富、富美小姐,这是在哪里……」 「电报上不是写着泥田坊吗?我不晓得这是在说什么,就找了一下爷爷的藏书,然后就找到了。」 老师张着嘴巴,完全合不拢。 「我一直以为是在说这个人,可是……原来泥田坊是妖怪的名字啊。不过,看,那个泥田坊写的书,是安永九年开版印刷的吧?」 老师翻开版权页。 「安永九年,是刊有泥田坊图画的《今昔百鬼拾遗》出版的前年吧?石燕也会吟狂歌,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吧?」 「唔,是啊。这……」 不可能无关吧。 「那、那么就等于是石燕知道这个梦成……呃,品川玄瑚吗?知道这个人,而故意去画他喽?若是两者有关系,那……难、难不成这个泥田坊,是在揶揄特定人士的中伤报导吗?」 「什么中伤?」 「就是说,假设这个品川玄瑚是个耽溺于花街,为此倾家荡产的人,而这又是当时有名的事,那么人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哦,这个独眼妖怪是在画那个好色的狂歌师……」 老师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 「品川这个人的资料很少,无法断定呢。」富美说,「还有许多值得研究的空间呢。一切就靠今后努力了。」 富美说道,晃着辫子转向我: 「那个……」 还有什么? 「这……是我在外面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听说田冈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佳惠。」 「这样吗?」 「所以啊,田冈先生名字不是叫太郎吗?我在想,过世的吾市先生……他在死前是不是边走边叫着:太郎、佳惠……?」 「太郎……佳惠?」 Taro、kae…… Ta、ro、ka、e…… 「富、富美小姐……那……」 「毕竟是人嘛,我觉得也是有这种事的。」 没有人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富美的解释是最单纯明快的。 这么一想,真不可思议,我觉得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了。 太郎,佳惠。 ——这样就好了。 我记忆中的那道叫声,不再是妖怪恐怖的咆哮,也不是遭到诈欺的男子悲壮的怒吼,而成了直到最后仍无法解开与妻儿的误会,没办法圆滑处世的老人那有些悲伤的悔恨呼唤。 「好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快点回去吧。你们真是一对净会给人找麻烦的劳莱与哈台呢。一个不注意,马上就会把钱乱花光……」 富美说道,朝老师的大屁股用力一拍。 拍出了……极为清脆的声响。 手之目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③ #插图 (前略)某独自夜半赴此墓所,钉桩贴纸,欲归,忽一八十许老人,头顶白发,身长八尺,面容暗淡如夕颜,手掌各生一眼,两枚前齿暴突,追男子而来(以下略) ——诸国百物语卷之三/六 遭怪物拔骨事 1 我又火冒三丈了。 用「又」来形容,听起来好像我总是在生气,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有人这么以为,但这绝对是误会。 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厚脸皮,可是平素的我,是个非常宽厚平和的人。我生性绝不好争端。我讨厌卑鄙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世上有些时候是有理说不清的。如果我发现错在自己,会立刻道歉反省。我从来不会刚愎自用。 就算我毫无过错,就算对方的行为再不讲理、再怎么过分,都是一样的。 我总是警惕自己不要气得失去了理智。因为我觉得在一时激动的情况下冲动行事,非常危险。就算生气也不会有好结果。那么就算扭曲自己的信念,也得先让当下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好。 如果事情能够因此圆满解决,我可以把我的愤怒隐忍下来,将一切的委屈往肚里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我与吵架争执这类事情一向十分疏远。 嗳,要据此评断我是个胆小鬼是很容易,但我原本并非软弱之徒。若要说的话,我似乎是属于冲动鲁莽的类型。那么我这不是遇强则逃的窝囊样,而是经验培养出来的处世之术,是养成了宽大的包容力之故吧——我甚至暗地如此老王卖瓜。 我是个大人。 大人是不吵架的。 我宽大且宽容,深具自知之明。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例外地陷入疯狂的时候。 其中之一……就是赌博。 说是赌博,也不是什么非法赌博。粗俗下流我都爱,但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融入道上的氛围。替黑市商人工作的时期,我也曾被派去当轮盘赌博的暗桩,也曾被带到赌场去,结果还是不合性子。 那么合法的话,就合我的性子吗?这也未必。 对公营赌博,我也提不起兴致。我这人不晓得是哪里别扭,对于流行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 昭和二十二年导入连胜式赌法之后,原本与庶民无缘的赛马等赌博也大为兴盛起来,隔年赛船也开办了,留神一看,整个社会完全陷入了赌博热潮。 我不喜欢迎合潮流。 不,或许我是觉得那样就像在赶流行似地,兴趣缺缺。不过真相或许是我没钱可以赌博罢了。 我很穷。 然后……会让我陷入疯狂的赌博,说穿了就是不用花钱,在家就可以玩、用来消愁解闷的小赌博。 像是将棋、围棋、双六等小孩子的游戏,还有花牌之类。 我不赌钱。赌的顶多只有晚饭或是廉价酒一杯——不,输的人要道歉、打扫、捶肩、表演等等,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不赚也不亏,也不触法。即使如此,赌或不赌,使上的劲完全不同。明明没什么,却会觉得绝对不能输给对手。 虽然是小事,却会让人满腔热血。 还有一件事可以让我这个温厚且宽大的人生气。不,与其说是一件事,说是一个人比较正确。 可以让不管是被踩到脚、被水泼、看到店员把姆指浸在我点的蔷麦面里面,都可以傻笑着放过、宛如佛陀再世般的我勃然大怒的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搅乱我平静的人生、践踏我的平常心、宛如恶魔般的人,这个世上就有一个。 我就说白了吧。 那就是老师。 不是用汉字表记,写成文字时,一定是用平假名。发音虽然一样,但叫的时候,我的脑中不会浮现汉字。不,我绝对不是在瞧不起他,但我也无法打从心底尊敬他。虽然有时候我佩服他,但我实在是蒙受到远远凌驾于佩服的麻烦。 现在……有个家伙在我面前一脸正经八百地胡闹着。那就是老师。 没错,就是中隔简陋的将棋盘,坐在我的正对面,几乎挡住了我所有视野范围的博识妖怪研究家。摇晃着肥得像颗皮球似的身体,以粗短的手指把玩着小巧的将棋棋子的家伙…… 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多么可恨。 我——沼上莲次在这间落魄的乡下旅馆闲得发慌,正在与老师下棋对奕。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状况。 我正在与全世界唯一能够触怒我的人物,进行全世界唯一能够让我疯狂的活动。怎么会这样呢? 仔细想想,这种状况简直像怕烫又讨厌蔷麦面的人正在吃着烫死人的炸天妇罗荞麦面一样。而且还有个流氓坐在旁边,凶神恶煞地恐吓着快点吃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不过嗳,感觉差不多就像那样。 这可以说是不智到了极点的行为吧。 老师「叽叽叽一地笑。 「沼上,你的长考也太多次了吧?明明是为了解闷才玩的,怎么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闷得要死?」 这话多教人恼怒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输了,也不必拿那么恐怖的眼神瞪人吧?真没肚量。好啦,快放弃吧。」 「我,我说啊……」 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生气。 我是看不顺眼这家伙下将棋的方法。一刻也不安静,动不动就站起来,每次站起来不是撞翻茶,就是跌倒撞到小腿。碰到关键时刻,就跑去厕所不回来。人家在思考的时候故意提起无关的话题,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以为要下了,手又缩回去,以为缩回去了,又伸手下子,还趁着我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偷偷把子下在不显眼的地方。自己占得优势,就哼起下流的歌来。 旁边就坐着一个妙龄少女耶。 真是有毛病。这个木头人明明不上酒家也不逛花街,却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有时候会大声唱起不堪入耳的猥亵歌曲。 我思考着下一步棋,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坐在窗边的富美会不会红着脸跑掉。 ——实在是,你知耻一点好不好? 我根本无法集中。 「啊啊,好闲哦。你思考的时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我来读个书好了。啊,就是连书都没得读,才会开始下棋的嘛。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喂,沼上,我说沼上啊。」 「吵死人了啦。」 「你每次只要陷入劣势,就会生气呢。真没修养呐。欸,欸,我说钦呐。」 「不要欸来欸去的!」 我爆发了。 「你到底是怎样啦,从刚才就一直那样分散人家的注意力!」 「我又没怎样。」 「还说没怎样,老师,你就不能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吗?」 「什么?我哪时候犯规了吗?我要老千了吗?我又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我的棋子没有特别多,也没有趁你不注意时偷下啊。」 「是没有,可是……」 「我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啊。」老师说。 「你堂堂的只有体格而已吧。一下子要上厕所,一下说喉咙渴,罗哩罗嗦些有的没的,分散人家注意力。你也替陪你下棋的我想想好吗?就算没有耍老千,这也太卑鄙了!」 「卑鄙?沼上,卑鄙这一手啊,并不算犯规啊。」 老师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露骨的犯规并不叫卑鄙。 相较起犯规,违反伦理和道德的行为才叫卑鄙。虽然没有抵触规则,但做出令人觉得不妥的行为——违反不成文默契的行为,就会被视为卑鄙。 换言之…… 「就算没有犯规,卑鄙就是卑鄙啊。」 「这是策略,好吗?策略。」老师耍赖说,「如果规定对奕的时候不能上厕所还是喝茶,我就不上厕所也不喝茶。可是又没这种规定。既然这样符合规定,我要做什么都没道理受你责备吧?」 「哼。那你那飞车※是怎么回事?」 〔※将棋中一种棋子的名称。〕 「就飞车啊。我在上半场从你那里抢过来,现在正要吃掉你的王的我的棋子啊。」 「那个飞车直到刚才还摆在这盘上的边边不是吗?我一直以为那是守在那里的棋子,可是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不是作假吗?」 「你这话太失礼了吧?」老师挺出肚子,「我把它从你那里吃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摆在这里,就这样忘记罢了。如果我是故意的,那就是犯规,可是我完全没发现,那也无可奈何吧?快到终盘的时候,我想起我应该有吃到一个飞车,仔细一看,它就摆在角落边。噢,找到了,所以我把它放回到这里来,这样哪里不对了?」 「当然不对了,这根本是耍诈!」 「什么卑鄙、耍诈,把人说得这么难听。富美小姐就在旁边,你不要这样随便中伤辱骂别人好吗?」 「难听?你的歌才让富美小姐听了恶心吧。」 「歌?」 「在人前唱那种下流的歌曲,你的人格才会遭到质疑呢。」 「我不记得我唱过什么歌。」老师说,「是你唱的吧?」 ——就是这样。 老师一定是无意识地哼歌的。他不记得了吧。这就像没喝酒却烂醉一样。歌的内容会那么下流幼稚,一定也是因为是发自他的意识最深层吧。这家伙真的教人伤透脑筋。明明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但除了考察妖怪的时候以外,只是个可恶的幼稚鬼。 结果我放弃下棋,因为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这表示你认输了,是吧。」老师说。 「也不算是输啦……」 「明明就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沼上,你输了。」 「好吧,那就算我输好了。」 「听你那口气,一副自己没输的样子。」老师瞧不起人似地说,「沼上你啊,动不动就说这种不服输的话。恋恋不舍,不干不脆的,就算赢了你也不爽快。」 我真是怒上心头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那我们用将棋以外的方法一决胜负好了。」 最好是避开需要集中力的项目吧。否则绝对会像刚才那样,被打乱步调,搞得自己满肚子火。 「好啊,我无所谓。」老师嚣张地说,「那要玩什么?就算要比,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啊。顶多只能猜拳还是相扑。」 「喂,我可不想跟你玩相扑,而且就算相扑赢过了你,这家旅馆也会被搞坏的。」 结果原本望着窗外的富美突然咯咯笑着回过头来: 「我去楼下帮你们问问有没有什么。」 「哦……」我吃了一惊。 「最好……是可以靠偶然决定胜负的种类对吧?沼上?」 全被看穿了。 明明长得这么可爱,这小姑娘真教人无法轻侮。 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最近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我们年纪明明相差很多的。 「花牌或双六的话,我也可以参加唷。」 富美说着,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富美是全日本唯一一个高度评价这个对社会几乎毫无贡献的在野硕学之士——多多良大师的村木作左卫门老人——他是个妖怪通兼大富翁——的养女。富美这个聪明活泼的十六岁少女不晓得是不是受到妖怪狂的养父影响,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江户时期的读本。 年才剐过,我跟老师就启程前往长野县传说之旅,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经济概念缺陷,落得身无分文的境地,同时彻底发挥了天生的鲁莽,在大雪的深山中遇难,在为了求助而抵达的山村中,更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爱凑热闹习性,竟被卷入杀人命案,进退两难。 我逼不得已,向村木老人求救。 然后……富美前来搭救我们了。 这就像久旱逢甘霖,重病遇良医。菩萨般的富美带着充裕过头的旅费来救援我们了。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想重回人世都不能。 平常的话,应该要立刻动身回家才对。因为我们真是吃足了苦头,甚至还被当成了犯罪的嫌疑犯。 可是杀人命案顺利解决,我和老师也洗刷了嫌疑,重回自由身之后,由于获得了军资,再次不安分起来,又兴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心想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实在有点可惜。 我们似乎真是痴到骨子里头去了。 结果我们乐天地说反正都是顺路,决定经由上州、武州回去东京。的确,这样是顺路没错,但还有更多更近的路线可以走。我们明明不是可以游山玩水的身分,却像这样远远绕了一大圈。 上州——群马县似乎也是传说的宝库。 我觉得继续和老师一起旅行实在值得考虑。至少相当违反常识。 但我抗拒不了传说的魅力。再加上富美说要一道同行监督我们。看来村木老人交代她说,如果老师们正在进行贵重的实地调查,就要全面予以协助。 这误会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我们的确是在进行贵重的调查,但就算调查本身贵重,我们两个也是傻愣愣的痴人。嗳,富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看透了,最重要的是,感觉富美好像只是单纯觉得好玩…… 如此这般,我们一行人从小诸越过碓冰峠,进入群马。 平常的话……应该会就这样走下碓冰川,去到高崎一带,从那里找一条通往琦玉的路,但我们是痴人,所以往完全相反的雾积方向走,再次进入深山了。 真的痴傻到了极点。 唔,关于这一点,也不能净是责备老师。我也是个痴人。对于这一点,我完全不会辩解。我和老师都是大痴人。可是,若是就这样痴性全开地继续旅行,又要重蹈先前的覆辙了。 要旅行是没关系,但要好好计划过再出发呀——我们被富美这么说教,为了拟定今后的旅程,投宿在某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山村土气的旅馆。 然而, 天候欠佳, 雪下个不停。 已经过了三天了。 虽然有钱,却哪儿都去不了。 或者说,没地方可去。这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没有可供游览的名胜或游憩场所。不过我们是特殊人种,净是看些一般人看了不会高兴的石头树木,乐在其中,所以第二天就已经看遍以旅馆为起点,能够去到的所有邻近史迹和传说地点了。 然后我们也计划了一下。 最后我们想到要搜集村中的口碑传说。不过就算要访问村人,也有一定的程序和做法,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人就问。因此我们透过旅馆的老板娘询问村中耆老的意愿,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所以我们才会下起将棋来。 结果搞得我满肚子火。 富美迟迟没有回来。 老师像假日庙会卖的不倒翁玩具般发了一会儿呆,不久后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嘻嘻嘻」地笑。 好恶心。 「沼上。」 「干、干嘛?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窃笑好吗?」 「这是自然流露的笑。你知道我以前研究过塔罗牌吗?」 「大肉牌?」 「不是啦,是英语,法语叫塔罗,义大利语叫塔罗可。」 「哦,塔罗牌啊。那是西洋占卜师使用的有图案的纸牌吧?是扑克牌trump的前身吧。」 「不是啦。」老师说。 「明明就是。」 「不是啦,trump是日本人自己取的名字啦。」 「不管叫什么,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我是日本人,这里是日本,说trump就通了啊,事实上不就通了吗?就是它啦。」 「就跟你说不是了。听好了,沼上,塔罗牌是由大阿尔卡纳的二十二张牌,还有小阿尔卡纳的五十六张牌组合而戍的。其中小阿尔卡纳确实与现在的playing card,所谓的扑克牌很相似。相似是相似,但并不清楚何者才是先出现的。」 「难道扑克牌是先出现的吗?」 「不是啦。」老师不满地说,「不是塔罗牌变成扑克牌,或是扑克牌变成塔罗牌。它们有可能是拥有相同祖先的不同东西呀。」 「哦,你是说起源相同啊。」 「是啊。这些纸牌的起源是众说纷芸,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 「什么嘛,原来你根本不晓得嘛。」我轻蔑地说。这是报复。 「也不是完全不晓得啊。例如塔罗这个名称的语源,有人说是从古代波斯语塔利斯科衍生而来,也有人说是来自于寻求答案之人这个意思的埃及语塔尔多。这种情况,等于是补强了埃及起源说,这说法认为塔罗牌是为了占卜尼罗河水位而发明的。另一方面,大阿尔卡纳的张数有二十二张,也有人把这类比为二十二个罗马字母,提倡希伯来起源说。」 「到底是哪边啊?」 「此外,古代印度一种叫恰都鲁,安贾的将棋,设计与小阿尔卡纳十分相近,也有人说是起源于此。」 「结果根本完全不同嘛。净是一堆说,而且完全没有关联。」 就算滔滔不绝地炫耀知识,没有系统整理,也没有意义。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啊。」 「是啊,可是,」老师愤然,一点都不退缩,「目前最一般的说法,是塔罗牌原本不是纸牌,而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书。在遥远的过去,有一本保管在亚历山卓大图书馆、共七十八页的《封印世界秘密之书》,在图书馆遭到破坏的时候,被拆开来搬运出去,透过流浪民族流传至今。它原本是一本封印有世界秘密的书,所以可以靠着它的组合,来解读失传的古代睿智。」 「这实在有点……」 神秘过头了。 这竟然是当前最有力的说法吗? 老师用鼻子冷哼两声: 「明治大正的司法界里,有个知名的怪胎司法官尾佐竹猛,他后来甚至当到了大审院检察官……」 「你突然说这个,不会扯太远吗?」 「才不会。」 「明明就扯远了。」 「没有啦。这个人是清贫阶级出身,他立下决心出人头地,靠着实力爬到司法界上层,是个英杰,他虽然是个检察官,却也是个历史家,同时也是赌博、扒窃的专家。」 「赌博扒窃?」 「没错,他是个知名的赌博用品收藏家。他从法界退休后,转入文笔业,写了好几本著作。我原本想去向他讨教,但遗憾的是,他在五年前过世,我的心愿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妖怪研究家的老师要去向法律专家讨教?」 「尾佐竹老师在晚年编纂起一部叫做下等百科事典的画时代事典。」 「下等百科?」 不愧是会唱下流歌曲的人。老师一定相当爱好没品的东西吧。 老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来。 「下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