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糟透了。」老师瞧不起人地说,「我直到断气的瞬间,都会不断地思考着妖怪。就算现在有个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会对他谈论妖怪。我当然要谈,大谈特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到妖怪的秘密,我能够心甘情愿地去死!」 老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还「叽叽叽」地笑着像台除雪车似地前进。 就算是这样,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死。 刚才还在嚷嚷「这样下去会死掉啊!」的人,是哪里的谁? 不过……体重傲人的老师万一倒下,我绝对无法一个人抬得动,他肯自力前进是最好的。万一老师就这么力尽倒地,我肯定会被拖累。 所以不管是埋怨还是逃避现实,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该偷笑了——虽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啦。但就算确保了老师的推进力,也不代表我们度过了危机。 我们依然身陷危机。 不,我们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危机。 我们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危机迈进。 天气状况虽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阳光非但没有融化积雪,反而是胡乱反射一通,直击我们干涩的眼睛。 ——好冷。 指尖好痛。 雪……好冰。 我穿的是老旧的军靴,里面已经一片湿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总是穿雪踏※,此次我下了一大决心,穿了鞋子来,但变成这样,根本没有穿鞋子的意义了。不过要是穿雪踏来,我的脚一定已经冻伤了。 〔※一种牛皮内里的竹皮草鞋,后跟有钉。〕 我们两人的行装都不是登山的装备。 说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后披上一件老旧的多层棉袍,用手巾包裹住头脸,上头戴了顶斗笠,外貌简直时空错乱到了极点。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什么都装得下的背心,背着巨大的背包,将宽松的长裤裤管塞进橡皮靴里,怪模怪样。不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还挂了个古怪的袋子,里头装了两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机,但看着让人觉得碍事极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极度妨碍行走吧。 「唔唔嗯。」 老师爬上平缓的斜坡,突然停住了。 「有什么吗?」 我问,背对着我的老师忽然转过身子来。相机袋摇晃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话?哪能在这种地方……」 就这样死掉? 我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 在战争中幸存,撑过贫穷,怎么能就这样旁徨迷失在山中而死?而且还是跟老师死在一起,绝对免谈。 可是,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老师。趁现在脚印还没消失,也还认得出路吧。」 「可是沼上,我们在山里迷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你已经忘了吗?唔,我们的确是走太久,久到都忘记时间了。我记得是上午……十点左右吧。当时老师……说什么去了?说想看杀媳妇的田,所以我们弯进了莫名其妙的小路,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加重了语气说,「什么莫名其妙,明明方向就是对的。我又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我是在问你,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总共走了多久时间。」 用不着问。 我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六小时。因为老师说日本没那么大,都走了这么久,没道理走不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讽刺十足地这么说。 「所以说啦,」老师更是用力说,「换言之,就算要回到原点,也得花上六小时,对吧?」 「那当然啦。不……」 因为疲倦,步伐也会变慢吧。就算不到两倍好了,再怎么乐观估算,也得多花上两成的时间吧。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是啊。」 「假设就像你说的,会多花个两戌时间的话,就得走上七小时多,搞不好走到原点的时候,今天都过去了。」 「是……这样吗?」 「不,这跟日期无关。走到之前,天都已经黑了。当我们累得快死的时候,四下会变得一片漆黑。气温也会降得更低。又没有东西可吃。也不是可以露宿郊外的状况。会死,绝对会死。」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 想抱怨的是我才对。 我可是觉得自己没有反对、只是唯唯诺诺地跟从老师,也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真教人火大。 「我说啊,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个没完,你那么想死的话,快点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给雪爷还是一足踏鞴这类山中妖怪给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至少也给雪女冻死吧。」老师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话啊,沼上。总之我们两人距离天黑,只剩下一点时间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脚步。就算后退,也只有一死。唯有前进!」 老师一个转身,这么大叫,冲下斜坡。 先停步的是你,绝望着嚷嚷着要死的也是你——我将已经来到喉边的诅咒给咽下去,无奈地跟上去。这点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饭了。而且这情况就像老师说的,或许前进才是正确抉择。 不过, 「这方向有村子吗?」 有时候比起胡乱前进,停步还比较好。 「有啊。」 「根本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八成连根据也没有。 「我说啊,沼上,田地不是人类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吗?这是农民的工作啊,是日课。才没有人迹未至的田地这种玩意儿呢,绝对没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话,那里就是农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这样我们不就得救了吗?」 「所以你说的田在哪里?这么深山僻野的,会突然冒出田地来吗?」 「有啦。」老师顶出埋没在脖子里的下巴说,「应该有杀媳妇的田才对啊。」 我六小时前就听过这句话了。 「你还要说这种话吗?别说是田地了,这里全是雪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媳妇田地的传说,新泻和静冈都有。长野这里,反川和长野市也都还有流传。这两种算是典型的媳妇田地传说,媳妇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种好一块田,可是还没耕种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妇自责而死。反川那里的传说是媳妇从两腿之间看到太阳下山,一阵晕眩就死了。这样的情节有些巫术的意味,不过和其他传说是一样的。可是前几天采集到的故事,说这附近的田地传说内容不同。」 「这我也听说过了。说什么媳妇受不了放荡的老公,自杀而死。无聊毙了。」 「才不无聊!」老师大为愤慨,「你也在佐久看到市子田了吧?那里是市子——也就是负责降神等等的巫女——那个巫女路倒而死,所以人们在田边加以祭祀,从此以后那块田就被称做市子田。这你也听到了吧?还有这个县内也有叫做尼僧田的,它位在桑原的一里山,一个尼僧被洪水冲来,死在那里,所以被这么称呼。这是某种封印和祭祀。这里的杀媳妇田也是这个系统。因为她是为了向丈夫复仇,诅咒着要田地枯死而死的嘛。」 「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传说嘛。 就算现在还保留着……也只是块田罢了。 「不管谁怎么诅咒、被怎么祭祀,如果现在还做为田地保存下来,就只是块单纯的田啊。又不是被掩埋还是盖起了祠堂。只是一直种稻下去而已,单纯的田地罢了。」 「这样说的话,你喜欢的石头跟石塚,不也只是一堆石块、一堆泥土罢了吗!」老师更加愤慨。 这……的确没错。 「有田啦!」老师不知为何怒吼道。 他可能信心有点动摇了。 「我说有就是有!是出色的传说田地!」 「好啦,知道了啦。可是……不管是否真有那块田地,即使那里拥有再出色的传说,这片雪也不会消失,身子也不会变暖,肚子也不会填饱啊。田附近或许真有人家,可是也得先走到那块田才成吧。就算幸运找到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啊。还是老师打算死在田里?那从此以后,那块田就不是杀媳妇田,而会被称为杀多多良田了呢。」 「你真是有够无聊的。」老师平板地说,「无聊透顶。听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田地就等同于村子。」 「是吗?」 「就算土地再怎么不足,人也不会在去不了的地方开垦农田啊。既然有田地,就一定有村子。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都会在这样陡急的斜坡开垦田地了,不可能会特地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照顾嘛。这是山村啊,山村。所谓山村,就是位在山中的村子啊。」 「可是,田地需要水吧。这种地方引得到水吗?」 「换言之……这附近一定也有河川。」 河川…… 听到河川,我突然感到不舒服极了。 令人愤恨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那是发生在去年的事,教人想忘也忘不了。我们一样在山里迷路了。那个时候明明都深夜了,我却被迫泡在河里,而且还被卷入了有如杀人命案的事,吃足了苦头。 状况和现在非常类似。 不,这次因为下雪,状况更严酷了。 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天空。 ——天色暗下来了。 太阳开始西倾了。 不过我的心情早已是一片漆黑。 「明明就是这个方向说……」老师一边说着,一边钝重地前进。 这家伙确实只有方向绝对不会弄错。但也不是说方向对了就好了。 多多良胜五郎这个人尽管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而这一点也令我十分敬佩——但他似乎怎么样就是无法理解地图上的最短距离和实际路途中的最短路线不同。老师总是用直线连接目的地与现在地,接下来就只管迈进。所以,暧,只有方向是对的,但那不是人会走的路。我们只是钻过勉强能够通过的地方,现在也根本不是走在道路上。连野兽都知道要走兽道, 但我们的前方,连野兽的足迹都没有。 ——这家伙是山猪吗? 我叹了一口气。 一分头的脑袋冷得作痛。 布巾底下的耳朵冻得好像快掉下来了。我因为怕热,总是把头发理得短短的,唯独这个时候,羡慕死有头发的家伙了。 我无可奈何,跟着前进。总比停步好上那么一丁点吧。 一旦默默无语,顿时就听见了「啾、啾」的踏雪声。老师比常人更重,脚步声也格外响亮。我开始觉得声音每响一次,周围就跟着暗了一些。所谓消沉到了谷底,就是指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愈是不想去听,我的听觉就益发敏锐。甚至连老师哼哼喘息的声音都开始听见了。 结果…… 还…… 还……田…… 还、我、田…… 「什么?」 山间有道恐怖的声音在回响。 「动、动物吗?」 「不对,是人声,是人声啊沼上!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 老师开朗地说,猛地冲下斜坡…… 跌倒了。 2 那个时候……我大吃一惊。 因为异常极了。 我不是为了老师异常的外貌而吃惊。当然,老师也十分异常,但我早就看惯了。 当时我的视野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异常的是扩展在我们两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情景。 是村子。 是一壅晕无特色,寻常的山村。 虽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师预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对了。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反而是更强烈地心有不甘。然后就连这种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因为我太吃惊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径两旁,民家贴附在山间洼地似地零星座落。山谷则有十几间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两侧还有许多疑似人家的建筑物延伸出去。尽头处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由于积雪覆盖了屋顶和路面,再加上黄昏时刻的幽暗,无法看清细节。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副黄昏时刻的寻常山村风景。 可是…… 有点不同。 没有人影,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片风景中,看不到一个人、一只狗,甚至连只老鼠都不见。 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也没有灯火。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座废村。 可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筑物有生活感,每栋屋子都不是废屋。以村子来说很普通,只是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 不…… 这样说并不正确。 只有一样东西在动。 我们的视野看见村子时,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过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它是全黑的。 不,看起来像全黑的。 它……不是影子。 因为虽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质感和凹凸。例如若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漆黑,这类细节会完全看不见,或者看起来是不同的感觉吧。 可能是因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与周围的白——雪景对比,才会看起来如此。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若非一头栽进巨大的墨壶里,人不会像那样从头到脚从脸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虽然不可能有那样的人,但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会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非常怪。 那个黑色的东西显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状——或者说动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寻常的运动。 右肩拱起,左盾下垂,一只手像在索求什么似地朝前伸出,另一手遮在胸前。它跛着脚似地、摇晃身体似地、蹒跚似地、偶尔痉挛似地……以僵硬笨拙的动作移动着。 很不自然。 然后, 还有那恐怖的声音。它——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来源。这若不叫怪,还有什么能叫怪? 「还、我、田、还、我、田……」 它一边如此咆哮,一边往祠堂消失了。 「还我田?」 老师愤然说道。 然后朝我瞪过来。 表情很恐怖。 「它刚才说还我田,对吧?」 「唔……听起来也像是这样。」 要怎么听都成。 因为那东西是反复喊叫,或许是「我田还」或是「田还我」。 不过,从声音的间隔和抑扬顿挫来类推,或是变换成文章来想,唔,我想应该是「还我田」吧。不过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被它的氛围给震慑了。我觉得不管那东西是在叫什么,它都不是个寻常的东西,这里也不是个寻常的场所。 「是还我田,还我田。」老师把眉毛弯成不晓得怎么弄才能弯出来的怪形状,再一次瞪我: 「对不对?是还我田吧?对吧?它是这么说的。」 「怎、怎样啦?可是……什么叫还我田?」 「就是把田还我吧。」 有什么差别。 「刚才那个黑黑的东西被谁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还给它吗?谁会偷田啊?田要怎么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来带走吗?」 「谁会那样偷啊?」老师把眉毛歪得更厉害了,「例如说……因为欠钱而被夺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盖了什么,有很多种情况可以想啊。你稍微动一下脑袋吧你。」 老师抱起双臂,挺出肚子,神气兮兮地说。 唔……或许是有这样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刚才的人也很诡异。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窃取掠夺的情形,一般人会叫着「还我田还我田」地在村子里游荡吗?若是去找抢田地的人理论或索求,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黑漆漆的男子看起来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户前面吼叫。总不可能是整个村子串通起来抢走他的田。那么像那样对全村抗议,实在没有意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精神错乱了。 可是像这样一想,那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顾周围,四处申诉的样子。那种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当成精神错乱使然,或许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样。 为什么这村子的人全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呢?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光线的亮度都还可以让人看遍整个村子,却连个人影也不见,这状况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奇怪吗? 此时我恍然大悟。 这场寂静,是刚才那个人造成的。那个人果然精神错乱了。因为精神错乱的古怪男子四处吼叫,村子的人才会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吧。如果有异常者在外徘徊,也无法悠哉活动吧。 我想着这样的事,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结果…… 老师不见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间这么想,先是确认自己的脚边。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并没有疑似老师的块状物,我感到纳闷,抬起视线的途中,视野中掠过一个跑下斜坡的巨大物体。巨大的物体胸前摇晃着古怪的袋子,将身后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转过头来,然后辱骂起我说: 「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僵在那里岂不是会冻死吗?快点跟上来啊,沼上,你就那么想死吗?」 快点跟上来!——老师极不高兴地说,大摇大摆地走近前面的民家。 真教人哑口无言。 说了那样一堆好似别具深意的话…… 我尽可能板起脸来,跑下积雪的斜坡。 和明明没怀孕却仿佛身怀六甲的老师相比,我的身子轻巧太多了。我怎么能落后?我几乎是用滑的,一下子就跑到老师旁边了。 老师变成一张信乐烧的狸猫斗鸡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视着上空。刚才还在叫人快点,现在却又僵住了似地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肚子痛吗?」 「只是肚子饿了。不管那个,你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看来老师握着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东西。 我顺着老师的视线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笼子。 「是笼子吧?」 「是啊,是笼子。里面装的……那是大蒜吗?」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师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这次低下头去。 我凝目细望,确认笼中装的东西。的确,里面似乎装着类似大蒜的东西,但看不真切。老师戴着厚得要命、有如鸣门卷※般的眼镜,亏他看得出来。我的视力应该比他更好,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种鱼肉加工品,在白色鱼肉泥中铺上一层红色鱼肉泥卷起蒸熟,再切成一片片,断面呈漩涡图案。〕 那真的是大蒜吗?不会是老师看错了吗? 「真的吗?大蒜一般是晾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什么晾,你在胡扯些什么啊?你看,底下也洒了东西。这是什么?」 我匆忙望向脚边。 「这……不是雪呢。是懒惰鬼把煤球扔在门口吧。」 「再怎么样也不会扔在这种地方啦。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跟荞麦壳吧?」 「哦。」 感觉也像是蔷麦壳。我蹲下去想要更进一步确认,老师却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去了。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贴纸!」 「人家爱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么话!我看看,呃……信吉七十岁、清吉四十五岁、阿熊四十岁、与吉十六岁、梅次郎十岁……这啥?」 「是这家人的年龄吧?」 「这我知道啦。是啊,是这家人的年龄,可是干嘛把这种东西贴在门口?」 我不甚情愿地抬头。 这老师若是不应和他,有时候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兴奋的时候,更是难以应付。这种时候不管是懂还是不懂、是赞成还是反对,总之都得应声「思」或「哦」才是。 可是, 我抬起来的头前方的只有松松垮垮的长裤。或者说,我只看得到长裤。因为老师挡在我正前方。老师以水平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踏出半步: 「啊!这是刺在柊枝上的沙丁鱼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师大叫。 「这简直就像避邪物!」 那本来就是用来避邪的吧。 若非如此,在柊枝上串沙丁鱼头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喜欢把这种腥臭得要命的装饰品摆在玄关口。 「怎么搞的,这怎么回事?」老师嚷嚷着,「喂,这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某种风俗吧。」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没错,是风俗。当然是风俗了。因为你看看,喏,不只是这一家而已!」 老师转动身体。相机袋掠过我的鼻头。我急忙抽身站起来,望向老师的上半身面对的方向。 原来如此……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每一家都有着相同的避邪物。 每一家的屋檐下都靠着竹竿,顶端绑着笼子般的竹编物。 老师伸手指去: 「那一家摆的是筛子,那一家是笊篱。每一样都是有目的东西。而且还洒了灰……还有贴纸!」 老师鼻翼翕张。他很兴奋。这情景确实很古怪。虽然先前我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古怪的避邪装饰品,应该也是让我感到异常的理由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问问不就好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老师一样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冷不防就敲起门来。 「对不起,我们是旅人,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好大的声音,我的脸都歪了。 就算老师的作风是单刀直入,这也太直接了吧。而且…… 「等一下啊,老师。我说啊,请求留宿应该是其次吧。首先应该问清楚这是什么才对吧。我可是叫你去打听这是什么呢。」 「都是一样的啦,这样不是可以节省工夫吗?反正问出这些避邪物的真面目后,还是得请人家收留我们嘛。一样都要拜托啊。我们想要人家收留我们啊。还是怎样?你只要问出这是什么,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也不是这样啦……」 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可是, 老师厚脸皮地叫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没有人吗?没人在,是吧。」老师呢喃道,再一次——这次更加激烈地敲起门来。「有人在吗!我们饿得快死了!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喀嚏。 里面有东西活动的气息。 可是……就只有这样了。 「假装不在?」 老师一个转身,向我投以倾诉般的眼神。 唔……是假装不在吧。换做是我也不想应门。 「都说快饿死了,这家人怎么这么冷血。」老师说着呕起气来。然后他大步踏过雪道,来到下一户人家前。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没用的。 人家不是冷血吧。这里的村人是不是在害怕刚才那个人?他们一定是在怀疑刚才的古怪男子佯装可怜的旅人,试图骗村人开门。若非如此,无法解释这种状况。而且老师这样的口气也不对。老师虽然是没有撒谎,但那种说法,反而会招来怀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师却毫不反省,已经用相同的口气敲起第四家的门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在我踏上雪道,想要制止老师的时候…… 老师的庞然巨躯一瞬间跳了起来——看起来。可是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跳起来,只是原本有点前屈的身子陡然挺了起来而已——似乎。 如果老师真的跳起来,着地的时候应该会造成不小的震动才对。 即使如此,也够把我吓一跳了。 老师想到了什么。 「沼、沼上!今、今天是几号?」 老师把手遮在口边叫道。 「什么啦?今天是二月……七日啊。」 「二、二月七日!是新历还是旧历?」 「我说啊,现在一般已经不用旧历了吧……?」 「唔……」 老师以巨大的声音呻吟着。 我跑到他旁边。 「到底是怎么了啦?毫无脉络地……」 「当然有脉络了。听好了,沼上,我总是活在巨大的脉络当中。我只是不像你那样迎合他人罢了。」 「你、你巨大的不是脉络,是体型吧你。」 「都一样巨大啦。懂吧?」 「不懂啦。」 「我问你,」老师加重了语气往下说,「这会不会是事八日的斋戒?」 「事八日……是事纳和事始……哦,那是十二月八日跟二月八日呢。可是……」 「是啊。过去都是按照旧历进行的。嗳,我国古来的年节活动本来多是按照旧历的,可是因为采用了太阳历,造成混乱,照原本的日子进行跟照新历进行的情况混在一起了。不过就算是新历,今天也是二月七日,所以这是事八日!」 所谓事八日,指的是二月和十二月的八日。将这两天视为特别的日子,捣年糕或煮麦饭的习俗,分布在广大的地区。 所谓的事,指的是稽古事(练习)的事、仕事(工作)的事、大大小小各种事的事吧。 不过这究竟是指什么事,只能说非常暧昧模糊。因为有些地区称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却也有一些地区称呼完全相反。 以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的情况,所谓的事,就是在这段期间进行的事——也就是正月的庆祝活动。 可是反过来的情况——以十二月为事纳的话,事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这种情况,二月八日的事始,意思是一年工作的开始,亦即,事指的是当年的一切工作。 是完全相反。 不过,无论是始是纳,不知为何,关西的大部分地方都比较重视十二月八日,而中部以东则较为重视二月八日。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所进行的,多都是与斋戎有关的活动。例如针供养也是其中之一。许多地区皆说在这天用针会招来火灾,因而供养针。 此外,事八日也与节分、道祖神祭、田神祭、送虫、太子讲、大黑讲等众多信仰活动融合在一起,转化成各种习俗固定下来,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可是称呼多以日期来称呼,有事八日、御事八日、八日大人、御八日等等。 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说到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冷门的事,该说是没有别的吗?因为它与妖怪有关。 事八日的夜晚,会有妖怪出没。 这天是出没的日子。说是出没,也不是有幽灵现身,或祖先之灵归来,那是盂兰盆节的事。在事八日的夜晚出现的,是厄神与魔物。 人类以外的异形之物——也就是妖怪——挨家挨户拜访的日子,就是事八日。 至于是什么样的妖怪会来?每个地区传说的都不一样,不过多是小孩或是老太婆,也有两者搭挡一起出现的例子。例如也有就叫做八日僧或八日童的厄神,会与叫做身变婆※的老太婆妖怪一同出现。小孩的名字和容貌形形色色,不过老太婆似乎有许多地区都称呼为身变婆或蓑借婆※。 〔※原文为片假名表记,ミカワリ婆(mikawari-baba)。〕 〔※原文为片假名表记,ミカリ婆(mikari-baba)。〕 这个身变婆是个神秘的妖怪。它虽然是在事八日晚上拜访家家户户的恐怖妖怪,但又说它会保护儿童免于火难,似乎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神奈川一带认为它是在事八日晚上前来借蓑衣(mino)的妖怪,所以套用蓑借婆(mikari-baba)这样的汉字称呼,但原本是否如此,无法确定。千叶一带,说到mikawari,有斋戒闭关之意,所以我认为它的名字应该是由此而来。因为是在斋戒闭关之夜现身的老太婆,所以叫做mikawari——这样比较说得通。 没错。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的夜晚也是有妖异之物徘徊的夜晚、是妖怪的夜晚。 所以家家户户必须关紧门窗,斋戒闭关才行。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进行事八日的……」 这片寂静是…… 「斋、斋戒闭关吗?」 「是啊,这还用说吗?」老师说。 「什么这还用说……难道会有身变婆出现吗?不,那真的是今天吗?日期对吗?」 「所以说啦,日期本来就有点乱,有时候是一月八日,或是二月十日,有三月也有十一月,不尽相同。斋戒闭关的日子有时候也是八日晚上或前一天——七日晚上,再加上历法修订,变得更加混乱啦。就算今天是这个日子也不奇怪啊。再说……」 老师像发言的学生般举起右手。 「那个笼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那是避邪物。不,是用来驱逐事八日的一目小僧的。」 「哦……」 我想起来了。 事八日会出现的妖怪,不只有身变婆而已,还有小僧。而且这小僧也并非全是些特殊的妖怪。 最有名的、最亲近人类的妖怪也会来访。 例如……大眼或是八目小僧、三目鬼。横滨那里,跟着身变婆一起出现的妖怪有时候就是八目小僧。虽然称呼和性质都不尽相同,但身变婆以外的妖怪,大多数都是眼睛特别多或特别少。 换句话说。 在事八日拜访各村庄的妖怪,似乎有着眼睛数目异常这个共通点。说到眼睛数目异常的怪物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 没错。 就是一目小僧。 我完全忘了这个应该第一个想到的妖怪。事八日也是一目小僧拜访的日子。不不不,有些地区除此之外,事八日还是单足怪物或神明拜访的日子啊。 说到单目单足……这不就是老师的专门领域吗? 「这……是驱逐一目小僧的避邪物?」 老师撇下两边嘴角后,莫名起劲地说: 「是啊。这个笼子是因为靠近家里的妖怪跟厄神一看到笼子,发现它的孔目非常多,就会吓得逃走,所以才挂在屋檐下的。沼上你应该也知道啊。因为事八日会来的妖怪,大半都是独眼嘛。看到竹笼,心想自己实在打不过孔目这么多的家伙,就会落荒而逃吧。三目、大眼或眼睛很多的鬼,这类妖怪也是一样的。不管眼珠子再怎么多,都多不过竹笼的孔目嘛。这就跟笼目纹可以用来避邪是一样的。这个粗目笼就是事八日的避邪物!」 没错。 我似乎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格枝、沙丁鱼头在节分等时候也会当成驱邪物插起来。但追根究柢,节分和事八日是非常相近的习俗。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戒斋闭关期间?」 「是啊,就是这样。」老师起劲地说,「这、这座村庄全村一起进行戒斋闭关。我们在这种时期来访,不折不扣就是来访神呢。」 老师毫无意义——真正是毫无意义地「叽叽叽」地笑了。 ——什么来访神。 就算要比喻,也没人自比来访神的吧。 如果真要比喻,也不是来访神,顶多是瘟神吧。我们两个还比较适合受人忌讳厌恶,一看到竹笼就吓得落荒而逃的角色。 「村子在斋戒闭关的话,只敲个两三下门,人家是不会开门的吧。」 「那……」 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吧——我呢喃。应该吧——老师异样干脆地回答。 「斋戎闭关期间,不能工作也不能外出呢,这是规定。因为斋戒必须一心洁斋沐浴,乖乖待在家里嘛。不能随随便便接待外人进去。」 「可是,现在是昭和时代耶。」 「你真笨。」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笨啦,沼上。你看了还不懂吗?全村的门户都关着,都做得这么彻底了,对这个村子来说,事八日——嗳,我是不晓得这村子怎么称呼啦——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吧。若非如此,才不可能在这昭和时代,从这种时间就关起门户乖乖待在家里啊。在这个村子里,上古的禁忌还是现在进行式。那他们不可能让我们进屋去的。」 的确……这状况感觉如此。 这类年节活动就算还保留着,大部分也都已经沦为形式,但是在这里,似乎仍然发挥着机能,这一点就像老师说的吧。 可是。 「等一下。」 「什么?等什么?」 我将斗笠从头顶取下。 脑袋一下子冷了起来。 「我说啊,老师。」 「什么?」 「假设今天是这座村子的斋戎日好了。」 「就跟你说是斋戎日啦。这怎么看都是斋戒闭关中嘛。」 「如果真是这样,村人绝对不会外出吧?」 「不会啦,你很罗嗦耶。怎么可能外出?你自个儿看看,就没人外出啊。别说外出了,连工作都没人做,家事也不做呢。香也不烧,连屁都不放,只是静心等待时间过去。这就是规矩。就像你看到的,安静极了。」 「那剐才那个人……」 ——是什么人? 我望向男子离去的方向。 宛如绵花染上淡墨般的黄昏景色逐渐暗去。就连男子消失的尽头处究竟有些什么,我都已经看不出来了。是祠堂吗?竹林吗?或者只是寻常的黑夜?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 那家伙都和我们一样,不是这块土地的人……会是这样吗?可是,刚才他那种一身漆黑的模样,我实在不觉得是旅行打扮。虽然我没有清楚看到,因此也不是明确地记得,但不管他穿着什么,那都是轻装。那身打扮,不可能翻越大雪的山路过来吧。他不是村里的人,但也不是来访者。 ——不, 若是于斋戒之日在村中闲晃…… ——那就是魔物。 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漆黑男子僵硬不灵活的动作在脑中复苏了。 那不是人类的动作。 那不是这个世上的…… 我摇摇头。 脸颊好冰。 「老师,刚才的那个……那个、那个黑色的人究竟是……」 老师一脸愤然地将丰满的脸转向我,简短地说: 「是醉鬼吧。」 「啥?」 多差劲的回答啊。 「醉鬼?」我扬声反问。 老师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啊。」 我朝那座小山般的背影伸手。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怎么可能是醉鬼?不要说了就跑啊。把气氛炒得那么热,哪有那样随便回答的?」 「什么炒热气氛,哪来的什么气氛?沼上,你很奇怪喔?」 老师勉强转过上半身,说: 「你果然还是哪里有毛病是吧?」 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又不是寄席※的开场艺人,炒什么气氛。宴会上的小丑吗?我为什么非逗你开心不可?」 〔※一种江户时代盛行的大众演艺场所。〕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老师,你从刚才就满口上古的禁忌啊、来访神什么的,说了堆煞有其事的话,不是吗?人家听着听着,当然就会觉得是那样啊。」 「觉得是怎样?又不是三流小说。」老师冷冷地说,边走边摘下眼镜,用背心的衣角擦拭。 是被鼻息弄雾了吧。 「你总不会以为刚才那个人是妖怪吧?」 老师嘲弄似地说,重新戴好眼镜。 我穷于回答。 当然,我并不以为那是妖怪。可是……就算是这样…… 老师皱起眉头: 「喂喂喂,沼上,你怎么不吭声了?啊,沼上,难不成你想说那个醉鬼是一目小僧吗?不会吧?」 「不……不是这样啦,可是……今天是事八日吧?是全村子连香也不烧,屁也不放,什么事都不做的日子。可是那个人却在原本不应该有任何人行走的村子里徘徊呢。他在事八日的黄昏挨家挨户拜访呢。那么……」 「那么怎样?他是大眼?身变婆?我说沼上啊,你的感性真是教人想对你脱帽致敬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