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们听到的惨叫声……是他溺水时的呼救声吗?」 「如果我们再早一些赶到的话……」老师状似遗憾地垂下头,「真是教人遗憾。」 刑警们露出仿佛被河童屁给薰了似的古怪表情,面面相觑。看来状况变得颇为奇妙。 「可是……是啊,那……对了,你们说你们听见的那道叫河童的声音是什么?你们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说有人叫了声『河童』。用你们那双可以听出几里外的声音的敏锐耳朵……」 「那是在说雨具的雨衣※。」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被害人最后看到了凶手的身影,然后说出他所看到的。『雨衣,为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日文发音为kappa,与河童(kappa)同音。〕 「也就是……凶手穿着雨衣?」 刑警们已经认真了。 认真是好事,但我觉得听信连续两次骂自己是呆瓜的莫名其妙男子奇矫的意见,甚至还与他对等地对话,这怎么行呢? 「应该是穿着雨衣吧。」老师更加信心满满、更加威风地说,「不会有人看到穿着蓑衣的人,却说什么雨衣。」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吗?又没有下雨,穿什么雨衣呢?」 「没错!」老师挥舞拳头,「津坂先生忘了带伞回家。这是因为……天已经放晴了。」 「所以说,」刑警脸颊痉挛,「我说你啊,呃……」 「我叫多多良,多多良胜五郎。」 「多多良先生,我是在问,有人会雨都停了还穿什么雨衣吗?」 「有的。」 「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老师以重到极点的语气说,「津坂先生忘了雨伞。这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换句话说,这表示他来的时候在下雨。」 废话,而且好拐弯抹角。 「没错,昨晚黄昏有一场暴风雨。是小型台风。我们在山中遭到暴风雨侵袭,差点丢了小命。对吧?沼上?」 还问我。 不都是你害的吗? 「的确,昨天的暴风雨很惊人,可是大风大雨也只有一下子。凶案发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盘起短短的手臂,「在那场暴风雨中,雨伞根本无用武之处。可是津坂是撑着雨伞过来的。我想津坂先生来访时,暴风雨已经逐渐平息了吧。附带一提,雁田及木村两人是在下雨前拜访村木家,在下雨前辞去。他们当然不会带什么雨具。」 「嗯,没下雨的话,就不需要雨具了。」 「可是……听好喽,被害人来访的时候,有一组客人回去了。对吧,老先生!」 作左卫门一脸茫然,只有头点了点。 「有吗?」刑警再次问道,「是谁?」 「山本……和中井吧。」 「没错!山本和中井是在暴风雨当中来访,并且在暴风雨中回去的!当然,他们应该携带了雨衣或其他雨具。怎么样?老先生?山本昨晚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打扮?他是不是穿着雨衣?」 「中井穿蓑衣,不过山本老爷子……是啊,他是穿着无袖的桐油纸雨衣回去的。」 「看。」 看什么看。 「回去的路上,那个山本某人冒着大雨,在路上设下了陷阱。所以他才会一直穿着雨衣。然后他看到被害人中了陷阱,滚进河里,于是现身……可是因为我们来了,他又躲起来了吧。后来他会把尸体从水里拖起来,是为了解开证据的捕兽夹。接下来他把尸体摆到这里……是为了嫁祸到推进派的两人身上。」 「可、可是啊……」 刑警们商量起来。 感觉好像说得通,但也觉得只是说得通而已。 不过说这话的是老师,若是大家尽信就不好了,话虽如此,这么严肃地讨论这件事似乎也不太对。真希望警方姑且听之就算了。 可是,刑警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说你啊……唔,假设你的推论正确好了,那么动机是什么?中井和山本根本没有理由杀害被害人啊?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是吗?」 「可是绝对是他们。」 「什、什么绝对……」 「动机等到逮捕他们再问就知道了。」老师大发豪语。 7 然后…… 那个时候…… 我捧腹大笑。 后来警方没有进行调查。 不是调查陷入瓶颈,而是没有调查。也不是调查中止了,而是因为没必要调查了。 津坂平四郎是意外死亡。 不,说意外死亡或许并不正确,不过第三天,众人发现了根本没有心怀杀意进行犯罪的人物存在。 凶手——不,凶手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让津圾平四郎摔落河中,害他溺死的…… 是狗。 没错,就是村木家六只看门犬中的一只。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昨晚室内泥地上的狗只有五只。可是富美对我说明,狗总共有六只。我当时净是注意名字,没想到数目,但我数到的泥地上的狗,确实是五只。 换句话说,少了一只。 剩下的那只狗就是凶手。 那只狗的名字就叫做…… 河童。 是津圾分给村木家的三只狗中的一只。 附带一提,津圾带来村木家的狗,是狸猫、狐狸以及河童这三只。 原本就有的是大入道,大入道的孩子幽灵。 然后还有大天狗和鬼太,大天狗的孩子小天狗。 总共有八只。 其中大入道和狐狸过世了,所以剩下六只。 待在泥地上的是狸猫、大天狗小天狗、鬼太和幽灵。 不在的狗就是河童。 仔细想想,村木老人是个甚至可以和老师交手的重度妖怪痴,既然都想得到大人道、狐狸、狸猫、鬼和天狗二,没道理会独漏河童。然而老人在幽灵出生的时候,说要取名叫一目小僧,被富美驳回时,老人却说已经没有名字可以取了。 如果这时候河童这名字还没有用掉,老人一定会把小狗取名为河童才对。然而老人却说没有名字可以取了,表示过去已经有狗叫做河童了。 我觉得丢脸极了。 一开始听到数目时,我就应该发现少了一只,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缺了河童。一个爱好妖怪的人,应该可以轻易想到这件事。如果知道当时有只狗不在,而且那只狗就叫做河童的话……我应该可以更早察觉真相才对。 富美说,河童和其他狗不一样,只有它一只狗睡在户外。所以富美也不会去注意它在不在。 我们拜访的时候,屋外没有狗。如果有,我和老师应该会被狗恶狠狠地吠赶,逃离屋子前面吧。我们进屋以后,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富美和村木老人都没想到河童不见了吧。 然而, 因为老师在警察前面河童河童地叫个没完……村木老人想到了真相。 河童不会做那种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养的狗河童不会咬人,更别说是咬前任饲主了。 的确,如果人家什么也没做,河童也不会咬人吧。 可是河童被训练过了。 重要的文件被偷走时……绝对要抢回来。 没错。河童不是看门狗。它不是养来看守——保护,而是训练来抢回遭窃的宝物的狗,所以只有河童一只狗会睡在屋外。 然后, 偷走文件的人就是河童的前饲主——津坂平四郎。 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圾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权状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著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回家的时候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会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也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 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文件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迫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流行于江户初期至中期,谐譆、滑稽的粗俗短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供养死者,立于墓上,写有梵字、经文、法名的长条形木板。〕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噺本是江户时代一种专收笑话的书籍类别。〕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江户前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年,延宝八年为一六八〇年。〕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的形式写成的短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一种矮个子大头的招福人偶。〕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日文中啖、食(kui)与忏悔(kui)同音。〕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做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彼岸会是以春分、秋分为中心,前后各三日的七天这段期间所举行的佛事。〕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垂泪了一会儿。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地转过来这里,对着老师说了: 「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鲸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坏心眼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 「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既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了村木老人的奥援,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泥田坊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② #插图 古时北国有一翁 为子孙置一薄田,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缀,翁死,其子耽酒不事农,及至卖田与他人,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那个时候,我也相当火冒三丈。 至于是对谁火冒三丈,没错,不是别人,又是对这个体格罕见、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师——多多良胜五郎老师。 至于契机,一如往例,我记不得了。 是讨厌香烟的老师对怎么样都戒不了烟的我挑剔烟味很臭还是怎样,还是我辱骂老师天冷成这样为什么他就是瘦不下来——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虽然不确定,但起因只是诸如此类的芝麻小事吧。 简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追根究柢,这一切全都是饥饿所致吧。 穷困旅行到了最后,由于鲁莽的强行军,荷包开始见底,不仅如此,体力也开始濒临极限,教人泄气不安起来——是会有这样的事的。 所以我们两人都暴躁不堪。 争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饿,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 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不管动机为何、状况如何,抗争中的我们两人,都严肃到了极点。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让。再加上当时我们吵架的场景已经来到了远离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难以解决。 ……虽然我试着如此解释,但也觉得这番说明实在难以理解。如果说得更简单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两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彼此迁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吧。 我们虽然在野,但彼此都自认为学究之徒。我们一心认定争端完全是学问上的见解差异。我说的争吵的场景脱离日常,就是这个意思。 这当然是误会。 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意见根本没有分歧到需要大声争吵。意见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没有迥异到会仇视对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视起对方,才会计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异来。事后回想,我们常常是明明意见相同,却在那里争论个没完。 说起来,我们只是爱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纠正彼此的见解差异,也没有任何助益。而且搞到最后还意气用事起来,相互揭发性格上的缺点,甚至攻讦起对方的肉体特征,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是单纯的吵架罢了。 所以我完全不记得契机和经过,但老师让我理智断线的那句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死给你看! 那个时候,老师用一种错全在我身上的口气这么说。 确实,当时我们处于丧命也不奇怪的状况。说几乎遇难了也行吧。 可是会落得这步田地,并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责任,也不觉得我完全没错,可是至少我觉得错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让几步好了,就算是我错好了。就算是这样,全天下也只有老师没有权力责备我。 那个时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我们人在信州的深山里。 季节是冬天,而且还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们处在大雪的严寒之地,空着肚子,身无分文,而且还一身轻装,迷失了道路。 我——沼上莲次与老师,正在进行惯例的探访传说之旅。 下次要去的话,就是信浓吧——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东北、山阴、近畿、四国、九州——想去的地方多不胜数,但远方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的。若是想从近处开始攻略,关东之后,就是甲信越了。继山梨之后,接着去长野,这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可是……季节不对。 既然不是那么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这种最要命的时节去吧——这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们对这些细节完全没大脑,在年底整整一个月之间,日夜不休地拼命工作存钱,连新年的年糕也没买,刚一新春,就出发旅行了。 信州有许多传说…… ——当时我如此认定。 现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认定,任何一块土地只要细心搜寻,应该都有取之不竭的传说,但当时的我私自认定信州才是传说的宝库。 这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知道的信州传说比其他地方多罢了,大概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也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从以前就对石头、岩石类的传说很感兴趣。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爷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迹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彦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头传说。 此外,信浓也有许多塚。与植物相关的传说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樱——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壮观了。 我想去看。 虽然就算看了,也只是些普通的石头和树木,而且大部分都是传说还保留着,但东西本身早就消失无踪了。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记录中有记载,但当地没有一个人知道。最近这种情况似乎增加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先入为主的威力非常强大。 另一方面,老师会想去长野,是出于其他理由。 老师在战前写下的纪念性首篇论文,题目叫(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标题所示,内容是有关一足踏鞴※或山童等出现在山中的独眼独脚妖怪起源的新说法。对于单眼妖怪,有许多研究者从各种角度加以验证。也有柳田老师〈一目小僧及其他〉这类优秀的评论考察。 〔※一足踏鞴是据传栖息于日本熊野一种单目单足的妖怪。〕 可是我觉得老师的研究尝试将视野扩大到大陆来论说,这一点十分崭新。 后来老师也持续关注独眼独脚妖怪。话虽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测,广大无边,令人深刻体会到妖怪研究是多么地困难重重,即使如此,老师为了更进一步构筑、巩固自己的理论,可说是日夜努力不懈。 然后, 东信浓的猪名湖一带的詉访神社附近,有独眼神的传说。 传说的内容是过去讽访大人乘着白马诰一访此地,被葛蔓绊住马脚而落马,胡麻刺伤了眼睛,使他变成了独眼。从此以后,这座村子便禁止种植葛及胡麻,也不可饲养白马。这个传说也等于是在说明葛、胡麻和白马变成禁忌的理由。 那么……诫访大人是什么人? 那无疑是信仰的对象——神明。 说到诹访神社的神明,主要的祭神是建御名方神。建御名方神众所周知,是记纪神话※中亦有登场的知名出云众神之一。但要将诹访大人这个民间传说中的神明类比为建御名方神,相当困难。说起来,要说建御名方神是独眼神,实在有些勉强。 〔※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神话。〕 而且诹访信仰同时具有官社※的一面以及当地土俗性的一面。 〔※即记载于《延喜式神名帐》中,受朝廷保护的式内社。〕 若是以官社——古代国家祭祀场所这一面来看,它所祭祀的是风神兼水神,再由此转变为建御名方神,但若是往更早的历史挖掘,显现出来的就是索所神※——蛇神,御左口神※。 〔※音译,原文为ソソウ神(sosou-kami)。〕 〔※原文为ミシャクジ神(mishakuzi-gami),汉字或写为「御左口神」。〕 诹访流传的信仰祭祀非常古老,而且复杂。 那么, 姑且不论蛇神,御左口神是什么? 御左口神以詉访为中心,分布于信州各地,逐渐南下,在相当广大的区域受到信仰。 以建御名方神为祭神的诹访神社分布范围也很广,但诹访神社与御左口信仰的分布不一定相互重叠。相较于原本是出云之神的建御名方信仰,御左口信仰似乎更要古老许多。 可是以诹访为中心的独特信仰体系无法以一般方式加以分析,据说是因为这类古老信仰并未被后来进入的信仰驱逐,仍旧保存下来。虽然会转化,但不会被抹煞。诹访流传的古老信仰反而是不断地影响着重叠上来的新信仰,现在依然继续发挥机能。 不管怎么样,至少御左口神早于建御名方神,是在诹访一地受人信仰的神明,这一点应该是不会错的。 那么御左口神就是那个独眼神吗?这也只能说不是。 不,应该说大概不是。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清楚御左口神是个什么样的神,所以无从判断。 御左口神这个神明也是个十分棘手的对象。 御左口(mishaguzi)汉字虽然多写成御左口,但也可以解释为御石神(mishakuzin)或御杓子(mishakusi)、御社宫司(mishaguzi)。它的本义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丧失了。柳田老师也在《石神问答》中提到御左口神,但它究竟是石神还是树神,他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结论。 神格也完全不明,难以轻易掌握。 可是……至少御左口神好像不是独眼神。 那么这独眼的神明是从哪里、怎么样冒出来的?这似乎让我们的老师大为苦恼。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假说……好像。 所以, 我们才会说要去信州。 虽然就算去了也见不到神明本人,只要没有新的发现资料,也无法详细究明真伪。 可是……我们按捺不住了。 因为我们是妖怪痴。 我们预定顶多半个月就回来。 新春刚过,门松※都还没取下,我们就跑到了诹访。 〔※新年时装饰在门口,用来迎岁神的松枝饰品。〕 然后该说是撇下其他一切,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先去参拜大前年年底被采用为全国诹访社总本山大社社名的诹访大社上社本宫及前宫。我们进行了一场古代诹访的宗教议论后,甚至还在神前起了多余的誓:以后绝对要来观赏御柱祭。接着配合我的爱好,主要去参观了一些岩石类,像是上社的沓石、砚石、茅野一带的舟系石、手印石、前宫的矢立石等,然后四处走访探听近郊的传说。 接着我们还去到八岳一带,参观了鬼的足印石等等,但因为实在没办法翻过山头,就在小渊泽一带来个大回转,来到松原湖,眺望被郁苍树影环绕的猪名湖那神秘的姿态。 到这里都还很顺利。 简直是顺利过了头。没有失望,没有争吵,我和老师都心满意足。当然,就算看了湖,也不可能知道独眼神的真面目,但吸进冰得让鼻腔发疼的空气,看着鲜艳得让眼睛发痛的景色,我和老师都内心一片舒爽。 问题……是接下来。 老师开始要求说想看一月十五日在诚访大社上社举行的年占神事——田游神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继续进行探访传说之旅,一路北上,去到佐久或小诸一带,然后再从那里直接回东京,因此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因为老师提出这个要求,是十三日的事。 时间太紧迫了。 如果要赶回诹访大社上社去看十五日的神事,就没办法再折回来时的路了。虽然也不是不能从当初预定的路线过去,但先北上前行,中间隔了一天再回到诹访的话,就完全无法停步参观其他地方,必须目不斜视、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行。若是一路到处参观,实在不可能赶得回来。 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看到分布在沿线上的盗人岩、蛙石、蛇枕石、座头石等等了。 我大加反对。 以后再来就好了嘛,石头又不会跑掉…… 老师这么主张。 这话……或许说的不错。 我们的旅行又不赶时间,想看的东西都看不到,还算什么旅行……? 老师还这么说。 这话……或许也不错。 可是神事也一样不会跑掉啊。而且我想看石头。难道我的感受就无所谓吗?可是,最后变成我屈服了。 我们回到了诹访。 老师尽管那样坚持要来,却毫不感动。 而且, 老师得知了十五日同一天,下社也有神事举行。 听说那叫筒粥神事,是占卜作物丰凶的神事。原本古时候上社好像也会举行,但在不知不觉间废绝了,现在只剩下下社流传这种神事。老师说他也想看看这场神事,可是神事是在同一天举行。那要怎么办嘛?我问。就算来不及也要去看,老师说。反正看不到也不吃亏——他耍无赖地说。 暧,不成也不吃亏,这是平素的事了,而且自暴自弃也差不多是老师的拿手绝活了。 话虽如此,还是一样有勇无谋。虽然同样是讽访大社,上社与下社也不是两两相邻,彼此相距颇远。老师这人话一说出口就不听人劝,我无可奈何地陪他前往下社,但来到下社秋宫时,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抵达神事举行的春宫时,都已经天黑了。 然后, 后来的预定是一团乱。 下社位在诹访湖的北岸。从这里折回原本的路线感觉也是浪费力气。因为我们的旅程起点上社位在诹访湖的南端。 我们等于是从詉访湖的南端绕过东岸北上,而跑到诹访湖北岸的我们,等于比起点更倒退了许多。若是重回原本的路线,就浪费太多时间力气了。那样干脆去盐尻或松本还比较划算。 既然如此,就模仿菅江真澄※,去参观盐尻吧,啊啊,盐尻的话有天野信景※——老师不负责任地说着这些话。 〔※菅江真澄(1754-1829) ,江户后期的民俗学家、旅行家,曾游历信浓、东北及北海道,着有《真澄游览记》。〕 〔※天野信景(1663-1733),江户中期的国学家,着有《盐尻》、《伊势大神宫参拜记》等。〕 当时我应该反对到底,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到原路才对的。 虽然事后我深深为此懊悔,但当时我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态,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不,若是这样说的话,我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果然是个笨蛋。根本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我……滑稽地不是被牛,而是被老师牵着参拜了善光寺※。 〔※被牛牵去拜善光寺是日本一句谚语,典故是古时有个不信神的老太婆,被牛叨走了晾在外头的布,意外地被引到善光寺,从此发心向佛。〕 是出于「既然这样,至少就去到善光寺吧,以善光寺为终点感觉不是正好吗?」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只能说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 如此这般,我们从冈谷到盐尻、松本,悠哉地流浪着探求传说。 理所当然,来到松本一带时,荷包已经瘦得差不多了。 的确,我们的旅行是不赶时间。 然而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场极端的贫穷旅行。 我们忘了这一点。不,我们一直都没把这点记在心里。 因为我们甚至更继续卖弄歪理,认为既然不能去到长野,至少要仔细地探访这一区,更偏离了路线,走进了山里。 然后, 我们的资金终于见底了。 我们想回也回不去,在雪山中茫然失措,进退不得了。 「这样下去会死掉啊!」老师大叫,「到底要怎么办啊,沼上!」 「什么怎么办!你这个人……」我当然理智断线了,「你抱怨我又有什么用?昨天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儿钱了,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照平常那样花钱,今天一定会用个精光的嘛。再说,是谁吃掉了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芋头的!如果你是绝食才来抱怨也就算了,吃了芋头还说那什么话!」 「我当然要吃。」老师从鼻子喷出纯白色的呼吸,「我怎么能不吃?因为我活着啊,不吃不是会死掉吗!」 「死不了的!」我不客气地说,「瞧你那大肚腩,里头不是塞了一堆养分吗?你都能在战时战后那苛酷的时期维持你那肥胖的体态了,就算十天不吃,一定也不会怎样的,死不了的!」 「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老师睁圆了那小小的眼睛,浑身猛烈地颤抖。他在生气。 他非常愤怒。 就算是老师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会介意自己的身材吗?我原本这么想,没想到…… 老师这么接着说了: 「我要维持这样的体格,得吃上别人的两倍才成,这你知道不知道!就连坦克车,花的燃料也比别种车更多。而我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激烈运动,怎么能不吃芋头?」 简而言之,他就是不中意我那句「不吃也不会怎样。」 「说起来,芋头就是买来吃的,我吃了它有什么不对?」老师热烈反驳我。 「喂,我又不是说不可以吃,我是说,吃之前先三思一下,好吗?我们已经没钱了耶。的确,老师现在吃得肚子圆滚滚,心满意足,可是接下来不就伤脑筋了吗?我们没钱吃晚饭了啊。」 「哼。」老师再次从鼻子里喷出纯白色的气来,简直像个蒸气火车头,「钱又有什么用。」 「什么钱有什么用……没钱就伤脑筋了啊!」 「就算有钱,要拿去哪里花?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这种大雪覆盖的深山里,就算有钱,顶多也只能拿来擤鼻涕。我说的重点就在这里。」 所以说, 「所以我才说芋头很贵重啊!」 「太荒唐了。」老师「哼」地撇过脸去,「我不想进行低俗的议论。」 「是啊,很低俗,低俗极了。我的信条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关头,哪里还有工夫说什么漂亮话。再说,先说要死的不就是老师吗?现在还说那什么话?」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抱怨着,扒开积雪前进。 哪里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