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然后…… 隔天早上,我一样怒不可遏。 不过也不是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气愤难平。不,恕我重申,我并没有忘记。谁会忘记?不过那点程度的事,我早就习惯了。虽然我不打算尽释前嫌,但要是睡过一觉醒来还念念不忘,我会先撑不住的。 那么,我是在为什么生气?很稀罕的,这次不是对老师生气。事实是,我从富美那里听到许多事,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 结果我们凌晨快四点才上床,但我和老师七点一过就醒了。 因为被窝太柔软了。 这场旅途中,我们睡的是寺院的木板地、马厩的屋檐下,简而言之就是些非常不适合人类就寝的地点,所以这柔软的床我反而睡不惯了。令人生气的是,老师似乎睡得很香,但他说因为这样,害得他腰痛了。不过老师的情况,我想问题出在他的体型和体重吧。 虽然醒得很不爽快,但果然是因为睡在榻榻米上吗?昨天的疲劳差不多一扫而空,早饭吃起来特别美味。 我们受到极热情的款待。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熟悉妖怪,就可以如此大受欢迎,那就太轻松了。若是每个地方都这个样子,我们也不用苦哈哈地拼命工作了,像老师,根本可以不费分毫,实现环游世界之旅了吧。 村木老人一早醒来就满脸堆笑,才刚坐到饭桌前,就开始聊起妖怪来。看来他想聊妖怪想得不得了吧。这话题对于没兴趣的人应该完全聊不起来。用餐期间,两人不停地交谈着有如外国话或暗号般的话语,我甚至光听就觉得饱了。 在这场浓密的对话中,我们得知老人似乎拥有非常多的假名草子※、洒落本※等江户时期的珍本。我们的老师再次两眼发光,说务必想拜见一下老人的收藏,一吃完饭,他们便前往仓库了。 〔※江户初期的一种启蒙、娱乐短篇小说书籍,以平易的假名字母撰写。〕 〔※江户的一种小开本小说,主要题材为花街柳巷,以对话为主,讲求机智滑稽。〕 至于我……老实说,我也并非不想看,可是我总觉得有些迟疑,结果留在屋子里了。然后我喝着富美泡给我的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我总想聊点普通的话题。和老师两个人一同旅行的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谈到任何妖怪以外的话题。 然后…… 我知道了村木老人与富美的种种遭遇。 富美……并非老人真正的孙女。 其实她是作左卫门老人挚友的孙女。她自小与父母死别,祖父母也在八年前过世,于是作左卫门老人将她收为养女。 作左卫门这个人……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怪人,不过听说他也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怪胚子。他本来好像从事林业及农业,但现在已经退休,什么都没做。 可是生活似乎不虞匮乏。 村木作左卫门据说是这一带的大地主。村子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村木老人的,此外他还拥有三座山。老人靠着土地租金和山林的收入,就足以生活了。十分悠然自适。看在长期过着赤贫生活的我眼中,真是教人好生羡慕,不过世上似乎没这么顺遂的事。 老人与亲人处得不好。 作左卫门老人有两个儿子。 听说老人三十年前就与妻子离异。当时两个儿子都被老婆带走了。而这个离异的太太战前已经过世,但孩子都还在,直到四、五年前都还有往来。 不过,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作左卫门老人患了重病。当时孩子们净是谈论该如何分配遗产,完全不理会病床上的老人。 看病的工作全由富美一肩扛下。 由于富美努力看护,老人痊愈了,但身体复原的同时,亲子之间的感情也已经崩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了。 老人顽固地拒绝薄情的儿子们,说要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富美一个人。 富美说她不晓得老人是不是说真的,但我觉得那当然是认真话。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富美是挚友的孙女,既机灵又可爱;而且又孑然一身,肯全心照顾自己,这样的女孩当然会让老人动了真情。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是, 对儿子来说,这应该让他们相当不满吧。 父亲一口气都还在,他们就开始谈论起该如何分配遗产了,想必他们是对老人的财产虎视眈眈吧。听说他们强烈抗议这件事。 可是他们愈是向老人抱怨,老人就益发顽固。 父子失和了。老人气到最后,甚至写下了遗书。 内容可想而知,遗书写得十分绝情,说连一文钱都不留给这些忘恩负义的不孝子。 儿子们知道这件事后…… 这回开始骚扰起父亲来了。 他们在各种场合花招百出地骚扰老人,而且持续不断。 真教人头大。 不久后…… 有企业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的土地,开垦为葡萄园,建设葡萄酒工厂。 这突如而来的消息,震惊了整座村子。 这座村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而且又碰上这种时期,如果能有现金收入,一定很教人欣喜吧。 企业提出的收购金额并不差。此外,他们也说会支付一笔保证金或搬迁费,给没有土地的村人,也会积极雇用有意愿工作的人,条件似乎很不错。 问题是,村子的土地有一半以上都是村木作左卫门的,换句话说,只要老人不点头,任谁都无可奈何。 老人当然不肯答应。 不管谁说什么,老人都不同意。 因为……那家企业的社长就是作左卫门老人的长男。 多么深的冤仇啊。我完全想不透长男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是想拉拢村人,来硬逼老人卖掉财产吗?他是想把老人逼到再也拒绝不了的地步,再贱价买下土地,还是认为只要让老人把财产化为现金,就有法子弄到手?总之就是既然无法继承财产,就要用抢的抢过来吧。 然后…… 村子分成了反对派与推进派。表面上这是个闲静的村子,台面下却是激烈地彼此攻讦。 不仅如此…… 作左卫门从村子被孤立了。 推进派当然想要让顽固老人点头说好。若是不能让老人答应,计划就无法推行。胶着状况持续一久,难得的一桩赚钱良机或许会就此告吹。所以推进派的人刚柔并济,施加种种压力,设法让作左卫门卖掉土地。 简而言之,对推进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反对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一切的元凶。 如果作左卫门不说不让儿子继承财产,压根儿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反对派而言,这同样是件令人生气的事。他们的说词是:不要把整座村子卷进你们的父子之争。要让利欲薰心、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推进派冷静下来,就只能要企业收手了。所以他们要求作左卫门,说现在还为时不晚,重新写一份遗书吧。 真教人为难。 富美的立场也很艰辛。 富美本身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野心或算计。她当然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是个值得同情、褒奖、应该保护的可怜姑娘。 然而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成了决定村子前途的关键人物。 虽说是关键,但富美还是个小女孩。 而且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个性还极端古怪的村木老人以外,她无依无靠,境遇堪怜。 她在村子里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吧。 事实上,听说村里也有人会咒骂富美,说要是没有你,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这岂不是教人气愤难平吗? 即使如此……富美还是没有拒绝继承。 她说并不是因为她爱钱,单纯是因为爷爷说他想这么做。 就算是那样一个教人伤脑筋的妖怪老头,富美也感激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吧。 真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孩。 我无法允许众人群起围攻这样一个好女孩。 不管是财迷心窍的儿子还是村人,全都让我无法原谅。 说到那个让富美面临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一早就只知道谈论妖怪。 而且还是跟那种家伙。 所以我才怒不可遏。 「难道……这些狗也是因为这样才养的吗?」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遭到什么样的骚扰,但这些狗全都是看门犬吧。 对于我的问题,富美只简单地答了句,「是呀。」 「爷爷很小心的。」 「果然会找上门来吗?村人之类的……」 「村人也是会来,不过……对,爷爷写下遗书后,家里就遭了小偷……」 「小偷?被偷了什么吗?」 「嗯,很多。」富美说,「所以爷爷气昏了头,变得呃……是叫疑神疑鬼吗?他说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相信。我总觉得那样实在有点可怜……可是爷爷是个老顽固嘛,所以又多养了好几只狗。」 「哦……家里是有金库吗?」 「家里没有钱,可是有土地权状,还有遗书……」 「遗书?」 「是一张纸。」富美说,「爷爷不会去银行,所以也没有存款,主要是一些文件。爷爷说有人觊觎这些东西。」 「偷遗书要做什么?」 我想本人生龙活虎的,偷了遗书也不能怎么样。 权状也是,就算费工夫偷来,老人还健在的时候也无法施展吧。若是想用来诈欺还另当别论,但就算偷了权状,我想也无法继承。 不过…… 就听到的来看,对手似乎是些老江湖。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的手段,也有法子让无可如何变得有办法如何。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吧。 可是, 为什么狗全养在家里的泥地上? 「这样不是反倒危险吗?这屋子很大,而且还有后门什么的吧?那些地方不就毫无防备了吗?」 我问,结果富美微笑说: 「那是因为……」 她说着,伸手探进睡着的狸猫——当然是叫狸猫的狗——的肚子底下。然后下一瞬间,富美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 「都不见了。狸猫的肚子底下……全空了。」 「难道……」 我也走下泥土地。 狸猫就算被人探摸肚皮底下,也一动都不动。 全身松弛。 「……藏在这只狗底下?」 「对、对啊……」 富美说,抬起头来。她的脸全白了。 原来如此…… 东西都藏在狗肚子底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把要保护的东西藏在看门犬身上的话,就不需要看守好几个地方了。其他的看门犬,说穿了就是保护看门犬的看门犬。 富美更进一步探摸狸猫的肚子。狗哈哈喘气。 「怎么会?昨天白天还有的。」 「不见了吗?是权状吗?」 「全都不见了。」 「全都……?」 「文件还有证券什么的,全部都藏在狸猫底下……爷……爷爷!」 富美大叫。 老人没有回应,沉迷在愚蠢的话题里。 富美站起来,一迭声地喊着「爷爷、爷爷。」往仓库跑去。 我……只能跟上去。 6 然后…… 我真是一而再,再而三,怒不可遏。 这次是对老师。 说到村木老人狼狈的模样,那真是近乎滑稽,我没办法生动地描游。再怎么说,丢失的都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相关文件,虽然令人同情,但我无法共鸣。老人慌了一阵之后,愤怒,哭泣,然后叫来警察。 再怎么想,小偷都不可能是我们拜访之后才侵入的。老师也就算了,但我一直睡不着,而且我睡着的时候,富美大概已经起来了。 那么窃案是发生在我们来之前吗?可是狗对我们也敏感地反应。乖乖的是很可爱,不过小天狗姑且不论,鬼太还有大天狗都相当狞猛,就连体型中等的幽灵,万一真的咬上来,也非常恐怖。小偷即使入侵,也实在不可能摸了狸猫的肚子底下还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人侵入的形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向比较冷静的富美询问我们来访之前的状况。富美说她确认文件,是昨天中午过后的事。然后在我们登门之前,拜访这个家的共有三组人马,共计六人。 首先是下午五点左右,土地出售推进派的三人前来交涉买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樵夫雁田,还有坠饰师傅木村,以及企业代理人。 听说这已经是日课了。不管再怎么拒绝,他们一样每天过来。就算赶人,他们也不肯乖乖回去,所以虽然让他们进屋,但每次说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在千篇一律的应答之后,暧,理所当然地是一场快答应、我不答应的争执,最后老人怒喝「滚回去!」指挥犬只吠叫,落幕——日复一日。 接着是晚上七时许,土地出售反对派的两名村人来访。其中一个是以前干猎人,现在已经退休的老人山本,还有一个开木屐店叫中井的男子,说穿了就是些即使盖了葡萄酒工厂,也捞不到半点油水的家伙们,他们也是几乎每天登门造访。他们是来确定老人没有盖章卖土地的。不过看在富美眼里,这些人是比推进派更恶劣的不速之客。 听说他们每次来,都一定会挖苦富美说:要是没有你,咱们村子根本风平浪静。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们。 这些家伙与倾盆大雨同时现身,在暴风雨中离去了。 紧接着八点过后,来了最后的访客。访客是住在邻村一个叫津圾的老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这个人就是在战后分给老人三只看门犬——什么天狗还是狐狸,一夜过去,我已经忘光了——的人。听说他在村子里有亲戚,时常过来探望。 津坂在暴风雨中过来,聊了一个小时,因为雨停就回去了。 附带一提,津坂把伞忘在这儿了。 光靠这点线索,实在看不出什么。 我实在无从判断。 而且最可疑的是我们。 老师什么也没说。他不仅什么都没说,一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官骑脚踏车赶来,就立刻出门去了。 「沼上你也快点跟上来啊。」老师说。 话声一落,他就快步走掉了。 我非常生气,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等一下啊。」 「才不等呢。我们在那里也只是碍事,而且又帮不上忙。」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人家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情吧。不,不只是一饭,我们吃了人家两顿饭呢。那么就是一宿二饭耶。像老师,早饭还吃了人家三碗。普通会吃到三碗吗?就连寄人篱下的食客都只敢悄悄递出饭碗,而你竟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饭,你这人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我很客气了,很客气了耶。」 「才不客气哩。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是谁说煮芋头好吃的?我是在说,咱们欠人家一宿二饭,换算成量的话,是五饭左右的恩情,可是这样岂不是太冷淡了吗?」 「所以我才……」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离开啊,我们这些外人只会碍事啦。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杵在那儿也只是占空间。这点事你也懂吧?」 占空间的只有你。 「就算是这样,也太薄情了吧?」 「哪里薄情了?沼上,你太奇怪了。再说我们有追查河童事件的急务在身啊。」 什么急务?真受不了他。 「开始打听吧。不,先去现场吧。作左卫门先生说那个泊船场现在几乎没在使用。小舟没有人用。那艘小舟只有紧急时赶到下游村落的用途而已,可是现在道路已经整备得差不多了,这座有过疏倾向的村子不会频繁地使用那艘船,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里。」 「所以呢?」 这又怎么样了? 「所以才要去,去勘察啊。你不懂吗?」 老师顶着大肚腩,步伐沉重地走过乡间道路。 我无可奈何,好跟了上去。事到如今与老师分手折回去也很奇怪,而且他说得也是,就算回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作左卫门老人的家位在村子最靠近山的一边。当然,从屋子到泊船场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地藏,也没有道祖神※,只有连绵不绝的乡间风景。由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昨晚我明明应该经过,却全然陌生。 〔※立于村境等地的石碑,为阻挡外来恶灵等等的守护神。〕 也是因为天气很好的关系吧。 昨晚不只是天黑,我的身心还处于最糟糕的状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久后……开始听见河流声了。 「有了!就在那里啊,沼上。」 老师发出欢喜的叫声。 老师用跑的——其实比较接近连滚带爬地前往河边。 「对对对,喏,你看,这里是石墙,有护岸工程。就像水渠一样呢。然后上游是自然的河川。喏,你看看那巨岩怪石!」 老师好像已经把村木家的怪事全抛到脑袋后头了。老师以不怎么弯曲膝关节,而是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前进,很快地下了楼梯。 「看吧,就是这里没错。」 我觉得无从弄错起。 「噢噢,这里就是昨天的地点。你看,小舟……」 老师说到这儿,声音停了。 「怎么了?」我问,结果听见了「呜嗄啊啊」的尖叫。 当然是老师的尖叫。 「有、有、有……有死人!」老师说。 一开始我以为老师八成又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所以斯条慢理地踱到河边,从阶梯旁边探头望去。延伸到河川的阶梯上,只看得到多多良老师的大肚腩。那团大肚腩正上下抽搐着。又胖又短的手从肚子伸出去,食指指着小舟的方向。 他又跌倒了吧——我心想。 老师的体型很难维持平衡,所以这种倾斜的不安定地面对他来说很危险。仔细一看,阶梯途中还有木桩头冒出来。木桩的位置微妙地妨碍了通行,稍不注意,就可能绊到脚。老师一定是被绊到了。老师一跌倒就会滚落,非常危险。他没滚进河里,算是万幸了。 「怎么了嘛,要我帮你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沼上,你没看见那个吗?」 「跌倒的老师我看得一清二楚啊。你肚子太大,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嗯?」 我总算望向系住的小舟。 「啊!」 我……两三阶并做一阶地下了阶梯,跳过老师的大肚腩,望向小舟里面。 「这……」 「不、不要碰!不要碰啊沼上!维、维持现场是大原则!」 「什什、什么原则……」 小舟里……有个老人浑身湿答答地断了气。 「昨昨、昨天晚上没没没有这种东西吧?」 「没有。我们从那边的河岸看过来的时候,这艘小舟是空的啊。」 虽然当时它诡异地摇晃着。 「难、难道这个人是河童的……」 ——他要说是河童的牺牲者吗? 我采出身子窥看水面。 「喂!」 老师抓住我的绑腿,他是想爬起来吗? 「很重欸。」我说。 「什么很重,我是在警告你,这里的水位突然变深,叫你小心。你可别掉下去啊,沼上。好了,这里我来看着,你快回村木老翁那里,把警察带来。」 「带、带警察来?」 「废话,这可是杀人命案呢。」 「命、命案?」 「因为又不可能是河童搞的鬼。」老师说。 「不是河童?明明昨天找成那样。」 「喂,不是那种问题,好吗?你听好了,当时我们查看这艘小舟时,小舟是空的。而且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雨是停了。」 「那样的话,至少这具尸体不是被雨给淋湿的。喏,你看。小舟都已经开始干了。积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看这具尸体湿成这个样子!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我也……」 确实,尸体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似乎也吸饱了水。 「如果人是在小舟上被杀的,湿成这样岂不奇怪?尸体是从河里被拖上小舟的。」 「是吗?会不会是自个儿爬上来的?」 「尸体自个儿爬上来?」 「或许是有人救了他。」 「无关的第三者怎么可能把尸体从河里拖上来,然后就这样弃置不顾?」 「是吗?或许救是救上来了,可是人已经死了,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所以就丢下不管了……之类的。」 「只有你会干那种蠢事。」老师辱骂我,「总之,确实有个第三者把尸体拖起来后,出于某些原因将它弃置在这里吧。这……至少绝不是意外。不是因为状况十分不自然。从干燥的差别来看,这具尸体是天亮以后才爬上这条小舟——不,被放上这条小舟的,这样推测才正确吧。」 「是吗?」 「是啊。而且你看看这无数的伤痕。」 衣服处处破裂。 可是虽然有伤,却没有流血。 「如果是在陆地受到这样的伤,一定浑身是血了。这是在水里受的伤,血都被冲掉了。致命伤……是脖子的这道伤吗?」 遗体的脖子也有伤痕。 「是不是咬伤?被狗之类的动物咬的。」 「不,不对。」老师断定,「这不是狗的齿痕!都有犬齿这个词了,狗的牙齿当中,犬齿是最发达的,所以咬痕也可以靠门牙来判断。狗咬的话会像这样……你懂吧?犬齿的伤会最深。可是这……没有门牙呀。」 关于这一点,唔,的确就像老师说的。 「再说,狗跟狼之类的动物不一样,一口咬住,就绝对不会松开。会像这样用犬齿紧紧地咬住,像鳖一样紧咬不放,这才是狗的攻击方式。所以不会像这样到处乱咬一通。就算是动物的咬痕,也不会是狗。是其他动物造成的,或者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那是什么?」 「所以啦,」老师用力说道,「也有可能是伪装成动物咬伤的人为伤势啊。例如河童……」 老师说到这里,「啊」地大叫。 「或或、或许是冒充河童咬伤的也说不定啊!」 「我说啊……」这个人在疯言疯语些什么?「冒充是河童咬伤有什么意义?若是冒充河童,骗人取乐,那还有可能,可是欺骗要杀的对象干什么呢?」 「所、所以说……对了,当时我们不是在场吗?凶手为了让我们如此作证,才假冒是河童所为。」 「我说啊,老师,凶手怎么会知道有我们这种呆瓜在他行凶的日子迷失在山中,顺着河川下来?连我都无法预测呢。要是真有犯罪者能做出这种犯罪计划,那才是正牌妖怪吧!」 「啊,说的也是。」老师面不改色地说,接着「嘻嘻嘻」地尖笑三声,「我们的登场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呐,的确是无法预测。凶手是悟之怪※吗?」 〔※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妖怪,能先一步探查到人类心中所想之事。〕 不好笑。 「不不不,」老师自问自答,「不……这也并非不可能啊。也有可能是意外,假冒河童恶作剧,结果真把人给吓死了之类的。反正总之不管怎样无论如何,这都是犯罪。再说,那儿千真万确有一具老人的尸体,你赶快去叫警察过来就是了!」 这话是不错,的确有具尸体,这一点是事实。我照着命令,跑上阶梯。可是…… 为什么非是老师看守,我去通报不可? 结果死者是津圾平四郎——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赶到的巡查见状,一脸苍白地连络总部,不一会儿就有数名警官赶到,村子陷入骚然不安的氛围。 我们理所当然被抓去讯问了。 再怎么说,我们都可疑到了极点,比任何人都要可疑。我们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可疑极了。仔细想想——不,连想都不必想,不管是村木家的文件失窃,还是津坂老人的命案,我们两人都是最可疑的嫌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因为我们三更半夜毫无意义地在凶案现场——而且是河里——四处游荡,接着又在深夜跑到村木家甚至要求借宿。昨晚拜访村木家的客人里,我们停留的时间最久,换言之,我们窃取文件的机会也最多。 而且……被问到三更半夜在河里做些什么,若是回答「没有啦,找个河童而已。」感觉光是这样就会被当场逮捕了。 更大的问题是,我们连回答为何来到这里的质问,都无法令人满意。 为了研究妖怪,漫步山中寻访无名神社——我实在不觉得这种荒唐的回答听起来有多少真实性。 虽然这真是事实。 可是即使撒谎也没用,我据实以告。虽是据实以告,但我在不算撒谎的范围内,换成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这么作证: 首先,多多良胜五郎是个在野民俗学者,我是他的助手,我们为了寻找旧文献中记载的古老神社进入深山,却遭遇暴风雨,遂向在村公所打听到的村木家求助…… 这样一说,印象就有些不同了吧。 老师不是民俗学者,他自称妖怪研究家。乍看之下做的好像是类似民俗学的学问,但目的、方法、心态全都不同。可是这不是谎言。说起来,根本没有妖怪研究这门学问。但因为根本不存在,警察也不知道吧。所以为了说明,做为权宜之计,我选择了感觉最相近的一门学问。这么一来,就接近比喻了。老虎和猫不同,但要说明猫的时候,说它是小老虎也不算错吧。 ——嗯。 没错。 我再次确认之后,这么接着说: 我们狼狈万分地下了山,总算看到村落的灯火,松了一口气,此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以及在水边争执的声音。很快地,甚至还响起了一道惨叫,所以我们心想或许出了什么事,在河边搜索了一阵子,但那个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 这是事实。没有扭曲、虚饰也没有隐瞒。 刑警也应和着聆听。 然而…… 「河童啊,河童!」 巨大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说,『河童吗?为什么……』你没听见吗?我说河童耶!」 口气就像在抗议。 我板起脸来,瞪了旁边一眼。肥胖的老师边调整眼镜,边反驳刑警。遭到反驳的刑警太阳穴转眼浮现出不晓得是青筋还是血管。刑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把气吐出来。 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老师大大地鼓起腮帮子: 「你、你怀疑我吗?告诉你,我的耳朵可灵的了。那边那个沼上是个传说狂,听说西边有传说,就飞奔而去,听到东边有民间故事,就火速赶往。只要是有关妖怪的词汇,不管是几里之外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出来,听力惊人呢。不可能听错的。对吧?沼上,那声音的确是说河童吧?河童……」 我别开视线。 但老师就是不肯罢休: 「干嘛,不要装作没看见。我们就是听到那个声音说河童,才会一直在河里泡到深夜,到处寻找河童啊。对吧?沼上?沼上,我叫你啊。我们到处寻找河童……」 负责讯问我的刑警看着兴奋得仿佛真的发现了河童的老师,然后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 「他可是那么说呢。」 我只管笑。 我也只能笑了啊。 刑警的心证似乎一下子变糟了。 我拱起肩膀,努力地不看老师。这种情况,也不能装作不认识。 我很快地听见刑警的怒骂。 可能是太阳穴的血管爆裂了吧。 「你、你这是在耍人吗!什么河童!」 「所谓河童呢……」 「我知道河童!」刑警再次吼道。 老师毫不畏缩,继续说道: 「听好喽,所谓河童,是现在依然有非常多人目击到的妖怪。是还没有失去所谓民俗社会的真实性、极为贵重的妖怪!你懂吗?」 「不懂啦。」刑警懒散地说,「好吧,就相信你们说的好了。那样的话就怎么样?这个津圾先生半夜遭到河童攻击,被河童用相扑技什么的摔出去,给摔死了吗?还是被拔掉了尻子玉?这要等解剖之后看验尸报告才知道……可是尻子玉是啥啊?还是被河童的屁给薰死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凶手还是别的,那个人——被害人当时都以为那是河童,这是事实吧?国家权力连这种事都要否认吗?」 「你说什么!」刑警勃然变色。 如果不是村木老人插进来为我们辩护,我们毫无疑问绝对会被扔进监狱。老人十分抬举我们地大力说明「这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真的是妖怪研究家。」然而…… 老师烦人地河童河童地嚷个不停。因为不合理,他不肯屈服。这么一来,我也无计可施了。 「总之津坂先生看到了河童!不要忽视贵重的证词!」老师怒道。 「河童啊……」 村木老人一次又一次望向收容在一旁的遗体。然后他这么低喃: 「怎么可能……河童……不会做这种事。」 「咦?」 老师的愤怒一下子止息了。 然后老师冻结似地僵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 「对了!就是啊,老先生!」 「就是什么?」 「河童不会做这种事。河童不会咬人!河童顶多只会把人拖进水里——也就是把人溺死而已。据说河童也会拔掉人的内脏吃掉,但不会咬死人。」 「呃,我说啊,多多良老弟……」 「不……不用全说出来,老先生,我可是全日本唯一一个妖怪研究家呢。这样啊……对了,那张图,那张石燕的图!」 「什什什么?」 终于…… 似乎连刑警都被卷入老师的步调里了。 「老先生,昨晚我请你看的鸟山石燕的《今昔百鬼拾遗》,你还记得吗?就是画中的岸涯小僧啊!那就是答案!」 「啊……哦,那个……」 「啊啊,各位警察不知道呢!那么……」 各位警察——老师终于开始演讲了。 「岸涯小僧是河童的一种。说是河童,但也和我们一般心目中的河童不同,外形是古老形式的河童。它全身遍布毛发,就像猴子一样,不过手上有蹼。鸟山石燕这个画家将这个岸涯小僧与一般的河童区别开来,另外画下。画曰:岸涯小僧居川边补鱼而啖,其齿利如锉。听到了吗?它的牙齿很锐利。岸涯小僧的牙齿很锐利,换句话说,它是会咬人的河童!」 「这又怎么样了?」刑警变得面无表情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这个被害人是被那个叫什么哎呀小僧的小鬼给咬死的吗?」 「不是。」老师大力喷气,「绝对不是!你们是呆瓜吗!」 「呆……」被骂成呆瓜,刑警僵住了,「喂,你这……」 「还喂!」 老师挺起胸膛。 或者说,是顶出肚子。 这人在嚣张些什么? 「听好喽。老先生,我啊,从先前就一直在意得不得了……请看看这个场景!」 老师以宛若歌剧歌手般夸张且流畅的动作,指向背后凶案现场的河原。 「这……呈阶梯状的护岸用石墙,还有取代栈桥的阶梯。还有四处乱立,妨碍通行的木桩。再加上用来系小舟的竹竿——这与石燕所画的岸涯小僧的图画背景,岂不是如出一辙吗?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这么说来……真是如此。只有草生长的样子有些不同,其余几乎一样,虽然应该只是巧合。 「只、只是巧合吧……」 老人也这么说。任谁都会这么想。不管凶案现场和江户时代画下的画有多么相似——不,就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不代表什么。难道这老师要说石燕预言了这桩命案吗……? 然而, 「这当然是巧合!」 老师用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斜瞪了刑警一眼,轻蔑地说。 「那到底是怎样啦?」刑警哑了嗓说。他已经受够了。 「还不懂吗!」 「不懂啦。」 「我说啊,背景与场景的相似肯定是巧合。可是石燕跟把尸体摆上小舟的凶手,他们的思考及意图是一样的!」 「我不、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哪,」老师更加重了语气说,「给我听好喽,你们知道雁这种鸟吗?」 「雁?知道啊。」 「好,雁鸟怎么飞?」 「不就编队飞行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没错,排成一列,像这样呈人字型飞翔。因为这样,所以有棱有角的形状或是锯齿型的形状,日语就叫做雁木。刚好就在那边的石墙般的阶段,也是雁木的形状。还有从上面往下延伸到河里的阶梯也是锯齿状的,所以也叫雁木。泊船场阶梯状的栈桥,一样称做雁木。在大阪,从建筑物通往河边的楼梯……就叫做雁木! 「这样啊?」 「是啊。不仅如此……妨碍通行的木桩也称为雁木。雁木雁木雁木。石燕执拗地在画里面画进了雁木!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刑警冷冷地回答,「那种事谁知道啊?谁晓得江户时代的画家在想啥?」 「你不懂?」 老师目瞪口呆了一下,「嘻嘻嘻」地笑了: 「石燕为什么画了一张全是雁木的画……?对,因为他跟把尸体放上小舟的凶手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事!」 老师摊开双手。 「听好喽,用来加工兽角的粗目锉刀也是锯齿状吧?那也叫做雁木锉,大多数时候简称为雁木。还有,同样用来锯木头的粗目锯子,也叫雁木锯。没错,说到妖怪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叫做gangi……那根本不是什么民俗语汇,只是同音笑话罢了※。因为岸涯小僧有着能够一口咬下鱼的牙齿——没错,岸涯小僧的牙齿是雁木状的!」 〔※岸涯(gangi)与「雁木」(gangi)同音。〕 「所以呢?」 「你还不懂吗!」老师大为愤慨,「是一样的。凶手为什么将被害人的遗体丢在这里?那当然是因为凶手想要暗示雁木这个词。」 「暗示雁木这个词……什么意思?」 「雁木锉是用来打磨兽角和兽骨、金属等坚硬素材的工具。喏,关系人里面有这样的人吧?」 「哦……你说坠饰师傅……呃,是叫木村吗?」 「没错!坠饰是削磨坚硬的素材,加工制成的。还有另一个,说到会用雁木锯的人……」 「咦?樵夫雁田吗……?」 「没错!怎么样!雁田和木村……两个人排在一起,不就是雁木吗!」 「噢噢!」众人哗然。 「雁田与木村,雁木啊……」 刑警对望了一眼。 「那、那么你的意思是……招揽葡萄酒工厂推进派的雁田和木村就是凶手?」 「不是啦,真受不了你们耶。」老师蹙起又细又短的眉毛,「你们是呆瓜吗?」 「什……」 刑警应该是想骂「什么叫呆瓜?」 连我都想骂。站在旁边看,到底哪边才是呆瓜,是历然可见。被呆瓜喊呆瓜,而且还被连骂两次,就算是公仆,脸上也太挂不住了吧。 「……可是,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说雁田加木村就是雁木的不就是你吗?这个状况是在喧不那两个人吧?」 「我说你们呐,凶手点出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咦?」 「如果真有哪个笨蛋会故意挑一个显示出自己名字的地点做案,我还真想会一会呢。这岂不是等于在犯罪后特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再离开吗?你怎么会想成这样啊?对不对,沼上?」 「不、不要突然扯上我啦。」我大为狼狈。 「凶手……一定是想要将罪嫌转嫁到雁田及木村身上。换言之……凶手是反对派的人。」 「是、是吗?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说起来,被害人身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就好似被岸涯小僧给咬到的伤口……这会不会是捕兽夹造成的?」 「用来……捕野兽的捕兽夹?」 「没错,就是那个捕兽夹。大家都知道吧,那个呈锯齿状,会像这样啪地猛然夹起来的陷阱。被夹到很痛的。当然,那不是用来夹人的,就像各位说的,是用来捕野兽的。可是,这些伤就是捕兽夹造成的吧。应该是吧。」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像……」蹲在遗体旁边的刑警说,「这有点像捕兽夹造成的伤呐。可是……喂,等一下,怎么会被夹到这么多地方?而且谁会有捕兽夹啊?」 「我说啊,反对派的山本以前不是个猎人吗?」 「哦……的确,他的职业需要用到这类陷阱。」 不知不觉间。 连刑警们都同意起老师的话来了。他们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不是被老师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而是主动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既粗暴又荒诞,这种情况,是刑警们自己要被拐的。 ——这样好吗? 这种情况,我只能板起脸来。 「没有错。」老师神气兮兮,「津坂先生在回家途中,突然被捕兽夹给夹到了脚吧。被夹到非常痛,而且又是在黑暗中被夹,他一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竟会有捕兽夹设在大马路正中央。一般人都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吧。所以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应变。只觉得很痛,痛得受不了。」 「唔……应该是受不了吧。」 「结果他跌倒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跌倒吧。然后呢……」 「然后呢?」 「跌倒的地方,也设置了一堆捕兽夹吧,一定是的。这下子不得了了。全身被『啪锵』、『啪锵』地到处乱夹……当然会吓一大跳,惊慌失措。而且很痛呢。请看看那无数的伤口……」 所有的人都望向盖着白布的遗体。 那些伤口的确是教人不忍卒睹,周身上下全被咬遍了。 「可是……捕兽夹会造成致命伤吗?」 「也有可能致命吧,但并不确实。反而是被害人陷入恐慌状态,滚进河里淹死了吧。可能是溺死、衰弱死或失血而死。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不是医生嘛。可是被害人掉进河里了。」 那就是……最初那道的水声吗? 「我们听到的宛如争执般的声响,是被害人落水之后,拼命挣扎想要解开捕兽夹的声音吧。可是泊船场那里的水突然变深,而且再怎么说,被害人都是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