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宏强忍着不让自己站起来,失明的她要避开玻璃碎片走路似乎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他不能去帮她。阿满战战兢兢的蹲下来,两手开始在地板上摸索,试探性摸索着地上的状况,以避免被玻璃碎片割伤手,她将碎片一片一片拿起来移到旁边,然後慢慢的前进到厨房的角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後,改采用脚尖搜寻着厨房角落,原来那里放着一双老旧的拖鞋,以备不时之需。看着她手上拿着竖立在一旁的扫帚,开始清理一地的碎片,明宏终於松了口气,她用扫帚收集脚旁碎片的动作看起来非常熟练,也没有受伤的样子。明宏心里思索着,这个叫本间满的女性究竟是一个怎麽样的人啊?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看起来他是一个人独居在这间房子里的,难道她没有家人吗?是住在别的地方吗?但明宏又觉得她这样的情况和家人分开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的视力有障碍,要是有家人就近照顾应该比分开住在远处来的有人性吧。回想起这几天他观察的生活模式,他实在找不到她非住在这里的必要性,从年龄上看来,她可能是大学生或是大学刚毕业吧?她没有去学校,也没有从事工作的迹象,只是每天躺在家里过日子;而她每天洗衣服、打扫——看着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拿菜刀切蔬菜、用炉火做料理的情景着实让他气都不敢喘一下,但是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即便是全盲的人也可以独立的炸天妇罗,也许是习惯的因素吧!不做家事的时间,她就像开关被关掉一样,整个人虚脱的躺在榻榻米上——她是怎麽生活的?哪里来的生活援助呢?现在的她拿着簸箕,用扫帚将聚集在一起的玻璃碎片扫进当中——侵入这栋房子已经第五天了,明宏从没踏出过这个房子一步,大部分的时间都一直坐在客厅里,只有她到二楼去睡觉的半夜,他才会离开客厅,在一楼走动;这期间他都会去吃东西,上洗手间……甚至借用浴室,他每晚都会吃一点放在冰箱里的东西:例如将果酱涂在面包上,送进嘴里;切好的番茄放在保鲜盒里,他便会抓起番茄片吃下去,可是如果一下子吃太多,可能会被她发现食材减少的事实,他也会将盒装的牛奶倒进杯子里饮用,将用过的杯子洗净擦干,在做这些事情的当下,他还不时的注意她会不会突然从楼梯那边出现。溜进这间房子的第一个晚上,他曾经到紧邻着客厅,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房间里看过,打开橱柜看到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棉被——心想自己在天寒地冻的夜里睡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可能会冻死吧?可是擅自点起暖炉或被炉,万一她哪天突然出现,那麽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启的暖气用品便会引起她的怀疑,明宏不敢确定自己一定可以在她早上起床之前醒过来……他好想盖着那些棉被睡觉,但又想到万一她突然出现,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将棉被叠好……後来发现房间的橱柜里有男人的衣物,明宏索性拿那些衣物在身上取暖,穿上颜色朴实的毛衣,心想惴想着这些衣服是谁的?同一个橱柜中也塞着西装和领带,他推测可能是她父亲的东西,那麽她父亲现在人在何方呢?第二次到那个房间去搜寻,发现房间除了橱柜只有简单木桌和书架摆放其中,约6坪大的和室,书架上是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书籍,上头还有相框,相片中是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少女和一个像是父亲的男人,少女有着目前阿满的影子,可能是小学运动会时拍下来的照片吧!她身上穿着体操服。两人都对着相机开心的笑着,发现年纪幼小的她注视着相机的镜头,明宏当时一边心想着小学的她她应该还有视力吧一边回到客厅,坐回角落,将背靠在墙上睡觉。而前天白天,玄关的门铃响了,明宏好焦躁,万一有人要进来,他就得从厨房的後门溜出去,要不就得藏身到客厅隔壁的房间里——他躲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倾听,来访的客人是个女性,好像是帮阿满将被风吹跑的衣物送回来,和阿满聊了几句之後便回去了。当天晚上,明宏打开电视,并将音量开小,不知道是不是对世界上的事情没什麽兴趣,阿满看电视的时间并不长。对失明的她来说,电视跟收音机几乎没什麽两样,然而她让房子里保持寂静无声的时间却格外的长,客厅里也没有摆放可以播放音乐的机器,他猜想她位在二楼的房间里也许会有音响装置。明宏也不是常看电视的人,不过却偏好深夜播放,算不上是一个节目的环境影像,他转到那个频道,将音量关小,如果没有紧贴着电视坐着,只怕都会因为外头的风声而听不见,於是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坐法,电视机随着使用的时间慢慢发热,但说要温热整个房间,这样的热源实在太微弱了,尽管如此,对紧贴在电视机旁边的明宏而言,电视机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电视,不如说是会出声的暖气设备。昨天一早,阿满就披上粗糙的外套,一副外出的装扮,明宏在一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玄关的门铃一响她便出门了,明宏并没有去确认外头的状况,但是听到一个不是阿满的女性声音从玄关传来,心想大概是她的朋友吧?阿满不在家时,明宏便可以轻松的度过那段时间,要是她能更频繁的外出,那麽明宏也许会比较好过吧……有视力障碍的人都会拄着白色的拐杖出门,这样的想法是什麽时候学到的啊?也许是小学时在某个课堂上学来的,那麽她也会拄着白色的拐杖外出吗?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真正看过她外出时的样子,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物从厨房的後门出去而已,除此之外,便是拿着垃圾到外头去,或是拿着邮件等等,这些工作都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就算视力有障碍,只要能够熟练的使用白色的拐杖来探寻四周状况,一样可以在外面活动吧!所以视觉障碍者应该会更频繁的外出才是——之前明宏是这样想的,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话说回来,当阿满外出时,明宏其实大可以自由的在房子内活动,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明宏还是坐在客厅的角落。他坐在那个位置,望着窗外的车站月台,他并不像在像空巢一样的房子当中徘徊,虽说已经擅自闯进人家家里的他,还在乎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有点可笑,可是即使只是打开一个架子都让他犹豫好久,因此他决定在外头还有太阳的时候,都要一直呆在客厅里不动。照道理说不应该太频繁的观察她才对,也不应该再知道太多,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只是希望能在这里躲上一阵子,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不能打乱她的生活,即便是窥探人家的生活,也应该局限在最低限度——这是擅自闯入人家家中,使用别人资源的人该有的基本礼貌。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听到松永所讲的话,跟踪明宏,窥探他生活隐私的事情。松永甚至提议用摄影机偷偷拍下来,他永远无法忘记听到这些话时内心所产生的恐惧感,从此之後当他走在路上时,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窥自己那般的恐惧感,绝对不能让她产生当初自己感受到的窒息感和压迫感!可以的话,他希望在她还没有发现到自己的存在时就离开这个房子,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明宏定睛一看,正在厨房清扫玻璃碎片的阿满就快结束作业了,她将扫进簸箕里的东西倒进放在厨房一角的桶子里,那个桶子可能是她整理危险物品所使用的,玻璃碎片落入桶子里,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连躲在客厅里的明宏都可以听见。清扫完毕之後,她将拖鞋脱掉摆到厨房的角落,拖鞋的任务似乎到此告一段落了,她赤着脚离开厨房,从人在客厅里的明宏的视野中消失。他听到她在走廊上走路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她爬上楼梯的声音,脚步声是流畅而连续的,以一个使命的人而言,算是非常轻巧的补番,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客厅和厨房的等都还亮着,明宏心想她大概很快又会下楼来了。明宏小心翼翼的起身,在她醒着活动时,或是没在洗碗或是吸尘器打扫时四处走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以的话他宁愿定在原地不动。不过他很担心散落在厨房里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前去,将东西捡了起来,毕竟万一她踩到而受了伤就很危险了——有一块玻璃碎片掉落在比阿满想象中还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又大又尖的碎片,明宏将碎片丢进桶子里,趁她还没有回来之前回到客厅。十二月十五日,关进房子的第六天早上来临。寒意并没有因为明宏擅自借用衣服穿就完全消除,脚尖冷到宛如冻结般的僵硬,那种麻痒感以及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使明宏醒了过来,环视四周的他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随即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别人家的客厅里。他确定阿满还在二楼的房间并没有下楼来,不禁松了口气。他觉得早上醒来是最危险的时候,他担心阿满已经起床呆在客厅里,自己却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发出任何声音——她应该没有迟钝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发现有别人在场吧?七点,二楼响起闹钟的响声,她每天早上都在这个时间起床;明明不用上学,为什麽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呢?对她而言早上代表什麽意义呢?要不是闹钟发出响声通知,她也许不知道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万一他悄悄按下闹钟的话,她是否会认为还在深夜而一直睡下去呢?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走下楼来的声音。明宏在深夜活动时,曾经确认楼梯的状况,他想起当时的事情:由於这是间老旧的房子,楼梯的坡度很陡,楼梯和走廊的地板一样,是用表面像被水濡湿一样有光泽的黑色木材制成,摸起来跟看起来一样有一种光滑的触感,楼梯很容易滑脚,屋主也知道会危险吧?所以在接替的一端铺设了止滑垫。举目望去,楼梯上头消失於深夜的黑暗,他想点亮楼梯的灯,遂按下附近的开关,但是并没有灯光亮起,是灯管坏掉了吗?她知道楼梯的灯不亮吗?不管知不知道,她总是在那片黑暗当中,若无其事的生活着;早上起床,换好衣服,沉溺於自己的思索,换成一般人的话,大概就搞不清楚走廊延伸到哪里或楼梯从哪里开始吧?然而她却理所当然的生活着,就好像房子中的黑暗是她习惯的世界的一部分。明宏凝视着楼梯前方的黑暗,心中想象着她爬上楼梯,毫不犹豫的走进黑暗当中……她的背影浮现在明宏脑海中,黑色的阴影落在她头上,随即上半身跟着消失於黑暗当中;她的身体随着往楼梯的上方走去而钻进黑暗,连最後看到的脚尖都完全融入黑暗,忽然间明宏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觉得她不像是一个人,而是在略微脱轨的世界当中存活的有机体……早晨的寒意让明宏全身不停的发抖,他抱着膝盖,用力的将身体缩成一圈,蜷曲在客厅的角落里,每天早上他都得保持这个姿势才行。因为他怕自己伸出去的脚会绊倒她。在洗脸台洗过脸之後,她顶着一张睡意惺忪的脸来到客厅,於是明宏的呼吸变浅,身体变得僵硬。每天早上,意味着一天开始的这一瞬间最让他感到紧张——她走近客厅东侧的窗户,她的脚就在距离明宏的脚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要是明宏把脚伸长,就会被她踩到,他只好用尽全力的缩着身体,当他把视线往上看时,阿满的脸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她打开窗锁,将窗户打开,让冰冷的空气流进房间里面,精华了封闭而沉静的空气。每天早上,她大致上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件事情,只是时间上多少有些落差。明宏从以前就知道她有这种习惯,所以在这个房子里迎接第一个早上的时候,他就是弯着脚度过的。到目前为止,他很幸运的都没被发现,她大约用十分钟的时间让窗户开着,然後又关上窗户,这期间明宏只能死命的忍着那股冻人的寒气,做完流通空气的日课之後,她便打开暖炉和被炉,一个人关在客厅里,她抓起放在北路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的电源。当遥控器指向电视的那一瞬间,坐在电视旁边的明宏以为是指向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惊。电视就在旁边,因此明宏看不到电视的画面,从声音判断正在播放新闻节目,平常她鲜少看电视,因此这个举动让明宏觉得很讶异。被炉才刚刚打开电源,大概还没有温热吧?她抓住被炉的棉被,弓起背来,全身因为寒意不停地哆嗦,从她的样子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专心在听电视的播报声。窗外传来电车行驶的声音,明宏隔着冰冷的窗户看着月台,看得见通勤和通学的人都站在月台上,被进站的电车逐渐挡住而看不见了。电视节目从全国播放的专题切换为地区性的新闻,讨论的是位於隔壁城市的话题,人们好像开始为迎接圣诞节而妆点起饰品了。电车在窗外缓缓的启动,明宏突出的七夕在尚未温热的客厅里的冰冷空气中冻成白色气体。新闻主播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起前几天在车站发生的意外,就是松永年雄死亡的新闻。明宏内心一阵悸动!他想看看电视画面,但是一有动作,就会被阿满发现;电视机明明就在旁边,他却只能听到声音,这让他觉得心焦不已!新闻好像这在播报松永年雄的葬礼画面,可能是公司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表达悲伤的影像,新闻主播继续以淡然的与其说明松永死亡当时的状况,主播并没有说出「被人从月台上推下去」这样的话,只陈述着警方目前正积极的在搜寻行踪不明的同事大石明宏。当明宏屏住气息,紧张不已之际,新闻切换成比较轻松的话题,而他此是此时才开始盗冷汗的,他知道警方正在搜捕自己,有人因为他人的心智脱序而失去性命,也难怪警方卯足了劲在追捕自己。他想起松永死後的事情,站在同一个月台上的女人看着明宏的脸,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之後她慌张的离开明宏的旁边,这画面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播放。警方立刻查出从车站中逃走的年轻男人是他,这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来事发之後,他就没有到公司上班,如果再稍微过滤一下对松永心存杀意的人,就立刻可以锁定目标了;自己曾经明确的对若木说过:我想杀人!公司的人现在会怎麽说呢?一定互相转述着一些关於自己却参杂着他们个人虚伪与事实的谣言吧。然後明宏又想到在老家的家人,老家很远,他不认为刚刚的地区性新闻会在老家所在的地区播放,但是警方应该会打电话通报吧?他想象妈妈一手拿着电话,听到消息时饱受冲击的样子,她是如何承受「令郎将公司的前辈从月台上推落加以杀害」这样的消息呢?心头没来由一阵剧痛,明宏一向不是会制造问题的孩子,家人一定会感到很惊讶,即使是念书时家人也从来没有因为他做了什麽坏事而被教导学校过。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弟曾经因为发高烧而住院,当时明宏才刚升上锅中,妈妈一直跟在弟弟身边照顾,家里虽然有奶奶帮忙煮饭,但是味道跟平常有些许不同,奶奶都把蔬菜切得大块大块的,他便从这些细微的事情体会到妈妈和弟弟不在家的事实,妈妈会从医院打电话回来,有时候是明宏接的。「大家都还好吗?」妈妈这样问,於是明宏一边回话,一边想起妈妈令人怀念的摸样,事实上那次住院也不过只有一个晚上而已,可是隔天早上便跟平常不一样,父亲哥哥都抱怨找不到袜子,平常由妈妈为大家打理的大小事物都像在哪个早上失去依靠一样,造成一场混乱,所幸弟弟很快的就复原了。明宏读高中一年级时,哥哥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二年级,有时候他们会在学校里碰面,明宏为此很伤脑筋,他跟兄弟和家人会有适度的交谈,也彼此知道书架上摆的漫画书种类,相互理解甚深,但是他跟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鲜少有亲密的对话,虽然念小学时他还可以轻松的跟大家对话,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情况就愈来愈棘手,所以在校内和哥哥碰面时,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跟同学不亲近的事情,他觉得这种事呗家人知道了是很可耻的事情。哥哥和弟弟在家时经常提起朋友的事情,可是他没有,他和同学之间并没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可以拿出来讨论。哥哥曾经在高中学校的走廊上叫住他。他回头看见哥哥跟朋友们走在一起,而哥哥独自朝着明宏跑了过来。「你背上贴着东西。」听哥哥这麽说,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背,发现有人用胶带将小纸张黏在他背上,上面用麦克笔写着一些商人的话,这是常见的恶作剧手法。他立刻就察觉是之前他跟班上一个同学撞到了肩的时候被贴上去的吧?「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哥哥从明宏背上将纸张撕下来,揉成一团丢掉。然後哼着歌跟朋友们会合。当时哥哥经常会哼流行歌曲,他听到哥哥很愉快似的跟朋友说那是我弟弟。他很感谢哥哥并没有针对纸张一事多作想象,可是他还是觉得很羞耻,他独自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其他学生都可以避开的走过他身边,也许是嫌他挡路吧?他站在学校的走廊上,陷入一种身体好像要消失了的情绪当中。大学念一半,他便决定辍学进入印刷公司,当时他开始独居,也几乎断绝和家人的联络,顶多半年打一次电话,他觉得再让自己感觉没有家人会过的比较轻松,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怎麽去适应在家中和在外头的代沟,在家里他可以跟兄弟很正常的互动,但是在学校里,他完全没办法融入人群,甚至带着半轻蔑的心情看呆那些聚在一起快乐聊天的同学。尽管後来开始独居,进入印刷公司上班也是一样的情况,索性当做自己没有家人,一天过一天还比较好,这麽一来,当他在公司里感到寂寞时,便不会想起家人了。而现在,明宏正遭到警方的追捕,家人是会引以为耻呢?或者为他担心?自己为什麽要潜进这间屋子呢?该不该去自首呢……不!在遭到警方逮捕之前,他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所以他必须躲在这个房子里,明宏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抬起手腕看着手表,就快七点二十分了,照惯例,对号列车应该快经过车站了,那是在六天前早上夺走松永年雄声明的电车。碾死人的电车会落得什麽下场呢?只是加以清扫,然後立刻又在这乘客往前飞奔嘛?或者会将车厢替换下来呢?被炉可能渐渐的加温了吧?因为阿满的表情显得很平和,不知道是因为想睡觉而定住不动,或者是因为不想动所以一直没动。早上的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在手表的玻璃镜面上形成一道反射的逛,可以照射到阿满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小圆圈,她所坐的地方笼罩在阴影当中,因此可以很明确的看到光芒的圈影,白皙的肌肤上只有那个小圈圈闪着光。太阳形成的光带从云层之间垂射下来,在客厅的地面上圈出一个圆形,闪着光芒,明宏的脑海中浮起一个神圣的景象。只要稍微转动手腕,手表的角度就会改变,她脸上的光圈就像一块白而模糊的东西在皮肤上游移着;而她动也不动,似乎没有注意到光圈在她脸颊上滑动的事情,光越过她的鼻梁,与她那像玻璃珠一样的瞳孔重叠,反射光照出漂浮在客厅里空气的尘埃,似乎被她的瞳孔吸进去,深入眼睛当中。然而她并没有做出觉得刺眼而边开眼睛的举动,此时窗外响起对号列车如狂风吹起而过的声音。伸进被炉里的脚尖开始感受到红外线的热度,打开电源直到温度到达暖和的这段时间总让阿满感到不耐,环路也是会造成一样的情绪。一想到只能无力的等待变暖之前那段寒冷的时间,她便会以自己曾经在青春期认为干脆不用被炉和暖炉活血会比较好一事。她想听听新闻,遂将电视打开,果然如她预期的播报车站发生的意外,与其说是意外,应该算是谋杀吧?一个叫「ㄙㄨㄥ ㄩㄥ ㄋ一ㄢ ㄒㄩㄥ」的男人因从月台上跌落而被电车碾毙,好像有一个当时在现场的男人逃走了。是那个男人把他推落的吗?她认为可能性很高。她推断「ㄙㄨㄥ ㄩㄥ」这个姓的写法应该是「松永」,尽管她不知道正确的用字,也许电视画面上有显示出来,但是她看不到。另外,「ㄋ一ㄢ ㄒㄩㄥ」是哪两个字,她始终想不出来。夺走他性命的对号列车应该快要经过房子後面的车站了,从眼睛还看到到的高中时代开始,她的生活习惯就没什麽改变,醒着时在客厅里发呆时,总是可以听到电车疾驶而过的声音,所以虽然现在的她看不到时间,大致上还是可以推测。从车站传来的各种噪音可以给她一种亲切感,电车笨重的铁质车轮以固定的速度倾轧铁轨的声音,刹车的高亢金属声音宛如巨大动物叹息的空气声,还有对号列车经过时,那足以震动大气的噪音;从小听着这些声音长大的缘故,那些声音几乎已经伸进她的身体里面了,即便视野为黑暗所笼罩,房子变得像宇宙的尽头一样空旷,这些声音对阿满来说比冥王星还要遥远的情况,仍会传进阿满的耳中——附近的人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噪音公害?有婴儿的家庭,也许会因为电车经过时孩子就会号哭不止而饱受困扰——可是,阿满很喜欢这些噪音,如同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听到海浪声一样。她决定想想其他的事情,最近家中老是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她觉得食材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减少了,虽然减少的量不至於到很明显的地步,但以一天吃一片,以原本可以撑一个星期的面包为例,会莫名在五天之内就消耗光了?她很难想象是自己在睡觉时,或是在自己不自觉的情况下吃掉的,此外有时候会听到榻榻米上疑似有衣服摩擦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小,小到似有若无的程度,但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身边的某个地方,刚开始她以为在房子里面感受到的怪异感是来自某种动物,很可能是小动物误闯进房子当中,因为就算窗户没有开,没有听到任何叫声,小动物跑进家里这种事还是可能发生的……小学时,家里会出现鼠患,一大堆老鼠在屋檐内乱窜,它们活动的声音非常明显,当时她跟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每当屋檐想起沙沙的声音时,她就会因受到惊吓而待在原地。「今天老鼠们的精神一样很好呢。」某天用餐时,天花板又传来响声。阿满停下正要夹菜的筷子,望着天花板说。「只希望它们别什麽东西都乱咬。」父亲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中,望着天花板喃喃说道。难不成这一次又是老鼠作怪嘛?但是屋檐并没有传来任何响声,换做是猫或狗的话,应该多少可以听到叫声的;想象着狗或猫用後腿站起来,以前脚打开冰箱的样子就让她觉得好笑,但她也渐渐把这可能性排除在外,如果有动物在屋内的话,她想也许是人,有人安静的,在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潜藏在屋内,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打开冰箱,吃掉了面包——这是最难想象得到的事情,然而阿满在感觉到有某种生物存在的怪异感之际,也察觉出其中有着不想让屋主察觉其存在的人类意志。这个人可能有些倒霉吧?偷吃面包根本就是疯狂的想法,面包数量减少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吗?也许这个人物没有想到面包的片数是可以数得出来的吧?对方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会有女人会因为面包片数减少这种事情而郁郁寡欢,阿满隐约产生某种优越感,但另一方面还是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对方躲在什麽地方,再加上一想到自己的生活被窥视:心中就产生无比的恐惧感……是不是该通知花末呢?她必须采取慎重的行动,现在躲在房子里的人物是安静的,不过万一自己想把这件事通知某人的企图被发现了,对方可能会采取粗暴的行动来阻止她。那个人有害人的念头吗?既然是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溜进别人家的人,会做出什麽事情谁都不敢保证,既然如此,就先别打电话给花末了吧?自己虽然看不到对方,但是对方很可能就在附近。房子里像老朋友一样亲切的黑暗隐藏着紧张的气息,也许有人就在身边,从某个地方监视着自己,这让阿满感到不舒服,她决定先静观一阵子再说吧,只要装成什麽都没发现,这段期间应该还是安全的,会这样推想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根据,这只是她依照这几天的情况所做的单纯决定。她目前还不知道那个人躲在家里的什麽地方,她觉得有人就在身边,不过如果自己要躲在别人的家中,应该会选一个屋主鲜少用到的房间躲着吧?当阿满心里在揣想时,好像有什麽类似光的东西在她黑暗的视野深处闪过去,虽说是光,但是又非常微弱,就像尚未失明的时候,透过眼睛看太阳时那种红色的小点,正当她要归类成是自己心理作祟时,那个点又闪了一下……她察觉到这一点,极力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表情,心想绝对不能露出她感受到异状的表情,於是跟刚刚一样,装出茫茫然的样子。那个红点可能是光,阿满并不是全盲,勉强可以感受到太阳光,刚刚浮现在黑暗中的光点应该是太阳反射某种东西造成的吧?譬如小镜子或银色的钮扣?光点之所以会闪动,代表东西是活动的吧?从点的位置来推断,反射光点的某样东西是在房间的角落,刚好在电视和东侧墙壁之间,那地方原本有放什麽东西呢——不,什麽都没有。阿满得到一个结论:有人现在就在那个地方,而他身上的某样东西反射着太阳光。如果这是事实,那麽他距离窝在被炉中的自己不到三公尺,这个距离是那麽地短,只要她在漆黑的空间来回走动,随便一伸手便很可能不小心碰到……那个人潜藏的地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算她知道对方潜藏的地点,也不代表事情就能有什麽进展,这一次她出於偶然地知道对方的所在,并不知道下一次他会移往什麽地方,这个人没有理由一直躲在同一个地方不动吧?或是因为客厅有暖炉,比较温暖,待起来会比较舒服?此时对号列车通过房子外头。接近中午时分,阿满开始打扫房子。她在脑海中描绘房子的形体,打开吸尘器依照脑海里描绘出的蓝图行进,虽然眼睛看不到,她可以用这种方式自行打扫房子,她尽可能不让自己想起潜藏在屋子里的那个人,她认为装成什麽都没发现,维持往常的生活模式会比较好,但是她总是感觉某个人从某个地方传来的视线,事实上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对方的目的是持续凝视着她,否则是不会追着她跑,对她进行监视的:或者对方就是一个跟踪狂,目的就是监控?这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揣测,万一对方有什麽行动就咬舌自尽!阿满这样想着,一边推着吸尘器,一边用上下列的牙齿轻轻地试咬舌头。玄关的门铃响了,她关掉吸尘器,走向玄关打开门。如果是中规中矩的客人,知道屋主会来应门,应该会出声招呼的。可是阿满没听到任何声音,她维持手放在门上的姿态出声问:「请问是哪位……」「又是小朋友的恶作剧吗?」当她这样猜测时,突然有人「哇」的一声,跳进她的黑暗当中。阿满吓了一跳,倏地缩起肩来,随即发现来者是花末;她有时候就是会突然跑来耍些小把戏,让阿满不会觉得太无聊,已经习惯花末的恶作剧的阿满,仍是故意发出微怒的样子。「对不起啦。」她笑着道歉。「我要去打工,顺道过来看看,可以进去坐坐吗?」阿满不知道该不该让花末进门,她担心潜藏在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该先跟花末讨论这件事?「打扰了。」花末说完不等阿满回答,便自行走进屋子,往走廊上走去,阿满根本来不及阻止,打从念小学时开始,花末来家里不知有多少次了,所以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她的脚步声通往客厅,阿满一边追上去,一边想像她和躲在客厅里的人物对望时全身僵硬的画面。「花末!」她站在客厅的入口大叫。「干嘛?」从声音可以确定,花末走进客厅,像往常一样坐了下来,阿满心中的想像落了空。她想问花末,这里没有其他人吗?却将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也许不该问这种问题,潜藏在屋子里的人现在好像不在客厅。她看不到,不知道真实的状况为何,但是「不在客厅」应该是花末没有大惊小怪的原因吧?也就是说是自己想太多,或是那个人躲在别的地方去了:如果那个人躲起来,藏在可以听到她们对话的地方,她当然不能间花末:「这里没有人在吗?」万一对方听到,发现自己的行踪曝光,也许就会拿出藏在身上的刀子或手枪,从藏匿处跑出来并且做出可怕的行为,阿满心里想到对方可能会这样做,不免害怕起来,姑且不说自己,她也不想让花末卷进事端。「怎麽了?」没什麽。阿满摇摇头,於是花末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她针对打工的事情发牢骚、谈起家里发生命她不快的事,还有其他快乐的事情。阿满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喜欢听花未说话,她觉得都是跟自己距离非常遥远的世界,她想像着花末在打工的餐饮店端盘子以及整理散乱餐桌时的模样。花末以「我已经厌倦工作了」的语气说着,但阿满根据她每一句话所想像出来的情境总是绽放着无比的光芒,或许是因为自己总是躲在黑暗中不动,所以才会这样看待像自卫的鱼在外面的世界里四处游动的花末,那种感觉跟单纯的羡慕有点不一样的,并非因为自己眼睛看不到,没办法像花末一样工作而感到悲观,而是她觉得花末跟自己截然不同,总是拥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她以柔软的态度去接触各种事物,和世界亲密地相互交融。譬如不久之前,花末提到和打工地点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吃饭的事情,像是非常自然而然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样,然而自己跟这种事情却完全沾不上边,就算眼睛看得到,有过这种机会,自己对参与这种活动也会有些许的抗拒感,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比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玩乐要让她觉得舒适许多——每次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在名为「世界」的这道菜色里是一块没能溶化,还残留有固体形态的汤块。因为自己跟花末之间有这样的温差,所以听她说话,即便只是牢骚,阿满仍然觉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般让人感到愉快,花末似乎每天都到她们之前一同前往的意大利餐厅「梅兰莎妮」吃饭,跟在那边工作的春美好像也变得很亲密—花末不管跟什麽人都能很快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对了,上次拍的相片洗出来了,你要吗?」「姑且就给我吧。」阿满回答,同时在心中想着要是有人发明可以用凹凸的方式来表现的相片该有多好的事情。「喂,我可以看看其他的房间吗?」她站了起来,阿满问她理由,她说想确认一下阿满是否能胜任打扫的工作。「真像个恶毒的婆婆。」阿满说道,准许她这麽做。花末立划开始在屋子里来回巡视,阿满没有什麽好隐瞒花末的事情,她坐在客厅里暍着茶等着,突然想到房子里可能不只她们两个人,而是有三个人,心中一阵焦躁。「花末!」「干嘛?」她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传来,那是以前父亲的房间,阿满起身走向父亲的房间,看来花末还没有跟可能潜藏在屋子里的人物碰面,走进父亲的房间,阿满听到花末在房间中踱步,踩踏在榻榻米上的声音。「这以前是阿满父亲的房间吧?我记得念小学时,我们曾经在这个房间玩过!」阿满点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起和父亲一起生活以及花未经常和他们父女一起出游的事情。两人谈笑一阵子之後,突然静默下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沉默。阿满不知道房里是否点了灯,也不知道花末脸上是什麽样的表情,不过她隐约感觉封花末紧抿着嘴看着她。「阿满,自从你父亲过世之後,你就一直没有外出了,对不对?」「我不是会跟花末一起出去买东西吗?」「我指的不是这个!譬如,你都没有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去听音乐会,做些快乐的事情,对吧?」「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一个人待在家里就很快乐啊!而且一个人拄着拐杖外出是很可怕的事情。」「只要多练习就好了,我来帮你。」以前阿满会经尝试拿拐杖在外头行走,留下当时车子对着她猛按喇叭的声音的可怕回忆——她决定不再一个人单独外出了,虽然老是躺在家中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日渐腐朽,但是躲在家里聆听静默会让她自在许多。「……我要婉拒你的好意。」「是吗……」花末说完,随即以急着要去打工为由离开了,阿满陪她一起走到玄关,送走花末的阿满拿起摆在玄关伞架的白色拐杖,戳戳脚底下的水泥地让它发出坚硬的声音,对於花末对她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不外出而感到焦躁一事,她可以经由空气的波动感受到花末的情感波动——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只跟这间房子静静地生活,於是心中对花末充满了歉意。阿满和朋友离开了房间,躲在橱柜的明宏松了一口气,不久後他听到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知道客人已经走了。当玄关的门铃响起时,他瞬间判断离开客厅是正确的作法,他犹豫该从後门跑到外头去?或着是藏在屋子的某个地方?最後他选择了後者,他躲到客厅隔壁的房间之後,听到不是属於阿满的脚步从玄关走过来的声音——只要再迟一秒就可能被发现了,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吸了口气,同时打开里面分为上下两层的橱柜,上层塞满了棉被和衣服等等,明宏跳进下层当中,等着客人离去。吸尘器吵杂的声音又响起,阿满重新开始打扫了吧?趁这个时候离开橱柜的话,脚步声就不容易被听到了,於是明宏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她将房子所有的窗户和拉门打开,用吸尘器清理六坪大的房间,冷风吹进屋内,房子的通风状况顿时变好许多,明宏静悄悄地回到走廊上,转头只见她努力地打扫着,没有任何听到脚步声的样子,於是明宏顺利地回到客厅去,他回到往常坐着的位置,位於他右斜前方的窗户还开着,冷空气透过他身上的衣服让他直打哆嗦,车站月台就在离窗户两公尺远的地方,用来防雨和遮阳的简单屋檐用几根铁柱子支撑着,而从房间的角落隔着窗户仰望天空时,会有大半的天空被屋檐挡住,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有着像铁一般灰的颜色。他想起刚刚在橱柜中听到的对话,他藏身的房间大概是她父亲的房间,阿满好像是跟父亲一起生活的,然而明宏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或是因为什麽样的理由造成阿满他们这样……阿满妈妈怎麽了,关於她的妈妈,明宏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但是这种问题毕竟只有问她自己才知道。他无法想像一个家的人口会那麽少,明宏的家庭中,祖父母都还健在,还有父母和两个兄弟,家里经常都是闹烘烘的,围着被炉坐着用餐——虽然厨房里有餐桌,但是通常都是将饭菜拿到客厅用餐。因为家里人数多,被炉上摆满了盘子,一点空隙都没有——看来她以前是跟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的,他们吃饭时是怎麽吃的?餐桌上会有很多空间吗?父亲死了,她在看不到的情况下独自生活,就这几天所看到的景象,她似乎没有不便之处,也许是已经住惯的缘故吧,还是可以自由自在走动,会发生的事情还是都可以预测的吧?他想起爬上楼梯那晚的漆黑景象,楼上有着很深的黑意,宛如连像小灯泡那样的光都被无声吞噬一般,然而在这样的黑暗中她却畅行无阻,平顺地生活,只要置身於家中的黑暗世界里,似乎什麽都可以掌控,始终没有单独离开这个属於她个人领域的房子外出的意愿——明宏对「健康」这种字眼没什麽兴趣,也不会认为像她朋友那样征外头闯荡才是积极的作法,只是如果她能更常外出的话,对躲在屋子里的明宏而言会比较轻松些。吸尘器的声音停止了,她回到客厅,朝着明宏所在的地方靠近,由於她的步伐是那麽地直接而流畅,明宏在一瞬间里还以为自己终於被逮着了。明宏抱着膝盖,缩起身体屏住呼吸,此时她就跟早上一样,站在距离明宏的脚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将窗户关上,确认她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後,明宏不禁松了口气。关上窗户之後,她停止了动作,看起来好像竖起耳朵,企图听到明宏的呼吸声一样。然而她随即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明宏在心中下了一个结论:想太多也不是好事,她之所以停下动作只是出於偶然罢了。观察过她的作息之後,明宏发理屋里有她经常走动和鲜少走动的部分;譬如,她鲜少来到明宏潜藏着的房间角落来,大概只有要打开窗户的时候才会过来,就像一个自动巡逻的警备机器人一样。万一被撞见的话,她会不会惊叫着报警呢?应该会吧!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潜进家中,当然会让她产生危机感,明宏一想到此便感到恐惧——夜里变得好冷,阿满刚走进客厅,因为房间是漆黑的,明宏没办法看清楚,但她好像把身体缩进被炉当中了,屋内没有点暖炉,只有车站月台上那白色灯光从窗口射进来。那道微弱的灯光只能勉强照出了明宏所在的角落,房间里还是几乎什麽都看不见,突然他听到一个合成的机械声音,播报时间是十二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十二分的声音,可能是她按下了放在被炉上的座钟按钮吧?明宏听到她站起来的声音,他把目光望向窗外,然而当她打开客厅的灯管之後,窗玻璃顿时变成了一面镜子,外头的车站月台顿时消失,窗玻璃上反映出站在房间里的阿满。明宏反射性地把脸凑近容易看清楚外头的玻璃,也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只有那一部分可以看清楚外头,他以斜眼瞧了瞧客厅,正好看到阿满点起暖炉,静静地躺在暖炉前面。原本暖炉只是一具冰冷的金属,但里面的火很快就变大了:八坪大的客厅是一个正方形的空间,被炉位在中央,明宏则坐在角落,和他所在位置呈对角线上的地方有一个放电话的柜子,被炉和电话柜之间有一块相当大的空间,暖炉就放在那边,而她也在那里,这样看来明宏跟暖炉有一段距离,然而温热的气波却越过被炉传了过来,一股宛如从身体表面往内松解开的暖气渗进身体里。从窗口往外看见电车抵达月台後没多久随即驶离,刚刚还无比寂寥的月台上有刚下车的人们,大概是从公司或学校回来吧?人们顶着寒意离开被电灯照射的水泥月台,车站又变成了一个无人的空间。看着暖炉的火焰和躺在前面的阿满,明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她是一个跟他关系亲密的人,也许是因为处在同一个房间使然,但实际上她终究是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明宏几乎要忘记这个事实——他告诉自己为了避免落得这样的下场,绝对不能太常盯着她。阿满睡了吗?在她的生活中只是静静躺着便占去了绝大部分的时间,不做家事的时候;当跟她同年纪的人们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带里,她总是静静地不动——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气氛,这种生活方式真像植物——只知道张开叶子承受阳光,居住在无恨无欲的世界中一样。望着躺在榻榻米上静止不动的她,明宏开始有点焦躁,看到她点起暖炉的火确实觉得开心。但是火势已经超过适度的大小了,燃起到比正确的高度迁要高出十五公分左右了,如果不赶紧将火焰调小一点,待会儿就会变得很危险……要是她发现就好了,只是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明宏犹豫着该不该移动身体去把火调小。她睡着了吗?太可疑了!如果只是躺着,意识清醒的她一定会发现他活动的声响吧?当明宏在犹豫时,暖炉的火势更大了,四角形的火炉中有像镜子一样的反射板,以围住火焰的形状安装着;猛烈燃烧的火焰映照在反射板上,当明宏开始觉得愈来愈危险时,他听到轻轻的鼻息声——她睡着了!明宏开始蹑手蹑脚地移动,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站起来,双腿几乎麻痹了,只要一踩上和房子一样老旧的榻榻米,就会发出重量下压的倾轧声音……她会不会被声音惊醒而发出尖叫声?他在心中和这种恐惧抗衡着……毕竟如果演变成火灾,是更恐怖的事情。他走到暖炉前的她身旁时便弯下膝盖半蹲着,将手越过她的身体,伸向暖炉……阿满的脸就在他的手臂下方,正闭着眼睛,睡得很舒服的模样,明宏看到她因匀称的呼吸而微微上下起伏的胸口。火力大小好像是用刻度盘调节的,明宏抓住刻度盘慢慢地转动後,高高窜烧的火焰立刻变小,正当明宏松了口气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明宏立刻将伸向暖炉的手臂缩回来,心中喊着:终於被逮到了!明宏维持着半蹲的不稳定状态无法动弹,这时她支撑起上半身,衣袖微微碰触到明宏,似乎没有察觉的模样,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连她的体温都隔着空气传了过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到。她一边打呵欠一边环视四周,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显得更为澄澈,她并没有看着什麽东西,穿过明宏身体的视线使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用透明玻璃做成的。明宏仍然就着半蹲着的姿势,不敢动弹,他屏住气息,专注於她的举动——她将手伸到暖炉前面,确认调节火力的刻度盘,好像想着什麽而起身离开客厅。她的脚步声朝着洗脸台的方向渐行渐远——这时明宏终於吐了口气,放心的将手支撑在榻榻米上。花末走之後阿满继续打扫房子的工作,满脑子都想着和花末最後说的话,阿满一直不颅意在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状况下,一个人离开房子到外头去,因为只靠着拐杖在外头行走是很困难的事情,或许如花末所说只要多加练习就不会是问题,可是她始终提不起劲。家里每个地方有什麽落差她都一清二楚,但是外头是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在黑暗当中,突然出现的落差或障碍物,就连突然吹在脸上的通风扇都让她觉得害怕!也许本来是打算靠着路边走的,可是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十字路口……如果有车子对着她猛按喇叭,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往哪边逃,所以尽管可以拿拐杖代替触角自由操控,但她可没有自信可以像眼睛看得到的时候那样自在地走在路上——如果每条路上都有专为视觉障碍者而设的黄色点字砖,她便可以靠着鞋底来感受,或许会比较好走吧?可是外头铺设点字砖的路却不多。视力已经没办法恢复的阿满,基於保险和行政系统的关系,每年她还是得到医院和公所才行,花末基於好友的情谊都会陪她去,然而去年医院的预约和花末的行程却没办法凑在一起……於是她打了电话,申请在市立身体障碍者协会上登录的导路人帮忙,当时负责引导阿满的导路人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主妇,她来阿满家接她,陪她搭电车和巴土,阿满第一次认识她,算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抓住她的手臂时,阿满却有某种安心感。「每年视觉障碍者都会举办巴士旅行,你也来参加嘛。」她亲切地邀约阿满,并且提到一个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弱视男性,那个男性的年纪已过了中年了,但是活力充沛,抓着导路人的手臂走路时总是抬头挺胸,显得非常有精神,一点都不像视力有障碍的人,说话时也总是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但有一次,那个主妇在街上看到那个男人一个人拄着拐杖走路,对方看不到,所以是她先认出他的,但是因为他的样子跟往常很不一样,所以一开始她还以为认错人了:那个男性以极其慎重的动作慢慢走着,她在一旁看出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当她出声打招呼时,他表情倏地发亮了,她说她因此知道对视力有障碍的人而言,一个人走在不熟悉的路上有多麽地让人感到不安。每当阿满想起房子外头的事情时,总是会想起她说的话:「眼睛失去视力之後就不再走出家门的人很多呢,大约有四成左右。」负责当导路人的主妇这样说,同时告诉阿满,举办巴士旅游的用意就是要鼓励大家走到户外。阿满心想,自己也是那许多人当中的一个,但她不认为有刻意外出的必要,在家中这个有限的空间中,被熟悉的黑暗所包围,不用对任何人表达自我主张,安静地生活,想拥有这些并不需要到外头去!只要安静地待在家中,自己就可以在不和世界的种种事物搭上边的情况下活下去,房子四周有着像蛋壳一样的东西,内侧则守护着黑暗的空间和自己。阿满来回走动,将为了打扫而打开的所有窗户都关上,关上客厅的窗户时,那个隐藏起来的人物闪过她脑海,客厅的窗户就位於出现原本不该存在的光点的前方,但是距离那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当花末来访时,客厅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所以阿满不认为客厅的角落里现在还会有什麽人在。她放下一颗心走近窗边,要将窗户关上,而倾轧榻榻米的声音从身畔传来……那是一个小得几乎不能算是声音的声音,但因为眼睛看不到,听力变敏感的她确实听到现在应该没有人在的房间角落里出现声音——那是笨重物体放在榻榻米上,微微移动时所发出的——於是她知道在房子的不只有自己,而那个人现在就在同一个房间当中。阿满轻轻地咬着舌头,要自己不能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离开了窗边,走出客厅。她所需要的是维持以往的行动模式,在对方没有发现自己的行踪曝光之前还是安全的,突然想到自己不是一直想像着在黑暗中静止不动,然後慢慢死去的情景吗?也有所觉悟,万一遭到不测,她就咬舌头立刻自尽,然而现在却又想着安全与否的问题!真是矛盾……想到这里,她的心境多少有了些余裕,不再一味地感到恐惧不安了,倒是多了一分怒气。打扫完,关上家中的窗户之後,她躲到二楼的房间一阵子,做好心理准备之後,再度回到客厅,虽然她不确定入侵者是否还在房间的角落,很可能在她离开客厅之後,对方也跟着移动了。但是凝视着客厅当中的漆黑,她凭照直觉认为对方还在!她将客厅里的所有拉门都关起来,形成一个密室状态。想到有陌生人在里面,她难免感到害怕,然而已经不只是恐惧,她隐约涌起对抗的心态。她想测试一件事情,所以刻意将暖炉的火势转强,装成睡着的样子,入侵者应该不会想就这样死去吧?应该会因此感到焦躁——到时候他会采取什麽样的行动呢?难道会无视危险,打算继续潜藏下去吗?只要算错一步棋,就会引起火灾,可是,她只要在安全时间内将火势关小就没事了,阿满确认时间後得知夜晚来临,便打开电灯,点上暖炉,将火力开到最大,然後在暖炉旁躺了下来。潜藏在自己身边的人物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啊?是女人?还是男人?是大人?还是小孩?她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一切还是有可能只是自己的妄想,事实上根本什麽都不存在吧。就现实面来考量,她觉得这种可能性比有人潜藏在屋里的推测更合理;是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变得神经衰弱,於是听到些微的声音就想跟某件事牵扯在一起,家里面发出某种倾轧声的频率便因此变多了,冰箱里的东西减少也因她的幻想而引起,事实上根本就没这回事!暖炉渐渐暖和了,她喜欢躺在暖炉前面,像猫一样将身体蜷起来,可是一想到也许有人正从背後看着自己,脖子一带就会有隐隐的刺痛感。外头响起电车经过的声音,那是车轮辗过铁轨接缝的连续响声,阿满听着这种声音长大的,她经常在傍晚时一边听着这个声音摺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着电视的重播动画。听到电车的声音,她想起不久之前那个车站发生的意外:一个男人死了,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男人从此行踪不明,一定是行踪不明的男人将那个男人给推下月台的吧?她记得新闻主播还念过那个名字。是什麽名字来着?记得主播说的是「ㄉㄚㄕ ㄇ一ㄥㄏㄨㄥ」。ㄉㄚㄕ的写法应该是「大石」,至於符合ㄇ一ㄥㄏㄨㄥ这个音的汉字她不能确定了……记得意外发生的那一天正是派出所的警察前来造访的当天,他一定是在找大石明宏……想到此她猛然一惊,为了逃避警方的追捕的他一定得找个地方藏身,那麽……潜藏在房子里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大石明宏。意外发生当天的上午,玄关的门铃有响起,她甚至走到外头呼喊,却还是没有人出现,也许他就是趁那一瞬间溜进家中的,也就是说,大石明宏在车站犯案之後,就逃到家里来了,他一定早就知道这房子的屋主是视觉障碍者,因而认为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潜进家中的人不是针对她的跟踪者,而是逃避警方追捕的犯罪者。阿满得到了结论——藏身在家里的人就是大石明宏。可是他为什麽要躲在这种地方呢?如果自己站在他的立场,而且不想去自首的话,应该会选择逃得远远的,而不是躲在附近吧?搭乘新干线逃往南方蹙该是不错的选择,她想像着自己像好莱坞的电影人物一样,一边避开警方的追捕,一边持续逃亡的景象;在电车当中,将警方搭坐的车厢分离开来:从水坝上一跳而下;在被封闭的高层大楼当中从窗户逃出去;在只有几寸宽的窗台上一边和害怕跌落的恐惧感作战一边慢慢地往前进,倒也是挺有趣的!想到这里时,她发现自己竟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本来只是闭着眼睛想事情而已,却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进睡眠的沼泽!目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啊?她撑起上半身,睡意仍然淡淡地罩住她的脑袋让她觉得头好重,然後她忽然惊觉到如果再这样继续做梦下去,可能会酿成火灾的可怕事情。她伸出手想将暖炉的火关小,於是她发现不知何时暖炉已经被调节到适度的大小了,经由手指头的触感她知道刻度盘的位置,再把手伸到暖缕前所感觉到的温度也让她更加确定——是自己沉沉入睡期间,那个可能潜藏在屋里的大石明宏帮她调小了火势。而她错过最重要的一瞬间了,阿满差一点就露出惊讶的表情了,但是她仍拥有一种成就感,虽然在过程中她不自觉地睡着,但终究让他有反应了,他也不会想到是她刻意将暖炉的火势调大的。阿满心想,帮她调节暖炉的火势的他应该不是坏人吧?就一般常识推论,在不叫醒屋主的情况下帮忙把过大的炉火调小的人应该不会是坏心肠的人。阿满去洗脸台洗脸後,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便想准备晚餐,之前想到家里有入侵者时,她会觉得黑暗中潜藏着危险的事物,现在危险的感觉减少了,空气也好变得比较柔和,但并不能因此就轻易原谅那擅自闯入的入侵者。她一直装作没有发现入侵者的存在,也许他并没有发现到自己的存在已经曝光的事情?今後得持续保持这种状态,然後找个人商量;今天花末来时没有机会好好谈谈,她就回去了,趁下次跟她外出时把他的事情告诉花末吧!人在外头时就不用担心被大石明宏听到,可以慢慢地从长计议。她前往厨房,将椅子移到架子前面,她想拿下收放在架子高处的盘子,可是她的手构不到,所以得爬上椅子再用手去摸索,她站在椅子上并在一堆不常使用的小盘组及笨重的砂锅中搜寻着她想要的盘子……该不该也帮他做份料理呢?如此一来,他也许就会认为阿满有利用的价值,当然这并不是她想为他做料理的目的。忽然间椅子摇晃了一下,她知道这把椅子已经很老旧了,但还是想得太乐观的样子,她想赶紧调整好姿势,然而为时已晚……左脚踩了个空,左肩重重地撞击架子後,整个人便跌落在厨房的地板上,一股疼痛感的冲击窜过身体。眼睛看不到,她能感觉到架子严重地倾斜,脑中浮现倒下来的架子从自己上头罩下来的景象,然而事实上,架子并没有倒下来,虽然有东西从上头落下,相继在她四周弹落,但她知道是一直没使用的小盘组,其中有一块盘子落在她的肚子上,等到所有的声音都停止,四周整个安静之後,她的身体才产生痛的知觉,脚和腰部都有疼痛的感觉。她松了一口气地心想还好落下来的好像只是小盘子,真庆幸砂锅没有掉落到她头上,那可是具有足以杀死人的重量级砂锅,这样的砂锅掉到脑门上,应该不会没事吧?最坏的情况是她就这样死去了也说不定;要是知道她是被砂锅砸死的话,花末一定不会感到悲伤,反倒会哈哈大笑吧!她站起身用手确认四周的状况,她非常仔细的注意不让碎片割伤手,大量小盘子的残骸散落在地板上。穿上拖鞋後,用扫帚扫集碎片,在黑暗中进行这个工作总是让她觉得很耗损神经,她用手去确认桌子和椅子的位置,结果手碰到某个坚硬的东西;桌上放着一个又重又大的块状物,她自然地拿起来确认:大概是砂锅。於是她找了张不会晃动的椅子站上去,摸索着架子上头,发现本来放在那边的砂锅不见了——难道砂锅刚刚是掉落到桌上的吗?不!她并没有听到那麽强大的撞击声,也不可能是轻飘飘着地的!架子跟桌子之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所以架子如果倒下来的话,应该会落到站在正下方的自己身上才对——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砂锅,然後把它放到桌上了。啊,原来如此阿满理解了,对着可能在旁边的大石明宏道了声谢:她毫不犹豫就自然地说出这句话,话说出口之俊,她露出惊知大事不妙的表情。 十二月十七日。明宏躲进阿满的家中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也就是距离松永年雄死亡的那天已一个星期了,现在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妆点着各式各样的圣涎饰品,她却完全不在意,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自言自语或者哼歌,所以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在不在意圣诞节。不过他心想不管世人热闹迎接新年或是圣诞节,她似乎还是会持续过着在家中动也不动,跟平常没两样的生活。明宏坐在客厅的角落,竖起耳朵听见从远处传来洗衣机启动的低沉声音。她正在洗衣服吗?看看自己的衣服,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洗过衣服,是该换洗一下了,如果用她的洗衣机,即便是在深夜,睡在二楼的她也会发现异状吧。也许将脱下来的衣服藏在一个地方,趁她外出时再一并洗会比较保险吧……其实不管她怎样,他都认为自己的存在已经曝光了。他想起两天前的晚上,当时她站在椅子上,企图拿取放在高处架子的东西,看到她作出这个举动的那一瞬间,明宏就有不祥的预感,椅子是木头组合而成的老旧家俱,当她站上去时,他便觉得椅子有点歪曲了。他想像着她跌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情形,当然他知道不能出手救她。譬如,眼看着她快要跌倒时,伸手去扶一把,这麽一来就等於告诉她自己的存在,而如果她受重伤住院的话,他躲在屋子反而会更轻松方便。所以就算发生什麽事,他也必须无视她可能发生的任何危险。就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瞬间,便发生了他想像中的事情:她从椅子上跌下来,被她撞击的架子眼看着就要倒在她身上了,从明宏所在的客厅角落到她在厨房的所在位置只有短短五公尺的距离……明宏在千钧一发之际撑住即将倒下来的架子,并将它推回去,不过因为架子倾斜的缘故,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便往下落,明宏来不及接住盘子,但是却即时接住距离她只剩十公分的笨重砂锅,他随手将砂锅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突然怀疑自己为什麽会在厨房里;大概是在自己也没发现的情况下,本能地违反个人的意志,也许从她站上椅子的那一刻他便做好随时飞奔上前的准备了。他趁她因为摔落下来的冲击而无法动弹的时间赶紧回到客厅的角落,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听到,一方面担心自己如果再待在那边,恐有被清扫碎片的她发现的危险。过一阵子後,她站起来开始确认四周的状况,明宏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这时她开始拿起扫帚扫集掉落在地上的盘子碎片,然後她用手摸索桌子椅子,摸到放在桌上的砂锅——这时他发现自己做错了,砂锅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实在是太不自然的事情了,他应该将锅子放回架子上的,但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想到要离开她身边,所以便随手将砂锅放到桌上去了。明宏屏住气息观察着,这时摸到砂锅的她确认过架子上头并没有砂锅之後,吐出气息似地说道:「谢、谢谢……」声音虽然小,但是却清楚地传入在不远处的明宏耳中,那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在家中的某个人说的话。她发现潜藏在房子里的他了!只不过继续假装没发现依然过她的生活罢了!明宏终於确定了,在话说出口之後,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僵硬,一副知道自己失言的模样。但紧接着又好像什麽事情都不会发生过,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盘子碎片。隔天明宏便一直注意她的举动,发现有人擅自闯入自己家中而立刻报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一直担心她什麽时候会去报警,然而她却没有那种迹象出现过,仍然按照之前的步调和模式生活,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持续过着安静而封闭的生活。明宏也配合她的作法,行为举止完全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个意外,自己出手相救是个意外,而她对他说话也是意外。这些事情都不存在,彼此都忘了吧!两人之间存在着这种默契。然而在相隔两个晚上之後,今天明宏听着洗衣机旋转的声音,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望向窗外,看着车站的月台,细长的月台一端正对着窗户,隔着铁轨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月台,电车会定时地在两个月台之间穿梭。阿满发现有别人躲在自己家中,而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要报警的举动,原因何在?明宏之前一直想像着她发现自己存在时的反应,内心都感到恐惧,他总以为她会发出尖叫声。可是她并没有……当明宏沉溺於自己的思绪当中时,客厅的拉门打开了。阿满走进客厅,一副寒冷的模样躲进被炉,位置正好在暖炉的正面,她一如往常躺了下来,彷佛在宣告那正是自己的死亡场所。客厅俨然是个密室,她明明知道在这个狭窄的空间有两道呼吸的气息,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之前当她在客厅时,明宏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动作,因为只要一发出声音就会被她发现,但如果她已经知道他存在的事实,那麽刻意不发出声音反而显得没有意义,另外在以前,如果她躺在自己眼前,他只会觉得有一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以漫不经心的心态看着她。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这样了,明宏看看窗外,又看看躺在榻榻米上的阿满,她仍旧是躺着的姿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明宏知道她发现他的存在了,就算她采取跟之前没两样的态度,但在她的脑海中,他终究是一个入侵自己家中的陌生人,是一个被涂上油彩的透明人——事到如今,他已没办法不去在意前两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了,犹豫片刻後,他下定决心站起来往前走,平常一般人不会在意的榻榻米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警,躺在上面的她不可能没听见,阿满用一只手支撑起上牛身,映不出任何影像的瞳孔朝向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就像睡得正熟时因惊吓而跳起的孩子一样。明宏打开通往厨房的拉门,镶在门上的单薄的毛玻璃在打开门时随着振动而发出了声音,「家中绝对有别的人存在。」明宏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个事实传达给阿满,他想知道阿满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後会采取什麽行动,如果她因此就拉门嗓门尖叫,他便想离开这里了。可是他不敢直接跟她讲话,他所能做的就是绕圈子跟她接触,好比从远处丢一颗小石头过去,试探对方的反应的作法一样,直接攀谈好像会让自己在她面前太过暴露,明宏对此感到害怕。她竖起耳朵倾听了好一会儿,随即又像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地躺回去。明宏从厨房里看着她这些举动,既没有呼救,也没有去打电话报警。她慢慢地将脸深深地埋进被炉的盖被当中,连头发会因此造成卷翘一事都不在意了。明宏无法得知她在想什麽,她摆出好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的态度却是一个事实,明宏有点难以置信,却又隐约有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个局面的预感,自己好像得到了她在旁边时可以有所节制地发出声音的权利,他在厨房坐了一会儿後才起身走回客厅,这期间她就好像完全不在意脚步声似地继续躺着——如果明宏以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的话就错了,阿满在时间进入夜晚时才给明宏答覆,就在从窗口可以看到的车站月台上贴起白色的灯光时,她做了炖菜当晚餐,而厨房的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个应该是她要吃的吧?另一个盘子是给谁的,明宏心中有谱,不过他心想天底下哪有这麽可笑的事情,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也不敢开口问那个盘子是给谁的,明宏从客厅的角落也可以看到,两个盘子上的炖菜在餐桌上冒着热气。准备好餐点的她坐在椅子上,平常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用餐,今天却始终不勋筷子,明宏明白她迟迟不动的理由,想了一阵子,他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桌边:他觉得发出巨大的脚步声会惊吓到她,在她的对面位置上摆着炖菜的盘子,一张椅子被微微地往後拉开,意味着在等待某人落座的讯息,明宏见状坐了下来。也许是明宏拉开椅子的声音让她知道他已经在对面了吧?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汤匙,在这之前,她便是这样不发一语地等着他坐到餐桌上。明宏有点担心会被下毒,但是还是用汤匙舀起炖菜入口,温热液体在舌头上漫开来,开始了一顿没有对话的安静晚餐,连餐具撞击盘子的声音听起来都像足以振勤整个屋子的空气般巨大,看样子应该是没下毒吧!她就坐在自己眼前吃饭,如果看在第三者眼中,会怎麽想呢?会以为他们是交情好到可以一起用餐的朋友吗?明宏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着装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看着他,她将左手肘放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往前倾,看起来有点低头,她的视线朝向略下方的半空中,眼睛眯得细细的,从盘子中冒起来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宛如无限幸福地品尝着炖菜美味的表情。明宏想着自己所坐的位置也许是她父亲以前的位置,炖菜的温度似乎将两人之前一直紧绷的气氛松解开了,好像双方都从原本所在的地方往前踏出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一样;他们没办法轻易地将有自己以外的人存在的事实抹去,彼此没办法无视对方的存在,从两人发现对方知道彼此的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就算他们企图不予理会,互动也已经开始了。***********************************第三章阿满刚进入小学时,会跟感情很好的同学一起去某人的家中玩耍,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闲晃到家附近的车站,在铁轨和道路之间有绿色的铁丝网,大概是用来预防孩子们阖进铁轨内去嬉戏吧?或是为了制止没有买车票的人闯进车站,只不过,她还是在车站月台附近发现有部分的铁丝网裂开了……是被车子撞破的吗?铁丝网从当时眼睛的高度到地面整个被撕扯开来,连绿色的护膜都破了,破掉的部分因生锈变成了红茶色,在不被铁丝网的尖刺端划破的情况下穿过去之後,就是月台的一端,这个车站不大,与其说是车站的月台,充其量也只是在铁轨的两侧各放置巨大的水泥板,剪票口只有一处,月台之间用天桥连接。月台的位置比她的身高还高,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站在月台上的人也不会看到,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阴暗又狭窄的空间,那是在车站里的人和在路上行走的人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空间,里面有支撑月台的水泥柱和铁架,地面上以细砂铺塞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杂草丛生,铁轨的地方位置比较高,地面有些倾斜。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看着电车的车轮发出轰隆声经过或停在眼前的景象。每当炎热无比的盛夏,太阳便会将铁轨晒得滚烫,月台下方照不到太阳,感觉比较阴凉,阿满在那看着因为热气而晃动的景色,但是当对号列车飞驰过眼前时,一股热风就会伴随着地鸣声一起冲向月台下方;一到傍晚,强烈的阳光变得柔和,太阳西斜,因此晕染着红色的向阳部分开始慢慢地移往躲在月台下方的阿满旁边,此时倘若听到从远处铁路平交道传来的警报器响声时,阿满总是会莫名地感到寂寞。她记得可能是暑假中的某一天,当她觉得该回家正要穿过铁丝网的裂缝时,却跟父亲不期而遇,平常就交代她不能靠近铁轨的父亲结结实实地训了她一顿,她没想过那是危险的事情,也没想到父亲会气成那个样子。惹父亲生气让她觉得很难过,她当时因担心父亲会丢下她一个人消失而心生恐惧。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每天早上都打领带、穿西装出门,阿满也会去上学,所以当他们会同时走出玄关,将无人的房子上锁。自她懂事以来,就是过着没有妈妈的两人生活,她听说爸妈离婚了,她不记得妈妈的长相,也不太在意,即便到朋友家,看到朋友的妈妈端着点心出现时,也从不会想自己的妈妈,为什麽没有妈妈之类的事情。「经常穿白色的衬衫。」父亲曾经这样对她描述过妈妈的印象,她忘了是怎麽会谈到妈妈的,只记得当时心想,「喔,是白色衬衫啊?」当时提起此事的父亲带着有点怀念的表情剪着脚趾甲,阿满在一旁一边摺着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只要别把指甲层散落一地就好。十二月十八日。闹钟响起让在黑暗中的阿满知道早晨来临了,已经很久没梦到父亲了……也许是昨天晚上的邢顿晚餐吧?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跟花末以外的人一起用餐了。她认为躲在家里的大石明宏并不是坏人,虽然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不过她觉得他并没有加害她的意思,他明知道自己存在的事实已经被揭开了,却什麽也没做,只要阿满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会保持沉默。她试着为他准备餐点,而他也会静静地过来吃,她了解到他总是缩在客厅的角落,没想过要栘往别的地方:也许是喜欢早上的太阳吧?这间房子的东侧有窗户的地方只有一楼的客厅和厨房。当阿满刻意地把注意力朝向客厅的角落时,确实可以感觉出生物的存在,尽管没有发出任何话语或声音,但是存在的波动依然会传送过来,也许是体温的温度;或是因为他的呼吸以至於让阿满感受到空气的紊乱?在眼睛看不到的黑暗中,她觉得那一带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扭曲了。昨天他当着阿满的面站起来走动,只是这麽小小的一件事却让阿满觉得仿佛天变地动般,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让阿满发现他存在的气息,她反射性地坐起身体,但是发现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惊吓她的举动後又躺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彼此表达没有敌意,相互咬噬却又相互降服的动物一样,阿满心里想这样真糟糕,得有所回应才行。所以她做了炖菜,将他的份盛在盘子里,试着表示两人一起用饭的心情,一开始她很担心他不会来吃,然而他最终是不发一语地坐下来,开始吃起饭来,阿满一边吃着炖菜,一边莫名感到喜悦。好奇怪,对方是擅自闯进家里且来历不明的人,然而自己却相信他,战战兢兢地企图与他接触,就像跟野猫建立交情一样……她想就算他是危险人物,真要到危险关头,顶多也只是悲观地咬舌自尽罢了。父亲死後,平常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坐在安静无声的厨房里,一边凝望着黑暗一边吃饭,从不觉得寂寞,因为对她而言口那是非常普通、理所当然的事情。昨晚的晚餐除了有一个人坐在对面跟她一起吃炖菜之外,现场一样安静,她也看不到什麽,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适感。她知道他们彼此的关系建立在微妙的平衡之上,在偶然的机椽下一起用餐而已,双方之间的联系是那麽地危险,所以不能跟对方说话,她觉得只要一发出声音世界就会崩毁——冬天早晨冰冷的空气从棉被的细缝间窜进来,阿满爬出棉被,一边哆嗉一边换衣服,洗完脸到客厅时,他是否一样在那边呢?而他看到她起床来到客厅又会作何感想呢?可是她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也没办法确认他睑上的表情,尽管如此,家里的空气还是有些许的变化。之前家中总是宛如一颗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蛋一般封闭,这个状况让阿满感觉很温暖,得以不受外头的寒意所侵扰,舒适地在安心的世界中沉沉入睡。而现在,她觉得那颗蛋现在像着地了一样,在黑暗中置身於宇宙尽头的感觉渐渐变得薄弱,一个陌生人的存在使得她产生了自己身在地球上的感觉。这几天,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却像一只藏身在洞穴中的狐狸,彼此之间的隔阂也许变薄了,然而他还是鲜少发出声音。顶多只是听到他偶尔活动身体时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者踩踏榻榻米的声音,可能是考虑到阿满的立场:也或许他担心,一旦有什麽大动作出现,阿满就会吓到报警。话虽如此,状况也不尽然跟以前完全一样,每次做饭时,阿满总会连他的份一起准备,就像之前和父亲一起生活时一样,她会用到两人份的盘子,代表他的存在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当中了。每当阿满坐到桌边等他时,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时候;会不会左等右等,他还是不来?好像家中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只要她保持这个姿势,便什麽事情都不会发生。然而每次在安静的黑暗中会有一个脚步声接近,对面的椅子发出响声代表他坐下了,确认这件事的阿满会终於松了口气,就像知道这野猫还在家里的放心情绪,两人在吃饭时一样没有对话,在黑暗当中她只听到餐具撞击的声音从自己的对面传过来。再经过约莫一刻的时间,她便会感觉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倾听:知道他的脚步声绕过桌子,来到自己背後,响起餐具被放到不锈钢流理台的声音,然後他的脚步声又朝着客厅角落的方向逐渐远去——每一次都这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看在他人眼中,也许会觉得很无趣,然而对阿满而言,这样就已经够惊险了。洗餐具时,除了自己的之外,他用过的盘子确实是存在的。阿满再度确认,他不是幽灵,家里还有一个自己以外的人存在,除了准备他的餐点,阿满仍然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常生活,一样在客厅里打发掉大部分的时间,当她把注意力放在客厅的角落时,就会感觉到他存在的波动。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却不轻易有任何互动,没有愉快的聊天,也没有彼此激励的场面。话说回来,当自己有危险时,他不发一语地主动伸出援手,这种体贴的气息蕴藏在安静的黑暗当中:发生过暖炉和砂锅的事情,让阿满产生一种坚定的安心感,觉得好像有人守护着她。自己该因为这种感觉而觉得安心吗?照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自己会变得相当脆弱,如果让自己松懈下来,之前一个人一路走过来的种种好像会为之溃倒一样,也许不久之後,本来可以视若无睹的每件事都可能变得让人觉得悲哀——她害怕变成这样。之前她斩断了和外界的种种关系,除了花末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朋友,虽然认识了春美,但是交情并不深,在大石明宏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几乎是一个人置身於黑暗,至於有关她决定一个人独自生活时的事情,那是举行父亲葬礼的当天——去年的梅雨季,雨不停地下着。关於葬礼的准备工作和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亲戚代为处理,当时她已经有视觉障碍了,除了强烈的光点之外什麽都看不到,所以她对此心存感激。家中充满线香的味道,她用手去触摸装了父亲遗体的棺木,触碰到木头的感觉,心想父亲就在里面吗?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拜访,在父亲的遗像前合十膜拜,阿满端坐在父亲遗体的附近,旁边有伯母陪着。每当有人来访时,伯母就会叮咛她,阿满便会低头致谢。她听到亲戚们交谈的话语中出现自己的名字,讨论该由谁来收养她的问题,她已经成人了,但是没有人认为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可以独自生活——她跟这些亲戚并不熟稔,在举行过葬礼之後,大概不会有人再来探望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