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热了,我也想顺便出来转转。” 蒸腾在夜空中的暑气将微明的河对岸压成了一条线。 “您要去河滩吗?”光一问道。 “不,我只想到前边那一带……” 无形中,出来散步的市子倒像是送光一似的。光一随着她那沉重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夫人,昨晚我见到清野先生了。” 这件事,光一在佐山面前忘记说了。 “他请我吃了晚饭,而且还交给我一项新的工作。” “太好了。”市子轻声说道。 “我还会见到清野先生的……” “是吗?” “我总觉得,大概是因为我跟夫人很熟悉,所以他才对我多方关照的。” “不会的吧。” “不,是真的。”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市子不快地说。 来到了小站前的路灯下,市子驻足说道: “再见。” 她见光一还在犹豫,便催促道: “快去吧,电车已经进站了!” “是。” “回去好好歇歇吧,你大概也累坏了。” 市子很少用这种撵人的口气说话。 光一乘上电车之后,市子沿着河岸向前走去。后面来了一辆汽车,市子侧脸躲避着灯光。在车灯的前方出现了一对父女,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女儿身穿一件长长的和服。 市子登上了堤坝,缓缓地蹲在青草丛中。 今晚,她不想听到清野的名字。可是,她出来追光一的结果却好像是很想知道似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扪心自问。 时至今日,她已不再想见清野了,而且,她认为清野肯定也跟自己一样。 但是,清野对光一的关照,也许正像光一说的那样,是看在市子的面子上吧。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市子失去从容了。年轻时经历的那次动人心魄的恋情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大概是由于近来阿荣和妙子的事,扰得自己心神不定的缘故吧。 她扬起脸,见河面上有一条灯火通明的游船。 船上传来了年轻女子哧哧的笑声和带有鼻音的说话声。从堤坝到河滩,幽会的男女随处可见。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不肯入睡的婴儿在河滩上走来走去,还有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白色的小狗在散步。 市子忽然想起,在失去清野的那天晚上,自己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蹲在堤坝上的。自从嫁给佐山以后,她再没有这样过。 “我是不会改变的。” 市子自言自语地说着,站起身来。 十几年来,她一直爱着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佐山,自信今后“不会改变”,可是,这句话听起来又仿佛是自己爱清野“不会改变”似的,她不禁心中一惊。 她沿着路灯下的一排洋槐树向前走去。一列电车正在通过铁桥,车厢里的灯光倒映在河面上,宛如一串逝去的流星。 她还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佐山看阿荣时的眼神。作为一个妻子,她早已习惯了丈夫的目光。但是,那时佐山的目光却与以往迥然不同,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欣赏女人的目光。 “市子。” 身后传来了佐山的声音,她不觉吃了一惊。 “忽然不见了你的人影,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我想到河边来吹吹风。” “家里的二楼比这里凉快多了。”说着,佐山走上前来,“人可真多呀!咱们再走走吧。” “好吧。不然的话,回到家里又该谈起阿荣了。” “……” “从今以后一直到死,恐怕还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呢!” “你胡说些什么!”佐山觉得市子还是有些异样,“大概会遇到的吧。其实,我的工作就是为遇上意外事件的人们作辩护,所以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发生意外。” “你别讲大道理,我和阿荣算是……” 佐山依然没有发觉市子是在吃阿荣的醋。 “可是,中年人应该保持和谐,这也许是中年人的责任吧。” “保持和谐?”市子仿佛被猛然扎上一刀,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悲凉凄楚之感,“什么中年人?用得着自己去说吗?” “难道我们不算中年人吗?” “听起来好像万念俱灰了似的。我还想今后能出人意料地为你生个孩子呢!”市子泪流满面地说道。 佐山如同背后挨了一棒,他沉默了片刻。 “不错,中年人要保持和谐也许需要孩子。” “以妙子目前的处境,她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啊?” 佐山仿佛侧面又挨了一下。 凌晨,光一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被疼醒了。 他想,大概是昨天胡乱吃了许多东西,而且还喝了很多冷饮,加之回来以后又吃了些冰镇糯米团等,所以才会引起腹痛的吧。 他原以为绝食躺一阵就会好,可是没想到又高烧到三十九度四。他只好叫来了医生。 卧病仅一天,他就憔悴了许多。 星期一他也没能去上班。 他托町子给公司打电话,为自己星期六无故旷工道歉,另外,还让她告诉佐山自己今天不能去了。 “他们都说,请你多保重。” 町子回来站在他床边说。 “谢谢。” 大概公司的人以为他星期六就病倒了。 “也许是糯米团有问题吧。” 他见町子一直盯着自己,便逗她说: “可能是吧。” “可是,我和妈妈都没事儿,怎么偏偏……” 星期六是邦子的忌日,光一回来以后,町子将洒了糖的冰镇糯米团拿来让他尝尝。 “糯米团是我做的,还在邦子伯母的牌位前放了一碗呢!” 町子疑心糯米团被人做了手脚。 “看来,邦子伯母对你的怨气很大呀!” “傻瓜!不单是糯米团,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原因。” “其他方面?是什么?” 町子拿起一把扇子,一边为光一驱赶苍蝇,一边顺势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因为你私—自—外—宿!” 町子一板一眼的说话声有如牙牙学语的孩子,光一感到十分有趣。 “我一笑,肚子就疼。拜托你还是琢磨一下今晚给病人做什么饭吧。” 町子为光一扇着扇子,光一不知不觉睡着了。 光一一觉睡到了下午,他睁开眼睛后,觉得自己朦胧中好像梦见了阿荣。 星期六那天在新宿分别时,阿荣对光一说: “对不起,今后我一定做一个乖女孩儿,有时间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儿吧。” 但是,从临别时阿荣睑上的神态光一就看出,她的话丝毫也靠不住。 现在,不知她在事务所里会对佐山讲些什么。光一如果不能践约去吃饭,为了取悦于佐山,她恐怕会说:“哪儿有什么病,肯定是撒谎!”光一不明白佐山为什么偏偏说“三个人”一起吃饭,他为自己不能去感到庆幸。尽管如此,他的眼前仍顽强地浮现出“两个人”面孔。 “有客人!”町子跑上楼来说,“夫人来看你了!” “哦?” 光一连忙坐了起来。 市子进来后,把水果篮放在了床头柜上,顿时,清香的水果味飘了出来。 “你躺下吧。” “是。” “你怎么了?在电话里听说你病了,我马上就赶来了。” “啊,给您添麻烦了。” “你今天跟佐山有约吧?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他了。” 光一难为情似的羞红了脸。 他本来叫町子从电话簿上找佐山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没成想,她却把电话打到了佐山的家里。 光一觉得,自己闹肚子这点小事没必要惊动市子,而且,更不该采取让人家传话的形式。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快躺下吧。”市子亲切地说。 光一乖乖地躺下了。一来坐在那里十分难受,二来他亦不愿拂市子的好意。 “你现在还不能吃水果,过后,我再给你捎些别的来吧。” “不用了,水果我可以绞碎了吃,”光一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他瞧着市子那美丽的双手喃喃地说,“在箱根我一夜都没合眼,净吃了些西瓜等凉的东西,所以……” “吃坏了。” “是的。我想,阿荣会不会也吃坏肚子了?” “她呀,精神着呢!昨天她去我那儿了。” 光一吃了一惊,脸又红了。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漂亮衣服……” “……” “傍晚,还在多摩河里游泳了呢!她是带着游泳衣去的,样子挺时髦。她穿上游泳衣倒显得挺可爱……” “……” “她大概早已忘了跟我去箱根的事了。” “哪儿啊!她故意把这次去箱根说得滑稽有趣,跟你说的全不一样!” “……” “星期天佐山也在家,他听得很高兴,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她一通。结果,她立刻发起了脾气,哭着说我们两人合起来欺负她。她还威胁说要一个人去别的地方。佐山好说歹说才劝住她。她还答应从今天开始正式回事务所上班。” 市子无奈地笑了笑。 “不说了。今天我本是来看你的,结果又提起了阿荣……” 佐山怀疑,阿荣星期天来家里是为了星期一去事务所上班的事,探寻自己和市子的意思。 她带着游泳衣来大概只是一个借口吧。 佐山想,看来阿荣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今天,她在事务所里表现得十分温顺。 佐山接到市子的电话后,便告诉她说: “光一病了。” “哦,是吗?” 她好像对光一的事漠不关心。 “这可怎么办?” 佐山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阿荣。 “我本来已跟他约好,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 “跟光一……” “是的。” 阿荣瞪大了眼睛。但是,她见佐山一副计划落空、左右为难的样子,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光一真可恨,变着法儿地避开伯父和我!” “哪有的事儿!” “刚才的电话是伯母打来的吗?” “嗯。” “拒绝和您吃饭难道还得通过伯母吗?”阿荣露出狡黠的目光。 “要是他没病的话,就是瞧不起您!” “他真的病了。” “我才不愿跟光一一起吃饭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就怪了。我正想问问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呢!” “你在怀疑我吗?” 佐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伯父!” “好了,我们走吧。” 与阿荣面对面坐着吃饭,佐山多少有些不安。他之所以选择法国餐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在这里吃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周围的客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吃点儿什么?” “大虾。只要有大虾,什么菜都行。” “要对虾还是大龙虾?” “今天就吃对虾吧。” 阿荣这种敢说敢做的性格也是吸引佐山的原因之一。 阿荣显得非常高兴,脸上红扑扑的。 “今晚,本来光一也应该在的……” 佐山又旧话重提。接着,他又说: “不过,事先问问你的想法也许更好。” “……” “你跟光—……怎么说呢……” “不要再提他了!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好像遭人挖苦似的。” “这可不是挖苦。我们都希望你能跟光一结婚。” “我们?” “包括我、市子,还有你母亲……” “还有呢?” “还有,光一的父亲大概也不会反对。” “还有呢?”阿荣低着头继续问道,“还有谁?” “还有……你是问你父亲吧?” “我呢?” “啊,对了,所以我才问你嘛!” “我不愿意!” “哦?是呀,你如果愿意的话,也许用不着别人从旁撮合,自己就会主动去说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最好不要意气用事。” “伯父,我没意气用事。伯父,您不是说我‘很可爱’吗?” 佐山仿佛要逃避阿荣那诱人的声音似的岔开话题说: “你跟光一去箱根……” “那是因为我喜欢伯父。”阿荣接口答道。 “你是在跟我赌气吗?” “我又伤心又孤单……” “……” “光一他也知道。所以光一他今天才托病没来。他一听说请我们两人来吃饭就猜出是这事了。” 就在佐山沉默不语的工夫,阿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明艳的笑容。 “我每隔一天去一次伯母那儿行不行?” “……” “人家想一直守在伯父和伯母身边嘛!我不愿老也见不到伯母一个人。我想今天回阿佐谷的家,明天再回多摩河的家,这样多好!您去跟伯母说说嘛!” 且不论其真假或能持续多久,单凭这份天真的设想就足以使佐山忍俊不禁了。 “可是,伯母已经不喜欢我了。” “哪有那回事!” “那我明天就带着睡衣去上班……” “睡衣家里倒不缺。” 佐山刚一进家门,市子就跑过来告诉说: “妙子来过了!” “是吗?” “她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跟男人私奔的姑娘。这孩子的气质实在少见!” 市子只顾说妙子的事,似乎忘了阿荣。佐山却因此得救了。 “我去看光一回来的时候,妙子正在家里等着呢!” “你去看光一了?” “那边打来了电话嘛!” “光一病倒了吗?” “他一直躺在床上,从昨天就没吃东西……” “哦。”佐山点了点头。看来,不是阿荣所说的装病。 “妙子说,有事想请你帮忙。我看天已经晚了,就留她一起吃饭。可是,她最后还是回去了。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所以……” “找我有什么事?是有关审判的事?” “那事她当然很关心。不过,她还想问问能否在她父亲身边工作。” “在她父亲身边?” “她是想在救助犯人家属的机构里工作。” “这个以前她也提过,可是,她的那个叫什么有田的对象能理解吗?妙子她好吗?跟一个学生恐怕不那么容易相处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妙子无论如何都得出去工作,所以……”市子的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 “我答应她帮着问问工作的事,并嘱咐她遇到困难一定要来家里说一声。我一见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就想起了她打止咳针时伸出的那条瘦弱的胳膊……不过,现在她好像胖了一些……” “阿荣那孩子也是,我们一心为她的幸福着想,结果被她搞得团团转。” “是啊。” “别看阿荣那个样子,其实她跟谁都处不来。她只呆在我们两人中间,对旁人连看都不看上一眼,我也觉得她怪可怜的。” “那孩子挺有意思。”佐山把双手搭在市子的肩上,平时他很少有这种举动。 “她说,每隔一天来你这儿住一夜。” “啊?” “她说,每天上班只见到我一个人的话……” “只见到你一个人又怎么样?她说了吗?” “你笑什么?” “你这人,别人对你有好感,你就觉得人家不错。” “你才是那样呢!” “女人倒没什么,可是对男人来说就危险了。”笑容仍留在市子的脸上。 “那孩子心里还是恋着你的。”佐山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市子,“这是她唯一的真实情感,她的爱憎是十分鲜明的。” 佐山既不想说谎,也没有欺骗市子的意思。 吃完饭与阿荣分手后,他在回来的路上仍不相信阿荣会真的喜欢自己。阿荣对他所产生的好感也仅仅是对异性长辈的感情,绝不可能把他当成恋爱对象的。由于阿荣在生活和感情上的偏差,使她不能确切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因此,自己绝不能将错就错,毁了一个可爱的姑娘。 退一步讲,就算是阿荣喜欢佐山,那也不过是借了市子的光。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阿荣的嫉妒心和好胜心在作怪。 诚然,人到中年的佐山亦窃喜能得到这样年轻姑娘的青睐,他望着年轻貌美的阿荣心里甜丝丝的。 “她爱慕你,不愿离开你的身边。” “她爱慕我、跟着我有什么用?我一个女人家也不能给她什么。” 话一出口,市子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了,脸不由得刷地一下红了。她想起阿荣与自己接吻的事,慌忙转移话题道: “你原打算请光一也去吃饭?” “嗯。我本想撮合他们俩的婚事……” “那……”市子屏息问道,“你对阿荣说了吗?” “嗯,提了一下。” “她大概不愿意吧。” “你可真了解她。” “我想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难道她不喜欢光一吗?” “这恐怕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那孩子有点特别,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被一个年轻女子夺走了,从而使她变得性格乖僻、轻易不相信别人。不过,我们的情况特殊,因为她从小就喜欢你。” 佐山约阿荣吃饭,回来得很晚。可奇怪的是,今晚他们夫妻之间却恢复了和谐。川端康成-->生为女人-->不在的人不在的人 有田回乡下老家已半月有余。 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妙子为排遣心中的不安和孤独,每天拼命地干活儿。她常常一直干到深夜两三点钟,睡不多久,便迎来了夏日的黎明。 在短短的睡眠时间里,她梦见的几乎全是布料的颜色和图案。 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堆在外面的东西和简陋的房间。 “简直像个肮脏的病房。” 妙子寂寞难耐,现在与从前两个人时相比,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窗户被相邻的楼房遮得严严实实,房间里犹如蒸笼一般。两人在一起时,由于不虞旁人窥视,这里反而给人一种安全感。可是,现在妙子却觉得这里变成了一间“牢房”。她胆怯地扬起脸向四周看了看。她当然不会看到父亲的身影。 “只要想着父亲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可是,她没有看到父亲。无论她的目光投向何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不在的人的身影。 妙子无奈,只好来到楼下的裁缝店继续干她的活儿。 “真没看出来,你这人挺坚强。”女房东赞道。 妙子俯身点了点头。 “不过,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八月初的时候大概到过三十五六度吧。” “我觉得天热的时候浑身都是劲儿。” “是吗?还是年轻啊!你又不爱出汗……” 妙子时常为心悸和喉痛所困,但她总是硬撑着挺了过来。 妙子的工作季节性很强,秋天快到了,活儿也越来越少。尽管她心灵手巧,工作也很努力,但作为一个不懂裁缝的帮工,她害怕人家辞掉自己。不仅如此,更令她担心的是,可怕的秋天就要来临了。 四五天以前,她收到了有田寄来的一封无情的信。 “请把我的书和笔记本收拾一下,然后全部给我寄来好吗?用男人的名字……母亲要是知道是你寄来的,又要唠唠叨叨给你写信了。” 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妙子。 信中,有田还说想尽早回去,把他的东西卖掉也可以,家里目前的情况使他暂时还不能脱身云云。妙子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一些借口而已。 “他是不敢明言分手啊!” 有田的母亲来信说他父亲病了,他回去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也不知他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若是真的生病,有田就应该在信中写上两笔。他就是为这个回去的。可是,他在信中却只字未提。 妙子再一次感到,有田一家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并已将自己拒之门外。 “他母亲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让我知道。” 有田被困在家族的城堡之中,他们想把妙子排除在外。妙子从有田的信中感受到了他家人的敌意。 可是,当初妙子也未认真考虑有田家人的想法就冒然闯入了有田的生活,自己还未接受对方,就指望对方接受自己吗? 两人尚未谋面,妙子就把有田的母亲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待了,这种想法岂不是太天真了吗?结果,有田的母亲果然成了她与有田之间的最大障碍。 妙子在摄影展上倒在有田的怀里,既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又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 自那以后,妙子奉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只有分手……” 妙子勇于斩断情丝,多半是为了有田及其家人的幸福着想。有田是其家族中的一员,他无法从家族中独立出来。 “即使是在乡下的家里,他也一定在为我苦恼呢!” 因有田嘱咐她寄包裹时不要用自己的名字,所以,妙子甚至还担心写断交信用自己的名字是否妥当。妙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不恨有田,也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因此,对有田也就谈不上责备或者原谅。 给予的东西即使对方不还,实际上自己也已经得到了。只有去爱,才能获得爱。妙子在与有田相爱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自己。 妙子虽然为将要失去有田而感到悲伤,但是她坚信自己不会白爱一场,爱终将是有回报的。她对于爱有她自己的信念。 楼下的女房东曾惊叹妙子的坚强,而妙子能够坚持到今天,或许正是依靠有田所给予的力量才挺过来的。 妙子感到,自己连身体都被有田改变了。她全身一紧,脑海中又浮现出有田的身影。 上次去拜访市子时,有田就已经不在了。妙子怕被市子察觉,于是就早早地回来了。 可是,临近月末,妙子担心靠在下面店里干活儿的那点微薄收入撑不下去,于是便想去问问托市子找的工作怎么样了。 妙子随即放下手里干了一半的活儿说道: “对不起,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下午不能来了。” 妙子那瘦削的身影刚从店门口消失,女房东就不满地对另一个女工说: “这让我怎么办?今天要交的活儿还有三件没弄完……”接着,她话锋一转,“那姑娘这些日子常常自言自语,有时还挥舞拳头,看了怪吓人的。” “大概是被那个学生甩了吧。听说当初他们还自称兄妹……” “可不是!我一听他们这样说,就知道有问题。明摆着的事儿,可是他们还掖着藏着的,这不单单是怕人耻笑,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名堂!” “妙子好像很痴情。” “那样的话,男人反而会被宠坏的。你也要注意呀!”女房东哧哧笑道。 “我可笑不出来。像妙子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去找啊!” “那姑娘干什么都很专心,干活儿也是……” “嗯。”女士点了点头,“在旁边看的人都觉得累得慌,难得她生得又是那么俊俏。” 妙子临出门前只是在嘴唇上涂了一点儿口红,没有化妆的脸整个儿都暴露在太阳底下。 刚一坐上目蒲线电车,妙子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故乡似的,抑制不住内心一阵激动。 她想:“今天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伯母。”可是一到了家门前她又踌躇起来,最后,还是穿过树林绕到了后门。 “哎哟,你怎么从后边……”保姆志麻大吃了一惊。 她对妙子说:“夫人现在不在家。” 妙子立刻两腿一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 “快请进……上次你走了之后,夫人说,你大概还会来,如果夫人不在的话,就请你等一会儿。” “哦。” 志麻给妙子端来一杯果子露,上面还漂浮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片。 “新买的电冰箱?”妙子轻声问道。 “是的。” 妙子还不知道家里添置了这个新玩艺儿。白色的冰箱使厨房的一部分好像变了一个样儿。 “你不在家,我现在几乎忙不过来。最近,阿荣又来这儿住了,她一点儿也不肯帮我。” “阿荣……” “她是隔一天来一次。” “……” 妙子不知阿荣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她想就此回去。 “本以为她是冲着夫人来的,没想到她却整天缠着先生,还总欺负我这做保姆的……” 妙子曾在三楼养着的金丝雀,现在被放在了一楼的大客厅。 妙子不禁想起了自己为凑足买夫妻杯和梳妆镜而卖掉的知更鸟和文鸟。她信步上了三楼。 妙子曾住过的那间茶室风格的四叠半的房间和阿荣所住的小房间都开着门,像是在通风。 妙子站在自己曾长时间住过的房间门口,迟迟不敢迈步进去。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连地上的花盆也不见了。 “很怀念这里吧。”志麻在她的身后说。 其实,妙子此刻的心情不仅仅是怀念。 “你冬天用的那些东西,我已经收拾好放到楼下去了。” “麻烦你了。” 志麻似乎是出于对妙子的好奇心,所以才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真没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你现在幸福吗?” “不。” 妙子躲避似的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阿荣的房门口。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已撤去了被褥,完全想象不出这里曾住过一位年轻的姑娘。 “阿荣的腰才这么粗。”志麻用手比量着,看样子有五十厘米左右。接着,她又对妙子说:“你好像比从前胖了一点儿。” “嗯。” “阿荣一走,我本想家里会清静些。可是,不知是她怎么想的,忽然又回来了。我听附近的人都在议论阿荣,大家都很烦她,以为她是先生的什么人呢!” 妙子侧过头望着多摩河。阳光下,桥影将碧波粼粼的河面斩为两截。 妙子决定等市子回来,于是便帮忙干起活儿来。 吃晚饭时,只有她们两个人,志麻没有忘记把妙子从前用过的碗筷也拿了出来。这顿晚饭,妙子感到有些难以下咽。 饭后,妙子趁志麻上门窗的时候来到了二楼。她已经好久没为佐山夫妇铺床了。她不禁触景生情,心底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暖流。 正当妙子摆放枕头的时候,志麻进来说: “不知今晚他们怎么睡?” “……” “这几天可真怪,先生说挂蚊帐憋闷,所以睡觉时就点蚊香。可是夫人又嫌蚊香呛嗓子,于是就在旁边的屋子里支起了蚊帐。” “是吗?” 妙子有些疑惑地望着志麻。 “就是从阿荣来的那天晚上开始的。她跟夫人睡在一起。” 今天早上,佐山和阿荣临出门的时候,约市子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今天我……”市子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俩去看吧。” 今天,市子感到头沉胸闷,浑身无力。她身上已经三四天没来了,外出的话还得准备相应的东西,她嫌太麻烦。 可是,阿荣站在门口不走,执意让她去。 “那就在事务所会合吧,到五点半我要是还没去的话,你们就走吧。” 市子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悦情绪。 “伯母,您要是不来的话,我就一直等到早上。” “随你的便。”说罢,市子转身进去了。 过午,阿荣打来了电话。 “伯母,您一定来呀!”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撂下了电话。 市子忽然不安起来。 “她会不会认为我在吃醋?”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真仿佛有那么点儿似的。 既然阿荣怀疑她跟佐山去看电影自己会吃醋,就说明自己平时已露出了蛛丝马迹。 阿荣每隔一天来这里住一宿,不知是为了取悦于自己,还是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嫉妒。 莫非阿荣是怕与佐山分开,所以才又来纠缠自己? “这样疑神疑鬼的,哪有个头儿啊!”市子反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胡乱猜忌。不过,阿荣或许真是他们夫妇的灾星也未可知。 但是,这几天晚上看阿荣在自己身边睡觉时的那个高兴劲儿,简直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市子不知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来,有“外人”睡在身旁总感到不便。 这时,市子又想起了阿荣刚来东京时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想干干净净地去您家。” 与那时相比,她似乎丝毫也没有改变。她躺在枕头上,用那对明亮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市子,目光中流露出景仰与爱慕的神情。 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即使身上晚来了三四天,市子也不敢立刻往孩子方面去想。她羡慕风华正茂的阿荣,哀伤自己年华已逝。她黯然地关上了电灯。 “算了,还是出去一趟吧。” 市子有些坐立不安,下午早早就出去了。 她先去百货商店转了一圈,看了看染织展览等,然后才去了佐山的事务所。 “伯母,您来得可真早啊!”阿荣站起身小跑着来到市子跟前,兴奋地捉住了她的双手。 有乐座电影院内开着冷气,凉爽宜人。散场时,市子被人流一下子挤到闷热的大街上,她仿佛突然吸入了有毒气体似的,感到一阵头晕。她逃出了人群,手抚额头倚在了墙边。 此时正逢对面的东京宝家剧场也散场,大街立刻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 阿荣紧贴着往山也一同被淹没在人群当中。 每当这一带的剧场和影院临近散场时,许多出租车都集中到这里,人群的喧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啊!”市子轻叫了一声,她看见了车流对面清野的身影。 市子感到浑身一震,便想拨开人群冲过去。 “不行!”她后悔自己轻率的举动。 可是已经迟了,她对清野投来的亲切目光报以了温柔的微笑。 市子正要走过去,清野却快步迎了上来。 “太危险了!” 市子在清野的保护下又回到了有乐座这边。 “你怎么……”市子问道。 她以为清野一直在对面等着自己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发现我呢!”清野答道。 “你也来有乐座看电影?” “不,我是路过。” “……” “你走这条路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我的。因为我经常来往于帝国饭店和日活饭店之间。” 的确,这两个饭店恰好把守在有乐町这条娱乐街的两端。 “方才我正跟几个外国人在一起。” “他们呢?” “我见你们正从电影院出来,于是就请他们先走了。” “那何必呢!” “你们俩常看电影吗?” “是三个人。”市子更正道。 “对,还有那位以前见过的漂亮小姐。” 清野这样说,大概是为了消除市子的紧张情绪。他微笑时,眼角挤满了鱼尾纹。 市子想,阿荣肯定正在寻找自己,她像是要躲起来似的信步拐进了有乐座的一个小胡同。 “我绝没有跟你打招呼的意思,只不过一看见你,我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清野自我辩白了一番之后,又尽力压低声音说,“从前你就很爱看演出听音乐。” 清野的话勾起了市子往日的回忆,刹那间,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她曾跟清野一起看过李利安·哈维主演的《激动的会议》、伊丽莎白特·伯格纳主演的《梦中的嘴唇》等电影,这些女明星的面影仍留在她的记忆中。 他们还去听过阿尔罕齐那的阿根廷探戈曲及卢奈·舒梅的小提琴曲。就是这个舒梅,她改编了宫城道雄的古琴曲《春海》,并与宫城进行了合作演出。市子至今还记得他们去听音乐会那天的情景,她甚至还记得当时的季节和天气。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舒梅女士那有力的手臂和宫城道雄那带有黑色条纹的演出服。 不知是由于年轻时印象深刻,还是由于当时正与清野热恋的缘故,唯有这件往事记忆犹新,从那以后的事情市子记得就不太清楚了。 今天与清野邂逅相遇,宛如一道闪电,不仅照亮了市子沉睡经年的记忆,似乎还唤醒了她青春的感受。她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在失去清野的同时,也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