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因为没人知道我爹是谁。」据说他母亲是未婚生子。一般会认为他父亲肯定就是村里的某个男人,但似乎不是这么单纯。「在我出生前,我娘曾经神隐。」「神隐?」「没错。也有人说是被天狗掳走。」「我没听过。」「听说天狗会把孩童抓走,等过了数月或数年后,再把人放回村里。孩子被掳走时,会和天狗一起在空中飞翔,被带往各个地方。那些孩子回来后,清楚知道许多唯有真的去过某个地方才会知道的事。我娘当初神隐时,听说还只是个小孩。在庆典当天,和朋友一起手牵手到种社去。但就在来到岔路时,我娘的朋友这才发现她不见了。不知何时,我娘从她朋友紧握她的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她手中紧握之物变成了树果、石头,以及鸟的羽毛。」当时村民全员出动到附近一带搜寻。由于是庆典当天,有许多人在外头行走。不管她从消失的地点走往哪个方向,应该都会与人擦身而过才对。但是却没人看到她。少女三年后返家。不知何时,她就这样坐在纸门紧闭的房间里,嘤嘤哭泣。没人看到少女走进房内。「听说我娘回来时,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后来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开始能和众人交谈。但是她神隐的那三年,她完全没有记忆。随着她逐渐忆起原本的语言,之前说的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则是就此忘却,连之前的经历也一并遗忘。我猜她应该没受到不人道的对待。因为我娘回来时,哭得就像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少女重拾往日生活,起初众人以为事情就此平静落幕。但少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怀了身孕。周遭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少女完全没有头绪。不久,孩子出世,少女因失血过多而丧命。「从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起,就是外公外婆将我养大的。但我有个很会迷路的毛病。当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原本光着身子躺在棉被上,接着却会陷入棉被的绉折里,消失了踪影,然后突然出现在房间角落,放声大哭,这种事时常发生。而且那还是发生在我还不会翻身的时期。」「这样算是迷路吗……?」「我娘曾经神隐,也许我这是遗传了她的血脉。或者掳走我娘的天狗,也就是我爹。虽然我敢吃青花鱼。」「青花鱼?这有什么关联吗?」「天狗讨厌青花鱼。所以小孩子走夜路时,只要边走边说『我吃过青花鱼哦』,就不会神隐。」「那么,这表示你不是天狗的孩子喽?」「我既没有红脸,也没有长鼻子。我一定是不小心闯入我娘的肚子里。因为老爱迷路的毛病,而不知不觉问走进我娘的肚子里。」少年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我无从判断。「我很感谢你迷路的毛病。要不是你迷路闯进这里,我将永远无法学会读书写字。一辈子都无法领略书本的内容。话说回来,我作梦也没想过自己看得懂书。所以我要谢谢你。」我说完后,少年显得有点难为情。「我在村里没半个朋友。大家都很怕我,不敢和我说话。所以能到这里和大姐姐见面,我很开心。」「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交到朋友的。例如和你一起迷路的朋友。」「会吗?」「一定会的。」黎明时分将至,我们停止交谈,少年消失在仓库深处。我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饭。我与少年的交流,某天突然结束。一直卧病在床的祖父,似乎在被窝里发现我时常很早便起身外出。见我外出后迟迟没返回屋内,他觉得可疑。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我丈夫这件事,我夫丈马上便怀疑我红杏出墙。他和小叔一起查探我的行径,最后查出我每天早上在天明前,都会走进仓库里。事情发生在某天清晨。正当我借着座灯的亮光跟少年学习读书写字时,仓库的大门突然打开,我丈夫和小叔冲了进来。我丈夫将惊讶莫名的我揍了一顿,小叔则是抓住想要逃离的少年。他们似乎满心以为我是光着身子和男人交缠在一起,但这时发现对方竟然还只是个孩子,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少年遭我小叔殴打,被他从背后架住。少年似乎嘴唇破裂,鲜血滴落。我公公婆婆听闻骚动赶来,小姑也从房里走出,将那名被押住的少年团团包围。丈夫问我:「这家伙是谁?发生什么事了?」我始终坚称自己「只是请他教我读书写字」,少年也在一旁附和:「没错!」「小鬼,你一定是想偷东西!」我丈夫使劲踢了少年肚子一脚。少年弓身倒向仓库地面,痛苦呻吟。我丈夫又补上好几脚,使劲踩踏,发出骨头断折的声响,最后少年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我被带出仓库外,少年则独自被留在仓库里,锁上门锁。我接受夫家全员的审问。我一再解释自己只是向少年学习读书写字,但仍旧无法取信于他们。我夫家的人一口咬定少年是窃贼,一再说「是你替他做内应」,不肯听我解释。不管我再怎么说真话,他们也只会说:「胡说!快从实招来!」过没多久,我公公从房里拿来一本书,对我说道:「既然你在学读书写字,那你应该会念这本书。你读读看吧。」我生硬地读了开头的部分后,他却说:「你应该是原本就会认字,却一直假装不识字对吧?」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一直摇头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但他们还是不断从四面八方对我又骂又踹,我脑袋逐渐变得模糊,开始觉得夫家的人说的话才是对的。否则我怎么会遭受这样的惩罚。我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打骂,一定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心里逐渐这么想。就在这时……「可恶!让他给逃了!」小叔大叫着冲进屋里。我极力为自己辩解,没注意到小叔,他刚才似乎离开屋里,跑到仓库去查看。据他回报,那名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笨蛋,你可查仔细了?」「当然啊。我们回屋里时,仓库大门明明有上锁。我们是留那小子一个人在仓库里,才离开那里。入口就只有一个,他应该哪儿也去不了。况且他伤成那样,也不可能爬上窗户,从窗口逃离。我看地上的血迹,一路通往仓库深处。本以为他是躲在衣柜后面,而前往搜寻,但就是找不到人。点点血迹在衣柜间一路往前滴,途中从几个堆叠的物品缝隙间穿过,就此突然平空消失。」四关于少年的事,我全部如实以告。一开始我为了保护少年,一直不肯说,但他们对我动粗,打到我不省人事,再也无法承受。我丈夫认定少年就是窃贼,想把他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我把少年的身世、很会迷路的毛病,全告诉了他们。还说少年只是凑巧从仓库里路过,但这种无法理解的事,我丈夫不相信,他直说我疯了,不断嘲笑我。我夫家的人讨论着是否要将我当作窃贼的共犯,扭送官府,但最后怕人说闲话,才就此作罢。不过我也遭受到更胜以往的不人道对待。他们对我说:「你是窃贼的同伙。反正你嫁进我们家,也只是为了钱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你当罪人看待吧。」严苛地对待我,让我觉得之前的处境根本就如同置身天堂。我从早到晚不停工作,明明没犯错,却遭到斥责。拳打脚踢可说是家常便饭,如果我因疼痛而缩在地上,他们便会撂下一句「你要混到什么时候啊」,再多赏我一拳。他们不给我木柴用,我没热水澡可洗,只能以冷水冲澡。就只有客人来时,才没受这样的虐待。当有远方来的大人物到家里作客时,我婆婆和小姑会亲自端茶。一家人全都和颜悦色地走在走廊上。但客人离去后,便又露出恶鬼的面相,开始折磨我。入夜后,我被关进位于家中深处的一间小库房,被迫在连棉被也没有的地方睡觉。里头既没座灯,也没窗户,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当我睡不着觉时,便逐一回想少年教我的汉字,在脑中加以排列。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哭。当我得知那名受伤的少年逃离仓库时,因为放下心中悬宕的大石,而流下泪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从那之后,不管他们再怎么虐待我,我也没流一滴眼泪。在遭受暴力对待时,理应会感到疼痛、难过才对,但我却像是站在离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望着自己似的,感觉一切都无所谓。就算被打掉好几颗牙、鲜血直流、被小叔和公公剥去身上的衣服,我依旧能平静地凝望自己。「当初真不该娶佃农的女儿,家里臭气冲天。下次改娶个好人家的干金吧。到时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为了我好,干脆就当你是感染风寒而死,直接把你活埋算了。」我丈夫在我耳边如此说道,但我却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不过我的心灵还没死。每当想起仓库里的书,我就好想拿在手中阅读。仓库的钥匙被藏了起来,我无法进入仓库。《庭训往来》也只看了一半,硬生生被他们拿走。再这样下去,我好不容易学会的字,恐将就此忘却,我心里惶恐万分。在清洗东西时,我趁婆婆和小姑不注意,以指头沾水,在干的地方上写字。我想忆起之前学过的汉字。这时,我想起之前与少年的对话。当时我对他说:「可以不用做写字练习吧。只要会阅读就行了。我只要会看书就够了。我学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处呢?」少年回答我:「这样不行啊,大姐姐。要是日后你想写信给别人时,那不就伤脑筋了吗?写字是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所以一定得学会写字才行。」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可是我连可以传达心中想法的人也没有。应该向人传达想法的心灵,正逐渐消失。尽管如此,当夫家的人没注意时,我都会以手指练习写字。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不想忘却自己已学会的东西。这么做,我觉得似乎能将少年给我的那份温柔带往另一个世界。如果是这样,死将不再可怕。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明明还不到那个年纪,却已出现白发。几乎有一餐没一餐,饿成皮包骨。在饥饿与暴力带来的疼痛下,我难以入眠,在黑暗中想着学会的文字,就此缓缓睡着。不,与其说睡着,不如说是昏厥还比较贴切。我没作梦。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个晚上。我感觉有人的动静,就此从梦中醒来。我所在的库房拉门被人打开。我感觉有人走进,躺着朝眼前的黑暗定睛细看,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大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好久,你们家可真大。每次转过走廊,就会迷路,好几次都跑到远方去了。」虽然看不到人,但光凭声音我便知道是谁来了。我心中五味杂陈,为之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且久久发不出声音,舌头无法动弹。不,这可能是梦。还是说,我终于要离开人世了?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是少年的手。「抱歉,我来晚了。之前受伤未愈,到不了这里。因为仓库的大门锁着。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仓库里的物品叠高,翻越窗户。」少年拉我坐起。「来,我们走吧。大姐姐,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会牵着你的手,你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虽然有点暗,但你不必怕。我的夜间视力比谁都来得好。」我站起身,在走廊上发出一阵嘎吱声,就此让少年牵着走。我很担心夫家的人会因为察觉到动静而起床查看。来,我们走吧。听少年这么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可以选择逃离这个家。我真傻。为什么不早点照自己的意思这么做呢?难道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个依赖的念头,觉得我得靠这个家养我,才能活下去?还是说,在重重暴力下,我的内心就此屈服,害怕自己不照他们的话做,就会有苦头吃,所以从来没这么想过?「哎呀,迷路了。」在走廊上绕过几处转角后,透过少年的声音,我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四周还是一片漆黑,但我明白自己此时已不在屋里。脚掌似乎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湿冷的寒风吹过,传来像是无数只老鼠发出的吱吱声。「这里好像是在洞窟里。这声音是蝙蝠吗?」不知何时,我们已来到外头。由于脚上没穿鞋,踩在突尖的石头上,感到一阵刺痛。这样还能继续走下去吗?正当我如此暗忖时,紧接着脚掌就传来犹如踩在枯叶上的柔软触感。四周一样昏暗,但看得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我们已不是在洞窟里,而是位在森林中。树林茂密,枝叶为夜空镶边。我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就是少年常迷路的毛病吧。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少年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反而还觉得很安心。虽然才走没多久,但我们应该已离那问屋子很远了,不是他们想追就追得到。「星空很美吧。」少年如此说道,我一面哭一面颔首。在明月和星辰的照亮下,我隐约看出少年的轮廓。「我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吧。这里一定是在深山里。也许有熊出没。」我们穿过密林,踩踏着枯叶,接着脚掌传来沙子的触感。每走一步,沙子便会包覆脚掌,奇痒难当。「喏,你看,天空愈来愈亮了。」耳畔传来沙沙的嘈杂声,起初我并未发现那就是浪潮声。我从没看过大海,所以也难怪会这样。我们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在幽暗中,我第一次目睹大海,那无边的辽阔,令我心生畏怯,双脚发软。不久,云层后方逐渐由暗转明,旭日从水平线上露脸,耀眼强光照亮我和少年的脸庞。大海、浪潮、沙滩,全都是只有听闻,不曾亲见的事物。如今这一切都在眼前无限延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这世界真的很辽阔,一望无垠。独自一个人被丢在这种地方,真的有办法生存吗?我是否该回到夫家,向他们道歉认错呢?不,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我对自己因不安而畏缩的内心加以喝斥,激励自己。不会有事的,不管再怎么苦,也比待在那个家来得强。我们再次迈步前行,不久,闯进一座市町。那里到处都有神社寺院,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建筑。少年从某处拿来草屐,走起路来顿时轻松许多。少年继续迷路,时而来到火山口附近,时而徘徊在像是某种巨大动物体内的肉壁间。顺着道路转个弯,突然来到一座马厩,接着走过一座桥后,来到某座城堡的茅厕里。顺着市町外郊的楼梯而上,竟通往工匠刚做好的一只木箱。那天我遍览了一辈子都看不到的这么多的风景。感觉就像传说中被天狗掳走、在天际飞翔、被带往世界各地的神隐孩童。然而,我们不可能一直旅行下去,少年突然从我面前消失。那是我们走在河堤时发生的事。「啊,糟糕。我再不回去,会挨外公骂的。」话才刚说完,少年脚下一滑,就此从河堤的斜坡滑落。河堤下是整片芒草。蓬松犹如棉花的芒穗,被笼罩在夕阳下。少年叫了一声「哇!」滚落茂密的芒草中,失去踪影。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待笑完后,四周一片悄静。我等候少年拨开芒草走出。日本钟蟋落寞地呜叫着。迟迟不见少年现身。任凭我再怎么呼叫,也没回应。他留下我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走下河堤,四处寻人,但始终感觉不到少年的气息,只有四周闪着金光的芒草随风摇曳。五我正以《庭训往来》教孩子读书写字时,我先生忙完木工,返回家中。一见到我丈夫归来,孩子笑容满面地飞奔向前。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我在长屋的厨房里张罗晚饭。当我淘米煮饭时,可以听见丈夫与孩子嬉戏的声音,我感到无比幸福。我现在的丈夫生性温柔,对木匠的工作很乐在其中。他不喝酒,所以拨下的钱都用来买书送我。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竟买得起书这种昂贵的东西,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当初他问我买什么书好,于是我选了《庭训往来》。在买书之前,我多次拜托私塾的老师让我读这本书,不过,拥有自己的书,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如同置身梦中。我该不会还待在先前的丈夫家,躺在那问没有窗户的库房里睡觉吧?难道待会儿拉门会被粗鲁地打开,我夫家的人从门外探头,我将就此从梦中醒来?不过,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年了,眼前的幸福不像会就此结束。我牵着孩子的手出外散步时,一定会在长满芒草的河堤上小憩片刻。我望着孩子东奔西跑,伫立在多年前那名少年消失的地方。我总觉得,只要在那里等候,少年便会突然冒出。当初少年滚落河堤,消失踪影后,眼见天色渐黑,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好朝民宅灯火的方向走去。我几乎可说是累倒在路旁,是路过的村民救了我。好多人替我打气,亲切地待我。他们介绍我工作,帮我找地方住,那些照顾过我的人,现在我们仍旧保持联系。我佯装失去记忆,抛却自己以前的名字,变成全新的我。以前我的遭遇,以及曾经救过我的那名少年,我只告诉过一个人,那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在得知我的一切后,成为我的家人。我聆听日本钟蟋的鸣唱,望着眼前的芒草,这时孩子朝我跑来,抱住我的腿,露出欢悦的笑脸。「娘,我们回去去吧。」孩子如此说道,我这才离开那个地方。如今我已能流畅地读书写字。我看过许多书,可以自由地钻研我感兴趣的事物。我在学习地理的过程中,得知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与昔日住处的地理关系。两地的距离绝非一天就能抵达。既然相隔如此遥远,我应该不会再和昔日夫家的人有任何瓜葛了。他们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都不感兴趣。说不怨他们是骗人的,但我已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随着年纪渐长,有关少年的回忆也逐渐模糊。当我阅读群书,具备世间一般的常识后,我反而开始怀疑起过去与他的邂逅是否真有其事。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于是我每年都不忘写信给少年。将自己的感谢之情写成文章。少年说得没错,很庆幸我学会文章的写法。然而,我不知道信该送往哪里。当初我询问少年的来历时,曾问过他所居住的村庄名称,但始终不知道那到底位在什么地区。到最后,我所写的信一直都存放在狭小的长屋里。而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日。在人声鼎沸、朝气蓬勃的大路上,有一问租书店。接下来该看哪一本书好呢?正当我如此思索时,当中有一本书映入我眼中。书名为《道中旅镜》的旅游书。所谓的旅游书,是为出外游山玩水的旅客所写的旅游指南。正当我拿起书翻阅时,一名男子向我唤道:「这位太太,你要租这本书吗?」对方远比我年轻,有一对浑浊的双眼,看起来气色不佳。他满脸胡碴,满嘴酒臭。「不,我只是随手看看。」我正准备将旅游书放回原处时,男子一脸歉疚地向我行了一礼。「哎呀,不好意思。我因为太过在意,才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你。因为这本折叠书的问世,和我也有一点渊源。」「哦,这话怎么说?」「我是替这位作者扛行李的随从。这本书的作者经常实地前往各处温泉地,将温泉的功效、当地特产写进书里。至于我嘛,则是陪同他一起旅行。事实上,我们现在也正在旅途中,想说机会难得,特地来看看这地方的租书店是否也有蜡庵老师写的书。」我确认作者的姓名。「和泉蜡庵?」「那好像是假名,他另有真名。蜡庵老师这个人很难搞,没人愿意陪同他一起旅行。所以他才会找我。」作家对我来说,就像位在云端上一样尊贵。我很羡慕这名男子,可以认识这样的人。不过,他说作者很难搞,这对旅游书的作家而言,是很严重的批评。「不过,他这个人人品高洁,这点确实值得尊敬。但蜡庵老师有个老爱迷路的毛病,所以啊……」我听男子这么说,顿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确实提到老爱迷路的毛病。「老师真是位迷路的天才。明明看着地图,照上面指示的路线走,但走着走着,却被困在河川中间的沙洲。明明是走在笔直的道路上,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在蜡庵老师的带领下,我误闯过各种地方。例如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像人脸的村庄、可以遇见死者的温泉地、据说有恶鬼出没的村庄。那里的樱花真美。还有,我还曾经走在火山口附近,也曾走过像是巨大动物体内的柔软肉壁……这位太太,你怎么了?」也许是别人。其他人可能也有迷路的毛病。虽然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此时我很确定。我目光移向手中的旅游书,紧盯著作者的姓名。「我可以见这位作者一面吗?」「咦,为什么你想见他……?」「我写了一些信要给这位作者,想当面交给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信件。是这样的,他可能是我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男子为之一愣。「拜托您了。」我向他深深一鞠躬。我心中涌现千言万语。我想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这表示我的心灵尚未枯死。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才会有千言万语。我还活着。「既然这样,他现在人就在这儿,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因为我和蜡庵老师约好在这里碰头。」男子说完后,走出店外,朝向大路前方。「啊,说曹操曹操到。老师来了。就是那位留着一头长发的人。」我也走出店外,望向他指的方向。在行人如织的道路前方,有名长发男子迎面走来。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要不是男子这么说,我可能会把他误看成女性。他似乎正朝这里走来。「蜡庵老师!」男子挥着手。可能是听到他的叫唤,蜡庵老师停下脚步,转头面向我们,优雅地举起单手。阳光朝熙来攘往的人潮倾注。众人行走在整顿完善的干道上。当中有即将展开旅行的人、结束旅行返乡的人,当真是人山人海。市町的喧嚣从我耳畔远去,唯独那个人的轮廓显得无比鲜明。一定是那名少年没错。对我说「来,我们走吧」的那名少年。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走来的人,开始与他的身影重叠,擦身而过。「啊……」我身旁的男子发出一声惊呼。那位人称蜡庵老师的男子消失了踪影。宛如一阵轻烟,平空消失。男子长叹一声。「哎呀,又来了。看来,老师的坏毛病又犯了。现在他可能不是在深山里,就是在原野中……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一阵子了。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走出迷途,回到这里。事后再慢慢听他说,看他这次又去了什么地方吧。」我颔首。持续凝望他消失的方向。①译注:室町时代的教科书。据说作者是玄惠。为初学者用的书简范本。以拟汉文体书写,书中网罗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