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他平安无事。女子以衣袖掩口,噗哧一笑。「他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听我先生说,他好像丢下你,自己逃命去了。应该是以为你已经死了吧。不过,后来他在崖边脚下踩空,就此跌落山崖。恐怕是无法活命了。」说完后,女子从洞口消失。传来草屐行走的声音,以及关上木门的声响。余市与阿藤想安慰我,但我松了口气。没人可以确认和泉蜡庵已死,这种情况比他被大汉斩杀要好多了。「来,快吃了它吧。这也是为了活命……」阿藤将女子丢下的肉干塞到我手中。我咬了一口。肉香在舌尖上扩散开来。三当黎明将近时,竖坑的圆形入口化为朦胧的青紫色,呈现朝霞的颜色,然后逐渐转亮。每当我看到这一幕,便以捡拾来的树枝在墙上画一条线。竖坑底部是个处处泥水淤积的场所。几乎连脚踝都陷入泥水中,因此我们终日只能躺在这种潮湿的地方。大量的蛆在地面和墙壁四处爬行,每当入睡后,蛆便想从我耳朵和嘴巴爬进体内。里头闷热无风,只能忍受那挥之不去的臭。余市和阿藤两人挨着彼此而坐。阿藤轻声啜泣,余市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听说两人被带往这里时,竖坑底部没其他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外,似乎有许多人曾经被囚禁在这里的痕迹。把手伸进泥巴里,手指除了会缠上腐烂的树叶外,还会连同带起许多头发。这应该是之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们所掉落的大量毛发吧。应该有十人、二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曾被囚禁在这里。被温泉的传闻诱骗到此地,然后被推入可怕的地狱中。不过,先前被囚禁在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泥巴底下并未发现牙齿或人骨之类的东西。就只有掉落的头发。这表示没人死在这里、尸体没在这里腐烂吗?山贼其实是一对夫妻,有两个孩子。那名长得像黑熊的男人,与长着一对细眼的女人,两人是夫妻。而把我打伤、令我昏厥的少年,则是他们的儿子。少年长得很像他母亲,偶尔会从洞口边缘偷窥,拿石头砸我们。当他看到石头砸中我的头,我大喊疼痛,他会觉得好笑,拍手叫好。如果只是用石头砸人倒还好。倘若我们四处闪躲,始终都无法用石头砸中我们,他就会逐渐感到不耐烦,鼓起腮帮子,改拿来弓箭。从洞口边探出头来,把箭搭在弓上,拉满弦瞄准我们。竖坑底下无处藏身,我们只能东奔西跑,躲避他的攻击。少年射箭的技巧还不够纯熟,大部分的箭都射向竖坑的壁面上,但要是射中的话,后果不堪涉想。看我们拼了命逃窜,少年似乎更加兴奋,就像在追赶我们似的,高兴得大吼大叫。如果少年的父亲发现他在恶作剧,便会来取走弓箭。但有一次他父亲来晚了一步,少年一箭射中我的脚踝。虽不是致命伤,但伤口迟迟无法痊愈,后来逐渐发黑,成为蛆聚集的巢穴。比起凶残的哥哥,妹妹可说是没半点攻击性。她目前还没参与山贼的工作,每当家人外出,她似乎都独自看家。她好像长得比较像父亲,而不像母亲。不过,这并不表示她长得像黑熊。少女有着一双浑圆的大眼睛。山贼夫妇与长男外出时,我在竖洞底下竖耳细听便可感觉得出来。待他们走远后,我、余市、阿藤便会大声叫唤。「有人在吗?」「救命啊!」「喂!」山贼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会大声叫喊。但他们还是就此外出,不予理会,可能是因为他们确定没人会听到我们的叫唤声吧。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人会路过。这个竖坑就坐落在这种地方。但我们还是忍不住大声呼救。「谁来救救我们吧!」就在这时,少女探出头来。可能是听见我们的叫声吧,洞口边缘冒出一颗小小的头。「其实啊,我是不能靠近坑洞旁的。」少女以可爱的声音说道。我们努力想说服少女。盘算着是否能让她带绳子来,或是找隔壁村的村民前来。但少女摇了摇头。「不行啦,这样我会挨爹娘骂的。」少女不想背叛她父母。她身上穿的衣服做工讲究,远远就看得出来。似乎备受呵护。少女独自看家时,偶尔会往洞里窥望,以此为乐。有时她会拔起地上的花草,从洞口边抛下。淡蓝色的花草缓缓旋绕,飘然落向这恶臭弥漫的地狱。这花瓣,还有叶片,是如此清新,与我们截然不同。仿佛只有周围散发着光芒的花草能冲去世上一切不洁之物。花草落地后,阿藤拿起它,抱在胸前。她身子蜷缩,双肩颤动,就此放声哭泣。我们为什么会被监禁在这里?他们又为何给我们肉干、让我们活命?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试过要逃离竖坑。少年射进的箭矢,有不少支插进墙上和地面,我们全搜集起来。余市曾把箭插在壁面上,想以此做为踩踏的阶梯。但壁面湿滑,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刺进壁面当阶梯的箭矢也就此滑脱。我与阿藤搜集散落地面的头发,做成一面投网。待少女从坑洞边探头,就抛出投网,将她抓下来。以少女作人质,和山贼一家人展开交涉。但这招也行不通。因为头发做成的投网根本无法顺利抛向竖坑上方。日子就此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始终想不出脱困之策。某天,山贼一家的父亲从坑洞边探出他那长满胡髭的脸。「喂,我要放你们其中一个人走。因为要分三人份的肉干给你们实在太浪费。谁想获救?为了不让你们告诉别人这里的地点,我会蒙住获救者的眼睛,带他到村庄旁。」我们面面相觑。这男人的话能信吗?见我们始终没有答覆,男子不耐烦地说道:「快点决定!」余市与阿藤说了些话,把脸凑向我。「也许他是为了减少伙食的浪费,打算拉一个人上去杀了。」「不过,一直待在这里,同样没机会活命。」「到上面去之后,拔腿跑就行了。然后向人求救。」「嗯,这主意好。」「谁要去?」我先前被少年的弓箭射伤,单脚一直伤痛未愈。发黑的伤口变得像腐烂的水果般,皮肉斑驳脱落。这样根本无法跑。这项工作交给余市或阿藤去办,才是明智之举。这时,男子打断我们的谈话。「够了,由我来决定。女人,我放你走。」男子说完后,从洞口边缘抛下一条沾满泥巴的发黑绳索。绳索的另一端似乎绑在地上的某处。绳索垂落在垂直的壁面上。阿藤以坚强的眼神望向我们。我与余市朝她颔首。「让我出去吧。」阿藤向男子如此说道,以绳索缠住身体。临行前,阿藤与余市紧紧相拥,哭得眼睛红肿。男子开始以强壮的双臂拉起绳子,阿藤的身体轻盈地往上升,旋即消失在洞口上。不久,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以及男子咆哮声。可能是阿藤逃离了吧。我与余市静静竖耳细听。但到底情况为何,我们无从得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等待阿藤带救兵来。不久,那名长着一对细眼的女子从洞口边缘露脸。一样是那嘻皮笑脸的模样。我大感惊诧。要是阿藤顺利逃脱,她会显得如此从容不迫吗?女子一如往常,朝洞里抛下食物。但这天发生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先前她都只会给我们又硬又干瘪的肉干。但今天的肉未经晒干,是直接切下肉块烧烤而成。我与余市一阵心神不宁,这天一口都没吃。那芳香的肉块,就此爬满了蛆。我很介意肉的来源。但偏偏又不能老饿着肚子不吃。我赶走蛆,把肉放进口中,但光是这么一块肉,根本填不饱肚子。某天,我发现那名山贼的太太腰间系着一条红色腰带。似乎是由余市送阿藤的腰带洗净晒干而来。我一直安抚余市,说是他看错了,但隔天我们便明白阿藤已不在人世。那名少年像平时一样,从洞口边缘探头。他朝我们丢石头玩乐,但就算被丢中,我们也没任何反应,这逐渐令他感到不悦。少年发出一声怪叫,从洞口离开,接着带来一个奇怪的面具。他把面具套在头上,以此耍弄我们,寻我们开心。那个面具头部垂着长发,就像用黄色皮肤拼凑而成一般。那确实是阿藤的脸。是将阿藤脸上的皮肤剥下,拼凑而成的面具。少年将它戴在头上,尖声怪叫,逗弄着我和余市。四余市这个男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觉就像是个双眼充血,紧咬着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面容已不复见。倘若有人说他是恶鬼,我也相信。我们已不再交谈。尽管明白白天时只有少女在家,但我们已懒得呼救。我们背对着背,尽量不看彼此,因为对自己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为感到羞愧。那个女人抛下的肉,应该是山猪之类的动物吧……我如此告诉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山猪肉截然不同。不过,这不是牛、不是家猪,也不是鸡。我暗中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细想下去了。这是山猪肉。为了不让肉腐坏,山贼一家人特地加以熏制、晒干。我咀嚼着那个女人抛下的干硬肉片,这处飘散恶臭的泥淖愈来愈像真正的地狱了。在湿滑的坑洞底端,发出啪嚓啪嚓的湿黏声响,全身爬满蛆的我们,咀嚼着肉片。之前我曾误闯一座鱼脸看起来像人的村庄,当时我对那里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却嚼着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猪肉。我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被迫跨越了那条禁忌线。之前我们三个人一同困在这里时,我们一直吃着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直谨守的原则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不过,余市的表现实在很异常。他应该也隐约察觉出女人抛下的肉是从何而来。莫非他和我一样欺骗自己,将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这样,脑中应该还是会闪过一丝怀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犹豫。余市也已抛弃自己人类的身分。事实摆在眼前。他整天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抱着头在地上扭动。还不时朝壁面挥拳,把泥巴塞进口中,泪流满面,沉声低吼。夜里,月光无法照进坑洞底部,但余市眼白的部分却散发着灼灼精光。自从阿藤离开后,不知已过了多久。山贼的妻子从洞口边缘探头,抛下食物,对我们说道:「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晒干的肉片插进参杂了落叶、头发、污水的泥巴里。吃完后,就只能双手抱膝,任凭蛆虫爬满全身。一开始还会想将它们挥除,但过没多久便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不管再怎么捏死它们,蛆虫还是会源源不绝涌出,在头发问爬行。这天晚上,从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我说……」是余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向他回应道。「原来你还会说话啊……」我本以为他已经忘了怎么说话。「我一直在思索那个女人说的话。明天可能又会从我们之中带一个人走。」「为什么?」「她不是说,剩下的肉不多了吗?所以喽,肉没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余市,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应该也知道才对,我们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贼之所以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吃我们。」「你早知道那是阿藤……」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沉声低吼。「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还是吃了它。我强忍作呕的冲动,硬将它塞进肚子里。我得借由这样来贮备力气。我得吃东西,让自己手脚的力气不至于衰退。他们好像已经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来不是轮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来让山贼吊我上去好吗?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气,目前还能行动自如。等对方拉我上去后,我会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后抢下他的刀,把他们全杀了……」在月光照不到的恶臭坑洞底部,传出一阵分不清是啜泣还是野兽低吼的声音。三天后,机会到来。这天我从早上便一直看见幻觉。我看到骰子滚落地面,想伸手捡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来。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变成一团蛆。过了半晌,我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为我喜欢赌博,才会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呈圆圈状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到了傍晚时分,传来阵阵鸟啼。远处传来开门声,草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满脸胡子的男人从洞口边缘探头。「要分那么多食物给你们太可惜。所以决定放你们一个人走。」和之前带走阿藤时一样,男子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我与余市不发一语,暗中互使眼色。一切都按照事前决定的计划进行,余市站起身自愿。绳索抛下后,他缠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帮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维持体力,虽然身材清瘦,却相当结实。看不出有体力衰退的迹象。绳子紧紧绕住他身体。余市将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两半,藏在衣服里。传来像是鸟儿振翅的声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声音。男子开始将余市的身体往上拉。余市缓缓从竖坑底端升向晚霞笼罩的天空。竖坑的壁面上黏着无数白点。那些白点顿时全都一起扭动起来,看起来犹如整个壁面在扭动一般。最后余市的身体终于抵达洞口边缘。就在那一刹那,夕阳余晖染红余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缘。余市单脚跨向地面,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见其身影。外头扬起一阵怒吼。那是如同地鸣般的低吼。我只能在竖坑底下竖耳聆听。有人跑远的声音。木门拉开,有几个人冲出门外的声音。女人的惨叫声。孩子的叫喊声。地面上一阵混乱。余市是否成功把箭插进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松开绳索逃脱呢?是否顺利抢下大刀,展开复仇呢?我强忍着几欲热泪盈眶的冲动。我被弓箭射伤的脚已变成一团化脓的肉块,几乎无法行动。这样根本无法参与战斗。就算想帮忙,也只是在一旁扯后腿。但我真的很想亲眼看他复仇。黏满蛆的垂直壁面上,忽然垂下一条得定睛细看才看得到的细绳。我抓住细绳,拉向自己面前。这是我们用泥巴里搜集来的头发所编成的细绳。斜倾的夕阳余晖无法照向竖坑底部。所以余市在将绳索缠向自己身体时,才能瞒着男子将细绳绑在绳索上。当余市被拉上地面后,男子马上遭受攻击,应该没时间注意到这件事。拜托,千万不要卡住啊!我将头发做成的细绳往回拉,刚才那条绳索就此从洞口边缘掉落。余市从身上解开,搁在地上的绳索,在细绳的拉扯下掉落坑底。洞口外传来阵阵金铁交鸣声。除了哀号与叫喊声外,还参杂着余市的咆哮声,一路传来坑洞底端。看来余市还活着。传来射箭刺中某处的声响。我拉紧垂落竖坑的绳索。绳索上头似乎缠住某个东西。我虽然单脚不良于行,但手臂仍旧有力。我抓紧绳索,朝地面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只脚抵向湿滑的壁面,找寻可供踩踏的地方。双手使劲,一步步往上爬。庆幸的是绳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绳索捻绕的部位,逐渐远离那恶臭弥漫的地狱。我双臂发麻,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多次想要放弃。或是在心里想,只要我待在下面,等余市杀光他们所有人后,或许会回到洞口边拉我上去。他也许会跑到邻村去求救,回到这里救我。不,不行!我又隐隐觉得,自己现在要是不爬出地面,便再也无法逃离这处地狱。谁能保证余市与山贼一家交战后,能完好无伤。也许他已没力气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在洞底等着被宰来吃。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笼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构到了洞口边缘。我手肘架上洞口,撑起上半身。接着脚也跨出洞外,最后终于重回地面。风吹向我脸颊,说不出的畅快。夕阳无比刺眼。眼前是杂树林里的一处平地。一栋小屋就位在杂树林旁,旁边有一间仓库。一旁晾着洗净的衣物,随风摇曳。在地上形成长长的影子。我握在手中的绳索,一端绑向坑洞旁的一株树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远处有一大摊血。是谁受伤了吗?至少地上没看到尸体,也没听到吵闹的声音。在此向晚时分,四周一片悄静。我拖着那只被蛆占据的脚,心想,得赶紧趁这时候逃走才行。不过余市他怎么了?他成功报仇了吗?我前往离我最近的仓库查看。想确认那里是否有山贼们的尸体。我希望有。但仓库里只有大量的衣服、从旅人那里抢夺来的物品,以及人骨。还有一尊女人的标本。身上穿的衣服相当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却是稻草。他们还用人骨架成座灯和灯笼,外头贴上一层黄皮,悬挂在各处。上头所用的黄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仓库里的锯子、铁鎚、斧头,上面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们就是在这里将人肢解、加工,地面有大量鲜血流过的痕迹。目睹这骇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决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头防身。余市去哪儿了?其他山贼呢?余市可能逃往杂树林里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扑向他的话,他应该是无法独自对付他们。这样的话,山贼一家人会是追着余市冲进杂树林里吗?这时,我突然与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四目交接。是山贼的女儿。那孩子以畏怯的眼神仰望着我。余市在杂树林里似乎大闹了一场。那名像黑熊的男子被毁了一眼,腿部也深受重伤,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若没有他妻子的搀扶,他连行走都有困难。而那名少年的情况更惨。他被断去一臂,满脸是血,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走了回来。不过,就整体情况来看,是山贼一家逮住了余市。他们手中拎着余市的人头。余市被削去了耳朵和鼻子,看得出他受过一番严刑拷问。我见状后,气血直冲脑门。我站在家门前,以斧头抵向那名少女,朝他们大喊。这山贼一家人看起来没血没泪,但看来毕竟还保有家人的情谊。否则,不管我会不会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应该都会朝我扑来才对。还是说,与余市搏斗时元气大伤,他们已没力气和手持斧头的我交手了呢?他们并不知道我单脚受伤的事,也许他们以为我和余市一样勇猛善战。那少女被我用斧头抵住脖子,开始放声大哭,看到这一幕,他们终于放下武器。我对他们说:「我不会取她性命,你们放心吧。」每次少女想逃走,我就会厉声训斥,要她乖乖听话。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对山贼夫妇狠狠瞪视着我,虽然百般不愿,却还是照我的话做。少女的哥哥肩膀失血过多,神情恍忽,一动也不动。我决定把他们关进竖坑里。我命男子先用绳子将他的妻儿送进坑洞底下。最后他自己抓紧绳索,顺着壁面爬下,但来到半途他因力气耗尽而跌落。最后我用斧头切断绳索。这么一来,他们便无法逃出竖坑。我往坑底窥望,他们三人从漆黑的底部仰望我。「喂!村子在哪里?我会把你们的事告诉村民!由村民们决定要怎样处置你们!」少年可能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跪坐在地上。那名一对细眼犹如用刀划出的女人,以及毁了单眼的男人,就只是瞪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放弃追问,决定自己找寻村庄。「你打算怎么做?要和我一起走吗?」我问那名少女,但她就只是哭,不愿回答。我觉得这名少女还有可能重返正常人的世界。但就在那三人进入坑底,我松了口气,就此放下斧头的瞬间,少女从我手中挣脱,往前冲去。「喂!等一下!」我因为单脚不良于行,无法追向前去。少女似乎宁愿和家人在一起,也不愿和我同行,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在夕阳的霞光下,我望着少女的衣服下摆就此被吸入地狱中。天空愈来愈暗。我从水井汲水冲洗全身后,发现在地上扩散开来的清水中漂浮着成群的蛆。任凭我再怎么清洗,沾染全身的恶臭仍旧无法消除。我在屋内搜寻,找到和泉蜡庵分给那个女人的膏药,涂抹在我的脚伤处。我记得这药是万灵膏,对长脓的部位也颇具疗效。屋里有二十多个用人的脸皮拼凑成的面具。眼睛的部分是两个黑洞,看了教人毛骨悚然。当中有之前少年戴在头上玩的面具,那是阿藤的脸。我将余市的头颅摆在它旁边,双手合十膜拜。离开山贼的住处后,我拖着伤脚而行,最后终于发现因人们常行走而被踩得坚实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发现了村庄。我对村民说明事情的经过,请人通报官府后,就此昏睡数日。我梦见山贼一家爬出那个坑洞,一路追杀我。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被窝里,脚上还缠着绷带。我坐起身,拭去额头的冷汗。「耳彦……!」也许是听见我的尖叫,拉门忽然开启,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和泉蜡庵。他端坐在我的棉被旁。我热泪盈眶,就只是一个劲地呜咽,久久无法言语。他果然还活着。被山贼袭击时,他成功逃脱了。还是说,我此时仍在梦里?「耳彦……」和泉蜡庵叫唤我的名字,紧紧抱住我。这种触感并非虚幻。是真的。我感到无比安心,再度昏厥。后续的事,都是听人描述而得知。后来有官差和村民根据我的描述,前往找寻山贼的住处。不久终于发现他们的藏匿地点。在目睹人骨、标本,以及用剥下的皮肤做成的器具后,他们这才得知山贼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勾当。他们一直踌躇不前,不敢朝地面上那个坑洞里窥望。后来一名胆壮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强忍那一路向地面飘散而来的恶臭,战战兢兢地往洞底瞧。看完之后,年轻人惊声尖叫。我离开那里已过了好几天。押着少女当人质时,这山贼一家似乎还存有一份家人的亲情,但最后这份亲情似乎也完全被饥饿所粉碎。据说在那爬满蛆的泥泞中,那一家人一起吃了自己的亲人,以此延命。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吃了谁,但据说村民们并未将勉强活下来的人拉出洞外,而是盖上盖子,仓皇逃了回来。不可以捡梳子一某天,我的朋友雇了一名扛行李的随从,出外旅行。四处旅游泡汤,将经历写成书出版,是我这位朋友的工作。平时都是我与他同行,但因为我在上次的旅行中吃足了苦头,所以从那之后一直都窝在家中,足不出户。因为这样,我那位朋友只好另外雇用别人。前不久,这位朋友从旅途归来,来到仍旧意志消沉的我面前。但他模样有异,显得神情抑郁。「怎么了?」经我询问后,他以僵硬的表情回答道:「也没什么啦,就只是在旅途中发生一些不可解的怪事。」「跟老师一起旅行,怎么可能没发生不可解的怪事呢。」我向来都称呼这位朋友为老师。「或许吧……」「那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他死了。」「谁啊?」「我雇来扛行李的随从……而且死法离奇……」这位朋友语毕,用手指梳弄他那头容易被误会是女人的长发。他雇用的男子是名肤色白净、身材清瘦的青年。我这位朋友之前在一家熟识的书店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和他一同旅行时,老板带来这名青年。据说青年充满干劲。而且他似乎从很早以前便看过我这位朋友的书,两人相谈甚欢。「我也很希望日后能和老师一样写书。」在旅行时,青年捧着行李,边走边这样说道。「哦,写什么样的书?」「我想写网罗各种恐怖故事的书。」「你喜欢恐怖故事吗?」「喜欢。我已故的母亲常说恐怖故事给我听,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每当天黑后我还不想睡,母亲看不下去,便会对我说『可怕的东西会来找你哦』。我反问她『什么是可怕的东西?』母亲便告诉我鬼魂和妖怪的故事。她其实是想让我怕黑,好早点睡觉。母亲常讲恐怖故事给我听,我很爱她。但前不久,她因感染风寒而过世,她的尸体很美。啊,对了,老师,我们来说百物语吧?您知道百物语吧?」「知道啊。人们依序讲怪谈,然后逐一熄去座灯灯芯上的火,对吧?」「听说讲完第一百个故事,熄去所有灯火时,就会有鬼魂出现。等我们抵达宿场町,在那里找到旅店后,就来试试看吧。」「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这表示我们得各说五十个故事。而且我知道的怪谈也不到五十个。」「自己编故事也行。讲您从旅途上认识的人那里听来的恐怖古老传说,也没关系。」「要讲一百个故事,那不就得讲到天亮?这样会影响旅行。」「那就不要一次讲一百个故事,改为在旅途中讲完一百个故事,您觉得如何?」「那倒是无妨,况且也没有座灯。要准备一百根灯芯可不容易啊。」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流,我这位朋友接受了青年的提议。之后每天晚上,两人轮流说自己所知道的怪谈。在旅店投宿时,铺好两人的棉被后,便开始讲鬼魂和妖怪的故事。一个晚上轮流说完五个左右的故事后,便就寝睡觉。那名青年确实知道很多怪谈。都是我那位朋友以前从没听过、令人头皮发麻的故事。当中可能有青年自己编造的故事,肯定也有小时候他母亲告诉他的故事。至于我那位朋友则不知道那么多怪谈。不过,他从旅店老板和在茶屋认识的老人那里,听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全都记在他的日记本里。入夜后,轮到他讲故事时,他就会拿出来讲,让青年听得胆战心惊。不久,两人终于抵达温泉目的地。那里风光明媚,气候宜人。山坡到处霭气蒸腾,朝天空冉冉而升。四周弥漫着硫磺味,还有人用竹篮装着用温泉水煮好的鸡蛋叫卖。他们在温泉旅馆遇见那位老妇人。老妇人为了舒缓腰痛而前来泡汤疗养。他们常在温泉旅馆的走廊上擦身而过,就此变得熟稔,而开始交谈。「听说那位老妇人在温泉旅馆遗失了一把心爱的发梳。」青年在露天温泉里泡汤时,提起此事。听说是傍晚时分,我那位朋友出外散步时,青年百无聊赖,便与老妇人喝茶聊天。当时听她提起发梳的事。「听说是她母亲也用过的一把心爱的发梳。老妇人说,一定是掉落在旅馆内的某处。」我那位朋友头发像女人一样长,整个在水面上扩散开来。如果头发会影响到别人,他会先梳成发髻后再泡汤,但当时只有他与青年两人,所以他没留意头发的事。「你要是发现掉地上的发梳,不可以马上捡起来哦。」我那位朋友对青年说。「咦,为什么?」「发梳这个称呼源自于『奇』字。因为它是头上的装饰品,所以人们认为主人的灵魂会栖宿其中。发梳自古便被做为咒术用的道具。而且发梳音同『苦死』①。据说要是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是捡拾了苦和死。以前的人发梳不借人,也不向人借。」「可是,那遗失发梳时怎么办?如果不能捡的话,那不就满地发梳了。」「如果没办法,非捡不可的话,要先踩过之后再捡。」「哦……原来发梳有『苦死』的意思啊……」青年如此喃喃低语,凝望着雇主漂浮在水面上的长发。二他们在那趟旅行中造访了几座温泉旅馆。和泉蜡庵打算逐一确认这些温泉旅馆的素质好坏,好在日后写进旅游书中。对于烦恼该住哪家旅馆好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记载颇有助益。他们在第一家旅馆住了两晚,第二家旅馆也住了两晚,正准备前住第三家旅馆时,那名青年在旅馆门口说道:「老师,从今天晚上起,请让我单独睡一间房。」「可是,这样得付两个房间的住宿费。」「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除。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老师您身旁。」「无法忍受?为什么?」我这位朋友实在想不出原因。但他发现青年从不久前开始便举止有异。一早醒来,青年便沉着一张脸,用餐时也都少言寡语。尽管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青年也都坐得远远的,绝不与他目光交会。和青年说话时,他便皱着眉头瞪向我那位朋友,有时甚至还会暗啐一声。就寝前也不再说百物语了。我这位朋友还很认真地搜集恐怖故事,但还没来得及说,青年便已背对着他入睡。「原因就在于你的掉发!」真是出人意表的回答。「我、我一直深受你的掉发所困扰。所以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共处一室了!」我那位朋友按着长发,困惑不解。他没想到自己掉发的情形有严重到令青年如此愤怒的程度。不,话说回来,青年无法忍受他的掉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掉发都飞到我这边来,教人受不了!」我那位朋友开始听青年抱怨掉发对他的骚扰。例如青年回客房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脚掌上,一看之下发现是黑色长发。青年的头发没那么长,所以他一看就知道是雇主的长发。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后来益发觉得不舒服。掉发似乎是随风吹来,不知不觉间,黏满了青年所盖的棉被。泡汤时,长发漂浮在水面,缠向青年的肌肤。就连冲澡时也是,他明明避开掉发,用水桶在澡池里汲水,但冲完澡后,不知为何,耳朵、肩膀都沾满长发,垂挂在他身上。这种情形接二连三发生,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但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我掉发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你说的头发,真的是我的吗?」我那位朋友握住自己的头发,向青年询问。他不愿承认自己会严重掉发。「当然是啊。如果不是你的头发,又会是谁的?喏,你看这个。你掉的头发像这样飞过来,挂在我身上。」不知何时,有一根头发缠住青年的手指。青年一脸不悦地将它甩开。那细长的头发,不像男人的头发,反而比较像女人的头发。但这里不应该有女人的头发。两人睡觉时,总是关紧房门。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会有女人的掉发呢。会是在泡男汤时,女人的头发漂在水面上吗?与其这么想,倒不如想作是我这留着一头长发的朋友所掉的头发还比较合乎逻辑。「这、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也没办法。」青年紧咬着嘴唇,狠狠瞪视着我那位朋友。再这样一起同住下去,也许会被青年拿刀刺杀。我那位朋友答应他的请求,在第三间旅馆吩咐老板安排两个房间。我那位朋友被带往单人房,将行李卸向榻榻米上后,他伸展双脚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吃晚餐,泡温泉,顺便从刚认识的老人那里打听恐怖故事。不知不觉间,我这位朋友也开始觉得,记录各地流传的奇妙故事和传说,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类似的故事会随着场所不同而有微妙差异。他很认真地思考是否能在旅游书中对此做一番介绍。睡了一晚,天亮后,他一面散步,一面审查温泉旅馆的住宿品质。夹带硫磺味的徐风吹向温泉地。温泉的水气从山脚冉冉而升,消散于空中。此时适逢绿意盎然的时节。当他回到旅馆,享用客房里备好的早餐时,拉门缓缓开敔,那名青年从门外走进。「老师!」青年大叫道。霎时间,我那位朋友心想,该不会是我的掉发远远地吹向他房间,他怒不可抑,要来杀找吧?不过青年的神情古怪,面如白蜡。「那头发……那头发到底是……」青年跪在榻榻米上,已不是先前那瞪人的凶狠眼神。「也许那不是老师您的头发……」「发生什么事了吗?」「老师,昨天晚上我为了不让您的头发吹进房里,我对纸门和拉门的缝隙牢牢地贴上封条,然后才就寝。」「你也太会瞎操心了吧……」「这是为了谨慎起见。我向旅馆老板要来纸门的贴纸,从房内用饭粒黏上。」青年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说明昨晚到刚才发生的事。在旅馆里住单人房的他,将纸门和拉门的缝隙都贴密后:心想,这么一来,雇主的掉发就不会来碍事了吧,就此以愉快的心情钻入被窝。「可是,我早上醒来一看……」青年在不舒服的触感下醒来。他从棉被里抽出手,正准备揉眼时,发现指缝间缠满了黑色长发。他尖叫一声,掀开棉被一看,棉被里满是凌乱的长发。「我原本还怀疑是老师所为,以为是您半夜潜入房内,将头发撒在我四周。但封条完全没有剥落的痕迹。倘若真有人潜入房里,那封条应该会剥落才对。因为是贴在房内,所以也不可能是离开房门后又重新贴上。如果没人进出房间的话,那这个头发就不是老师您的。」「太好了!那我就没掉发喽!」我这位朋友得知自己没掉发,比得知自己洗刷冤屈还要高兴。「我还很担心自己日后会成为光头达摩呢。」「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如果那些头发不是老师您的,那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从被窝里醒来后,青年继续被头发纠缠着。想换衣服时,长发不知不觉黏满了衣服。仔细一看,榻榻米的缝隙处就像长杂草似的,布满了头发。就算一把扯下,丢往房外,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明明已经将房里的头发全部收在一起丢了,但定睛细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了几根。明明已经彻底打扫过,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时,才一不注意,头发就缠住了筷子。不管再怎么把头发甩向一旁,它一样很快又跑回来。就像待在女人房间里似的。宛如房里有个女人,一直黏着我不放……对了,老师的房间不会冒出头发来吗?」「一点都不会。不过,这很像你最爱的怪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