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孝志是在照片上看到她的。一次,孝志到补习班的同学家里去玩,在翻看相簿时,偶然间在其中的一张上发现了她。孝志感觉自己血冲脑门,凝视着那张照片。错不了的,是她。长长的眼睛,姣好的唇形……照片里的她穿着水手服,与其他的同学站在一起。虽然那是一张班级合影,但孝志还是一眼就从众人中认出了她。 看到孝志盯着照片出神,朋友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照片是我姐姐的。只是错插进这本相簿中了而已。” “你姐姐……念几年级了?” 虽然孝志尽力装得平静,但话到最后,却还是有些激动了。 “现在念高一。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大概还在念初三吧。” 如此说来,她现在S学园里应该也是念高一。 “这照片有啥问题吗?” “嗯,照片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你姐姐她现在在吗?” “不在……那我去把姐姐的毕业相册给拿来吧。那本上的照片还要更大一些。” 说着,朋友站起了身。 周五,孝志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了像往常一样到家里来的黑田。黑田听完之后,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挺幸运的嘛”。 “住址记下没有?” “大致记下了……不过当时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不知记忆是否正确。” 当着朋友的面,倒也的确不便用笔抄下地址。 黑田看了看孝志递来的纸条,说道:“什么嘛,离我家还挺近的呢。” “我是不是该给她写封信呢?” “等等,你有必要先察探下对方目前的情况。最好是连对方不再练习的原因也一起查清。” “可又该怎么去察探……” “我去帮你查好了。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最近划艇比赛刚结束,我正闲得发慌呢。” “可是……” “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要是老师你也喜欢上她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啊。” 黑田被他这突然间冒出的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语塞。之后他苦笑着耸了耸肩,“我算服了你了。” 5 第二天周六,黑田花费了比预想中还要多的时间,才找到了那户人家。因为听说对方念的是S学园,所以心中就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应该是处高级住宅的猜想,而纸条上写的地址附近,却全是一片公寓和租住房密集的地方。哪怕奉承,其家底也说不上丰厚。黑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转悠,向路人打听,最后终于来到了要找的那户人家门口。 ——话说回来,这地方真的是孝志说的那“舞女”住的地方吗? 站在那户人家门口,黑田不由得有些犹豫。那是一户夹在长屋间的人家。墙上镶着木框玻璃窗,门楣歪斜,那门看起来似乎挺难开合的。面朝路边的屋顶瓦沿也如同蛀牙一样参差不齐,或许是由于在门口生火的缘故,门外一片煤灰。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家里有美少女念S学园的人家。 穿过没有完全铺好的细窄道路,黑田走到对面的香烟店前。店里坐着一个满脸老人斑的老太,膝上盖着毛毯,正在打瞌睡。 黑田叫醒老太,买了盒七星,顺带问了她一下对面那户人家的户主是干什么的。老太眨巴着还没完全醒透的眼睛回答。 “以前似乎是个收废品的,现在就不太清楚了。” “他太太没做事吗?” “他太太身体似乎不太好,倒也听说有时会做个兼职啥的……你是信用调查所的人?” 老太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黑田。 “差不多吧。”黑田敷衍了一句,“他们俩有个女儿是吧?” 黑田说出了他从孝志那里打听到的名字。老太想了一阵,叹着气说。 “啊,你说那孩子啊?生得倒也标致,真是可惜了呢。” 黑田听她话里有话,赶忙问:“可惜了?” 老太探出身子,小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吗?那户人家的女儿,已经在三个月前自杀了。” “自杀?”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三个月前的话,与孝志看到那女孩的时间大体一致。 “她在前边车站的大楼上跳楼了。我倒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可惨呢。” “她为什么要自杀?” “不清楚。听说最近挺流行自杀的,估计也没啥特别的理由吧。” “嗯……” 该怎么和孝志说呢——黑田的心里已经开始思考起了这问题。他对那女孩是那样地着迷,听了这事之后,真不知会有多伤心多失落。要不干脆就说没找到她的家,先敷衍过去吧…… “她干吗这么急着想死啊?不是才念高一的吗?” “高一?” 老太满脸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黑田,之后她点了点头,“不过她那年纪也差不多吧。” “年纪差不多……她不是在念高中吗?” 老太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那户人家哪儿有那份财力。刚念完初中,那女孩似乎就打工挣钱去了。” 烟店的老太告诉了黑田到一家名叫“北京饭店”的中华料理店的路。初中毕业后,那女孩似乎就到那里去上班了。那家饭店,就坐落在车站后边那如同迷宫一般复杂的小巷中。 店里并排放着五张沾满油污的桌子,柜台上堆积着不少的漫画书。或许是因为下午四点这时间不早不晚的缘故,店里就只有黑田一位客人。 来问黑田想要点些什么的,是个浓妆艳抹、身材瘦矮的女店员。具体的年龄很难推断,但从对方脖颈周围的皮肤来看,估计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 把黑田点的菜品转告给柜台后的男子后,女店员便回到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身来,开始看起了女性周刊。 黑田起身走到柜台旁,装成是在搜寻漫画。每一本都是很久以前的杂志。黑田随手抽出一本,望着刚才的女店员说:“之前这里有个更年轻的女孩打工吧?”女店员似乎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黑田说出了少女的名字。女店员这才爱理不理地有所反应。 “你认识她?” “也说不上认识,不过听说她曾经在这里打过工。” “那女孩已经死了。” “似乎是的。听说是自杀?” “那女孩性格挺阴郁的,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算她自杀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之前她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女店员用下巴指指柜台。 “洗盘子的。总不能让那种性格阴郁的人去招待客人吧?” 黑田把自己心里那句“你以为自己就大方热情吗”的话咽了回去,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不是说了吗?她那样子就像是个迟早要自杀的人。谁知道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黑田点的饺子和炒饭好了。女店员熟练地端来两个盘子。 “那你知道那女孩平常都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吗?” “兴趣爱好?我怎么会知道?” “比方说舞蹈之类的。” 女店员咧开红色的嘴唇,笑着说:“她可没那种优雅的天分。” 但旋即,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闭起咧开的嘴。“啊,这么说来……” “想起些什么来了吗?” “我也不大肯定,但她经常会呆呆地看着电视上播的新体操。眼睛看着,洗盘子的手就不会动了。以前她经常会因这事挨骂。” “哎……” 与女店员之间的交谈便就此结束了。虽然店里来了其他客人也是其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从她这里似乎也没法儿再打听到什么了。走出店外时,黑田再次看了看这家店的招牌。 上边写着“逢周三暂停营业”。 6 其后一周的周五,黑田刚跨进屋里,孝志便两眼放光地向他打听情况。 “见到那女孩了吗?” “唔……没,没见着。” “为什么?她家的地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 “查是查明了,可还是没见着。她不在家。” 黑田默默告诉自己,自己这话并没有撒谎。 “是吗?” 孝志一脸失落地耷拉下了肩膀,但表情依旧很开朗。这让黑田变得更加难以开口讲述实情。 “不过你应该到她家去看过了吧?” “嗯……算是吧。” “怎么样?应该是处豪宅吧?” “嗯……不过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感觉比较普通。” “跟我家比呢?” “哎?和你家比啊?”黑田稍稍停顿了一下,“平分秋色吧。” “是吗?大抵相当啊。” 孝志将闪烁的目光投向半空。他的心里,应该也在描绘想象着少女的家吧。黑田不由得把目光从他身上挪了开来。 “这星期我也去过了。” 听孝志一说,黑田“哎”了一声,忙问:“去过哪儿了?” “体育馆咯,还用说吗?” “啊。”黑田抹了下自己的脸,“是啊,的确不用再说的。怎么样?遇到她了吗?” 话刚问完,黑田就感觉一阵强烈的自我嫌恶与空虚向自己袭来。 “还是没遇上。”孝志摇头,“她大概已经放弃夜里练习了吧。” “也是……或许是她已经放弃了吧。” “但我决定,今后每次从补习班回家时,我都要去看看。说不定哪天她就会重新开始练习的,不是吗?” “嗯,说的也是。” 到头来,这天夜里,黑田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黑田在一家咖啡馆里与一名女性朋友见了一面。那女孩名叫江理子,和黑田同在一个院系。昨晚他查了下学生名册,发现这女生是S学园毕业的。面对黑田突然提出的邀约,江理子虽然有些吃惊,但一听说黑田请客,她便立刻答应了。 “S学园的新体操部?我对那地方不熟的。” 一边嚼着巧克力泡芙,江理子一边冷淡地回答说。 “你稍微帮我问一下就行。之后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到底用意何在?不会是看上哪个高中女生了吧?” “纯粹只是有点事罢了。拜托了,让我请你吃牛排也行。” “真够麻烦的啊。” 说着,吃完巧克力泡芙之后,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吧。” 到了周六的下午,学校里就只剩下了各小组的组员。站在S学园的正门前,黑田怔怔地望着在操场上四处奔跑的学生们。他在等江理子。她说会把新体操部的部员给带到这里来。 ——她肯定也曾这样远远望过…… 看着眼前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们,黑田心中想起了那个自杀身亡的女生。当时的她,一定在心里诅咒着自己不受上天眷顾的境遇,同时对眼前这些受上天恩宠的少女们也心怀着一丝敌意。想要焚却心中的这份忧郁,所以才会夜里跑到体育馆来练习。对她而言,那时光或许便是自己所有的青春,惟一能让自己做一回主人公的瞬间。 只不过,她又为何要抛弃那样的时光,选择自杀呢?这一点,便是黑田心中的疑问所在。 不一会儿,江理子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剪着短发,脸长得就像个男孩儿似的小姑娘。肤色不算太黑,紧绷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服输的印象。 “很遗憾。” 江理子的口吻听起来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新体操部今天没人。找体操部的人打听行吗?” “哎?怎么会没人?” “周六是新体操部和体操部轮番练习的时间。” 体操部的女生解释说。看来这问题与体育馆的使用有些关联。 “没事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体操部的女生也说了句“您有什么要问的呢”,等着黑田发问。 ——嗯,反正这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黑田心中暗忖,开口问道。 “大概三个月前,有个女孩每周三的晚上都会到体育馆里来练习新体操。只不过那女孩却不是这里的学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事?” 黑田感觉这事让自己说得跟什么鬼故事似的。搞得不好,或许还会让对方感觉不快。 然而体操部的女孩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声说:“你说那事件啊?” 黑田稍稍有些吃惊,“你知道?” “不光知道,那事都已经传遍全校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叫做‘周三舞女事件’。” “事件?” 从刚才起,她已经两次提到了这个词。这让黑田感觉有些在意。 “那女孩似乎每到周三都会潜入体育馆里,装模作样地练习新体操。之前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但某天夜里,新体操部的几名部员偷偷躲在体育馆里监视。那女孩出现之后,刚拿起道具来玩,她们就蜂拥而至,楸住那女孩狠狠训了一顿。那些新体操部的人都挺小肚鸡肠的。” 她的话里似乎对那些打伏击的部员颇有微辞,让人感觉体操部与新体操部之间或许有些过节。 “教训了一顿……怎么个教训法儿?”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估计不是让那女孩下跪,就是让她把道具都给擦干净吧,总之很过分。” “……是吗?”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往下沉,或许那少女自杀的原因便在于此。那些部员不但剥夺了她展现人生价值的时间,同时还在这群自己敌意最强的人手中饱尝了屈辱。想到死,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话说回来,那些新体操部的人又是怎么知道那女孩潜入这事的呢?之前不是谁都不知道的吗?” 体操部的女生若无其事地回答了黑田的问题。 “估计是学习太忙的缘故吧。” 孝志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样,“虽然她喜欢新体操到了连晚上都要练习的地步,但高中的课程毕竟要比初中难得多,所以她得埋头苦学一阵才行。她家的母亲肯定也像我家一样啰嗦,肯定让她先把成绩搞上去之后再练新体操。”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他却依旧无法忘记那个“舞女”。黑田从不主动提起这事儿来。即便如此,孝志也会在他面前提提起那女孩的事来。有时还会问黑田自己是不是该写封信,或者到那女孩家里去一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黑田就会说,“这种做法可是很不理智的”,敷衍过去。 孝志接着又说。 “而且最近天儿挺冷的。或许她是想等过了年,天气暖和起来再说吧。黑田老师你觉得呢?” “或许吧……” 黑田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的。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要这样回答上多少次。如果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话,那就全都结束了。但这样做的话,对孝志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每次看到孝志这副侃侃而谈的样子,黑田就会回想起那个体操部的女孩当时所说的话。当他询问那些新体操部的人为何会知道“星期三舞女”时,对方所说的内容。 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听人说,每周四的早晨,她们都会发现体育馆的玄关处放着几瓶运动饮料。除了饮料之外,里面似乎还有一封写给新体操部的信。部员们对此一无所知,照这样看来,那么应该是有人在周三的时候偷偷放的。为了找出这个放饮料的人,部员们藏起来守株待兔,结果却发现了那女孩。因为那女孩与运动饮料之间没啥关系,所以也算是那女孩倒霉吧。估计她平常都是从后门进出体育馆的缘故,所以才没有留意到玄关处的袋子吧。” 这件事,就是所以一切的根源所在。 把这件事告诉孝志的话,或许他就能彻底抛弃心中对她的幻想了吧。 然而黑田却没有勇气告诉他,“其实杀害‘舞女’的人就是你——” 「无尽之夜」 1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厚子还在床上。看看钟,九点稍过。这台陶瓷座钟是之前到欧洲新婚旅行时买回来的。 怔怔地呆望了一两秒座钟,她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从床上跳起。 披上睡袍走出房间,或许是因为上身充血的缘故,掌心中传来听筒那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心情舒畅。 “喂,你好……”厚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啊。你好。请问这里是田村先生家吗?” 对方询问道。声音有些粗犷,却口齿清晰。从口音的差别上,厚子立刻判断了出来—— 电话是从大阪打来的。 “是的……” “请问您是他太太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对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这里是大阪警署。” 听筒里传出对方压抑着感情的声音。 “……” “您丈夫田村洋一被人用刀刺伤,不幸过世了。” “哎……”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到这边来一趟……喂?田村太太?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2 接完那通电话的两小时后,厚子坐上了新干线二号。每次坐新干线,她都会选择禁烟席。不光只是因为其他人吐出的烟气熏人,身上沾染上的烟味儿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忘了喷香水,连忙从包里掏出,在脖颈上喷了一些。那是洋一生前喜欢的一种法国香水。 她顺带掏出了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刑警们在新大阪车站等着,厚子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留有泪痕。 ——老公…… 透过从车窗外流过的风景,厚子在心中呼唤着洋一。那淡绿色田园风光的背景上,浮现出了洋一轮廓分明的脸庞。 厚子与洋一是在四年前的秋天结婚的,恋爱结婚。当时洋一在涉谷的某栋时装大楼里上班。经营者是他的大哥一彦,他自己二十出头便已当上了部长。 结婚后没多久,两人便在都内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每天送走洋一之后,厚子就会到从婚前起就一直任职的西式裁缝学校去,她是那里的讲师。不上班的时候,她会和朋友一起出门,做做有氧运动,去去文化中心,再不就是逛逛街。那些朋友,不是念大学的同学,就是职场时代的同事。她们住的地方大多都离都心较远。同伴们全都很羡慕厚子。 恰巧在一年前,情况开始发生了些变化。平常很少喝酒的洋一,某天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来了。问他干嘛喝这么多,他只回答说是为了庆祝。 “庆祝?” “嗯。今天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大阪的店全权委托给我了。” 大阪的店,是处新设的分公司,准备在半年后开张营业。他似乎是受托掌管了那边的经营。 “哎?可那家店不是由宏明哥经营的吗……” 宏明是洋一的二哥。 “他让给我了,说是让我放手尝试一下。还说大阪那边注重商业,估计我能在那边学到些东西。” 洋一的声音兴奋不已。之前他一直都在给哥哥打下手,如今能有机会牛刀小试,看看自己做生意的能力,这当然会令他开心不已。 然而厚子却极力反对。 好不容易才有了处安身之处,上哪儿找比这里更合适居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倒也还无所谓了,只要认得东京的情况也就行了。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更何况还是大阪。 她对那地方没半点好印象。锱铢必较,精明世故,又没品味——那地方就只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而且关西腔也让她觉得讨厌。如果搬到大阪去的话,估计每天都得和说那种话的人打交道了。大阪那地方,当然不可能有新宿有银座有六本木。 “你去推掉吧。” 厚子恳求丈夫,“又何必非要做什么经营者?现在这样也挺不错的,你还是推掉吧。我可不想到大阪去。” 洋一一脸的不耐烦。 “净胡说。我可是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的啊。没事的,你也很快就会习惯的。要是能在那边搞出点成绩来的话,之后就能把事务转交给其他人,重新回东京来的。” 但厚子却死活不肯答应,说如果洋一想去的话,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洋一听了自然火冒三丈。 “那我就一个人去。” 抛下这样一句话,洋一便当真开始着手准备起在大阪独自生活的事宜来了。 厚子的那些女性朋友都对她表示同情。 “嗯,大阪啊?那倒的确有点没面子啊。” 念女子大学时的朋友真智子这样说,“买套公寓也不容易,洋一他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暂时先推掉这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在东京开家新分店的啊。” 然而其中却也不乏批评厚子的声音,职场时代的同事美由纪就说,不管怎样,分居都不是件好事。 “你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放任他去搞婚外恋。总而言之,你就先跟着过去,之后再说你想回东京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厚子也觉得美由纪的话很有道理。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或许自己也挺任性的。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就是不喜欢大阪…… 厚子把脸凑到玻璃车窗旁,喃喃念道。 来到新大阪车站,站在出站口,只见一名身穿淡灰色西服的男子向自己走来。男子肤色黝黑,感觉有些来头,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 男子自称是大阪府警的刑警,名叫番场。 “我们已备好了车。” 说着,番场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要帮厚子拖旅行箱。厚子轻轻摇头,拒绝了对方,而刑警也就再没有坚持。 准备好的车是辆白色皇冠。厚子原以为会是辆警车,看到这车,她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趟医院,请您确认一下。” 车子开动之后,刑警说道。 “确认?” 问过之后,厚子才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去认领尸体。 “您和您丈夫,” 刑警略带犹豫地说,“各自分居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缘故……”厚子低着头回答。 “是吗?”刑警点了点头。 朝车窗外望去,只见挤满道路的车辆正在竞相飞驰。听人说,大阪的乘用车数量虽然不多,但轻卡和面包之类的商用车却不少,事实上似乎也的确如此。而这类车总会硬往前挤,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空隙,也要抢先插进去。 “挺香的啊。” 刑警突然说道。 “啊?”厚子出言相询。 “我说香水。”对方接着又说。 “哦……” 厚子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肩头,心想或许是自己抹得太多了点儿吧。 来到医院,厚子确认了尸体正是洋一。不,她也并没有仔细盯着看。只看了一眼,她便把头扭朝了一旁。即便如此,残留在她眼睑之后的,依旧是丈夫的那张脸庞。 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厚子主动提出想到杀人现场去看看,现场就在位于心斋桥沿线的洋一的店里。一楼卖箱包与首饰,二楼是鞋子,而地下层则是精品店。 厚子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因为当时是休假日,完全无法准确地计算客流量。 一楼箱包卖场的后边是事务所,洋一就是在那里被人杀害的。 “在这里。” 番场用手指着地上的白线痕迹,“您丈夫当时就倒在这里。面朝上,胸口上插着水果刀。正如您所见,他当时平躺在地上。” 就像刑警所说的一样,地上的白线标示出尸体姿势端正地躺在地上。尽管之前厚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类现场,她也能感觉到现场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当然了,如果刑警不说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察觉到。 “从他平躺在地上的状况上,是否查到了什么了呢?” 听到厚子的询问,刑警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查到,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厚子含糊地点了点头,再次望着白色的描边线。 “店里昨天休息,所以店员们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前天的夜里。” 番场望着手册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名叫森冈的女店员。据说她是在今早八时许,上班的时候发现的。” “那,是否查明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已经查明了,不过也不是很准确。”番场回答,“从死亡时间推定来看,他应该是在昨晚的七点到九点之间遇害的。” 厚子颇为钦佩,觉得对方查得很详细。 “知道得挺详细的。” “如今的医学挺发达。” 番场微微一笑,仿佛厚子是在夸奖他似的,但之后他又立刻板起脸来问。 “对了,田村太太您最后一次和您丈夫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厚子想了想,回答道。 “记得应该是前天晚上吧,当时是我丈夫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当时您二位都谈了些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 “也没谈什么……当时他说第二天店里休息,问我到不到这边来。” 厚子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那口吻有些虚无,同时又带有一丝疲惫。 ——明天你到我这边来一趟吧?店里休息,我带你在大阪逛逛。 ——好啊,到大阪去开开眼界。 ——别说这种话。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吗? “那田村太太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番场再次问道。 “啊,这个……当时我回答说不去。” “哦?”刑警一脸讶异,“为什么呢?” “这个嘛……” 厚子闭口不语,目光投向地面,她知道番场正在盯着自己的嘴角。 过了一阵,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抬起头来。 “我不喜欢大阪这地方。” 一瞬间,番场就仿佛呆住了一样,面无表情,之后又缓缓变成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番场说,“这答案倒是挺有说服力的。” “真是抱歉。” 厚子微微低下了头。 “您也用不着道歉,我自己也有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气候寒冷的地方。” 番场似乎是想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其后,番场又给厚子讲述了一下有关现场状况的事。刀子本来就是这事务所里的,上边的指纹已经被擦拭干净,而且现场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讲述这些情况时,番场的语气郑重得就跟个小学老师似的。 “并没有什么物品失窃。因为昨天店里休息,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营业款之类的说法。” 最后,他向厚子询问说,对洋一被杀一事是否有什么猜测。厚子回答说没有。厚子又怎可能会有什么猜测? “是吗?” 然而番场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望来。 走出店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该怎么办了。 “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在这边住上一夜,稍微想想吧。” 厚子说。 “那您是准备到您丈夫的公寓去过夜咯?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 洋一在谷町附近租了一间单间公寓,窗户下边还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公园。 “不,”厚子摇了摇头,“今天就不去了。等我稍微平静一下之后,我会过去收拾东西的。” “哦……” 刑警看起来似乎有些话想说,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是吗”。 “那您今晚准备住旅馆吗?”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预订房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找一处可以看看大阪街景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倒知道处不错的地方。” 说完番场迈步向前,厚子紧随其后。 番场把厚子带到了一处距离洋一的店只需五分钟左右的白色高楼里。这是一家与航空公司合作的旅馆,厚子想起银座那边似乎也有一家。 刑警在二楼的前台处帮厚子订好了房间,是间位于二十五层的单人间。 “说不定明天我们还会来请您帮忙协助调查。” 临别之时,番场低头说道。厚子稍微回应了一句。 夜里,厚子依在二十五楼的窗旁,俯视着大阪的街景。眼前就是御堂沿线,火柴盒般大小的车辆挤在车道上,鱼贯驶过。 洋一不在了。 这件事给他一种与现实有些微妙差距的感觉。内心之中,总是对它缺少一种实在感。 洋一被人给杀了——厚子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如此一来,心中的感觉就仿佛是按着痛齿一般,稍稍会感觉舒服一些。 ——大阪这地方倒也挺不错的。 厚子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洋一的声音。这是他在大阪分店开始营业一个月后说的话。 “这儿有什么好的?” 眼望着心斋桥的夜景,厚子出声说道。这座城市究竟是哪一点让洋一如此着迷?换了让自己在这里居住的话,感觉就像是在度过一个旭日永远不会升起的漫漫长夜一样。 “是这个城市把他给杀掉的。” 不管直接下手的人是谁,厚子觉得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3 翌日清晨,电话响起。正如厚子所料,电话是番场打来的。 “昨晚睡得还好吗?” 他的声音像昨天一样,清晰洪亮。听厚子说不算太好,他的音调也随之降了个八度,“想来也是。” 他打电话来的目的,似乎是想邀请厚子一起共进早餐。厚子答应了他,约好在二楼咖啡店里见面。 下楼后,只见番场早已先到一步,边看周刊边喝着咖啡等着。看到厚子的身影,他连忙收起周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抱歉,在您疲累之时还来打搅。” 刑警连连致歉。厚子说了句“没什么”,坐下身来,向走近身旁的侍者点了杯奶茶,她也知道自己该吃点东西,但却总觉得食不下咽。 “其实,我们得到了一条有关您丈夫那家店的新情报。” 刑警重新落座,开口说:“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店里近来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批发商那头似乎也有账目没有付清,营业额也一直处在瓶颈之中,老实说,状况可说是每况愈下。” 番场的表情,仿佛是在向他人讲述自己的店经营不善一样。 “之前您有没有听您丈夫说起过这事?” 厚子耸了耸肩,回答道。 “隐隐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不过却没有听他亲口说过。” 刑警点头。 “就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还并未发现有什么金钱方面的麻烦。只不过,如果您在这方面有什么消息的话,还望告知。” “没有……” 厚子小声回答,“我丈夫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那倒也是,男人一般都是这样的。” 刑警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侍者端来了奶茶。喝了一口,厚子回想起一个月前与大哥一彦之间的那番谈话。一彦此人从一家精品店起家,一直奋斗到今天这样以大楼为单位的经营级别。 尽管性格温和,但在某些方面却颇为严格。 “洋一的店,目前经营状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三月里的某一天,一彦把厚子叫到附近的咖啡店里,稍显不快地说。 “虽然形式上是自负盈亏,但如果有困难的话,我也随时会帮他一把的——他有没有跟厚子你说过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是吗?之前他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做事的,忽然一下子让他独立门户,我们心里也有点放不下。那家伙在家里是老三,有时有些稀里糊涂的。在大阪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能够坚持多久,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考验。” 厚子心说既然担心,那你们一开始就不该派他去。话到嘴边,厚子又把它咽了回去。这位大哥在许多方面都对他们夫妇有恩。 “他对我和宏明或许不好开口,但他应该会找你商量。如果他和你提这事的话,你就跟他说,让他别太勉强,凡事可以来跟我们说。” “我知道了。” “对了,厚子还没去过大阪那边的吧?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法抽身吗?” “对……估计还得再过一阵子。” “是吗?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过去吧,那家伙的性格,很容易感觉寂寞的哦。” 说着,一彦微微笑了笑。 ——这也是让哥哥们太有能耐给逼的。 回想着之前与一彦之间的谈话,厚子轻轻叹了口气。就她自己而言,她宁可不去开什么分店,也希望洋一能一直在一彦手下做事。如此一来,他也没必要到大阪去,更不会遇上这种悲剧了。 “对了,有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我还是得问一问您。” 听到番场说话,厚子这才回过神来。 “您对洋一先生与其他女性之间的关系是否了解?” “与其他女性的关系……” 厚子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这样的话语听起来感觉有些不自然,她就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我就从来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摇头回答。刑警一脸窘困地摇了摇头。 “我这么问倒也不是有啥根据。只是因为你们夫妇两人两地分居,所以就想是否会有这种可能……纯粹只是瞎猜罢了。请别介意。” 说完,他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咖啡。 “请问,您要问的话就是这些吗?” 听厚子问完,番场立刻正色道。 “不,其实,估计今天还得耽误您一天时间。” “今天一天?” “是的。我们准备到您丈夫生前常去的地方打听打听,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的话,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哦……” 洋一之前在大阪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厚子确实很想弄清这一点。而且她对这个名叫番场的刑警的印象也还不坏。 “好的。” 厚子下定决心说道。番场的表情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一小时后,把行李寄放到寄放处,退过房,厚子与刑警两人并肩走出了旅馆。御堂沿线的车流量已经开始增多,等过了漫长的红绿灯,两人横穿过马路。 先是沿着步行专用的心斋桥沿线往北走。明明是工作日,可路上却拥挤得就跟满载的电车一样。道路两旁倒也有不少的店铺,可还等不及搞清那些店里究竟在卖什么,身后的人群就会推着往前赶。 番场先是把厚子带到了一栋细长的银色建筑前。 “这里是索尼大楼,”刑警说,“您丈夫生前时常会到这里来购物。” 厚子跟在刑警身后,说道:“银座也有索尼大楼,没什么可稀罕的。” 刑警苦笑了一下。 两人爬上顶楼,望着脚下的心斋桥沿线。 “您究竟讨厌大阪的哪一点?”番场问道。 “全部。”厚子回答道,“哪点都讨厌。尤其是大阪对金钱的那种强烈执著。” 刑警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走出索尼大楼,再次沿着心斋桥沿线南下。人群拥挤得让人感觉喘不过气。而且大阪人走路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一样。赶上他们的步伐,厚子就不必再去看周围了。 厚子讨厌的大阪腔也同样不绝于耳。走在身前的两个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厚子就连她们俩对话的四分之一都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其间还夹杂着笑声。 就在厚子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两人终于来到一处稍稍开阔些的地方。眼前一座大桥,桥对面还是路。 “这里是道顿掘。”刑警说。 “今早就只喝了杯红茶吧?去吃点馄饨如何?我听说您丈夫生前有家时常光顾的店。”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厚子还是跟去了。总而言之,她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过了道顿掘的桥往左拐,一个巨大的螃蟹模型便跃入眼帘,是家有名的螃蟹料理店的招牌。通电后螃蟹脚不停爬动的样子,让厚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是惹人注意,却又让人感觉不快,总感觉有些不大搭调,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内心的这种感觉,厚子无奈地把目光转朝一旁。 番场说的那家店就在不远处。门口就只挂了条小小的门帘,如果不留神的话,还真注意不到。走进店里,两人各点了一份清汤面。上面之前,番场把店主叫到一旁,打听了一番有关洋一的消息,店主倒也还记得洋一。 “哦,你说他啊?他几乎每天都来的。还曾经说过,这里的馄饨完全没法儿跟东京的比呢。” “他一般都是独自一人过来吗?”刑警问。 “是啊,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来。” “最近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