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完蛋,哪能考虑得这么远。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能好好吃饭,那个玩艺儿能好好挺起来,是吧?”拾阶登上堤顶,在老地方看到了三宅。他把冲上沙滩的形形色色的漂流木拾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堆高。其中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拖到这里想必花了不少力气。月光把海岸线变成了刚刚磨好的尖刀。冬日的波浪一反常态,静悄悄地刷洗着沙滩。四下空无人影。“怎么样,找了好大一堆吧?”三宅还是那么吐着白气说。“不得了!”顺子说。“这样的情况偶尔也是有的。这一阵有风急浪高的日子,近来一听海的隆隆声就大体明白了。今天可是漂来了好烧的柴火。”“就别自吹自擂了,赶快取暖吧。冷成这个样子,胯下的宝贝都缩回去喽。”启介边说边咔嗤咔嗤搓着双手。“喂喂,等等,这东西顺序很重要。首先要订个周密计划。计划没有问题了,往下才慢慢点火。毛手毛脚顺当不了,毛手毛脚的乞丐东西讨不多。”“毛手毛脚的侍浴女郎干不久。”启介说。“你这小子,年轻时就开这种没章法的玩笑。”三宅摇头道。粗圆木和小木条被巧妙地组合起来,俨然前卫美术品般地高高堆起。三宅退后几步,仔细审视形状,调整搭配,然后又转到对面视察,像往常一样反复数次。光看木料的组合搭配,火焰升腾的情景就会在脑海里活生生地浮现出来,一如雕塑家一看石料的形状就会在脑海里推出其中所藏的作品造型。花了些时间搭配到满意之后,三宅点着头一个人连连称好。接着,他把准备好的报纸揉作一团塞到木架最下层,用塑料打火机点火。顺子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擦燃火柴,眯缝起眼睛看着三宅拱起的后背和头发有些稀少的后脑勺。这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瞬间,火果真会燃起并且越燃越旺吗?三人一声不响地凝视着漂流木的堆架。报纸忽地燃烧起来,在火焰中晃动了一会,转而缩成一小团熄了。往下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生。肯定不成了,顺子心想,木料很可能比看上去的要湿。正要灰心的时候,一缕白烟如狼烟一般陡然向上蹿去。由于无风,烟变成一条不间断的纽带朝着天空爬升。火在哪里烧了起来,但火本身还看不见。谁都一言不发,连启介也缄口不语。启介双手插在大衣袋里,三宅蹲在砂地上,顺子双手抱在胸前,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吸一口烟。顺子一如往常地想到杰克·伦敦的《篝火》。那是一个单独旅行的男子在阿拉斯加内陆雪地生火的故事。若火生不起来,他必定冻死无疑,而天马上就要黑了。她几乎没看过什么小说,唯独高一暑假时作为读后感作业布置的这个短篇小说看了好多遍。故事的情节十分自然而又栩栩如生地浮上她的脑际,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处于生死关头的那个男子的心跳。恐惧、希望和绝望,简直感同身受。但故事中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男子基本上是在求死。这点她心里明白,何以明白解释不好,只是一开始她就了然于心。这个旅行者其实是在求死,知晓那是适合自己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必须全力拼搏,必须为了逃生而与强大无比的对手进行殊死搏斗。在心灵深处撼动顺子的就是作为故事核心的这种堪称本源性的矛盾。老师对她的看法一笑置之。主人公真的但求一死?老师愕然地说道,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还是头一次听得,听起来倒像很有独创性。他朗读了顺子读后感的一部分,班上的同学也都笑了。然而顺子心里清楚,错的是他们。不是么?假如不是这样,故事的结尾为何那般静谧那般优美呢?“火是不是要熄了,三宅?”启介惴惴不安地说。“不怕,火快要着呢,别担心。现在不过是燃烧起来的前奏曲。烟不是一直没断么,常言说无火不起烟,是吧?”“没有血气那玩艺儿就不挺,是吧?”“我说你这家伙,除了这个就不能想点别的?”三宅愕然地说。“真的知道火还没灭?”“早就知道了,火苗马上要蹿起来了。”“到底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一套学识的?”“谈不上什么学识,大体是还小的时候在童子军那里学来的。当了童子军,愿意不愿意都会熟悉篝火。”“嗬,”启介说,“童子军?”“当然不光这个,还有类似才能的东西。从前也说过,在鼓捣篝火方面,我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特殊才能。”“看你得意的,这种才能又赚不到什么钱。”“的确赚不到钱。”三宅笑道。不出三宅所料,不久,里面一闪一闪地现出了火苗,木料的哗剥声也隐隐传出。顺子舒了口气。到这个时候就再不用担心了,篝火将越烧越旺。三人一个个朝刚刚降生的火焰伸出手去。暂时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消静观火焰徐徐增大即可。顺子心想,五万年前的人应该也是以同样心情伸出手去烤火的。“三宅,记得你说过你是神户出生的,”启介忽然想起似的朗声说道,“上个月的大地震不要紧吧?神户没家人什么的?”“这——,不清楚。我嘛,和那边已经没有关系了。老早以前的事了。”“老早以前也好什么也好,你的关西口音可是一点没改哟!”“是吗,没改?自己也不晓得的。”“我说三宅,要是不用关西话,我又到底会说什么呢?说得乱七八糟可就麻烦了。”“你别说叫人恶心的关西腔好不好?(注:上面的话是启介以三宅的口气模仿关西方言讲的:)我可不愿意听你茨城人讲阴阳怪气的关西话。你们这些家伙还不如在农闲期打起破旗去当飙车族。”“瞧你说的!别看你一副老实相,挖苦人蛮厉害的嘛。喏,动不动就欺负厚道的北关东(注:茨城县位于日本关东地区东北部,亦称北关东地区。)人,伤脑筋啊!”启介说,“不过说正经的,真的不要紧?熟人什么的总还是有的吧?电视新闻看了?”“这话就别提了吧。”三宅说,“不喝威士忌?”“那就不客气了。”“顺子呢?”“来一点。”顺子说。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扁的金属瓶,递给启介。启介拧开瓶盖,没沾唇就倒入口中,咕嘟一声咽下,深吸了口气。“好酒!”他说,“这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单胚麦芽二十一年陈酿佳品。桶是橡木的吧?能听到苏格兰的海啸和天使的叹息。”“嗬,倒是会说。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瓶三得利么!”顺子拿过启介递来的扁瓶,舔似的喝了一点点倒在瓶盖里的威士忌,苦着脸体味温暖的液体从食管往胃袋下滑时的独特感觉。身体的正中多少暖和过来了。接着三宅静静地喝了一口,之后启介又咕嘟了一口。扁瓶从一只手往另一手传递的时间里,篝火苗越来越大,不再让人担心了。速度不快,稳扎稳打。这正是三宅烧的篝火的非凡之处。火苗的扩展方式轻舒曼卷,温情脉脉,恰如训练有素的爱抚,绝不鲁莽急躁。火焰在这里的目的是温暖人心。顺子在篝火面前总是沉默寡言,除了不时换一下姿势外,基本上一动不动。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着所有东西,将其揽入怀中并予以宽恕。所谓真正的家人必然是这个样子。高三那年五月,顺子来到位于茨城县的这个镇子。她拿走父亲的印章和存折,提出三十万日元,往宽底包里塞进大凡能塞进的东西,离家出走了。从所泽胡乱换乘列车,到得茨城县的这个海滨小镇。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在站前不动产中介商那里找了个住处,第二个星期成了海边一家面临国道的小超市的店员。给母亲写了封信,说自己活得很好,别担心,也别找。上学让她烦得不行,看父亲的脸色也让她忍无可忍。小时候顺子跟父亲关系很好,休息的日子两人时常东游西逛,每次跟父亲手拉手行走,她都无端地感到自豪,感到心里踏实。但等到小学毕业前开始来月经、长阴毛、胸部隆起之后,父亲便以不同以往的奇妙视线看她了。而到初三身高超过一米七十时,父亲几乎什么都不跟她说了。学校里的成绩不足以自豪。刚上初中时在班上名次还靠前,而到毕业时名次却从后往前倒数起来快些了,高中都是勉强升上的。并非脑袋不好使,只是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无论干什么都没法坚持到最后。一旦聚精会神,就脑袋作痛、呼吸困难、心跳紊乱。上学除了痛苦没别的。在小镇落脚后不久就同启介认识了。是个比她大两岁的颇有本事的冲浪运动员,高个头,头发染成褐色,牙齿整齐漂亮。他说在小镇住下是因为这里的浪好。他还和朋友组织了摇滚乐队。在一所二流大学倒是保留了学籍,但几乎不到学校去,根本没希望毕业。父母在水户市内经营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到一定时候可以继承家业,但他本人却全然没心思当糕点铺老板,觉得永远和同伴开一辆达特桑卡车兜风,永远一面玩冲浪一面在业余乐队弹吉他即可。但无论谁怎么考虑,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都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顺子同三宅说话亲热起来是在和启介同居以后了。三宅四十五六,瘦瘦小小,架一副眼镜,长脸短须。胡须很浓,一到傍晚,整张脸看上去都微微发黑,像蒙了一层阴影。一件褪色的粗蓝布衬衣或夏威夷衫的底襟露在裤子外,穿一条没形没样的粗布裤,脚上一双穿旧了的白色休闲鞋。到了冬天,则外面加一件皱皱巴巴的皮夹克。时不时戴二顶棒球帽。除此以外的打扮顺子还从未见过。不过他身上的东西,哪一样看起来都像是认真洗过的。鹿岛滩的这个小镇上没什么人操关西口音,所以三宅的存在格外引人注意。一起做工的女孩告诉她,说他租了附近一座房子,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画画。“不过么,不像有多大名气,画也没见过。生活倒过得挺像那么回事,想必还是有两下子的。有时跑去东京买绘画材料,傍晚回来。对了,他是大约五年前开始住在这个镇子的。时常见他一个人在海边鼓捣篝火。肯定喜欢篝火,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不怎么说话,有点儿古怪,但人不坏。”三宅一天来小超市三次,早上买牛奶和报纸,中午买盒饭,晚上买易拉罐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如此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虽然除了寒喧以外没有像样地交谈过,但顺子还是对他怀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一天早上店里只两个人的时候,顺子一咬牙问道:就算住得再近,也没必要天天这么一点点买嘛,何苦这样子呢?牛奶也好啤酒也好,一次多买些放进电冰箱不就行了!这样岂不更方便?当然自己只管卖,怎么都无所谓……“是啊,要是能多买就好了。可我家有我家的情由,没办法做到。”三宅说。顺子问什么情由。“怎么说呢,反正、反正有点情由。”“问多了,对不起,别往心里去。我这人一有什么纳闷儿的就禁不住要问,歹意倒是没有的。”犹豫片刻,三宅不无尴尬地搔搔头:“我家么,说实话,没有电冰箱。冰箱那东西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得来。”顺子笑道:“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得来,但一台还是有的。没有不是不方便吗?”“方便是不方便,可是喜欢不来的东西是勉强不得的。有电冰箱的地方我睡不踏实。”好个怪人,顺子心想。不过由于这次交谈,她对三宅有了更深的兴趣。其后不出数日,黄昏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三宅一个人在烧篝火。篝火不大,是用收集那一带的漂流木烧的。顺子打了声招呼,同三宅并排烤起火来。并排一站,顺子高出五六厘米。两人只简单寒暄两句,往下便不声不响地注视着篝火。这时,顺子对着篝火的火焰看了一会,蓦地觉得火里面有什么,有某种深邃的东西。或许该称为心情的凝聚体吧,称之为观念则未免过于鲜活具体且带有现实性的重量。那个什么缓缓穿过她的身心,留下仿佛让她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感触而遁去了哪里。遁去后好半天时间里,她的胳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样的东西。“三宅,你看着火的形状时,有时候不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指什么呢?”“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怎么感觉到的东西真真切切地、怪怪地感觉出来,怎么说呢……我脑袋笨说不明白,反正这么看起篝火来,我就不由得生出幽幽的思绪。”三宅想了想说:“火这东西么,形体是自由的。因为自由,看的一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成任何东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思,那么就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里。这个,可明白?”“嗯。”“不过,若说什么火都会让人这样,那就不至于了。让人产生这样心情的火必须是自由的才成。煤气炉的火不行,打火机的火不行,普通的篝火也不成。而火要自由,就得在能让它自由的场所恰到好处地生起来,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你可以做到?”“有时做到,有时做不到,但一般可以做到。把心放进去做,就能做到。”“喜欢篝火?”三宅点头:“都像是一种病了。说起来,我所以在这个芝麻粒大的偏僻小镇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海岸的漂流木比哪里的都多。就这一个原因,是为鼓捣篝火才来这里的。无可救药吧?”那以后,顺子一有时间就来陪三宅烧篝火。除掉连半夜都人头涌动的盛夏,一年到头他基本上都烧篝火。有时一星期两回,也有时一个月一回都没有。进度取决于漂流木的收集情况。但不管怎样,一要烧篝火,他必定往顺子那里打电话。启介开玩笑说三宅是“你的篝火friend”(注:英语“朋友、同伴”之意。)。不过,即使嫉妒心比任何人都强的启介,不知为什么却唯独对三宅网开一面。火烧到最粗大的漂流木上,火势稳定下来。顺子坐在沙滩上,闭着嘴出神地注视篝火。三宅用一条长树枝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既不使火过于扩散,又不让势头减弱,还不时从准备用来添加的木料中拿一根新的投在适当的位置。启介说肚子痛。“怕是着凉了,拉一下我想就会好的。”“回家去方便怎么样?”顺子说。“还是那样好。”启介不无遗憾地说,“你怎么办?”“顺子我保证送到家,不怕,别担心。”三宅说。“那就拜托了。”说罢,启介转身往回走。“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说着,顺子摇摇头,“一冲动就喝过头。”“那倒是。不过顺子,年轻时候若是太精明了,凡事滴水不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优点。”“或许是吧,不过他实际上什么都不思不想。”“年轻也是个负担,有些事情想也是不顶用的。”两人又在火堆前沉默了一阵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时间顺着各自的河床向前流去。“嗳,三宅,有件事想问问,问也不要紧的?”“什么事?”“个人方面的,挺深入的。”三宅用手心咔嗤咔嗤搓了几把脸腮上的胡须:“听不大明白,不过问就是了。”“你莫不是在哪里有太太?”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瓶,打开盖,慢悠悠地咽了口威士忌,又拧上盖,揣进衣袋,然后看着顺子的脸。“干嘛突然想起这个?”“不是突然,刚才心里就嘀咕来着——启介提起地震时看了你的脸。”顺子说,“所以说,人看火时的眼睛是比较诚实的,就像有一次你对我说的那样。”“是吗?”“有小孩?”“啊,有,两个。”“在神户?”“那里有家嘛。大概还住在那里吧。”“神户什么地方?”“东滩区。”三宅眯缝起眼睛,抬头往黑暗的海面望去,望罢又把视线收回到火上。“对了,我不会把启介叫什么傻瓜。没道理说别人的:我也是什么都不思不想,傻瓜中的傻瓜!明白?”“想多谈谈?”“不,”三宅说,“不想。”“那就算了吧。”顺子说,“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是那样的问题。”三宅摇了下头,用手中的树枝尖在沙地上画出一种什么图形。“你可曾想过自己怎么个死法?”顺子沉吟片刻,摇头。“我时不时想的。”“你要怎么个死法?”“关在电冰箱里死掉。”三宅说,“常有的事吧——小孩钻进废弃的电冰箱里玩,玩着玩着电冰箱关了,就那么闷死在里面。就那么个死法。”一根大漂流木一下子倾斜下来,火星四溅。三宅无动于衷地看着。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绘出颇带虚拟意味的阴影。“在窄小的地方、在漆黑之中一点又一点死去。要是能顺顺当当闷死了还好,但不可能那么痛快。空气从哪里丝丝透入,所以很难窒息而死。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喊叫也没人听见,谁都不会注意到我。地方窄得根本动不了身,再挣扎也无法从里面把门打开。”顺子一声不吭。“这样的梦我做了好多回。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梦见自己在一团漆黑中痛苦挣扎着慢慢、慢慢地死去,睁开眼梦也还是没完。那是这种梦最可怕的地方。醒后喉咙干得沙沙直响。去厨房打开电冰箱门。家里当然没有电冰箱——不知道是在做梦。但当时意识不到,一边觉得纳闷儿,一边开电冰箱门。只见电冰箱里漆黑漆黑的,照明灯熄了。我以为停电了,把脖子伸了进去。不料电冰箱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颈。凉瓦瓦的死人的手。那手抓住我的脖颈,以极大的力气把我往冰箱里拖。我吓得‘啊’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来。就是这样的梦。周而复始,每次都一模一样,没一处不一样,但我还是次次吓得要死。”三宅用树枝尖捅一捅烧得正旺的圆木,然后返回原位。“实在太活龙活现了,真的好像死了好多好多次。”“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梦的?”“很久很久了,都记不得了。时而也有从那种梦中解脱出来的时期,有一年,是的……有一两年完全不做那种梦。那时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可还是卷土重来了,就在我以为不要紧的时候重新开始。而一开始就无可收拾。昏天黑地啊!”三宅摇摇头。“跟你说这个也不顶什么用的。”“不不,”顺子叼起一支烟,擦燃火柴,大大吸了一口,“说下去。”篝火逐渐走向尾声。蛮大一堆用来添加的木材已一根不剩地投入火中。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涛声似乎多少大了起来。“有个叫杰克·伦敦的美国作家。”“写篝火的那个人吧?”“对,你还真知道。杰克·伦敦很长时间里一直认为自己最后将溺海而死,确信必然落得如此下场——不小心掉进夜幕下的海里,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淹死。”“杰克·伦敦实际上可是淹死的?”三宅摇头道:“不,喝吗啡自杀的。”“那么说,是预感落空了。或者是硬让它落空也有可能。”“表面上。”三宅停了片刻,“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错。杰克·伦敦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孤零零地淹死在海里了。酒精中毒,绝望深深沁入骨髓,挣扎着死掉的。预感这东西嘛,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替身。在某种情况下,那一替代物是远远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活生生的东西,而那正是预感的最可怖之处。这个,可明白?”顺子就此思索了一番。不明白。“自己怎么个死法,一次都没想过的么。那种事如何想得出!连怎么个活法都还完全稀里糊涂呢。”三宅点头:“那倒是。不过么,也有被死法反向引导的那么一种活法。”“那可是你的活法?”“说不清楚,有时有那样的感觉。”三宅在顺子身旁坐下。看上去他比起平时有点儿憔悴,好像老了几岁。耳朵上边有长头发竖起。“你画什么画?”“解释起来非常困难。”顺子改变问法:“那么,最近画的什么画?”“‘有熨斗的风景’,三天前画完的。房间正中放一个熨斗,就那么一幅画。”“那为什么解释起来困难呢?”“因为那其实不是熨斗。”顺子抬头看他的脸:“你是说熨斗不是熨斗?”“正是。”“是某种替身喽?”“大概。”“而你只能把它作为什么替身来画?”三宅默默点头。扬脸望天,星星的数量比刚才多了许多,月亮已移动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三宅把手中的长树枝最后投进火堆。顺子悄然靠上他的肩。三宅的衣服沾染着数百次篝火的烟熏味儿,她把那股味儿深深吸入胸中。“跟你说,三宅。”“什么?”“我么,是个空壳。”“哦?”“嗯。”一闭眼睛,泪珠便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淌。顺子用右手猛地抓紧三宅粗布裤的膝部,身体簌簌发抖。三宅伸手搂住她的肩,静静抱拢。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真的空无一物。”过了许久,她才以沙哑的声音说,“彻头彻尾空壳一个。”“晓得的。”“真的晓得?”“这方面我很有经验。”“如何是好?”“好好睡上一觉,起来一般都能恢复。”“没那么简单。”“或许。或许没那么简单。”圆木“咻”一声发出什么地方的水分蒸发起来时的声音。三宅扬脸眯缝起眼睛,往上望了一会儿。“那,怎么办才好呢?”顺子问。“那么……怎样,马上和我一起死?”“好啊,死就死。”“当真?”“当真。”三宅继续搂着顺子的肩头,默然良久。顺子把脸伏在他旧得让人舒坦的皮夹克怀里。“反正,等篝火熄了再说吧。”三宅说,“好容易生的篝火,想陪到最后。火熄了四下一黑,就一起死好了。”“好好。”顺子说,“可怎么死呢?”“想想看。”“嗯。”顺子在篝火味儿的包笼中合起双目。三宅搂在肩上的手作为男人的手未免小些,且粗糙得出奇。自己大概不能同这个人活在一起,顺子想,因为自己恐怕很难走进他的心,但一起死则是有可能的。但在被三宅的胳膊搂抱的时间里,顺子渐渐困了。肯定是威士忌的关系。木料大部分变成灰崩塌了,唯独那根最粗大的漂流木仍在闪着橙黄色的光亮,可以从皮肤上感受到它静谧的温煦。到彻底烧尽看来还要等些时间。“睡一会可好?”顺子问。“睡吧。”“篝火灭了能叫醒我?”“放心。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她在脑袋里重复这句话——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随即蜷起身体,沉入短暂而深稳的睡眠。eBookCN.COM|Txt电子书籍下载 meBookCN.COM|Txt电子书籍下载 m神的孩子全跳舞 善也醉得天昏地暗,到第二天才苏醒过来。他拼命睁眼,但只睁开一只,左眼睑却奈何不得。感觉上就像昨天夜间脑袋里长满了虫牙,臭乎乎的汁液从腐烂的牙龈渗出,一点一点从内侧溶蚀脑浆。若听任不管,脑浆很快就会消失一空。可他又觉得消失就消失好了。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他晓得睡意再不会来了。心情太糟了,没办法睡。想看床头钟,不知何故钟不见了。本该有钟的地方却没有,眼镜也没有。大概自己下意识地扔去了哪里,以前就这么干过。他知道该起床了,但上身只欠起一半,脑袋就迷糊起来,扑通一声脸又埋进枕头。卖晾衣竿的车从附近通过,扩音器一再强调:旧晾衣竿收回换新的,晾衣竿价钱同二十年前一个样。没有起伏的慢吞吞的中年语音。每次听得这语音,脑袋里就像晕船时一样乱糟糟一团。但只是一阵阵反胃,却吐不出。有个朋友醉到第二天心里不好受时,往往看电视里的早间综艺节目,一听到小品演员们抓女巫那刺耳的声音,昨晚留在胃里的东西便一吐而空。但这天早上的善也没有气力起身走去电视机前,就连呼吸都令他心烦。透明的光和白色的烟在眼窝深处杂乱无章而又不屈不挠地纠缠在一起。往哪里看都那么呆板沉闷。所谓死就是这样子不成?他蓦然想道。总之,这个滋味一次足矣。现在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所以,神哟,求求您,再别让我吃这个苦头了。说到神,善也想起了母亲。他口渴想喊母亲,刚要出声,这才意识到这里仅自己一人。母亲三天前和她的教友去了关西。他想,人这东西真个形形色色。母亲是神的志愿喽啰,儿子却异乎寻常地连醉两日。爬不起身,左眼甚至睁都睁不开。和谁喝酒来着?压根儿想不起来,一想脑袋芯就变成石头。以后慢慢想吧。估计还不到中午,但根据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那刺眼的亮度判断,应该过十一点了。工作单位因是出版社,即便他这样的年轻职员,迟到一些也没人见怪。加班补回去就是。不过到下午才上班,难免给上司挖苦几句。挖苦话自然可以当耳旁风,但给介绍自己去那里的教徒添麻烦这点还是想避免的。结果,走出家门差不多一点了。若是平日,可以编个适当的理由请假不上班了,但今天桌子上有篇东西无论如何都得在下班之前编好付印,而且无法委托别人。善也走出同母亲两人居住的阿佐谷出租公寓,乘中央线到四谷,在那里换乘丸之内线去霞关,再转乘日比谷线在神谷町下车。他以有些踉跄的脚步爬上很多阶梯又爬下很多阶梯。他供职的出版社在神谷町附近。出版社不大,专出海外旅行方面的书。那天夜晚十时半左右,在回家途中的霞关站换乘地铁时,看见了那个缺耳垂的男子——年纪五十五六光景,头发白了一半,高身材,不戴眼镜,穿一件旧款式驼绒大衣,右手提着皮包。男子迈着仿佛在沉思什么的缓慢步履,从日比谷线站台往千代田线站台行走。善也毫不迟疑地尾随而去。觉察到时,喉咙深处已干得同旧皮革无异。善也的母亲四十三岁,但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相貌端庄,眉目十分清秀。由于吃粗食和早晚做大运动量体操,身段仍十分匀称,皮肤也有光泽。加上同善也只差十八岁,因此时常被人错当成姐弟。不仅如此,作为母亲的自我意识也很淡薄——一开始就淡薄,或者仅仅是与众不同也未可知。即使在善也上初中性方面开始觉醒之后,她也毫不顾忌地一身内衣、有时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卧室还是分开的,但是每当半夜感到寂寞时,便几乎一丝不挂地来儿子房间钻进被窝,并像猫狗似的伸手搂住善也的身体。母亲并无别的意思这点自然一清二楚,但那种时候善也心里绝不平稳。为了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勃起,他不得不保持极不自然的姿势。由于深怕同母亲的关系陷入可怕的境地,善也拼命找女朋友以便能轻松地处理性欲。在身边找不到那种对象的时候,他就有意定期手淫。上高中时他便用打零工赚的钱涉足有违良俗的场所。他那么做,与其说是为了解决性欲,倒不如说是出自恐惧心理。或许该在适当阶段离开家独立生活才是。善也也曾为此相当苦恼。上大学的时候想,工作后也想过。然而归根结蒂,直到年已二十五的现在他也未能离开家。把母亲一个人扔开的话,母亲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这点也是一个原因。迄今为止,善也已有好几次全力阻止了母亲,使得母亲未能将其突发性而又往往是毁灭性的(且充满善意)念头付诸实施。另外,假如眼下突然提出离开家,难免闹出一场翻天覆地的骚乱。母亲根本没考虑过善也会迟早单过。善也至今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当自己宣称放弃信仰时,母亲曾怎样长吁短叹举止失措。半个月时间里她几乎什么也不吃,不说话,不洗澡,不梳头,不换内衣,甚至月经也处理得马马虎虎。善也还是头一次目睹如此污秽发臭的母亲。光是想一想那情景可能再现,善也都痛心疾首。善也没有父亲。生下来就只有母亲。从小母亲就反反复复告诉他父亲是“那位”(他们以此称呼自己一伙人信的神)。“因为是‘那位’,就只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作为父亲的那位是时刻牵挂你守护你的。”善也儿童时代的“劝诫人”田端也是这么说的。“你确实没有这个世界的父亲。就此说三道四的人世上恐怕也是有的。这自然遗憾,但大多数世人的眼睛蒙着阴云,看不清真相。不过善也,你的父亲就是世界本身,你在他的爱的包笼中生活。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理直气壮地活着。”“可神不是大伙儿的吗?”刚上小学的善也说,“父亲不是每一个人都各自有的吗?”“记住,善也,身为你父亲的那位迟早总会作为你单独拥有的人在你面前出现——你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是,如果你怀有疑心或抛弃信仰,那么他就会失望,很可能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明白么?”“明白了。”“我说的能一直记着?”“能,能记着,田端伯伯。”不过说老实话,善也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很难认为自己是“神的孩子”那样的特殊存在,无论怎么想自己都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或者不如说是“处于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的孩子。没有引人注目之处,还时常出洋相,到小学高年级这点也没改变。学习成绩勉强过得去,而体育简直提不起来。腿脚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视,手不灵巧。棒球比赛每次出场都十有八九接不住腾空球。队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晚上睡前要向父神祈祷:对你的信仰绝不改变永不改变,所以请保佑我能好好接住外场腾空球。光保佑这个就行,别的(眼下)什么也不求。假如神真是父亲,那么这点祈求是应该听得进的。然而祈求并未得到满足,外场腾空球依然从皮手套中滑落下来。“善也,那是‘那位’在考验你呢。”田端斩钉截铁地说,“祈祷不是坏事,但你必须祈求更大更广的东西。此一时彼一时地具体祈求什么是不对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