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电视世代会讲的话。或许真是那样,不过,你所说的敏感度本身就是个问题。电视流出的死亡信息——你听好了,是每一天哦!每天看到被抽象化与一大堆消费信息掺和在一起的死亡,反而让敏感的人失去了抵抗力。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逐渐麻痹。于是现代人可以每天看着死亡,却不会想起死这件事。” “所以说,死人复活的事件是……” “没错,那就是现代的‘死之变容’现象,我是这么认为的。复活的死者在活人面前展现尸体逐渐腐烂的样子,目的是在告诉我们这些过度相信文明、纵情声色的活人,只不过是暂时得到缓刑的死人罢了——” 史迈利突然笑了出来。 “复活的死人成了宣扬“memento mori”说法的使者吗?有趣。果然是比起科学更偏好文学的文森会有的看法呀!佩服。——说到这个,memento mori盛行的时代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文献,我才刚读完一本叫作《往生术》的书。” “《往生术》?”约翰显得很感兴趣。 “嗯。那是一本教人如何死得有尊严的书。里面有几个有趣的论点,比方说,恶魔会设下五个陷阱诱惑将死的人。” “五个陷阱……是怎样的陷阱?” “对信仰的怀疑、对己罪的绝望、对今世财物的迷恋、对灵魂救赎的不确定,以及自以为清高的傲慢这五项。你好像挺有兴趣的,约翰。能不能说说你对死亡的看法?” “我的看法?不。我对死亡的看法,其实昨晚在餐桌上就讲过了,我不想老调重弹……” 说完这番话后就不再开口的约翰。好像在提防着什么,表情十分紧张。然而史迈利并没有点其他人接话的意思,没有办法,约翰只好再度开口。 “我的论点不像哈斯博士的那么有学问,我只是觉得死亡是一种失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一切取决于生者的观点。因此,《往生术》里讲的对今世财物的迷恋,我觉得那并非恶魔的诱惑。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死了,还是想要拥有财富……” 你这不就是自以为清高的傲慢吗?葛林在心里偷偷批评。 “……跟刚才那个无聊的笑话无关,其实我也曾读过一本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书哦!” “你是说杰克·伦敦的《约翰·巴利科恩》(注:【21】《约翰·巴科科恩》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一八七六——一九一六)写来对抗酗酒症的自传式小说,出版于一九一三年,书名源自于英国民谣《John Barleycorn》。)吗?”哈斯博士再度展现他的博学多闻。 “嗯,《约翰·巴利科恩》可说是杰克·伦敦把喝酒时的感想集结起来的冥想录。那里面也有谈到关于死亡的部分。有一次,主角骑着马,走过秋天枫红似火的美丽葡萄园。突然间。他想到这片肥美不灭的土地,不是行将就木的自己能永远拥有的,于是他感到非常难过,那种心情我很能理解……” “换句话说,你也舍不得这美丽的微笑墓园,是吧?”一直闷不吭声的詹姆士突然讥讽道。 史迈利逮到这个机会,间道:“哦,詹姆士,你是不是有什么高见?” 遗体化妆师连忙耸了耸肩。“我就算了吧,每天处理遗体,把人都搞笨了,我哪会有什么想法?” 说谎,你的心眼可多了!葛林心想,然而史迈利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把矛头指向了莫妮卡。“莫妮卡是基督徒,对死应该有独到的见解吧?” 莫妮卡似乎不太了解大家在讨论什么,一脸呆滞样,不过她还是说话了。 “……我也是,太复杂的道理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刚刚文森讲的,有关死者复活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 “怎么说?” 棒槌学堂·出品 “哎呀!《圣经》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一切死者皆当复活,接受上帝的审判。所以我们得珍视自己的身体,我昨天晚上也曾讲过——” “莫妮卡,昨天的事就别再提了。” 约翰连忙打断莫妮卡,不让她说下去。他是害怕晚餐会会上针对父亲讲的那些浑话会被抖出来吧?葛林在心里猜想。 莫妮卡倒是一副尽释前嫌的样子,说道:“啊,对哦!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才和好,这里没有我老太婆说话的份,应该让年轻人来讲。” 就这样,她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伊莎贝拉。只可惜外表长得好看的伊莎贝拉,脑袋却是空空如也,她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就把问题闪开了。 接下来轮到葛林了。照理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比同龄的小孩有更多机会思索死亡这件事,可是临时要他讲,他实在不知道该从何、以及如何谈起。 “……我……我不知道,虽然我时常思索有关死亡的事,不过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太大、太复杂了,不是我能掌握的,只是——” “只是?——”史迈利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只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被满足,一直觉得有所不满,若要追究原因出在哪里,我想是因为在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我,你们懂吗?那家伙让我非常痛苦。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追赶,它都会抢先一步跑在我前面。当另一个‘我’不再超越我的时候,才是我成为完整的自己的时候——也许非得等到我死才有可能吧……” “人只有死了才会完整吗?”哈斯博士感触良深地说道:“就我看来,你算是个服膺存在主义的庞克族吧?” 史迈利也露出有点恍惚的目光,喃喃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年轻人的想法。” 被这样批评的葛林这下反而想听听祖父的想法。 “爷爷,您呢?你怎么想?” “我吗?我也想了很多哦!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想的都是死啦、生命的永恒之类的。快死的人都想些什么事?我就说出来让你们参考一下吧!” 史迈利悠闲地啜了口红茶后,从头说起。 “……像这样,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于生命的演化、四季的运行会特别了解。比方说,现在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了,可是在夏天经常会有像冠蓝鸦这类的小鸟来唱歌给我听。我一边聆听那婉转美妙的声音,一边不禁想起,三百年前来到这里殖民的英国祖先听见的就是这种声音,或是半世纪以前搬来这里的意大利矿工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这时,哈斯博士听出史迈利这番话是引用诗人济慈的书中所写的,不过他没有拆穿。反正史迈利这种现学现卖的习惯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就是这么回事。三百年前的英国人也好、半世纪前的意大利人也罢,他们都死了,可是物种、人类、鸟类却连绵不断地传续了下去。我终于领悟到个体孤独的死将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于是我也就不再害怕死亡这件事了。” “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葛林反问。 “没错。人类在思考‘永恒’这件事的时候,都只想到狭隘的个体的死亡,那是不对的。首先,我们可以从个体生命能否永存这点开始思索起,如果个体能够获得永恒生命的话,那会怎么样?地球会被这些傲慢的个体挤爆,到最后物种一定正在灭亡吧?因为有个体的死,物种——人类才有可能永远存续下去。 “像这样,从病床眺望窗外的景色,会非常清楚季节的迁移变化。此刻,染上金黄色的糖枫树叶正在对灰色的墓碑讲话——它说的是四季循环再生的过程,当然也有轮回转世的故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必须以死为媒介才能够运行不悖。换句话说,死是对丰饶来世的一种承诺。” 史迈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我的死虽然是个人的死,但另一方面,也是巴利科恩家族能够永远繁荣兴盛的保证。我的父亲亨利也好、祖父汤玛士也罢,躺在病床上听见鸟鸣声时,想的肯定都是这件事。特别是伊莎贝拉,你的肚里不是已经有了约翰的孩子吗?” 突然被叫到的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想到对家族繁荣行所贡献的生育能力还能跟哲学扯上边,史迈利语带满足地继续说道: “你要好好教养他。这孩子在我死后出生就是一种象征。象征我的死,为全族的丰饶带来了再生……” 史迈利说完后,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来大家都被垂死之人的无私大爱给启动了——除了一个人以外。这个蠢蛋对着人家说得口沫横飞的哲学高论大打呵欠,把气氛全都破坏光了。于是史迈利只好点她发言。 “哎呀!不好意思,赤夏,难不成你也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赤夏从窗台一跃而下,将早就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说道:“真是太失礼了,人家肚子里也是有几滴墨水的。” 说不定赤夏会比她妈好一点,葛林心想。 “为了让各位开开眼界,我也来讲讲人类寿命的故事。是小时候住在勃艮地的外婆告诉我的。” 赤夏摆出说书人般不动如山的架式,开始说了。 “很久很久以前,上帝要决定各种生物的寿命,于是把大家找来。最先来的是驴子,上帝说要赐给它三十年的寿命。结果驴子说:我才不要驮着重物一驮就是三十年呢!于是上帝只给了它十八年的寿命。 ”然后换狗来了,上帝说了同样的话,但连狗都说:三十年太长了,我才不想老的时候牙齿都掉光光,躲在墙角哀号呢,于是上帝只给牠十二年的寿命。 “接下来的猴子也说不需要三十年那么久。脑筋退化、笨手笨脚地让人笑话,我可受不了——猴子说。于是上帝只给了它十年。 “最后人类来了,上帝也说要给他三十年,结果人类一听,马上抱怨说:‘太短了!奋斗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成家立业,却在这个时候死掉。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上帝说,那我把驴子的十八年给你好了。人类遗是嫌不够。上帝又说了,那狗的十二年也给你。人类还是嫌不够,于是上帝连猴子的十年都给了人类。就这样,人类可以活到七十岁。不过人类原本的寿命只有三十年,因此过了三十岁的人类,有十八年的时间得像驴子一样,整天驮着重物;有十二年的时间,会像没有牙齿的狗一样,呜呜叫个没完;最后十年则像退化了的猴子,笨手笨脚的,被小孩取笑……” 史迈利马上问道:“那么,你从这个故事得到的教训是什么?” 赤夏洋洋得意地说:“那还用说?我当然是要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过完那一开始的三十年!” 棒槌学堂·出品 一片爆笑声响起。笑声中,因为史迈利的坚持而开始的疯狂茶会终于结束了。 大家三三两两的走了出去,只有约翰说还有事要跟史迈利商量,留了下来,正当葛林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史迈利突然叫住了他。 “这罐巧克力你拿去好了。虽然是我叫人买的,但我恐怕无福消受。赤夏已经很胖了,给她的话她肯定不要。所以你就带回自己的房间吃吧!” 于是,葛林接过了整罐完好的、甚至连玻璃纸都没拆的巧克力。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丢了两颗到嘴里。 ——在那之后,葛林就死了。 第九章 主角死了,戏要怎么演下去? 一般死者有的特征,他身上都有,脸的轮廓,没有例外的,瘦削,凹陷,嘴唇也像死人一般,如大理石苍白,眼神失去了光彩,体温几乎测不到,脉搏也停了。 ——爱伦坡,《过早埋葬》(The Prematere Burial) ? 1 ? 每次只要回想起死亡的那一刹那,葛林就会想到约翰·伦农的“Revolution 9”。那张白色专辑里收录的前卫音乐,将人的声音、卡带倒转的声音以及各种音效毫无关联地拼接在一起,构成奇异的音乐图像。说到葛林临死前的记忆,就是类似那样的东西。 我死了吗?——这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是再无聊不过的事:前天断掉的表带得买个新的来换。然后,就像“Revolution 9”一样,他人生的几个画面毫无关联地一一出现又消失。那些画面明明就是人类的模糊记忆,却鲜明、清晰地宛如就在眼前。 ——跟爸妈一起去的动物园里,骆驼的笼子外挂着“请勿喂食”的牌子;小学的开学典礼上,站在麦克风前的校长鼻头上的汗珠;祖母日渐苍白消瘦的脸、点滴的管子;篮球比赛时,最喜欢穿的那双球鞋沾到兔子形状的污渍;母亲染上鲜血的手套;第一次跟女孩子上床,对方穿的可笑胸罩;考机车驾照时。怎样都回答不出来的某个问题…… 听说人在死亡的瞬间,会看见自己一生所做的事,而葛林对死的记忆也是从这辈子的许多片段开始。然后,最后浮现的是临死前的景象。 ——他看见冰冷的光,狭小房间里,日光灯刺眼的白光,以及反射出这光的瓷砖地板。 那光越来越亮,瓷砖的接缝不见了,到最后整个视野净被光芒所淹没。不断扩大的光进一步吞噬葛林的身体。他被放逐到什么影像都没有的白色世界里。就在此时,葛林头一次感到害怕。被光包覆的身体开始往某个地方滑动。葛林觉得自己好像通过极为狭窄的隧道,不断地往下坠(或上升?)。被带往未知世界的不安让葛林拼命挣扎。虽然他自已什么都听不到,但或许他曾大喊救命也说不定。 之后,就轻松多了。虽然身体还是被光所包围,但这光已不像刚才的那么强烈,反而温暖,柔和了许多。日本外婆房间的窗户是纸糊的,仿佛透过此一特殊的接口,这光给人的感觉是纤细、自然的,让人心情平静。 完全放松的葛林在那茫茫无边际的世界里,打起了盹,进入假寐状态。 然而,这份祥和并没有持续多久。强迫葛林把眼睛睁开的依旧是光。这次的光跟之前温暖包围着他的光完全不同。是人工的光,是刺激到好像肌肤会被灼伤的光,是在侦讯室里对着犯人照的胁迫之光。 恢复意识的葛林再度从微明、宛如地窖的世界,滑落到狭窄的坑道。葛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步步地往折磨他的光源靠近,不禁又颤抖了起来。他知道那里有些什么——光的尽头,充满痛苦和量力的世界正等待着他。 ——为什么我非得去那种地方呢?…… 葛林反抗,因为一旦到达光的尽头,就意味着死亡。 ——死亡?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痛苦的光包覆住全身,葛林再也受不了了,发出惊恐又愤怒的叫声。 ……光是从天花板的照明发出来的,人工的冷光。他慢慢地翻身,映入眼帘的是盖子打开的马桶。马桶下面是一整片铺着白瓷砖的地板,自己的左手附近则布满了恶心、刺鼻的呕吐物。葛林曲起垂软无力的左手,依照醒来时的习惯,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呢? 慢慢地恢复记忆了。他似乎是在浴室里失去了意识、昏倒。然后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葛林继续无力地躺着,试图把回到房间后的行动重新回想一遍。 茶会结束,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像是十一点左右。然后,他放了一张很喜欢的黑胶唱片,抽起从纽约买来的大麻烟。今天不用去墓园帮忙,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就在这个时候,葛林突然想起祖父送给他的巧克力,于是他撕开罐口的玻璃纸,塞了两颗到自己嘴里。 之后过了不久,他开始感到不舒服。起初他以为是便宜大麻惹的祸,但不适感变成了胃痛,他连忙冲进浴室。接着胃绞痛、呕吐、拉肚子轮番向他袭来。即使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胃还是胀胀的,很不舒服。喉咙好干,食道痛得好像快烧起来,连声音都出不来了。葛林开始感到害怕。“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会死掉”的不祥预感闪过脑海。到后来,连手脚部变得冰冷,开始痉挛了起来。葛林挣扎地离开马桶旁边,往门边走去,打算向外求助。就在这时,他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滑了一跤,后脑勺撞到地板,就此失去了意识。 不管怎么样,先把牛仔裤穿上、把拉链拉好,这是醒过来的葛林最先想到的事。这是极为正常的反应。身体的不适感除去了,人才有办法顾虑到羞耻心——在他扶着马桶站起来的时候,他领悟到了这样的道理。刚才的痛苦完全消失了,但另一方面,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通常这种时候,当事人都会环顾四周,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然而,脚底下依旧是自己吐了一地的秽物,告诉他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从浴室出来后,葛林就直接往床上倒去。因为按下回放键而不停转动的唱片正在播着“地下丝绒”乐团(The Velvet underground)演奏的《Sister Ray》,那石破天惊的音乐不知已经播了几遍。床边的小茶几上摆着巧克力罐和烟灰缸,里面有烧剩的大麻烟。葛林伸手把音响关掉,然后试图翻身。 突然间,葛林发现自己的心脏没有在跳了。 棒槌学堂·出品 像这样侧身斜躺的时候,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总会听到脉搏的声音。他还曾经因为心脏可以自行运作而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多的是需借助外力才能动起来的东西,但人类的心脏却违反自然的自己会动……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耳朵却感觉不到任何脉动,他吓得从床上坐起来,试着帮自己把脉,又试着把手贴在胸前,可是无论他怎么试,就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然后,他又发现自己没在呼吸——虽然平常根本不会意识到这种事。肺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试着让它鼓起又凹下去,然而就像在操作风箱似的,他一点都没有呼吸的感觉。接着,他试图用手捣住口鼻,无论过了多久,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葛林连忙爬下床,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镜中人一脸蠢样、面无血色地望着自己。他试图动动眉毛、张开嘴巴——没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然而就是哪里怪怪的。他看的见、摸得出、听得到,但这些感觉怎么好像不是自己的,就好像存在着另一个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的某种力量,而它跟自己的身体是分开的——没错,那感觉就好像在看自己演出的电影,又好像是在荒谬的鲜明梦境里…… 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葛林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梦。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完全没有类似梦中情节的事情发生在葛林的身上。没有绿色巨龙从窗户探头进来,自己坐在上面发呆的床也没有变成幽浮在空中飞翔。时钟的长针走完一圈,葛林得到一个结论:没有这么无聊的梦。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 2 ? “对了,葛林,你喜欢吃河豚吗?” 哈斯博士投来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把葛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 两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圣那坦奈医院的某个房间。已经快要天亮了。 在这家医院里,葛林接受了哈斯博士的诊察。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验尸”才对。离开自己的房间后,葛林马上去找哈斯博士,接受了简单的诊察,并得到临床死亡的宣告。哈斯博士劝他去州级的医疗中心接受精密的检查,不过葛林拒绝了。因为他害怕自己是死人的事实会被认定。这种心态虽然奇怪却很正常。不肯承认自己得了重病,还试图隐瞒它的人所在多有。“死亡”在活人的认知里是一件丢脸、恐怖的事——葛林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哈斯博士提出折中的方案。为了不让葛林的死曝光,他可以在学生当院长的医院里,亲自帮他做极机密的检查。这下葛林只好答应了。现在大部分的检查都已做完,博士却突然丢出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 “河豚?”哈斯博士的怪问题让葛林一头雾水。“我在日本的时候曾经吃过几次,但最近就都没吃了。” 葛林看着哈斯博士,等他进一步解释。哈斯博士兴奋地睁大眼睛,说道: “你不是问我:‘我是不是变成僵尸了?’这个词用得还满正确的。所谓的僵尸,指的是活死人,是海地或南美洲的伏都教(注:【22】 伏都教(Voodoo》又称,“巫毒教”。)巫师制造出来的产物。施行这种巫术的时候,他们会使用河豚毒素——一种萃取自河豚体内的神经剧毒……” 葛林瞪大眼睛。 “伏都教?河豚?在这新英格兰的乡下?不会吧……” “不,你先听我说。在一定剂量的河豚毒素的作用下,会出现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呼吸困难、体温下降等症状,即使是经验老道的医生都会误判成临床死亡。不过呢,那只是进入假死的状态罢了,并非真正的死亡。从坟墓里醒过来的海地僵尸或是恢复呼吸的日本河豚中毒者,复活后生命迹象也确实回来了。可是——” “——可是,我的情况却是真正的死亡?” “嗯,好像是这样。” 哈斯博士满不在乎地回答道,甚至给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你的呼吸停止了,透过听诊器都听不到心脏搏动的声音,瞳孔对光也没有了反应——这代表着脑干的神经细胞已经死亡。为求保险,照出来的脑波也都是平的,连大脑都停止运作了,而且这这些状态还持续了六个小时以上。这可是完美的临床死亡,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也好,非洲圣人史怀哲也罢,都必须颁给你绑着金色缎带的死亡证明了。” 哈斯博士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还不忘穿插冷笑话,眼神也像偏执狂似的闪烁不定。只要把藏在大衣底下的扩音器拿出来用,他就跟电影里习惯装疯卖傻的哈泼·马克斯没有两样了,葛林心想。自己的朋友死了,老博士还讲得这么高兴,只差没有唱歌、吹口哨了。 “我……真的死了……”葛林茫然地喃喃自语。 “嗯。最近美国境内出现多起死者复活的案例,我也有跟纽约综合医疗中心的柏纳德博士交换过情报。只是,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也遇到了这种事。”算他有良心,没有吹口哨。“不过你也别沮丧,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人类的生与死本来就很难界定……” 哈斯博士开始试图安慰葛林——用死亡学家的另类角度。 “就算没有伏都教的僵尸当例子,人类生与死的判定也远比我们想像的困难。我举几个例子给你听听。比方说,在德国慕尼黑有一栋作为尸体暂置所的壮观哥德式建筑,在尸体安置室和中央管理室的中间设有紧急呼叫铃。那里的警卫经常会被铃声唤醒,所以说啊,那东西可是一点都没有白装。还有,教堂的葬礼进行到一半,棺材里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跟着大家唱赞美歌。验尸解剖的时候,死者突然坐起来,掐住医生的喉咙——诸如此类的事,古今中外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大都是假死的,跟我的情形又不一样! ”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反正你已经死了,就心平气和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话说回来了,葛林,你知道生命的定义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葛林摇了摇头。 棒槌学堂·出品 “是吗?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因为不管多么伟大的学者,都没有办法把‘活着’这件事说清楚、讲明白呀!” 说完这番话后,哈斯博士翻开桌上一本极厚的书。 “《道氏医学辞典》里面有写到:生命的定义是‘生命迹象的总和’。所谓的生命迹象,指的是刚才我们所说的呼吸、反射这些东西。当今对人类生死的判定,都是以生命迹象的有无作为依据。” “你的意思是,生命是有还是无,没办法透过医学来认知吗?” “终究是不可能的吧!只要你问‘死’的定义,大部分的生物学者都会回答你,死就是‘没了生命’。接着你再问‘生’的定义,有几个生物学者就会有几种答案。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厘清问题的本质,这是事实。不仅如此,在他们对生的定义里,大部分都少了最关键的那个字……” “那个字——是什么?”葛林渐渐对哈斯博士的话产生了兴趣。 “就是‘死’啊!他们无视于生命是始于没有生命的物质这个事实,从来不会用‘死’这个字去解释生。在自然界里,死是一种平衡状态,当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外援消失了,所有的生命就会达到此一自然的状态。所以理论上来讲,生的定义应该是‘欠缺了死亡’吧?” “什么理论?你这根本是诡辩。”对哈斯博士宛如绕口令的谈话,葛林已经有点不耐烦。 “哈哈,你别生气嘛,就算诡辩也有几分道理,不可等闲视之。齐诺(注:【23】齐诺(Zenono of Elea,公元前四九〇——四三六),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因提出一系列关于“运动之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而闻名于世。)还有布朗大师都是靠这招才得以挑战真理的。总之,我想说的是,由于现代科学无法解开生命的奥秘。所以生死的判定也跟着模糊了起来。生与死之间隔着好几个阶段,很难划分出清楚的界线。医生应社会的要求,硬是把几个生命迹象的消失当作是临床死亡的条件,不过,那再怎么说都是临床上的定义。就算心脏和脑波停止了,构成身体的各个细胞还是有可能活下去。死亡这件事,就是这么的暧昧和难以捉摸。活人大可依照自己的喜好去诠释。或许就像某位知名科学家所说的,那是攸关‘心’的问题。生物学上怎么定义都无所谓,只有罗密欧心里的朱丽叶死了,朱丽叶才算真正死了。” “可是如果身体完全腐坏的话,应该算是真正的死亡了吧?”葛林说出不愿说出的事实。 “那是当然啰!与临床死相对的是绝对死,生理的彻底崩坏——都已经烂透了、化成灰了还能算活着吗?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不过,这才是自然完美的平衡状态。”哈斯博士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想到诞生前跟死亡后的无生命状态是那么的漫长,几乎可说是永劫不复,这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反倒显得极突兀又不自然了……” “说到诞生——”葛林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我觉得死亡那一瞬间的记忆,跟出生时的好像……” “嗯,的确有人说第一次死亡的经验跟出生时很像。你所描述的连接阴阳两界的通路、像隧道的那个东西就是产道,死亡的地窖则是个很像子宫的地方。复活后的你所发出的尖叫声就好比婴儿的哭声。刚出生的婴儿之所以啼哭,是为了学习用肺呼吸,这是一种说法;不过也有心理学者认为,那是对被丢到充满痛苦和压力的人世所发出的怒吼和哀号。我觉得不妨把它视为一种惜别曲,为了离开无生命的安乐世界而唱。 ” “死亡的瞬间,生前的许多画面都跑了出来,从重要的事到芝麻蒜皮的小事都有。” “你说的是被称为‘记忆屏障’的现象吧?研究指出,当生命受到紧急威胁的时候——比方说登山途中意外坠崖,那种事情就会发生。” “‘那种事情’是指什么?” “如果叫精神医师解释,他会说那是因为恐惧死亡即将到来而产生的情绪性防御。被夺走未来的濒死者,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管怎么样,面临死亡的威胁,人都会紧张、害怕。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血压会升高、肝糖会加速水解,导致大脑工作过量,这时就算产生再奇怪的幻觉都不足为奇——” 葛林发现话题好像越扯越远了,连忙把它拉回来。 “结果,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哈斯博士眨了眨眼睛,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嗯……也对哦,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生死……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好像只能叫做僵尸了。自有生物以来四十亿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矛盾,连生命奥秘都搞不清楚的现代科学想来是没有能力破解这问题的。不过……” “不过?”葛林已经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放弃。 “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柏纳德博士跟我交换了很多情报,我个人倒是有个假设性看法。” “是怎样的看法?”葛林决定豁出去了。 棒槌学堂·出品 哈斯博士好像在回避葛林的问题似的,刻意看了看手表。 “哦?已经这么晚了……就先这样吧!我今晚好像把四十亿年份的工作都做完了,觉得有点累。明天再说吧!与其急着去了解你可能会变成怎样,倒不如先把你为何会死的原因找出来吧!呕吐物的分析结果明天应该也出来了。” “博士,拜托你别让任何人知道——” “放心吧!我一定守口如瓶。”哈斯博士爽快地答应了。接着他双手抱胸、偏着头问道: “……对了,葛林,你觉得你是中了怎样的毒?” 回到巴利科恩家的葛林,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辗转难眠地——不,应该说已经不需要睡眠地思考着。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人生这出戏的主角。即使人际关系上习惯当配角的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也经常是主角。做主角的人尽管经历千辛万苦,都会认为到最后总会有个好结局,不可能发生戏演到一半就死掉的蠢事。人类都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活过来的。葛林也是,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 然而,这真是大错特错。主角很有可能在中途死掉,从舞台上摔下来。 主角已经死掉的戏要怎么演下去呢?葛林心想。 第十章 十字路口与愚者之毒 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埋葬在路边, 宝贝,当我死去的时候, 我不会介意你把我埋在哪里。 ——罗伯·琼森(Robert Johnson) ? 1 ? “再这样下去会饿死人的。” 对葛林而言,赤夏丢出的这句话真是再讽刺也不过了,却也因此让他下定决心要出去走走。 十一月二号星期天早上——这是葛林死亡的隔天早上,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了。 葛林的忧郁不全是因为心情不好。一个晚上过去了,他感觉到身体的明显变化。天亮之后,他的脚出现了粉红色的斑点。渐渐地,那斑点变成带紫的红色,还开始扩大范围。虽说用手一按颜色就会变淡,但那无疑是人们称为“尸斑”的恶心东西。血液循环停止了,血都集中到了身体的底层,葛林忍不住打起哆嗦。明明精神状态与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差别,然而肉体却已开始死亡。 葛林从床上跳下来,走进浴室,端详起自己的脸。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正回望着他。不知是不是死后的肌肉僵硬状态已经解除了,手脚竟然可以自由活动。不过,感觉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好像自己变成了木头人。听说当尸体不再僵硬的时候,脸颊的肌肉会放松,变得好像在笑,不过,原本他的脸没事就挂着一抹冷笑,所以这一点倒不特别明显。总之,葛林这下真的成了“象牙色的Grin”。 葛林开始化妆,借以遮掩难看的脸色。庞克小子就算上了妆,周围的人也只会想“又来了”,不会特别起什么疑心吧!只有这种时候,葛林才会感谢自己的愚蠢笑脸和庞克打扮。 化完妆后,他发现眼睛由于干燥开始变得有点混浊。于是他点了眼药水,学早期的路·李德(注:【24】路·李德(Lou Read,一九四二——)是美国知名的摇滚歌手和吉他手。被誉为“庞克之父”,是“地下丝绒”乐团(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成员。)那样,戴上又薄又贴的广角墨镜。如此一来,就不怕别人看出他是死人了。他们会以为他是个迷恋庞克到无可救药的疯子,主动把视线挪开。 折腾了半天,葛林觉得镜中的自己总算是合格了。就在这时,赤夏突然闯了进来,提议去外面找吃的。在巴利科恩家,一向被视为神出鬼没的赤夏和葛林,即使吃饭时间到了,也没有人会来叫他们。 “OK,走吧!” 葛林接受了赤夏的提议。哈斯博士一早就去大理石镇的医院看昨天的分析报告了,不在家。而自己就这样一直关在房间里,等着天塌下来也不是办法。不过要小心,千万不能让赤夏摸到。如今体温已经降到十度以下,想必手冰得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吧? 坐进粉红色的灵车里,握住方向盘,葛林不禁露出苦笑。 ——这辆灵车也真够衰的,被哈林区的小混混偷走,漆成一身粉红还不够,如今连原本应该躺在后面的死人都大摇大摆地霸占了驾驶座。 用这种角度去想事情,可以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心情总算是轻松多了。 车子正要开走的时候,葛林透过后照镜,看到停车场的奔驰。约翰抱着装了猫的篮子正要坐进去。 赤夏看见约翰,出言讥讽道:“讨人厌的家伙。他对那只上个礼拜买来的肥猫比对我还好。如果妈再生下宝宝的话,我铁定会变成灰姑娘,成天穿着破烂衣服、被罚刷地板。” 葛林想藉由讲话来转移注意力,也就尽量跟她扯。 “这个可能性很大哦!对了,约翰要去哪里?” “听说他要去大理石镇住旅馆,思索他的改造计划。还交代说爷爷要是有什么事再通知他。对那个人来说,自己的父亲还比不上赚钱重要。” “昨天他不是已经挑明了吗?这就是他的人生观。” “我真搞不懂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从昨天开始就避着妈妈,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害得妈也跟着心神不宁。” “你妈是不是也在担心着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嗯,应该吧!她虽然没讲出来,不过我是她女儿,多少感觉得到……啊!不讲这个了,吃饭、吃饭,我快饿扁了。” 一二三号公路往大理石镇的方向,沿路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前面有一家叫“十字路口咖啡馆”的店,加油站兼卖简餐、饮料,这种店在美国很常见。葛林和赤夏不曾光顾过,今早却决定进去试试。 一过十字路口,就看到竖立着一排仿佛染血墓碑的红色加油机。葛林不经意地想起“十字路口是枉死冤魂的聚集徘徊地”的迷信。这家店还真适合现在的自己,他心想。 两人下了车,走进店里。这家店不只外观普通,连里面也很普通。一进门的右手边就是吧台,吧台后面,红鼻子大叔正把汉堡肉叩到铁板上。墙上挂的是三年前新推出的冷饮海报,角落里摆放的点唱机,里面的流行歌曲也都有五年历史了吧? 吧台边坐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把T恤的袖子卷到肩膀上,是个满脸痘子的青少年。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跟老板聊着低级笑话。另外一人穿着运动外套,给人与世无争的感觉,刻意坐得远远的,啜饮着咖啡。店门口停着两辆车,一辆是灰色的保时捷,另一辆则是漆着恶心紫色的老式庞蒂克。那两辆是谁的车,就算分不清楚保险杆和引擎盖的老婆婆也猜得出来吧! 当门钤在葛林和赤夏的背后响起时,老板和豆花脸同时转过头来。他们好像不太欢迎正走进来的庞克情侣,本来还有说有笑的,一下子换了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连店后面长得特丑的猫都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葛林和赤夏是觉得不太舒服,但情况又没严重到得掉头走人,只好硬着头皮坐下。老板默默地把背转了过去,又开始煎起了汉堡。两人就对着他的背,各自点了餐点。 “我要吉士汉堡和香蕉奶昔。”赤夏说。 “给我啤酒。”葛林说。他一点食欲都没有,连水都不想喝。 老板依旧背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坐在葛林隔壁的豆花脸好像想说什么,露出一声轻笑。在乡下经常会碰到这种人,葛林并不想惹是生非,但按照过去的经验法则,还是先作好心理准备。 就在等餐送上来的空档,豆花脸说话了。 “那辆蠢到不行的车是你们两位的吗?”果然来了,葛林心想。 “蠢到不行的车——你是指停在外面的紫色废铁吗?” 豆花脸不知道人家在揶揄他,一时愣住了,这时红鼻子老板连忙插话进来。 “加斯说的是那辆颜色诡异的灵车啦,开着那种车到处跑,不怕引来邻居侧目吗?” 豆花脸加斯一副深得我心的模样,趁胜追击地说道:“对啊!比尔说得对。这里可不是纽约的后街小巷,不是鼻子抹粉的家伙该来的地方?还是——” 老板接着讲了下去,“还是,你是来拐女人的?” 至今为止,葛林和赤夏因为自己的外表已经遭受过各种委屈。像葛林,就曾被诬赖偷了伊丽莎白女王的便桶。只是,平白无故被说成人口贩子,实在是太过分了。愤慨不平的赤夏展开反击。 “别开玩笑了,我们才不是——” “等等。”葛林阻止赤夏说下去。这三个月以来有三名年轻女性从大理石镇失踪的事,他也知道,于是他问老板: “又有女人失踪了吗?” “嗯,前天的事,就在万圣节晚上。天黑了,还是有很多小孩在外面闲晃。镇上的人也都绷紧了神经,结果还是出事了,是一个住在葡萄树街的高中女生,可怜哪!死状凄惨……” “已经找到了吗?” “只有左手。” 赤夏吃到一半的薯条就这么哽在喉咙里。老板不理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一大早,去墓碑村盖图书馆的木匠发现的。在诺克斯山的山毛榉树林里,离春田瀑布没有多远。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从戴在手指上的戒指知道是那名高中女生。看来又有一场大骚动了。大家都在传说那家伙回来了……” “那家伙是指……?” “就是杰森啊!” 这次换葛林吃惊了。不过,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杰森·巴利科恩啊!那家伙的事,在本地可是个禁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少说也有二十年了。那个时候,约翰逊和尼克松送了越南一大堆炸弹当礼物,争做世界第一强权。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吧,这附近共有四个女人失踪了。” “那件事,我也听老爸说了。”加斯讲话的语气好像在谈论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当年也是在诺克斯山的深山里,发现女人七零八落的尸块,对吧?” 比尔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那景象也很吓人。女人的身体好像被电锯什么的切开了。” “凶手抓到了吗?”赤夏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下过有锁定目标。有人看到万圣节那天、命案发生之前,跟最后一名被害者在一起的男子。就是——” “没错,那家伙是史迈利·巴利科恩的儿子,微笑墓园就是他家开的。当年他以神父的身份跟着军队去越南,不过好像在那里发疯了,退伍后就一直在家休养。” 比尔似乎不知道葛林他们是巴利科恩家的人。 “确定是杰森做的吗?” 比尔露出困惑的表情,回答道:“呀,这个嘛……八成是他做的。因为被指认出来之后,他马上就逃跑了。警方展开大规模的搜索行动,还跑到山里去找,但就是不见杰森人影。等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逮到他了吗?” “嗯,不过是尸体。在诺克斯山的山洞里,发现了已经腐烂的尸体。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事件就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不过,镇上的人都相信杰森就是凶手。偏偏这个时候,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大家都在传说那家伙复活了。万圣节的杰森复活了——” 赤夏拉拉葛林的袖子,吞吞吐吐地问道:“喂,他说的杰森是莫妮卡奶奶经常在讲的那个杰森吗?” 比尔没漏听这句话。 “喂,你们跟巴利科恩家很熟吗?” 赤夏搞不清楚状况。葛林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得意洋洋地说道: “没错。跟你们这些穷光蛋不一样,坐在这里的葛林先生可是大财主巴利科恩家的少爷。” 比尔听了,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哦!真是失敬了。没想到史迈利·巴利科恩也有这种流氓孙子。哼,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反正他们家不只赚死人的钱,还会接二连三地制造出死人,不只是杰森……” “这话怎么说?”葛林问。 “法兰克也被你们逼死了。” “法兰克?” 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法兰克·欧布莱恩,墓碑村的资深房仲业者,跟我是拜把之交。可是就在昨天晚上,他车祸去世了。” “你的意思是,他的死是巴利科恩家害的?” “没错,车子从春田瀑布附近的断崖掉了下去,大家都说那是一场意外,不过,他等于是被约翰·巴利科恩杀死的。法兰克从史迈利那一代起就跟墓园签了约,负责处理坟墓的用地,可是自从史迈利的儿子约翰继承家业后,双方的关系就一直处得不好。前阵子也是,约翰不跟法兰克续约,反而找上了鬼头鬼脑的日本人。我想法兰克一定很沮丧,因为墓园的生意对他来说是只金母鸡。他会开着车直接从悬崖冲下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哎呀,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赤夏代葛林反驳,“是那个叫法兰克的人自己办事不牢,才让合约跑了吧?” “不,我从以前就超讨厌巴利科恩家的那一伙人。史迈利和约翰超像的,昧着良心、想尽办法从死人身上捞钱不说,连活着的女人也不放过。史迈利的前妻劳拉就是因为受不了丈夫成天在外面招花惹草才自杀的,这你们知道吧?” 这件事是曾经听约翰说过,约翰也好、詹姆士也罢,到现在心底都还留有阴影。葛林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之所以离家出走,不会也是因为祖母的自杀吧?然而,过去的事怎样都无所谓了,他心想。自己已经没有将来了,既然自己已经没有了人生,就算过去再怎么样,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了。 葛林此刻的想法,比尔是不可能会知道的,他继续尖酸刻薄地说下去: “他们家的儿子都是一个样。老大约翰也学他老爸,把素行不良的过气女演员当宝,喜孜孜地把她迎进家门。詹姆士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替死人化妆,是个超级大怪人。至于威廉呢,则是砸大钱赞助烂戏的浪荡子。不光是儿子,史迈利的第二任老婆莫妮卡还是个为教会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狂热天主教徒呢!我听说他们家现在正为了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哼,史迈利那家伙哪天被人家毒死了,我都不觉得奇怪——” “你有完没完?!”赤夏比葛林先发飙了。“这家店除了卖比猫肉还难吃的汉堡外,难道还卖三姑六婆的烂舌头吗?还有啊,你刚才说的什么素行不良的过气女演员正是我妈!” 赤夏的气势唬住了比尔,让他立即住了嘴,但是另一边的加斯却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他们。然而就在一瞬间,那凶狠的表情变了,就好像我们经常在漫画里看到的,赤夏把涂满芥末酱和西红柿酱的吉士汉堡整个扣在加斯脸上,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加斯踉跄地直往后退,后脑勺撞上墙边的点唱机,一屁股坐到地上。 “请你们离开。”比尔下逐客令了。 比尔心想得趁加斯爬起来之前,赶快把这对可恨的庞克情侣请出去。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这两派人马一定会在店里打起来,到时难保他的店不会像是被炸弹轰炸过一样。 就算没有他的提醒,庞克打扮的两人也打算这么做。他们快速闪人。坐进灵车之前,赤夏还不忘用硬币在紫色的庞蒂克身上画出优美的线条。 另一方面,坐在店内吧台角落、穿着运动夹克的男子在心里偷偷咋舌。 ——来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没想到在这鸟不生蛋的乡下咖啡馆里,也会撞见小混混和庞克族吵架?! 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角落里,男子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类似的冲突上演,他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 不过,他也不是对他们的争执完全不感兴趣。怎么说呢?男子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去他们所讲的微笑墓园,参加三天后即将举行的葬礼。 ——葬礼?与其说是葬礼,还不如说是闹剧比较恰当。总之,自己种的因结出了意想不到的果。我还真是异想天开啊!算了,无所谓,这整个过程总有一天会被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搞不好还会变成书正式出版呢!若真是这样的话,也不枉我大老远地跑到这乡下地方来了。咖啡馆老板口中的多事墓园,就让它成为故事的舞台吧,说不定读者会觉得比较有趣…… 男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偷偷地笑了。怒气冲冲跑出去的葛林他们,如果在这个时间点跟这个男人接触,并得知他的身份和目的的话,或许一连串发生在微笑墓园的诡异事件就可以早点解决了。然而,葛林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偏偏那个男的又倒霉到了极点,搞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踏入微笑墓园。 男子心想是时候该走人了。结账的时候,他顺便问比尔: “那个微笑墓园什么的,就在这附近吗?” 比尔的气好像还没消,他瞪大眼睛说道: “怎么,你也要去墓园吗?从这里过去,大概还有两英里吧!”接着他压低音量,“不过呢,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大理石镇的居民都在传说失踪的女人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死人从那天杀的墓园里爬了出来,把她们拖进了自己的坟墓……” ? 2 ? “查出来了,是愚者之毒。”哈斯博士耸着肩说道。 “愚者之毒?”这陌生的字眼让葛林听得一头雾水。 外出回来的葛林急着找哈斯博士。为了了解事情的后续发展,他跟哈斯士士一起进入殡仪馆的资料室。 “嗯,从你的呕吐物里验出了砒霜——某种砷化物,以前常被当作杀鼠剂或农药使用。更早之前。在中世纪的欧洲,它是最方便、最好用的毒药,到了十七世纪左右,还被制成化妆水贩售,取名为‘德法娜水’。女性偏好此毒,像是家喻户晓的布兰维利埃侯爵夫人(注:【25】 公元一六七六年,法国的布兰维利埃侯爵夫人被指控下毒杀害其家族成员。这起下毒案在当时社会引起很大的轰动。),或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都——” 葛林连忙打断他。 棒槌学堂·出品 “你是说那个什么愚者之毒的在我的体内?”——现在不是听你讲毒杀历史的时候。 “哦,砒霜——之所以被称为愚者之毒,那是因为它很容易被验出来。一旦残留在毛发里,就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啰,现在几乎没有用它来杀人的笨蛋了。如果不是你自己吞下的,就是有人下的毒……” 葛林吓了一跳,他才不可能服毒自尽呢!也就是说,有人想害死他? “我说过,昨天我没吃早餐,回到房间后只吃了两颗巧克力。” “嗯。昨天你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分析了剩下的巧克力,可是什么都没验出来。一盒巧克力共有十二个,我检查了剩下的十个,全都没有砒霜残留的现象。” “不过,也有可能我吃掉的那两个正好是被掺了砒霜的?” 这么说的同时,葛林的脑海突然想起刚刚在咖啡馆,那个老板说的话。 ——为了争夺财产,就算被毒死也不稀奇…… “那你说,会是谁把毒加进那两颗巧克力里面呢?” 哈斯博士探出身子。 “装巧克力的罐子,外面的玻璃纸可有什么异样?” “我不知道。看来不像是有人动了手脚,况且,也没有人一开始就怀疑到那上面去吧?” “嗯,你说得也对。我记得那是约翰带来的?” “嗯,他还一直叫史迈利吃……”葛林心一横,把话说了出来。“我刚才在十字路口对面的咖啡馆才听人说了,你想会不会是约翰为了遗产——” “这个嘛,你说呢……”哈斯博士没想到会谈到这个,皱起了眉头。“约翰似乎是很缺钱。啊!这么说虽然很不礼貌,可是只要再等一会儿,遗产就是他的了。更何况,他对遗产的分配,好像还挺满意的。” “可是律师不是说遗嘱可能会修改吗?” “哦,是这样没错。所以他着急了?不过这也太奇怪了,那家伙好歹也是个医生,不会笨到用砒霜这种东西吧?况且,就算那两颗巧克力是他动的手脚。要让史迈利确实吃下那特定的两颗也很困难吧?在茶会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有那样的意图——除非他想到更高明的花招,那就另当别论了。” “砒霜是怎样的东西?” “无臭、无味的白色粉末,在冷水里不容易溶解,遇到温水就化开了。” 葛林突然想到。 棒槌学堂·出品 “白色粉末……那不是跟砂糖长得很像吗?” “混在一起的话。” “巧克力上撒了糖粉。还有,红茶里面也有放糖……对了,我还喝了红茶。” 哈斯博士沉思道:“红茶吗?……是有可能。让我们一步一步来。首先,茶壶里的茶是一样的,大家各自倒进自己的杯子里。顺序是…… ”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好像没有什么顺序,至少没有人主张要按照顺序,就连杯子也是谁拿到就是谁的,没有人来分配。” “好像是这样。那么加牛奶的情况呢?” “我没有加牛奶。” “那这个就排除了。唯一的可能就只有砂糖了?” “我记得当时它离我最近,所以我先加了,然后递给了约翰。” 哈斯博士在记忆里搜寻。“约翰确实有加糖,然后是莫妮卡,接着是——” “赤夏存心赌气似的加了好几匙,母女俩提到了减肥,伊莎贝拉就没加了,其余的人也都说不需要,所以我就把砂糖罐又放回自己的手边。” “没错,确实是如此。我说我不需要糖,接下来的詹姆士,诺曼还有史迈利也都是这样。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谁帮你在杯子里加了糖?” “不可能,都是我自己加的。你为什么这么问……” “那我就想不通了。约翰也好、莫妮卡也罢,昨天下午完全看不出来有中毒的迹象。莫妮卡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有见到面,窝在办公室的约翰,我下午也有看到他,就连加了一大堆糖的赤夏也都生龙活虎的。” “别说中毒了,那家伙吃的反而比平常多。” “这么说的话,砒霜掺在砂糖里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饮料呢?确定大家都喝了吧?” “嗯,我有看到玛莎把空杯子迭在一起。大家应该都喝了。” “这么说,问题果然出在你单独吃下的巧克力上。不过这也太奇了,不管凶手是怎么下的毒,只要你不中计、不把东西吃下去,他的犯罪计划就泡汤了。” 葛林想了一下说道:“不过前提是,他一开始锁定的目标必须是我才行。那些巧克力本来是要给史迈利吃的,而且约翰还把它住身边放了一整天。” “原来如此,那好,我们总算厘清了约翰——巧克力——史迈利这条线。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总之,连同其他的可能性,我们都一并仔细地调查看看吧?或许可以找警察帮忙——” 葛林急忙打断他。 “绝对不行!这样我死掉的事就会曝光了。我宁可自己去查,这是我自己的事。”(死人侦探?:-)——批注) 自从双亲死了之后,葛林就学会不再依赖别人,凡事都自己来。此刻肉体虽然死了,但精神却好像还是活着的,所以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一切都太晚了。就算有其他的可能性好了,茶会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就算去查,茶杯之类的也都洗干净了吧?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葛林只好先去厨房找玛莎。 ? 3 ? 厨房里,玛莎正跟沸腾的锅炉奋战,葛林走到玛莎的旁边,犹豫着怎么问她。抬头一看,果然,昨天的茶具已经洗好了,正放在架子上晾干。葛林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问: “昨天早上你在准备茶点的时候,约翰有来过这里吗?” 玛莎回过头来,瞪着葛林说道:“你没看我正在忙吗?问那什么问题!不管是约翰·巴利科恩、施洗者约翰,这是已经翘辫子的约翰·肯尼迪都没有来过这里!” 葛林被玛莎的恶劣态度吓了一跳。侦探的工作一点都不轻松,对手不合作就算了,而且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小说中的名侦探都是怎么办案的?……如果玛莎是下毒者的话——葛林试着朝这方面去想。记得在史迈利的遗嘱里,连玛莎都有分到储藏室的银制餐具不是吗?然而,葛林很快就否定这种想法。这个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的欧巴桑,嘴巴坏虽坏,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死都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葛林领悟到自己不是当名侦探的料,正打算放弃,离开厨房之际,赤夏竟然出现了,她一进来就直接打开冰箱的门,拿出棒冰来舔。于是,葛林也试着向她求证昨天的事。 棒槌学堂·出品 “赤夏,昨天的茶会上,你有把牛奶都喝光吗?” 赤夏舔棒冰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她用像玛莎一样的凶狠眼神瞪着他。 “怎么连你都这么啰嗦?是啊!我是喝了、喝了、喝了!因为我不管喝什么、吃什么,就是不会胖!” 又被凶了。葛林在心中偷偷地叹气——我都已经被杀死了,你们还这样对我。哪有主角这么凄惨的?我果然不是什么男主角…… 第十一章 多事之秋、恼人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