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万叶摇摇头。 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天黑了以后,有些男宾客陆续前来向阿辰告辞;而未来的亡魂们也一一来到万叶面前,鞠躬致意后消失无踪。 喜宴结束后,装饰着鲷鱼拉门的大厅里,就只剩下盛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新婚夫妇,以及阿辰和她的夫婿康幸四人。阿辰没什么变,硬要说的话,她似乎比十年前更矮了点。也更胖了许多。康幸则戴着眼镜,身材枯瘦。一副学者派头的他时不时干咳两声,好奇地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怪媳妇。 红色大宅里静得出奇。就连空气都特别清新、冷冽,感觉和山下不同。山上人说话的语气就像涟漪般轻柔,高尚极了,宅邸里也没有四处乱跑、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万叶心想,这里是天上的世界啊,我已经穿过了红色的天国大门了。又想,自己该下会嫁到一个怪地方了?由于大宅接近山顶,她不断地看见幻影。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头有数根和顶梁柱一样粗的大梁,她在梁柱之间的阴影处。居然看见了久违的独眼龙!他的右眼虽然瞎了,左眼却透着温柔。在已经成人的万叶来看,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相隔多年又看见他,万叶不禁露出微笑,但又马上想起自己已嫁作人妇,尽管对她而言,今天的婚礼就像朦胧的梦境,一点也不真实。正当她微笑着仰望天花板时。阿辰打破了沉默:「真开心你终于嫁到家里了,我还真担心你上不了这个坡呢。」 听到阿辰的话,万叶这才回过神来。她低着头,双手并拢搁在榻榻米上。 「是。山风实在太强了,连花轿都给吹坏了,我就自己走上来了。今天的风真强。」 「可能是怨灵来捣乱吧。孩子的爹,你说是不是?」 康幸伸手扶了扶眼镜,低声回答:「我才不相信什么怨灵、山里人的小孩这一套。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可是我相信啊。」 「……要是真有男人敢忤逆你的意见。我倒想见识一下。总之,这丫头的事由你全权负责,我只想管好工厂。」 万叶扫视着三个新家人:康幸别开视线苦着一张脸,而阿辰则像毫不介意,笑咪咪地回望她。至于她的夫婿曜司,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洋文书,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 「请问您指的怨灵是什么!?」万叶问。 刚才上山的路上,众人也是八岐大蛇,怨灵退散的喊着,万叶一直很在意。曜司这时抬起头来,温柔地替困惑的新娘解说。 「因为制铁厂容易发生意外,熔炉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却像生物一样难以捉摸,在那里工作久了,反而容易迷信。只要发生意外,就会有人说是怨灵作祟。」 「原来如此……」 「在技术的发展的过程里,常会破坏旧东西,整地做新用途,就像把历史悠久的风箱炼铁坊拆掉,盖起新式熔炉一样,很多人因此惶惶不安。盖工厂的时候也是,因为土地不够,拆掉很多历史悠久的神庙,在旧址上盖起现代设备。」 万叶想起刚才沿路看见的地藏王菩萨,受人供奉的大石,点了点头。接着阿辰开始向她说明嫁入赤朽叶家后必须知道的规矩等等。 最后,他们终究没告诉万叶,坚持娶她进门的理由。祖母晚年也说,在往后的日子里她自己理出了头绪。八歧大蛇是本地自古以来的传说,古事记(注1)里也有相关记载。据说八岐大蛇有八颗头和八条尾巴,口能喷火,风箱炼铁坊里滚烫的火红铁浆,常被视为为八岐大蛇的化身。相传赤朽叶家先祖来自朝鲜半岛,定居于红绿村的山林之间,将制铁技术引进日本,自古以来都是当地翘楚。不过如果将这段典故和古事记中八岐大蛇的传说进行比对,这段历史将大为改观,因为这么一来,这群新移民代表的就不是八歧大蛇。而是收服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那就表示在他们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之前,此地已有了八条铁浆。亦即当地原住民早就会制铁,风箱炼铁就是原住民赖以为生的技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赤朽叶家便摇身一变成了侵略先人,毁坏旧神,带入新神明的入侵者。他们将原住民赶到深山,占领土地,盖了新的风箱炼铁坊,从此称霸本地。就这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到了近代,他们又捣毁了风箱炼铁坊和神明的土地,盖起近代科学文明的产物——德国熔炉,成立赤朽叶制铁厂。而这段过去,或许可说是日本历史、甚至是近代产业的缩影。 每当制铁厂发生意外,便会有恶灵作祟的谣传,或许可以看作村民心里对近年无条件接受西化行为的愧疚心理。因为这些年来近代化的发展,边境人躲进山里,不再出现,赤朽叶家认为那群不受国家管控,偶尔下山来的「边境人」就是那些原住民的后代。而将继承他们血脉的弃婴万叶娶进门,或许就是为了镇住怨灵。也稍能纾解自己对怨灵的畏惧吧。 这个结论是万叶多年后和孙女(也就是我)话当年时提出来的,因此也不知事实为何。总而言之,就在一九六三年秋天,万叶从一个中下阶级的弃婴,通过山风的考验。嫁入红色大宅,摇身一变成为「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 那晚万叶一边在心中复诵阿辰的叮咛,一边退下。由于房子实在太大,万叶分不清东西南北,任由曜司牵着她的手走出大厅,来到长廊上时,她瞥见一旁的大柱子后有个三十上下,身材娇小的女子盯着自己看,那人似乎是家中的女佣。万叶对她点点头,女佣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回应。这个女佣名叫真砂,是曜司的情妇,当时的万叶尚未经人事,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等她发现这件事时,已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而当时什么都没察觉的万叶就让曜司牵着手,彷如梦游般走在光可鉴人的走廊上,不时欣赏着左手边看不见尽头的拉门上花朵造型的采光窗,或是右手边广阔的后院。赤朽叶家聘请好几个自宫廷退休的园丁,每天细心照料。将后院打造得有如艺术品。 注1/日本现存最古老的书籍,完成于公元七一二年。 万叶听见了竹筒添水击石的声响,看见后院里用白色细沙排出了火焰图案,曜司用他低沉的嗓音,说明这是仿照铁浆的造型设计的。 曜司将书收进西装内袋,一手牵着万叶,另一手松了松领口,加快了脚步。万叶身上还穿着礼服、头戴新娘盖头,动作不方便的她拖着双脚,尽可能小跑步跟上。然而不管走到哪,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女佣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她加快脚步,想闪躲女佣的目光。就在她觉得已经在这条长廊走上一辈子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算消失了。终于来到长廊尽头。他们沿着后院右转,这里似乎有一道结界,阻挡了真砂的视线。曜司带着万叶又拐了几个弯,她转得头都晕了,曜司则继续在这个巨大迷宫里穿梭自如,朝深处走去。万叶走着走着,开始喘不过气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长廊是有坡度的,依山而建的后院原来是一片缓坡,院里可见清澈的流水和小川。甚至有像模型般的小瀑布。万叶连连发出惊叹。她一向喜欢园艺,毕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不适合莳花弄草,但隔天起,她便迫不及待地成天往后院跑。两人继续走在光滑的长廊上,万叶觉得像爬山一样。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来到尽头。抵达一间小和室;这里就是新婚夫妇的洞房。 两床冰凉的棉被并排铺在寝室里,枕边还有个刻花的红色玻璃水壶。万叶忍不住回头看向庭院,竹筒的敲击声听在耳里就像在声援她一般。 曜司粗暴地拉上纸门,将外文书抛在摄榻米上,蓝白色的月光彷佛冰冷的焰火,穿过花朵造型的照明窗,落在棉被上。 万叶的盖头被夫婿取下,抹上山茶油梳起的高岛田发型也被拆散。 下一秒,万叶发现自己竟浮在空中,原来是夫婿将她抱起,抛到棉被上,松脱的长发散开,万叶情不自禁地朝天花板伸出双手。许多珍贵的回忆片段自心中涌出,在漆黑的房里飞舞,一一浮现脑海。她突然惊觉:我的身体不再是属于我自己的了。我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媳妇,已经是这个家的人了。「再见」两个字浮上心头,但她不知那是对那个曾是她独有的孤独小宇宙说的,还是向那个占据她心头一个重要地位的幻影男子道别。她想起那个十年来依旧无缘相见的独眼男子,心中焦急不已。这一刻她终于理解,说不定自己是希望和他在一起的,不过她旋即抛开了这个念头。 她落在柔软蓬松的棉被上,长发散成巨大的黑色蒲扇。房里的灯放射出湿润的橙光。万叶从未体验过如此柔软的触感,躺在这床高级的朱红色棉被上头,让她宛如置身云端。万叶彷佛被这床被子吞没一般,整个身子都深陷在里头。被鲜红色的世界包覆。棉被像在对她说:「你已经是赤朽叶家的人了。」 曜司褪下了礼服,万叶看见他身上长了一个黝黑,凶猛的怪东西。她想起几年前在沿海的废弃工厂撞见绿的哥哥时,也看过一样的东西。可是不同于绿哥哥的那僧垂头丧气的小兵,曜司身上的是一个威猛的士兵,仿佛高耸的熔炉,就要喷射出鲜红的火焰。 万叶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她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一切。便进入了朦胧的梦境之中。 这一夜,她从刚结为夫婿的曜司身上感受到狂野的节奏,曜司的动作彷佛要持续到天长地久,迟迟不肯结束。万叶承受着痛楚和苦闷,进行到一半时累瘫了身子,她抬头看着夫婿,疲惫不堪地问道:「啊,这股骚动究竟是什么……?」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婚妻子,望着万叶疲惫、羞怯的脸庞好一会儿后,才放松表情,笑了出来。 「这不是什么骚动,是每天的功课,以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万叶心想。同时她也感受到,现在抱着她的不只是眼前这个男子,还有整个赤朽叶家的力量。尽管她不懂这股骚动究竟有什么好,痛楚和苦闷也没有消失,不过一想到自己受到这栋红色大宅保护,想到自己待在山里。心情便莫名地平静。 天亮时曜司总算停下动作,万叶拿起水壶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不管怎么喝还是觉得渴,仿佛变成永远承受口渴之苦的地狱小鬼,咕噜咕噜喝个不停。而疲惫的曜司手拄着棉被就这么睡着了。 就在这天晚上,也可能是隔天晚上或后天晚上。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泪」,也就是赤朽叶大房的继承人。 认识地球 新婚之夜翌日,天气晴朗,晨光穿过窗子射进房里,唤醒了万叶。万叶起床整理好仪容,叫醒身旁的曜司。 如果是嫁到村里其它人家做媳妇,起床后就要忙着烧水、叫醒家人,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红色大宅里,却安静异常,万叶和曜司手牵着手在大宅里走动,一路上竟没遇见任何人。走廊擦拭得光滑无比,再加上还有坡度,穿着足袋的万叶止不住脚,一直跌跤。曜司说:「摔个几次就会习惯了,家里的女仆们都是这样。」一边搀扶起万叶。后院里阳光灿屑,河川、篱笆、石灯笼构成一幅美量的景色,两人来到一间小和室,在漆器的餐盒前对坐用早餐。 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需做家事,不管是管理女仆或和佣人的应酬,都由阿辰一手包办。万叶也注意到,众人对阿辰总是必恭必敬,没人敢违背她的指示。等到万叶习惯少奶奶身份,就必须学着阿辰参加茶会。学习管理仆佣。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牢记大宅的格局和配置,至少不会在自家迷路。 昨日的山风彷佛像做梦一般,这天早上空气轻柔又清新,万叶在后院散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另一侧的木门,而门外就是广大的制铁厂腹地。工厂是凿山壁而建,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工厂一览无遗。一座宛如巴别塔般的巨大黑色熔炉耸立其间。 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万叶心中涌起一份敬畏,看得入迷。火红的晨光中。一个身穿鲜艳叶绿色制服的年轻工人朝她走来。 从阳光里走来的男子戴着和制服同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先是顺着万叶的视线看向熔炉,又将视线转回万叶身上。 没想到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万叶讶异地看着来人。问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哈哈。只是你真的越看越像那些山里人,一个山丫头,却一副少奶奶派头,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站在这里,真是太好笑了。这身打扮真不适合你啊。」 万叶瞪大了双眼看着捧腹大笑的工人,对方年纪和她差不多。笑声爽朗有朝气。 「你看过山里人吗?」 「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他们的长相只要看过,就忘不了。」工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继续说:「我妈曾被占领军的美国兵侵犯,因此得了心病,我还小的时候就自杀死了,那时她被装进木棺,让山里人带走。我就是那时看到他们的。现在回想起那场葬礼,还是很诡异。我爸说,山里人长得跟他被征召到菲律宾打仗时看到的当地人很像。」 「菲律宾?」 「就在海的那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人说着指向大海。 他们俩就站在「高见」的顶端,望着尘世。吐着黑烟的巨大工厂,黑烟弥漫,向下延伸的坡道,山脚下的村落,五彩辉映的海港,以及呈现不祥黑灰色的日本海全都尽收眼底。工人指着大海的另一边,瞇起眼睛看向远方。从他压得很低的帽檐下,看得到侧脸,万叶忍不住盯着那张年轻,剽悍的脸孔。 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如果是同住在宿舍区的工人,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她应该会有印象,不过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子。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万叶捧着胸口,一直盯着工人的侧脸看。 「少奶奶。刚才你傻傻地看着熔炉,都在想些什么?」 「啊,我、我只是觉得好大啊……」 万叶无法形容刚才看见熔炉时心里涌出的那股敬畏,只是这么回答。工人回了声「是吗?」然后正视着万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是吗?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倒抽了一口气,再次打量工人的脸孔。 那张脸她的确有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也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名叫丰寿的年轻工人,就是那个飞在空中的独眼龙啊。他就是那个张开手臂。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男人啊。万叶曾在幻影中见过他好几次。此刻她的感觉既像熟悉,又似哀伤,像是和他相遇,又像失去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情感涌上心头,万叶按着胸口,不发一语。 原来独眼龙的名字叫做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将这个名字深深铭记在心里,像用刀刻划过一样,胸口一阵刺痛。不过,此时的丰寿看起来朝气蓬勃,比幻影中的他年轻,显得希望无穷。而且…… 万叶再次正面打量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脸孔。两只眼睛都在。 他的右眼和左眼一样是睁开的,闪耀着光芒。他是当地人典型的扁平脸型,但黑眼珠特别大,让她联想到钢铁的黝黑和坚硬。她想起幻影中那个年纪稍长的丰寿,这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想到有一天他将失去右眼,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失不住颤抖。 丰寿也目不转睛盯着万叶看,她先别过了视线,问说:「丰寿,你几岁了?」 「二十岁。」 「啊……和我一样大。」 「我知道,村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婚礼,听说那个和我同年的新娘被山风吹坏了轿子,只好扛着一身沉重的礼服。自己走上山来。一定很辛苦吧?」 「真的很辛苦,一路上嘿咻嘿咻的。」 「我也听说了。说到这,昨天的山风未免太夸张了。」 这个将来不知为何失去一只眼睛,在空中飞的工人,此刻正像孩子一样呵呵笑着。 「风大到都快把人卷上天了。」 「真是如此,不过总算是平安抵达,顺利嫁进这里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少奶奶。」 后院传来了叫唤声,一个初老男子唤着「丰寿啊!」万叶听过这个声音,是万叶的公公赤朽叶康幸。 「啊,社长在叫我了。刚才早到了,在这里闲晃,结果遇见了你。」丰寿耸耸肩说。 「父亲叫你?哎呀,这可不好了。」 「社长有事要吩咐熔炉班的工人前,都会先找我过来,他得先过我这关,不然工人们是不会动工的。」 丰寿年轻的脸庞闪耀着一股骄傲。他挥手向万叶道别。「再见了,少奶奶。」说完便打开木门,跑进后院。 万叶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远去。 一九六三年前后,正值战后景气复苏,人民生活日渐富裕,人人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这几年陆续出现「岩户景气」(注1)、「伊奘诺景气」(注2),等荣景,经济成长率大幅提升,劳工收入也改善许多。中产阶级意识逐渐成形。大部分国民都自诩为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履,积极投入工作,休亲与消费生活。 注1/一九五八年六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日本经济景气最好的时期,共持续四十二个月之久。人称「自从天照大神躲进岩户以来,景气最好的时期」,因而得名。 同时期,需要长年刻苦学习的传统技艺则以惊人的速度没落。 尽管万叶住进宛如天堂的赤朽叶家,生活有仆佣服侍,不过因为认识了丰寿这个朋友,还不至于完全不谙世事。一天傍晚,她在坡道上遇见丰寿,他指着山下开心地说:「阿万。工程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丰寿明知万叶贵为大房少奶奶之尊,却像亲昵朋友一样直呼她「阿万」。在那个时代,工人算是劳动阶级中最时髦的行业,即使是赤朽叶制铁的管理阶层,如果希望熔炉正常运作,非得和工人打好关系不可。丰寿因此大出锋头,和万叶说话也亳不顾忌。另一方面,万叶也逐渐习惯了少奶奶的身份,和出入大宅的人熟悉起来,也忸怩地改口唤丰寿「阿丰」。 「什么工程?」 「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整天都待在山上啊。听说那一带的宿舍要改建成水泥大楼了,这还是少爷的提议呢。」 「水泥?」 万叶眨着眼睛,看向山坡下绵延的宿舍。本来的宿舍区全是木造平房,就像古时的大杂院,而现在靠山顶坡段的旧宿舍,已经陆续拆毁开工了。 当时家电用品日渐普及,到处都盖起住家大楼。凭借着天上贵族赤朽叶家的财力,红绿村也迈出近代化的脚步。 「少爷说,以后就是水泥房子的天下了,水泥再加上我们工厂制造出来的钢筋,就能盖出漂亮又坚固的住家大楼。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破木屋里啊。」 说完丰寿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说自己以后就住在那一带。万叶虽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直点头。 「阿万,你知道吗?村里的男孩都希望长大以后能当工人呢。当然那些成绩优异,考得上大学的人应该会去大城市上班,不过工人这一行,在本地可是很热门的,再加上又可以住进那些漂亮的水泥房子里,可就更抢手了,是不是?」 丰寿边说边走上山,万叶也跟上前去。 「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你是说多田大叔吧,我认识他,他工作很卖力,是个很优秀的工人。」 万叶开心极了。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说:「他在家也是个好父亲唷。」 「男人就该是这样。」丰寿小声地答道。 万叶纳闷地看了一眼丰寿,注意到他剽悍年轻的脸庞有点闷闷不乐。 「我老爸在我妈自杀后,就不行了。他本来是风箱炼铁坊的铁匠,十岁时拜师学艺。总算出师没多久。日本开战了,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我妈却上吊死了。他虽然回去炼铁,学的却是旧技术,根本摸不懂德国的熔炉,还嚷嚷着不屑碰那些新玩意,没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从此之后成天满腹牢骚。我真的很讨厌和老爸待在家里,我喜欢在厂里工作。」 注2/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年间的高度成长期,伊奘诺是日本神话中的神祉、天照大神的父亲,名字有希望超越「岩户景气」的含意。 「原来你父亲是铁匠啊……」 「是啊,……不过铁匠全是群废物!」 丰寿突然激动起来,用力踢着脚边的石子。或许是想到了跟不上时代、没出息的父亲,让他越想越焦燥。他铁青着一张脸。又说:「他们的手艺的确很好,却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于厂里,我们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产商品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去当学徒,我们到厂里上班,领公司的薪水。不过说到对熔炉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办公桌、领高薪的家伙,大学毕业的技师,我们可是更清楚。我们和德国的机器一体同心,技术纯熟,简直就像跟着机器一起升天了。」 万叶跟着丰寿转向工厂。丰寿激动地继续说:「我敢拍胸脯大声说,我是赤朽叶制铁的工人,只要是熔炉的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现在这时代,还有多少人敢这么说?叫我和熔炉殉情我都愿意!」 万叶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制铁厂也不断冒出阵阵黑烟,天空笼罩在灰黑的云朵之下。丰寿走进长型的工厂,向万叶讲解制铁的过程。看到丰寿,同样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纷纷举手致意,靠过来招呼。丰寿亲热地点着头。介绍万叶。 「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跟少爷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们的伙伴,大家要多关照啊。」 「啊。是少奶奶啊!」 工人们连忙站直了身子。万叶觉得他们的反应不像是出自对经营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来驱除怨灵的山女孩。 丰寿见到众人如此反应,气得把他们赶开。 「喂喂喂!大家放轻松一点,工厂和山上哪来什么怨灵?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光说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阿万?」 「啊……」万叶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不过工人还是站得老远,敬畏地看着她。 根据丰寿的讲解,制铁厂的作业流程可分成三阶段;一是将铁矿石送进熔炉的熔解作业,再来是将熔解的铁浆提炼成钢的制钢作业,最后是将钢铁加压成型的压延作业。他还骄傲地说,自己所属的熔炉班最危险,最多人放弃。所以工作也特别重要。 万叶看着丰寿年轻的脸庞,不禁脱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右眼……?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丰寿不解地点点头。 出了工厂,巨大的熔炉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庞然大物,万叶再次感到敬畏。仔细一看,熔炉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阶梯,一直延伸到顶端,就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阿丰。可以爬上去吗?」 丰寿连忙摇头说:「太危险,太危险了!那是为了万一熔炉故障时检查用的。熔炉运作时,可千万不能靠近。人家常说,如果看到乌鸦停在熔炉上,那天一定会有坏事发生,因为熔炉运作时温度很高,没有人可以靠近,有乌鸦停在上头,就表示景气不好,工厂停工。不过赤朽叶制铁生意好得很,厂里还分成三个班,熔炉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呢,太靠近的话,会被烫伤的,绝不能靠近喔!」 就在丰寿再三叮咛时,一个工人跑过来。 「阿丰,社长到处找你,说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鱼了。」 丰寿连忙看向赤朽叶大宅。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见你。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是我害的吗?为什么父亲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因为我和社长处得来呀。社长不像我爸跟不上时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机立断让工厂迅速现代化。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好,全是社长的功劳。」 「是吗……,原来父亲大人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今天我是来找社长讨论熔炉夏天产量减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长订的约,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丰寿踩着沾满黑色铁屑的帆布鞋,赶紧上山去了。这天山风又吹了,万叶不禁瞇起眼睛。跑着的丰寿被山风吹乱脚步,一瞬间竟像是飞了起来。当时正值秋末,暗红色叶片从大宅壮观的院子、如风云般落在万叶身边,她在心中惊叹,这简直就像一场红色的雪啊。 万叶迎着风,慢慢走回大宅。经过接待室时,她听见赤朽叶康幸的声音,他和丰寿似乎开始讨论了。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间,摆有皮沙发和一张覆有白蕾丝桌布的茶几。玻璃烟灰缸大得简直像帽子,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花。 万叶走进后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进口中,两人的交谈声陆续传进她耳里,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熔炉夏天产量会减少,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社长您应该也知道的!」 「那当然。虽然阿辰动不动就搬出怨灵或阴魂来,其实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学原理都解释得通。这些我都知道。」 「夏天之所以意外频传,是因为这一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是红绿村,不是德国,当然可能发生德国不曾有过的意外。社长,您知道吗?山阴地方夏天湿气特重,湿气和风一起进入熔炉。虽然我没念什么书,但我一直都在熔炉旁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湿气过高,熔炉发出悲鸣,才会萎缩。炉里的湿气过重才是夏季产量减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么古代怨灵作祟,这不是娶阿万进门就能解决的。」 「可是……总不能把她休了吧。」 「如果你们休了她,我就娶她。」 「丰寿……」 「哈哈,开个笑话罢了。」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咕噜咕噜喝着水的万叶,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听到小鸟叽喳鸣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火焰造型的细沙被自己踩乱了。 万叶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工人竟也能像这样对社长畅所欲言。不过没有工人的帮忙,光靠经营高层的力量,工厂的确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脑海浮现了年轻工人昂首阔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样。 接着又传来丰寿压低的声音。 「我们是战后的日本人。社长,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了。我们这一代是战后才懂事的,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夫人没有成见,只是我们不能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才对。而且……」,丰寿更小声地说:「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实在不懂怎么还有人奉家族之命娶亲,少爷也真奇怪。」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亲,他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妇吧。」 「这不是很奇怪吗?话说回来,我想只要改良熔炉的送风机就没问题了,我会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请社长全权交给我和其它技师处理。」 万叶听到丰寿起身告辞。她喝完水要回到屋里,才踏出脚步,庭院里吹起一阵风,一片红叶被吹落在小河里,像艘小船似的流走,万叶望着叶片漂去。这时已经听不见说话声,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了。 几天后。万叶又在吹着强风的坡道上和丰寿不期而过,两人边走边话家常,突然一部黑头车急驶而上,急促的煞车声划过耳旁。车子的后门打开,一只宛如亡灵般苍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来。 手臂揽住万叶的腰,将她一把拉进车里。丰寿惊呼一声。车子迅速发动,继续往山上奔驰。原来是万叶的夫婿曜司,他歪头看着万叶,黑发垂在椅背上。万叶从惊吓中回神,问曜司说:「你出门了吗?」 「是啊,刚回来。风很强,所以让你一起搭车回去。」 座位上堆满书本。看来曜司刚从镇上买书回来。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万叶才听曜司提起,那时期的他不太看小说,开始看起经营管理的书。万叶不识字,当时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成山的书堆。 后照镜里,丰寿一个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来越小,小得像颗豆子。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对话。车里非常安静,没多久,车子驶进了赤朽叶家大门,停在玄关前。 曜司抱起整叠新书下车。在玄关脱鞋时,他就像捧着过多零食的贪心小孩,书一本一本掉了下来,但曜司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万叶只好跟在后头,一本一本捡起来。曜司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抱着一堆书。脚步蹒跚的万叶,露出微笑。 「万叶。」 「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自己娶了个不看书的女孩。别说看书了,你甚至还不识字呢。」 「我也……」万叶也觉得好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跟个成天看书的人结为夫妻啊,我根本没见过这么厚的书。」 她和曜司将书搬进书房里,窄小的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曜司坐下后拿起书便读了起来,像被淹没在书海里一样。万叶悄悄起身离开。 她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男人谈话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没有人,她走进去,试着坐坐看沙发,入迷地看着桌上的玫瑰花。 房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看似价值不菲;盖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了一个球状物,上头画着奇怪的图案,球下面还有支架。万叶碰了碰,发现这球还会转动。她像猫玩着逗猫棒一样,转着这个怪东西玩。这在这时,康幸匆匆忙忙拿着文件走进房里,正要坐下才发现万叶,吓得惊叫一声。 万叶也吓得跳了起来,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父亲……看到里面没人,我才进来……」 「没关系,没关系。」 康幸原想离开,却一时兴起想和这个怪媳妇说说话,于是又转回身来。他歪着头想话题,低声问说。「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叫地球仪吗?」万叶问。 「你不知道吗?」康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就是缩小了的地球啊。」 「地球?」 「你……你……你居然连地球都不知道吗?」康幸不禁哑然。 万叶向后退了几步,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但她还是不了解康幸为什么这么震惊。 康幸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万叶,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一脸挫折地发出呻吟。 「简直比阿辰还夸张,你怎么连地球都不知道呢?对了,曜司!曜司!」 听见父亲的呼唤,曜司拿着一本厚重的书走进来。 「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你的媳妇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说,你负责把她教会吧。」 「不好意思。我太没学问了……」万叶惶恐地说。「虽然我念到中学毕业……但是上课都……」 万叶小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见得到幻影,上课总是恍恍惚惚,几乎都没在听课。「科学」或「物理」这类现代名词全与她无缘,虽然这情形日后还是没有改变,至少那天她总算认识了地球的存在。曜司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让万叶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细长手臂搂着她。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娶一个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事就有个了断,这丫头才能变成认识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焦急地说完,不时扶着眼镜。双腿抖个不停。曜司一手抚摸着万叶的头发。另一手则伸得老长拨动着地球仪。他的手停在地球仪上某一点,指着一个细长的图案。 「这就是日本。」 「嗯……我不懂。」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都是海,这就是日本的形状。」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地圆画在球上呢?」 「因为世界也是圆的啊,万叶。」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曜司开始向万叶说明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甚至是地球的构造。他口沫横飞地展现自己丰富的学养,兴奋得呼吸急促。火红的夕阳射进接待室里,和灯光混合成一种暗沉的粉红色,房里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渐渐潮湿起来。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来,说了声「交给你了。」便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边继续说明手一边解开万叶的腰带。万叶感到一阵寒冷,浅黑色的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伴随着知识,宛如赤朽叶家化身的曜司同时进入了万叶的身体。后院传来沙沙作响的雨声,空气益发潮湿,就连将世界缩成一颗小球的地球仪表面,也浮现了一颗颗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万叶终于知道「每天的功课」并不只是女人的义务。感受到那股伴随而来、有如浪潮般的苦闷快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界知识的种种。就从曜司的唇间不断灌入万叶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脑中。 这一天,万叶同时认识了「每天的功课」真正的意义,以及地球的形状是圆的。由于异常兴奋的曜司。迟迟不肯将万叶从每天的功课及地球漫谈中放开,等到他们离开接待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曜司若无其事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书房;而女仆真砂则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个身体,躲在柱子后面。 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来,像梦游一样,不辨方位地走个不停。她抬头望向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闪耀,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颤抖,觉得很悲伤,同时又为了能找到身为女人的栖身之处而感到安慰。顶上的夜空,也让万叶胆怯,她一直以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头上,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只是个无边无际的空洞。 终于来到后院的尽头,万叶推开木门往外走。夜晚的坡道两旁,处处可见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块。从山上到山下,点缀着万家灯火。就像点了灯的雏偶木台一般。 万叶望着山下,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想起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还以为世界是由阶梯组成的。 阶梯有上和下,每个下层的人都想往上爬。这就是战后日本的缩影。只要努力,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未来将会大放光明。就算是为了子孙们,大家也要拼命往上爬。往上!继续往上! 万叶突然觉得害怕极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阶梯,这是当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万叶无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样圆,因为是圆的,根本没有上也没有下,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万叶不自觉脱口而出。「我们以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一个大球上头,结果跑了一圈,竟又绕回到原点。世界真是这种虚无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母亲!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在山坡上生养了好几个小孩的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婚后,万叶和多田家顾虑到彼此,再也没见过面,她想起养育她的双亲和弟妹,怀念不已。从阶梯的顶点,也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可以俯视整个红绿村,看得见山间的大工厂、宿舍区,村里的农地,紧临从前风箱炼铁坊的大河,还有绵延的港湾城镇。再过去则是日本海。 从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确呈现弧度,大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圆的啊。不管大家怎么跑,或像万叶曾经梦过的那样——工人、穿西装的上班族和战后归来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来,浑身是劲地往上跑——可是绕了一大圈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万叶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死后被装进的木箱,每个人最终还是得回到那只悲哀的所在啊,难道我们终究哪里也到不了吗?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看到的那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流下了和海边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泪。 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战争结束没多久,社会朝气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时代。 貌似财神惠比须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一个人在哭,走出院子来到她身旁。 「万叶,怎么了?」 万叶强忍着啜泣,将刚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仪,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圆的事情告诉了阿辰,只见阿辰惊讶地回说:「地球是什么?世界是圆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啊?」 然后她挺着腰,面色凝重地将手搁在万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水晶体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那年秋天一直到来年,红绿村陆续出现许多不祥的征兆。 繁华的表面下隐藏的各种危险因子,这时陆续显露出来。在那之前,重工业城市之一的熊本县,曾因氮气工厂排放出的废水,爆发了公共危险疾病「水俣病」(注1);三重县也传出石油联合企业排放的废气,导致「四日市气喘病」(注2);在富山县,矿山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而引发「痛痛病」。公害问题开始受到社会重视。 而山阴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围绕的红绿村,迟了一步,公害问题也开始浮现。制铁厂排放的黑烟,使家家户户的餐桌覆满灰尘,就连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尽管如此,工人们还是对自己撑起国家经济,对这份带来光明未来的工作感到骄傲,时常心怀感激对着阵阵黑烟双手合十。但是万叶听丰寿说,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阳台养的金丝雀,因为吸入过多黑烟,再也不能唱歌,没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亲知道后脸色大变,从此不再对黑烟合掌。 注1:一种有机才银中毒引起的慢性神经疾病,患者会出现四肢瘫痹、肢体及语言障碍等症状,严重可导致死亡。于一九五三年左右在熊本县水俣湾发现病例,化学工厂将含有水银的废水排入海里。附近居民食用了受到污染的鱼贝类而集体中毒。一九六八年,水俣病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注2:三重县四日市工业区排放出的废气中,含有过量的硫磺氧化物。造成当地中老年人出现支气管气喘症状,于一九七二年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我们靠制铁厂挣一口饭吃,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每天吸着黑烟长大,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事实上,许多优秀的工人一过四十岁,胸口就开始疼痛,纷纷从第一线退下。随着天空颜色越来越黑,碑野川也越来越浊了,连锦港的海水也日渐黯淡。 这些现象其实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从山上俯视红绿村的万叶眼中,事态犹如短短一两个月间急速扩大,而病源就名为「近代化」。 随风而来的黑烟,使得渔港区的「下黑」人,对「上红」益发厌恶。绿那个酷似力道山的夫婿,为了解决公害问题挺身而出,同时他也体认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横渡这个平和的时代,开始将触角扩展到建筑业。婚后更显珠光宝气的凸眼金鱼。曾打过一次电话给山上的万叶。那是万叶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电话,也是她第一次讲电话。她拿起电话。紧张地说:「喂……,是绿吗?」 「力道山前一阵子死了,你知道吗?」凸眼金鱼劈头就说。 这一年,曾经风靡电视机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里从夜店走出。被一个醉汉刺伤,才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这么夺走了他的性命。万叶点头回答: 「嗯,我听到报导了。……你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要说这件事吧?爱欺负人的小孩。」 「一点也没错,捡来的孩子。本来黑菱家正为了黑烟问题,想找你婆家谈谈,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没用,还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 「你果然是个蠢蛋。不过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给丈夫处理啦。说到力道山,万叶,捡来的小孩,我真的好惊讶,那么强壮威猛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对啊。」万叶点点头说。「毕竟摔角场上不会用刀啊。」 「没错啊,万叶。对了,外国有个肯尼迪总统最近也死了,听说是被子弹打死的,看来世界真是愈来愈乱了,真是的。」 凸眼金鱼劈里啪啦说了好些话,才挂上电话。 万叶愣愣地站在电话前。当时正值高度经济成长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过,红绿村里却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得见未来的万叶感到一丝不安,未来真的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幸福吗? 不久就是万叶嫁到赤朽叶大房,成为少奶奶的第一个新年,女仆们忙碌地准备过年,大宅里朝气蓬勃,分房亲戚也纷纷前来拜年。每当碰到这种大节庆,更凸显了阿辰在赤朽叶家的女皇地位。就连分房亲戚那个到都市发展、赚黑心钱的儿子,一见到阿辰也立刻闭嘴,被父亲拉着逃离大厅;还有在家中奔跑嬉闹的小孩。只要阿辰斥喝一声,马上噤口不语。阿辰扭动着矮小圆滚的身子。嘲笑那群惊慌的分房男眷,像贝壳般紧闭双唇的小孩。赤朽叶家的成员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绷紧神经。万叶却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怕她。 万叶这时身体已经出现有喜的征兆,康幸和阿辰不准媳妇做家事,吩咐这对年轻夫妇安静坐在座位上。分房亲戚也陆续前来致意,众人开心地讨论说:「大房继承人终于有着落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在有如天国的红色大宅里,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来到外头,公害和其它社会问题让村里的气氛益发凝重。这一年里,万叶每天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里。有时丰寿会上山来。和康幸以及穿着白袍的高炉技师讨论事情,他看到万叶日益变大的肚子,总是说:「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着高不可攀的东西,眼神恍惚。 后来丰寿遇上一件离奇的意外,制铁厂的员工这才发现原来少奶奶万叶是个能预知未来的「万里眼」。 那年初夏,丰寿领着熔炉班的工人,会同技师和高层主管聚集在厂里,进行高炉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产量降低的问题。众人挥汗如雨,高声喊着口令,让高炉运转。这时高温熔解的铁浆流溢出来,和水接触后造成小型爆炸。高层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几个技师也逃走了,只剩下众多任务人还留在原地守着高炉,这时不知是火星还是铁粉,飞溅而来击中丰寿的右眼。 丰寿感受到脸上的热度,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股动地继续手上的作业。他身旁的工人发现丰寿的脸上有东西滑落。丰寿也察觉到自己虽没变化位置,右边的视野却突然变窄了,一个温热黏稠的东西沿着右颊流淌下来。 原来那是丰寿的右眼,眼球里的水晶体熔化了,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差点滴落地面,一个年轻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丰寿哥!」丰寿溶化的眼球仿佛化身为另一种生物蠕动着。但丰寿却大声斥责他:「喂!不准擅离工作岗位!」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 「高炉比我重要多了!我还有左眼,我们得阻止爆炸扩大!」 「可是……」 「就算赔上性命。我们也要守着高炉!我没办法和女人同归于尽,却愿意为高炉而死,我愿意和它同归于尽啊!」 年轻工人只好将丰寿眼珠的银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着口令,继续工作。这期间工人们杂踏的脚步,将丰寿的眼球踩踏得消失无踪。 随后工人们放声哭喊着:「大哥!大哥!」手忙脚乱地将丰寿抬往村里的医院。 「阿万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对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却忘了这回事。」 丰寿像梦呓般,不断喊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觊。问说:「大哥是说少奶奶?」 「是啊。虽然我从不迷信,但阿万真不是普通人啊。」 丰寿工作勤奋,对熔炉抱持着高度热诚,厂里的工人不论老少都尊称他一声「丰哥」,相当敬重他。经过这次意外,他在工厂里只有更受到敬重。 尽管村民们对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抱持着憧憬,对这段辉煌的过去难以割舍,然而时代在前进,终究荣景不再。地方城镇在战后追求繁华的过程中,总是赶不上大都市的脚步,反而以更甚于大都市进步的速度日渐凋零。以往梦想着高度经济成长带来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坚韧的工人,竟比爱做梦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对眼前的繁华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为了守护熔炉失去右眼的年轻人穗积丰寿遭受的不幸和怀抱的热情,更深深掳获红绿村工人的心。丰寿成为熔炉的英雄,是工人们的心灵寄托,每当他们需要和高层主管交涉或劳资争议需要调解时,丰寿就成了工人代表。 丰寿意外失去右眼后,万叶再见到他,已是逼近临盆的夏日了。这时丰寿的右眼和周围的皮肤已几乎合而一体,没有睫毛,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总是透着几分悲哀。那天他们在坡道上不期而遇,万叶看到一个独眼男子直盯着自己看,不禁惊呼一声。她慢慢靠近丰寿,端详着他的脸。 看到丰寿受创的脸,万叶心底涌上一股亲切温暖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丰寿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先开口的是丰寿。 「真是枉费你还叮咛我要小心右眼……」 「会痛吗?」 「一点也不痛,当时只觉得眼睛热热的,没多想就继续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只是个笨蛋。」 「嗯……」 万叶低头不语,看着丰寿手上握的那张纸。丰寿察觉到万叶的眼光,便将纸张凑到她面前。 那应该是有关劳资纠纷的文件吧,万叶看不懂纸上的字。她从不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实,但是在丰寿面前,她却感觉莫名羞耻,没说「看不懂」只默默接过那张纸。 丰寿不觉有异,只是纳闷地问:「阿万,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 万叶把玩着手上的纸张,简单对丰寿说明自己是万里眼,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曾看到中年丰寿的幻影。 丰寿看起来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这类奇闻异事,但是顾虑到万叶的心情,他谨慎回应说:「是吗?那时也是夏天吗?」 「嗯,那年我才十岁,我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久之后的事,毕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还都住在宿舍里。」 丰寿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的缘份啊。」 「对啊。」 丰寿瞇起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万叶。那天下午难得没有刮风,天气很热,炙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两人身上,茂密的油绿树叶反射着阳光,令人目眩。 「阿万,只有你,只有你早就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这种感觉真奇怪。我还是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对我而言,你很特别,小时候是山里人把我老妈带走的,而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种感觉真怪……」 丰寿的声音越来越小。酷熟的阳光晒得两人心慌。 「我问你。你看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当时在做什么?」 「这个嘛……你当时在空中飞。看起来很惬意地轻飘飘飞翔,你朝下看着我,我也看着你,然后你就飘走了。」 「什么跟什么嘛!」 丰寿哈哈大笑,仅存的左眼里泛着泪光。他转过身去。似乎不想让万叶看见。 天色逐渐转阴。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赤朽叶万叶就在丰寿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当时万叶的肚子又圆又大,连婆婆阿辰都吓了一跳,那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球。每当万叶走动,肚子里便传出羊水「哗啦、哗啦」的声响,整座大宅都听得见。羊水声甚至乘着山风传到工厂一带,每当工人们听到这股好似水声般哗啦啦作响的风声,便会抬头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对了,万里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你的肚子这么大,到底是怀了什么样的孩子啊。」 在大房呼风唤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来,每天聚跟在万叶身后,就怕有什么闪失。后面还跟着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虫。万叶临盆前的两个月,大宅里处处回荡着「哗啦、哗啦」的羊水声。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啦。 一天早上。胎儿就在激烈的水声中。随着倾泻如瀑布的羊水从万叶的女阴出世了。事后回想起这一天。万叶只觉得一场恶梦。那是多么凄惨的分娩、多么悲哀的新生啊。因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会这么大,其实是因为羊水太多。胎儿本身只有两千八百公克。体型并不特别大——出世的同时。她目睹了可怕的未来。 万叶在长达五个小时的产程中,看见了宛如恶梦的未来景象。那天才破晓,万叶便察觉自己即将临盆转醒过来,她叫醒丈夫说:「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来母亲,当他在长廊上拔脚狂奔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房内流淌着带着腥味的粉红色洪水。阿辰进房一看,马上把男眷赶出房,召集女仆帮忙。就从那一刻开始,万叶看见了那段漫长又可怕的未来—— 即将诞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马灯在她面前闪过。本就是满怀希望的生产,她却透过即将通过鲜红产道的儿子的双眼,看见了未来。万叶急忙对阿辰喊说:「妈,糟了。孩子头上脚下。」 「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 阿辰相信媳妇说的话。如实转告了从村里赶来的产婆。 「头上脚下?孩子都还没出生,夫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媳妇是万里眼啊!」 「这样?……我来看看。」 幻影中,婴孩急速通过产道,出世后还转头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万叶,还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小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紧了阿辰的手。 「妈,是男孩子!」 「太好了,赤朽叶家有后了。不过,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他长得好像妈啊,好像啊。」 那是因为万叶透过儿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对着刚出世的他这么说,不过接下来,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当中,再也说不出话来。万叶的儿子转眼间长大了,学会走路。他去上学,认真读书,谈了恋爱。然而恋爱对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说。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恋者,不过亲朋好友全被蒙在鼓里。儿子继续成长,但心事重重,万叶不时在幻影中瞥见年华老去的自己,不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她知道儿子是爱着自己的,这让她感到安慰。接下来幻影流动的时间似乎变慢,越来越慢,甚至不听得到声音。「老妈。」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儿子似乎已经变声了。这时现实中的万叶,正经历艰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陷入难产。大量的羊水让寝室宛如粉红色的大海,万叶不停冒着冷汗。大口吸气吐气。婆婆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细长的手脚自晨雾中浮观。「用力!再用力一点!」不停鼓励着万叶的产婆,这时突然低声说:「哎呀,真的是头上脚下啊……」女佣们忙不迭将烧好的热水送进房里。看着未来的景象,万叶心想儿子似乎是个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从心底为他担心。他过马路时不会注意左右来车,吃东西时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来很用功。无时无刻都捧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读。这时她的视线出现了些微变化,好像是儿子戴上眼镜了。万叶心想。他一定是读太多收了。尽管自己不识字,儿子却很优秀。让她安下心来。儿子上了高中,进了大学,虽然用功读书,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他曾爱上过几个人,但也只能将情感藏在心底。后来,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了传染病。致使一般大众视同性恋者如洪水猛兽,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他曾数度感受到别人像在监视自己的冰冷目光。 儿子没做坏事,但却只能隐藏自己。对社会的反抗、憎恶的情感不时涌出。万叶几乎被这股黑色浪潮淹没,呛咳个不停。她的儿子就在愤怒、激昂中成长。 然后影像突然在某处「啪!」地中断了。 儿子当时正在爬山。他深爱着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儿子的视野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万叶预知了儿子的死亡。 儿子明明还没出世。就突然死了。 得知儿子的死期,万叶绝望极了,斗大的泪珠不断涌出。她被羊水包围。痛苦得扭着身体,止不住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她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她隐约听到有人说:「孩子出来了。」接着听见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她昏了过去。醒转过来时已经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边看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将儿子命名为泪(注1)。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啊……」 「你为什么要哭成那样呢?爸爸和妈妈都很开心你为家里生下了继承人呀。爸爸笑着说,孩子长得很像妈妈呢。」 「是吗?」 万叶想起身,却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残影还紧抓着她不放。什么都不知情的曜司对她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得多生几个才行……」万叶喃喃说道。 「啊?多生几个?为什么?」曜司惊讶地问。 万叶转过身去,不发一语、低声啜泣,曜司轻抚着妻子弓起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在那天出生的长男泪,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阿辰取的名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所以他户籍上的名字登记为「波太」(注2),但在赤朽叶家则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泪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分房也都很喜欢这个大房的小少爷。但他就如外婆所预见。满二十岁不久就夭亡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诉我:「自那之后,生产时我总是紧闭着双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见这么悲伤的画面了。」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生下第一胎后,万叶身上也起了变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见心爱儿子的悲惨命运,给了这个山女孩无以回复的打击。她没想到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竟以这种方式狠狠给了自己一刀。 两年后。万叶再度使孕,即将产下关键的第二胎。不过在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谈泪的童年和女仆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还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风式席卷日本的年轻学子们。 万叶已经不太记得泪小时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时的产程中。透过泪的双眼所看见的幻象,比现实生活的儿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提起,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声喧哗,也不曾兴风作浪。他很认真,书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这样的继承人,甚至觉得泪比父亲曜司稳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亲,继承赤朽叶家。 不过长辈们也异口同声地说,他有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坏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学时。他居然被车子撞过三次。 注1/「泪」的日文汉字标记。 注2/「波太」和「泪」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吧。可是再怎么说,次数也多了点吧?哪有机孩像他被撞过三次的呢。」 泪七岁那年。有天他一边想事情一边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电动三轮车撞上「咻」地飞了出去,幸好被凑巧经过的丰寿接个正着。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丰寿一刻也不迟疑,紧紧抱着泪回到赤朽叶家,他擦着冷汗,激动地报告事情经过。「都是少爷不好。把路面部铺上了沥青,虽然行车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爷真摔在地上,只要那么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老是哭个不停。那天也是,因为才被车撞了,又被一个独眼的陌生人掳走(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受了极大的惊吓,眼泪流个不停。后来看到母亲亲昵地和这个独眼男子说话。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叔叔,你是谁?」 「我吗?我是厂里的工人。也是你妈妈的朋友喔。懂吗?」 「是喔,原来是妈妈的朋友。」 「以后你可要小心车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会这么刚好在你旁边啊。」 「嗯。」 没想到才过一个星期,泪又被车撞了。当时他刚离开学校。走在村里的柏油路上。那条路没有红绿灯。什么都没有,真不知泪怎么会被撞上。这次他被送进了医院。但奇迹似的没有受伤。反而是撞到他的人,听说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吓得当场脸色发青,腿一软瘫倒在地。肇事的是个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后到大宅门外长跪不起,磕头赔罪了三个多钟头。康幸和阿辰为难极了,不停说着:「够了,够了。」他们还是不肯起来。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夕,这次车祸的原因很清楚,是泪没有注意到红灯。闯过马路。肇事的卡车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但车子前缘还是碰到了泪的头。卡车司机和货运行的老板也拜访了大宅,在门外发狂似地鞠躬赔罪。同样让大房家人为难不已。 泪是个优秀到足以在毕业典礼上致答谢词的孩子,但却经常被车撞。每次车祸,曜司总是立刻飞奔到医院,弄得人仰马翻。但万叶却冷静异常,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分房的亲戚看了都觉得纳闷。那是万叶早知道儿子二十岁过后才会离开人世,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渡过。每次泪被撞。总是哭个不停。黏在妈妈腿边,哭着说:「我好怕。」万叶总是慈爱地安慰他:「有妈妈在。不要怕。」多年后分房的人也说,万叶对待泪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面对泪时,她总是特别小心翼翼。众人以为那是因为泪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事实上,除了这点。万叶不断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缘故。人们面对即将失去的重要事物时。总是特别戒慎恐惧。 幼年时的泪除了面目清秀、经常被车撞之外,并没有酿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优秀稳重的赤朽叶泪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继承人。在一旁默默守护。而知道他会早年夭折的,就只有「万里眼夫人」万叶。她就这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多年。 泪只有发生车祸时,才会引来众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静之外,也因为在他渐渐懂事之后,万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成功地转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车子犯冲的继承人泪幼时虽然爱哭,不过上中学之后,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后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来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泪了。 将时间倒回到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当时位处云端的红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红绿村却刮起了象征战后繁华的奥运旋风,首次在日本举行的东京奥运轰动了全村。因为经济起飞,彩色电视也迅速普及。只要白人选手在男子柔道无差别级比赛获胜,家家户户的客厅便笼罩在一片愁娄惨雾之下。同时间。女子排球队则屡战屡胜,获得「东洋魔女」的封号,风靡全日本。 另一方面,年轻族群则兴起了一股颓废风气。当时红绿村的年轻人最熟衷的。便是电吉他、猴子舞、学院风打扮等吊儿啷当的次文化。国外的披头士乐圈让年轻人为之疯狂,让战后撑起社会经济的成年人不免皱起眉头,尽管生活在同块土地,同个家庭里,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却出现巨大的鸿沟,不知不觉间,两代梦想的未来已经大不相同了。 日本与美国签署了新日美安保条约之后,年轻学子的叛逆摇身一变为反越战运动。这个运动如野火般迅速在东京等大都市蔓延开来。不久也扩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学生。年轻学子们多数肌肤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会展开激辩。不过这种紧张气氛只存在于大学之中。只要年龄或虚境稍有不同,便无法产生共鸣。那是一个诡谲、青春的晦暗年代。 丰寿对这群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断发动斗争的年轻人感到不解。他说:「阿万。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想寻求什么答案?」万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地发出低吟,那群颓废的年轻学子最初只在电视新闻里、在遥远的都市里现身,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也出现在红绿村了。游行的人群占据了村里的产业道路。锦港里也回荡着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呼喊——「斗争胜利!斗争胜利!」载满渔获的卡车受困于人群,无法运货到市场。鱼儿一只只断气。 年轻人为自己的年少苦恼,他们想要掌握未来。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现实。 那是属于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丰寿为首的年轻人,对日本战后经济满怀信心,大步迈进;而新世代的年轻学子,则对政府宣泄黑色的怒火。这两种青春仿佛出自两个国家,截然不同。 当时鸟取大学的学生领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总是头戴白色的贝雷帽。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面无血色。他正是万叶养父母家的长男。工人出身的年轻夫妇尽管生活不宽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长男读书。省吃简用凑足学费,让他一路读到大学。肇的成绩虽好,但也沉浸在这波时代热潮里。「大学里净是些靠学费过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么大学?白痴才念大学!」说完还把教科书摔到地上。父亲气得把他赶出门。他颤抖着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说:「你是不会懂的……」说完跑着离开,此后便流连于女学生公寓之间。他摆出一副颓废的派头,常到车站前的爵士咖啡厅,点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从早到晚和朋友谈论政治和哲学。 肇的长相和俊美沾不上边,却意外地很有女人缘。每晚总是在不同女孩的住处过夜。 每当大学生们高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展开示戚游行时,常和调派来镇压的机动部队起冲突,主谋者肇因此成了红绿村警察眼中的问题人物。刚开始双亲还会到警局保他出来,但次数一多,连他们也不肯出面了。 养父母不想给嫁到赤朽叶家的万叶添麻烦。没和她说这件事。不过因为丰寿和万叶的养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后偷偷告诉万叶。她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来。肇说他拒绝赤朽叶家的权势重获自由。万叶斥责说:「你不听姐姐的话了吗?」仗着高大的身材和蛮力把弟弟强行带回养父母家。两姐弟年纪虽然差距不大,但肇是万叶带大的。在她面前便总是矮她一截。离开拘留所前,肇戴好骯脏的贝雷帽。低声说道:「姐姐是资产阶级份子。我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对抗社会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 白色贝雷帽沾染了血迹,肇的眼神比赤朽叶制铁厂排放的黑烟更为暗淡。万叶害怕起来,肇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悲伤,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胜心强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为住家大楼的工人宿舍,养父一脸疲惫地出来厅堂,年纪较小的弟妹弟妹应该已经睡了,水泥屋瑞安静极了。 「麻烦你了,万叶。」 万叶听了只是摇摇头。 在大门关上前。万叶听到肇低声地说:「我否定国家和家庭的存在。」而养母则无奈地应了声:「……随你便吧。」万叶看着紧闭的大门。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对当时的成人而言,国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万叶心想这种价值观未来可能会改变。这也是预知能力让自己知道的吗?不信任国家、不成家的时代即将到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万叶颤抖不已。 水泥大楼处处透着冷冽。万叶发着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就这样。年轻学子持续点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时。也有许多没有搭上经济发展潮流。出身农村的年轻人。因为贫穷艇而走险。引发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像是肉票惨遭杀害藏尸厅中的「吉展绑票案」,穷困的年轻人枪杀警卫等四名受害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网的「三亿圆抢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分裂,有愤怒的知识份子、日渐富裕的近代产业劳工。还有贫困的农村。东京奥运使得大都市盖起了一栋栋新大楼,持续创造新貌;地方乡镇却遭到时代遗忘,毫无进展。 万叶当时所处的社会瞬息万变。无法逆料,世人只能紧紧攀住这个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过那时期赤朽叶家的人谈论的,莫遇于继承人泪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佣真砂在两件喜事之间,几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光看真砂年轻时的照片。还真是个美女。身材矮小,细腰,再加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和长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盘着黑发。身穿简单的女佣服——和服上腰间系着一条小围裙,不过因为胸部和臀部很丰满,朱唇微启,看起来风情万种。不过这张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岁时拍的,万叶嫁进来那年。真砂已经年过三十。万叶印象中。每当走在大宅里。只要感觉到视线,一定会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是她对真砂仅有的印象。真砂虽然自以为躲在柱子后面,其实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紧盯着万叶的目光具常执着。万叶嫁进赤朽叶家头先两年。她对真砂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躲在柱子后面的人」。事实上,除了涉世未深的万叶。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情妇。每当丰寿或其它人和万叶聊天,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露出大半身体的真砂在盯着他们。总是吓得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外婆晚年时曾说,真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像是被涨潮打散的砂堡,有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真砂十七岁那年到赤朽叶家帮佣。那时的曜司大约十三、十四岁。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爷的染指中度过青春岁月,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万叶认识的真砂像是行将枯萎褪色的花朵,仅存的几片花瓣正紧扑着花萼不放。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气比住年来得冷。但真砂却在这种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时。真砂竟一丝不挂地走过和室外的走廊。万叶吓了一跳。像破损的水管般喷出口中的味噌汤,少爷当时正专心取下柳叶鱼的鱼头——他嫌鱼头的味道苦。不想吃——并没有察觉走廊上的异状。事情发生前,万叶正看着丈夫奋力剔除鱼头。想起从前看过丈夫死时身首具虑的惨状,伤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佣的裸体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食欲大开。还多添了一碗饭。纳闷着刚才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不透的万叶只知道,那绝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着衣服时还看不出来。但她的裸体已经呈现老态,令人看了不胜晞嘘。她腹部的赘肉下垂,原本丰满的胸部像两根法国面包一样耷拉着。脸部像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发生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宾客来访。透过拉开的纸门。看见后院较远的那一侧。有个裸体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宾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距离太远,宾客和公公都误以为裸身跳舞的是那个异于常人的少奶奶。不过万叶难得地在众人面前示弱,热泪盈眶地坚持自己虽然怪,但是绝不会做出光屁股跳舞这种事。万叶都这么否认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说法,他们也知道这个媳妇怪虽怪,却很老实。这么一来。那人到底是谁呢?许久后,众人发现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还爬上后院的水杉树下不来。只得请园丁搬梯子救她下来。 最后她甚至钻进年轻夫妇的被窝哭个不停。这下子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请分房收留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把她赶走。只不过她和少爷有过一段情。阿辰认为这么做实在太不通人情。 然而真砂这种舍身式的古怪爱情似乎感动了少爷,之后曜司又开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觉到可爱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长子后,似乎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郁。当时万叶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顾她,陪她度遇严重的害喜。 被裸奔的女佣抢走了丈夫的万叶。在一九六六年,顺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长女赤朽叶毛毬。 鞄与孤独 一九六六年,正好是六十年一次的丙午年。所谓「丙午」。就是天干中的「丙」和地支中的「午」交迭的年份,午和丙在五行里均属火象,因此这年出生的女孩据说会像脱缰野马。性格刚烈,最会克夫,万叶偏偏就在这一年,生下了女儿。 同年。日本国会制定了「公害对策基本法」以因应层出不穷的公害问题。隐藏在繁荣背后的黑暗面逐渐暴露,赤朽叶制铁也曾几次因公害问题而被抗议群众包围。虽然康幸为了减低黑烟的排放量。计划引进欧洲的最新机器。毕竟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问题。另一方面,工人也为了要求加薪,发动罢工。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代。而介入公会和卖方进行调停的。通常是丰寿。他在积极改善工人生活的同时,也不希望看见熔炉停止运作,总是想尽办法阻止罢工。有一次,他无力调停罢工,在熔炉停工的那一晚,他仰望着那根黝黑的铁制摩天楼,暗自垂泪。 顾不得哭泣的丰寿。貌似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阿辰,像颗球似的滚出了大宅院。对那些高举标语和扩音器的年轻工人们高声大喊:「你们是铁做的男儿,怎能让打铁的火给灭了!」 她的声音宛若龙卷风,瞬时传遍整座工厂,几乎震破工人的耳膜。工人纷纷扔下手上的标语,就连扩音器也被震坏发出怪声。看到这个胖女人的小眼睛里燃起的怒火,就连天空也为之震慑,瞬时鸟云密布,刮起一阵狂风。 这场劳资纷争就此落幕。隔天早上。熔炉里再次燃起熊熊火焰。 「阿丰,不要哭了。明天炉子就会动了。」万叶在厂里安慰伤心的丰寿。他紧咬着下唇回说:「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想看到熔炉熄火。这真教人难过,啊啊,简直跟老妈的丧礼一样难过。」 「阿丰……」 万叶忘情地握住丰寿冰冷却汗湿的手。就这样握着一段时间。最后是丰寿先抽出手。他站起身来。 「不过夫人真是不简单,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我办不到的事。」说完肩头重重地垮下,眼泪从剩下的那只眼睛流出。他向前走去。空荡荡的工厂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丰寿沙沙的脚步声。 自从怀了第二个孩子后。万叶开始莫名地掉发,眉毛也越来越淡,就连身上的毛发也掉光了。怀着泪时。圆渡滚的肚子里满是羊水,走动时还会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次的肚子虽没这么大。可是从肚子里不断传出胎儿「哇哈哈哈哈」的怪声。 万叶担心自己该不会是怀了一只怪物。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头发也越掉越多。整个人苍白许多。但却找不出原因。有天晚上,她察觉自己就要生了。但是曜司当时人不在房里,她只好自己爬出走廊。大声呼叫:「妈!」 唤了好几声后,圆滚滚的阿辰总算从遥远的后院另一头出现,她跑过斜倾的长廊。身后跟着许多女佣,有人急忙推开拉门。有人不小心踢破纸门。女佣一个接一个出现。彷佛是女佣的大游行。最后终于全员抵达大宅深处的卧房。万叶此时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这次也是难产,整整五小时的产程。万叶都紧闭双眼。阿辰觉得不可思议,问说:「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因为我不想看见孩子们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万叶回答。 外婆晚年对我叙述这段过住时,曾说:「知道太多。只是让自己痛苦。」 阿辰吩咐女佣烧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的产婆说:「我媳妇这次一直闭着眼睛。所以不知道婴儿是不是头上脚下了。」说完紧握着万叶的手。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肚子里的婴儿不断发出奇怪的哭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盯着婴儿探出头来。这时,婴儿突然「咻!」地一声弹了出去。像皮球一样在榻榻米上「咚、咚、呼」弹了三下才停下来。下一秒婴儿竟张大了嘴「哇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婴儿的股间平滑,是个女孩。她的毛发茂密。长相凶恶,脸部轮廓很深,很像万叶。万叶替赤朽叶家生下的孩子。个个容貌端正。秀丽慑人。或许是因为父母双方血统差异甚大,生下的孩子可说是另一种意义的混血儿吧。这个女婴全身长满了汗毛。看起来黑茸茸的。还不断曲着身子上下弹跳。阿辰看了开心大笑。 「真是个活泼的孩子。还全身毛茸茸的。」 「妈。已经生出来了吗?」 「是啊。孩子已经出世了。」 万叶这才睁开眼睛。房里的灯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终于适应了光线后,她才仔细端详自己第二个孩子。 没想到那个毛茸茸的、眼神锐利的孩子竟瞪了她一眼,万叶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开心的阿辰将孩子命名为「毛毬」。这时才返家的曜司见了孩子,也开心地说:「这次是个女孩呀。」 婴儿身上的汗毛在出生十天内全数脱落,黝黑的肌肤光滑圆润,同时万叶的头发和眉毛也慢慢长出来了。 这就是赤朽叶毛毬的诞生。 毛毬是万叶的孩子中得得最漂亮、却也最难管教的一个。她就是万叶的外孙女——也就是我——的母亲。因为「球」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报户口时曜司犹豫了很久。决定登记为同音的「万里」。但家里人还是唤她毛毬。万叶之后的两个孩子,分别叫做「鞄」和「孤独」。名字当然都是婆婆阿辰取的。对于阿辰替孙儿取的怪名字,不管是她的丈夫,儿子或媳妇,没人敢提出异议。不过后来有个女人拼死跳出来反抗爱取怪名字的阿辰。详情要等到待会儿才会提到。 从这一年起。到最后的神话时代结束的短短几年间,赤朽叶大宅里历经了婴儿的诞生和家族成员的死亡,这栋仿佛被巨人安在山上的大宅。也开始动摇。在诉说第三及第四个孩子出世的故事前。我必须先谈一九六八年,毛毬两岁的那年秋天,万叶看见的另一个幻象。 赤朽叶毛毬就像一匹脱缰野马,还没学会站就懂得假哭吸引哥哥泪的注意。待哥哥上前察看,她便死命咬住他的手不放。一整天挂在泪的手上,泪默默忍受着妹妹的无理取闹。毛毬一直到晚上就寝才终于松口,家人赶紧将泪送到医院治疗。 只要有东西接近毛毬,不是被她狠狠咬住。就是被她奋力踢开。只有万叶制得住她,然而只要一离开母亲的视线,任何人一旦背对着她。就会被咬住屁股。或是被踢到耳膜破裂。就算父亲曜司也不例外。 毛毬特别钟爱铁制品,常拿着铁锤、小斧头玩耍,把钉子当玩具,有时还会拿来丢人。女佣总是时时戒备着她,不敢有一刻疏忽。阿辰不禁感叹「真不愧是丙午年出生的女孩」。康幸则总是躲毛毬躲得远远的,将心思都放在稳重寡言的泪身上。 就在那年秋天,看得见未来的万叶得知了康幸将死于六年后的讯息。 现在回想起来。赤朽叶家的人大多死因离奇,病逝的康幸算是相当罕见。 那天正在接待宾客的康幸唤来了万叶,她抱着毛毬走进待客室,看见三个穿西装像政府官员的人。三人喝着阿辰准备的泡泡茶,见万集进房,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长得真奇特啊。」 「我这个媳妇呀,还是最近才知道什么是地球喔。」 当初得知这件事,康幸吓得说不出话来;事隔多年后,他反倒很爱跟来客聊起这件事。万叶很不喜欢公公这么说。闷闷地回嘴:「爸,不是最近。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你们看看,这不是最近吗?我的夫人已经够怪了。但还比不上我媳妇呢。」 说完康幸便挥挥手示意万叶离开。万叶噘着嘴抱着毛毬走出房门。就在那时。她看见了在未来死去的康幸。 当时万叶走在大宅的长廊。经过一间拉门敞开的大和室。里面只摆了一座梳妆台。万叶看见灰蒙蒙的镜子上,映着房里不存在的东西,她知道那是幻影。便停下了脚步。 现在的万叶就算看见亡者也不害怕了。在看过儿子悲惨的一生之后,任何幻影都伤不了她了。 她静静地走进房里。跪坐在梳妆台前。 镜子里一个死者孤零零地躺在被褥上,身旁没有任何人。死者身上盖着棉被,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看不出是谁,脖子好端端地连在身上,所以应该不是曜司。万叶伸出黝黑的手,她的手毫无阻碍地伸进梳妆台的镜子里,掀开了死人脸上的白布。 发现那个死人是康幸,万叶不禁惊叫出声。毕竟前一秒他不活跳跳地跟自己说话。这时死人康幸突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万叶。 万叶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来。康幸发出宛如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说:「原来是你啊。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