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后的神话时代 一九三五年~一九七五年 赤朽叶万叶 多看见未来的夏 赤朽叶万叶看到在空中飞翔的男子,在十岁那年夏天。万叶是我的外婆,那时她还没嫁入山阴地方的赤朽叶家,只是个从山里来没有姓氏的野蛮女孩,村里的人都喊她多田家的万叶。 外婆懂事以来,就看得见不可思议的事物。她的骨架粗壮、身材高大,垂至腰际的长发黝黑如乌鸦润泽的翅膀(不过到了晚年究竟不敌岁月,变成了白雪般的银白色)。她经常瞇起一双大眼睛,眺望远山的另一头。外婆的眼力之好,甚至看得见肉眼凡眙下可见之物,不过她被称做「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则是更久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诉说的是外婆的童年故事。外婆自幼能看见未来的影像。有时,她目睹画轴上的字幻化成预言;有时看见作古的人走进屋里比手画脚像要诉说什么,或是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幻影。外婆很少对身边的人透露自己的超能力,村人只当她是诡异的「边境人」留下的孩子。终其一生,外婆对自己的能力既有一丝自豪,同时不免烦忧。 昭和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五三年夏天,多田家的万叶大约十岁,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村里没人确知她的实际年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山阴地方地处日本边境,位在绵延的中国山脉和灰黑色的日本海之间,总是阴雨绵绵。有一天,万叶宛如从山里滚下来一般,突然降临本地。她本人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当地村民说她是在三岁前后,被「边境人」留在村里的。 「边境人」,是我在撰写这段回亿时想出来的称呼。山阴地方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一直以来都称呼那群隐居在深山里的奇特旅人「那个」、「那群人」、或是「山里的人」。近年民俗学者虽然创造出「山窝」、「野伏」、「山外」不同说法,我们身处的鸟取县西部红绿村里,却从没有人使用这些称呼。据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几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深山里住着一群长发飘扬、骨架粗壮的人,他们的发丝乌黑,皮肤像皮革般黑亮,随着季节更迭变更居所,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他们不缴交年贡、不接受征召,即使到了现代也不缴纳税金。因为不仰赖政府,他们只能自己保卫家园。不过这五十年来,不管是在红绿村,还是岛根县的出云地区。都没人见过「那群人」的踪影,因此也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还待在山中。总之,万叶就是在六十五年前随着「边境人」来到红绿村的,那也是「边境人」最后一次来到村里,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女孩留在红绿村。 知晓这些往事的人多半已经成仙,详情已不可考,村人只知道这几百年来只要村里需要人手,「边境人一就会宛如一阵黑风般现身。在婚丧喜庆等各项仪式中。需要他们帮忙的是「丧」,村里只要有年轻人非自然死亡(也就是自杀),村人会燃起一束束垂盆草,「边境人」只要看见紫烟升起,就会在当天夜里来到村子,帮忙准备丧礼。他们砍树做棺,黎明时喀喳喀噎地折断死者的大腿及小腿骨,把僵硬的遗体放进正方形棺木里。然后吟唱着不知名的咒语,将棺木带到深山里的溪谷丢弃。只要见他们出现,连寺庙里的住持都不插手,只是等着他们将年轻死者的尸身带到山里去。这么说来,多田家的万叶在六十五年前被留在村里的那天早上,想必也有某个年轻人死去吧。之所以将死者脚骨折断,是害怕死者化为鬼怪作祟,还是正方形木箱具有某种法力不得而知,这种事就留给民俗学家去伤脑筋吧。总之,外婆的样貌——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长发、骨架粗壮,完全符合众人心目中的「边境人」形象——「那群人」将装有尸体的木棺带走后,把她单独留在一户人家门前井边。水井吊桶上,爬满了粉红牵牛花的藤蔓,她像个人偶般站在那里。 「他们把我忘了吗?」六十五年后,外婆临终前曾这么说。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 「那为什么会把我丢下呢?」 这个问题,也没人能解答了。自此之后,多田家的万叶便跟着红绿村的孩子们一起成长、茁壮。 一对年轻夫妇收留了万叶,他们住在距离水井旁三户人家之外。尽管这个女孩长相异于常人,年轻夫妇还是对她视如己出,抚养长大。从红绿村往西到出云一带,居民相貌相仿,都是皮肤白皙、轮廓纤细、细腰,多为小眼睛,瓜子脸,也就是俗称的宫廷脸。讲难听一点,像长在蔓稍的瓜果般苍白虚弱。也有人说,这一带居民的先祖是在弥生时代(注1)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他们将风箱炼铁技术传到了日本,相貌就是生得那副模样。相较之下,山里的「边境人」就显得黝黑粗壮。因此在村里,万叶显得相当醒目。年轻夫妇慈爱却不失管教。养育这个特殊的孩子,他们将万叶送进学校,不知为何她就是学不会认字,每天喊着「不会读」,「不会写」,课业一场糊涂。 注1:公元前四百年~公元后二百年。 不过,万叶却经常做出一些预言。当时岛根县出云市进驻了一支保安队,前身为麦克阿瑟于战后成立的警察预备队第三管区队。队员由当地一群战时年龄不足,未被征召的年轻人或外地人组成。每个人都佩了一把向美军租借的卡窦枪。村人对这种会发出火药的陌生武器都恐惧万分。毕竟当时村里还沿袭着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风习,如果有人犯罪,就请村长带着长矛及网子去逮捕犯人,扭送官府。有一天,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年轻队员手持卡宝枪、昂首阔步走在街上时,皮肤黝黑兼目不识丁的万叶指着其中一个人说: 「火光,飞散开来。」 年轻夫妇当下并没有多想,直到当天深夜一名保安队员因为枪枝走火而身亡的消息传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再问万叶,她也只是回答「我看见火光,飞散开来。」年轻夫妇把这当成童言童语,没当一回事,但事实上多田家的万叶经常像这样看见未来的影像,说不定这正是那天早晨「边境人」将她丢在井边的原因。 万叶经常看得见未来,特别是身处高处时,看到火光飞散开来那次。她正好坐在父亲肩头上。每次爬山或是走上被称做「高见」——那里住着村里的有钱人家——的坡道时,未来的影像就会自万叶眼前闪过。她看到有人去世、出生、发生重大事故,但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不再说出口。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再加上之前预言枪枝走火后,年轻夫妇的反应让她察觉这些事似乎不该向人提起,因此大部分时候万叶都保持沉默。更何况,她看见的未来多半都模糊不清,当下她也无法了解影像的意义。 就在万叶十岁那年夏天,她看见了在空中飞翔的男子。 那名男子并不年轻了。事后万叶想。或许该说看起来还年轻,但也可能是个中年人。毕竟对一个十岁小女孩来说,二十岁和四十岁的男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当时万叶只觉得这个男子一脸寂寞的样子。他穿着枯叶色的衣服,个子不高,五官似当地人扁平苍白,细长的眼睛只有一只。因为他只睁着左眼,紧闭的右眼看起来表面平滑,似乎已和周围的皮肤合而一体。 男子的身影隐约浮现在夕阳染成的淡粉红色天空中。 他动着薄唇,低声说着什么。 「阿……万……!」 这一定是幻象,万叶心想。事发这天,一直学不会认字的万叶放学后独自走在路上,由于容貌异于常人。书又念不好,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她快步走在村里的小路,长达腰际的黑发随风飘着,正打算抄近路走上斜坡时,男子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 男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脸朝下地漂浮在浅粉红色的天空中,他展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正下方的万叶。过了一会儿,他突地向后,越退越远,终至消失不见,彷佛被吸进了天空之中。万叶想叫他等一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刚才看到的也是未来的影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个独眼男子确实是浮在半空中的。而要到未来的某一天。她才会知道男子飞翔的理由。自从那个黄昏后,万叶第一次自觉自己看得见未来,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万里眼万叶。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将会结识这个出现在幻象中的神秘独眼男子。 这段奇妙的际遇。或许可说是万叶的初恋。那之后秋去冬来,就连春天到访时,万叶心里都还在想着这个谜样的男子,她特男子命名为「独眼龙」。每到黄昏,万叶都会来到山坡。遥望着远方,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只不过男子没再出现过,一直要到十年后,万叶心里的「独眼龙」先生才变成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如万叶预视的,这个男子「在空中飞」,又是更久之后的故事了。 当时鸟取县红绿村中有两户大户人家,当地人惯称「上红」和「下黑」。「上红」就是我的老家赤朽叶家,是故事的舞台,也就是我外婆嫁入,后来我生长的那个家。 赤朽叶家在很久之前——久到连家里人都无从考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这个中国山脉山麓下的村庄,甚至有人说,红绿村就是因为赤朽叶家的祖先在此建造了风箱炼铁坊而形成的,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漂流到这个狭小岛国的沿岸,之后在碑野川上游盛产优质铁沙的土地上定居,凭借着制铁的技术,家族日趋繁荣。 风箱炼铁术的日文发音为「TATARA」,听说是古朝鲜语中「再加热」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出自古梵文中「热」的意思。制铁技术在远古时期——远古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印度经由中国江南,传到朝鲜半岛南部,再流传至日本列岛。赤朽叶家族开设的风箱炼铁坊一直是使用木风箱和原始的炼墟,直到黑船来航(注1),才引进了西方的炼铁技术。炼铁业和战争的关系密不可分。日本进入军国主义时代后,不但炼铁技术提升了,也导入德国制造、高耸入云的黑色熔铁炉,盖起大型工厂。和明治时期的九州岛岛岛八幡制铁厂、近代神户的川崎制铁等转型为半国营现代化企业的大制铁厂一样。被称为「上红」的赤朽叶制铁逐年拓展公司规模,为村里迎来了近代的繁荣。 一些还记得当年荣景的长辈们说,战后赤朽叶制铁的声势空前。在山阴地方的灰蒙天空下。可见宛如黑色摩天楼、象檄近代化的熔铁炉,铁浆像龙口喷出的火焰,无数只铁梳齿般的烟囱冉冉排放黑烟。熔铁炉流出的铁桨像火红的瀑布,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有如野兽的咆哮,红透的火焰映照着工人们额头上的油污和汗水。这些景象今日都已不复见。出生在现代的我,看到的是随着时代变化已经停摆的工厂,只见铁锈斑斑,像灰暗的巨大废墟。荒废的一座死城。 当时,赤朽叶制铁拆掉了传统的炼铁坊,摇身一变为熔铁炉直达天际的大工厂。战后山阴地方的年轻人莫不向往在此谋一份工作。 制铁厂的工人薪水优渥,工作勤奋,闲暇时则尽情享受生命。厂里固定每年春天招募员工,由于限制体重不能过轻,年轻人纷纷吃麻薯增重。当年春天还被戏称是「吃麻薯的季节」。而且,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能分配到包括两间三坪大房间和一个小后院的宿舍。平日那些丈夫在制铁厂工作,作妻子的打理家务,放假时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观赏表演;对战后的日本百姓来说,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注1:十九世纪日本实施锁国政策,阻隔一切外来文化及经济活动。直到一八五二年美国海军率领四艘军舰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由于这些军舰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将此事件称做「黑船来航」。 收养万叶的夫妻也是这些夫妇里的一对。 他们就住在削山辟建而成的宿舍里,整片宿舍区像摆放日本离偶的座台般,呈阶梯状排列;中央则是一条陡峭的大路,连结山上与山下的交通,马路右侧有十五栋,左侧则有二十五楝宿舍整齐排列着。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样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来的则被分配到下坡;再住上走,可以看见几户制铁厂的管理阶层——所谓的白领阶级——居住的大宅院;大路的顶端,就是历史悠久的赤朽叶家族红色大宅。 这栋红色大宅有大半掩盖在山林及土堆之中,彷佛被巨人之掌压入柔软的地面般,微微倾斜地座落在山头。屋顶上耀眼的红瓦片和红褐色的大门相互辉映。每到夏天。赤朽叶家便会敞开大厅,视力绝佳的万叶站在坡道往上看时,甚至看得见绘制在拉门上的日本海,以及畅游其中栩栩如生的红色鲷鱼群。赤朽叶大宅处处都用红色装点,以一种暗沉、有如腐烂红叶般的红,营造出宏伟的王者气派,俯瞰着君临红绿村。 山下是现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远弥漫着黑烟及油污,空气脏得甚至无法在后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却总是湛蓝。对山下的村民来说,赤朽叶家的大门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赤朽叶家的分房负责制铁厂的管运,在山坡中段盖起较小的宅院,房子一如本家的红色风格;至于大房的人,一般人无缘见到,只偶尔看见黑色的进口轿车飞快呼啸而过,但车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视力极佳的万叶也不曾看过赤朽叶大房的成员,他们简直就像谜一样。 万叶当时对「上红」的了解仅止于此。她总是抬头望着延山坡拾级而上的宿舍,心想:原来世界是由这样的阶梯组成的啊。 这时的万叶住在山脚下黑烟弥漫的宿舍里,对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叶家,被称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觉亲切。 黑菱一家根本称不上什么世家,原只是山阴地方重要的港都——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厂罢了。战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它小孩一样总是打着赤脚,衣衫褴褛。随着日本成为军事国家,造船业逐渐兴盛,黑菱一家在战后成了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他们在海岸边延伸似半岛的那片土地上,盖起一栋以黑金二色为基调,有如巨大佛坛的宅院,并让儿女穿上华服。 黑菱家的女孩单名绿,年纪和万叶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异常外凸,长得不漂亮但个性好胜。她穿着家人为她打理的黑金色华丽和服,摆动着长长的袖摆。在黑烟弥漫的红绿村里到处闲晃。 「下黑」的制船厂员工和「上红」的制铁厂工人相处得并不和睦。上红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发户使唤,下黑的人则抱怨上红排放的黑烟又脏又臭。比邻而居的村民彼此瞧不起,互相厌恶,经过几次差点见血的争执事件后,两方不管是饮酒作乐或带孩子到公园游玩,都会刻意避开对方。就这样,在战后的山阴地方,沿海和山边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际线,将上红和下黑分 大人们之间的仇恨,很快便蔓延到小孩之间。上红的小孩开始欺负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于是推举出身穿黑金色和眼,头上插着许多华丽发饰的凸眼黑菱绿,来保护自己不受上红小孩的欺压。上红的小孩都叫绿「凸眼金鱼」,不管是她的长相、黑色和服衣袖摆动的模样,叮叮当当的头饰,看在小孩残酷的眼里,简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鱼没什么两样。 万叶在学校既不识字,也听不懂老师的授课内容(外婆绝不是脑袋不好,甚至可说非常聪明,只是似乎对算术没辄。我想一定是她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不管对哪一边的小孩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凸眼金鱼认定她是弱者,放学后还会伙同手下,躲在暗处扔她石头,或是拉她头发。 「捡来的小孩!」 凸眼金鱼放学后总是跟在万叶后头。不停地这样唤她,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捡来的小孩,你是捡来的小孩!那么黑,丑死了!连头发都比别人黑,你们说对不对?」 说完她斜睨着万叶,一旁的手下拼命点头,也跟着附和嚷嚷。凸眼金鱼越叫越开心,又继续嘲笑她:「穷鬼!」 万叶不知怎么回嘴,只能气得跺脚。 再走一会儿就抵达那条分开上红和下黑的分际线了,万叶知道他们不会追过这条线。每天都想着只要忍到那里就没事了,她打定了主意不回嘴兀自走路。 万叶十岁那年,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也揭开了序幕。有三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就是她看见在空中飞的「独眼龙」。另一个小插曲则是和凸眼金鱼黑菱绿有关。 当时万叶因为每天放学都被欺负,对凸眼金鱼相当反感,即使帮妈妈到村里跑腿,她也绝不走锦港的大街和产业道路这些凸眼金鱼的地盘。而是专挑空气中充塞着鱼腥味的小巷走,沿路还得不停拨开两旁垂挂下来的昆布。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雪花纷飞落入灰黑大海。万叶迎着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帮忙去买三条沙丁鱼和一些明天要做味噌汤的海带芽,就在渔港旁一个可以眺望海景的小公园里,她和凸眼金鱼不期而遇。 凸眼金鱼身穿黑色和服,披着外套,身边不见平时那群肮脏的男孩跟班,只见她一个人呆望着大海,万叶想躲起来。却因为不小心滑倒,脸朝下跌进公园的沙坑。全身沾满了沙。凸眼金鱼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万叶,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像平常嘲笑万叶那样张大了口,却又马上闭嘴,擦了擦眼泪。 凸眼金鱼居然在哭。看见平常那个爱欺负人的和服女孩哭了,万叶惊讶得顾不得自己还在沙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凸眼金鱼外凸的双眼中蹦出,万叶心想,她的眼泪一定很咸。万叶总觉得住在海边的女人不管是泪或汗,都比内地人咸。 「你怎么了?」 「我……我在等我哥哥。」凸眼金鱼语气强硬地说。她拼命擦着眼泪,但是下一秒新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啜泣着说:「他去了西伯利亚,还没回来。」 「西伯利亚?」 「他被拘禁在西伯利亚。我哥哥长得跟女生一样漂亮,我好担心他,你知道像女生一样漂亮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他和女生一样柔弱,不过总不能叫他穿上女生的漂亮和服,哥哥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太柔弱了,连鲔鱼船都上不了,因为他会晕船。吐得很严重,顶多只能上钓乌贼的小船。但又爱说些乌贼很可怜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根本钓不了太多。像他那么像女生的男生,要怎么在西伯利亚活下去啊。」 凸眼金鱼一口气说完之后,又擦了擦眼泪。 那年是一九五三年,战争已经结束八年了。该回国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则永远回不来了,幸存的人们纷纷展开了新生。合计超过六百万名军人和老百姓这几年分批从中国大陆、南太平洋群岛,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不管是下黑的造船厂或是上红的制铁厂里,很多员工都是退役军人或从国外返乡的人。万叶悄悄走近泪流不止的凸眼金鱼,说:「你还记得你哥吗?他去打仗的时候,你应该还很小不是吗?」 「我看过照片,爸爸妈妈也常说起他的事。如果哥哥再不回来,我就得继承家里的事业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我看过哥哥的照片,好希望漂亮的哥哥快回来,我只有这点小小心愿了……」 凸眼金鱼又擦了擦眼泪。 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湿气很重,雪花不停落下,一落到灰黑色的海面立刻像被吸进去了一样消失无踪,汹涌的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 万叶突然想到,复员兵是从海上回来的吗?应该是走陆路回来的吧,他们会搭上那些穿越无数铁桥,从遥远的中国山脉那头驶进大红绿车站的列车归来。即便到现在,也经常听闻有些复员兵会在亲友日渐淡忘他们之后突然返乡。看着凸眼金鱼一直盯着海面,万叶只好静静地陪她一起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虽然万叶为了避开凸眼金鱼,几乎不靠近海边,其实她并不讨厌这一带的景色。而且渔港地处低洼,在这里不用担心会看见幻影。止住眼泪的凸眼金鱼转过头来。看到万叶忘情地望着大海,狠狠一把扯住她垂至腰际的长发。 「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好痛喔!谁会担心你,你这个欺负人的小孩!」 「捡来的小孩!」 「好痛啊!」 「你没有哥哥,一定是忌妒我!」 「我才没有忌妒你,我很满足!」 万叶其实不知道「满足」是甚么意思,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无所求的人。年轻夫妇帮她准备了所有必要的东西,而她在幻影中也看到了太多奢求和人世间的欲望。万叶的确是被「边境人」抛弃的孩子,现在的生活也不算宽裕,但心灵上却不贫乏。 「你才不满足!而且你的头发那么黑,为什么不好好绑起来?都已经不漂亮了!」 「我又不想让人觉得漂亮。」 「少逞强了,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漂亮,大家都想穿漂亮和服。」 「可是,我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万叶低声说。 凸眼金鱼听了非常讶异,吓得往后一颤,头上几支金光闪耀的发饰跟着左右颤动着。她咬了咬下唇,突然用力拉扯万叶乌黑的长发。 她一把扯下将近五十根头发,头皮被扯动、发丝磨擦的声音清晰可闻。万叶吓得回过头去,只见凸眼金鱼露齿而笑一脸得意。露出门牙脱落留下的漆黑空洞。万叶双手压着发疼的头皮,连滚带爬地冲出公园。凸眼金鱼胡乱摆动苦黑色和服的长袖摆,对万叶吼着: 「穷鬼!捡来的孩子!野蛮人!去死!」 她恶毒的谩骂一直紧跟着万叶,挥之不去。 这就是发生在万叶十岁那年冬天的第二件事。 第三件则是财神惠比须事件,就发生在同年冬天,雪开始溶化的时候。 时值学校春假,小孩不是在家帮忙,就是相约到镇上玩耍。万叶的双亲一如往常忙碌,养父每天在制铁厂忙到天黑,带着一身脏污回家;养母则忙着洗衣,到共享水井汲水,灌溉狭小后院里种植的菜苗。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她坐在面向院子的檐廊上晃着双脚,看着养母忙进忙出,一边帮忙照顾弟妹。 养母虽然无暇看顾孩子,但是每当经过万叶身边时,总是不忘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颗炒豆,放进万叶口中,看她喀咔喀咔咬着豆子,微笑地问:「好吃吗?」见万叶点头,又快步到别处忙去了。 这一天也是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 万叶走出玄关。正好看到黑头车在大路上直行而下,她知道这是山上大人物的车。就在她打算到大路上逛逛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万叶躲在屋后偷看,只见车子停了下来,引擎盖里冒出阵阵黑烟。穿着制服的司机紧张地下车察看。 万叶歪着头静静望着这一切。当时已经下午了,通常这个时间路上会有很多任务人的家眷,今天却像有人施了法术一般,不见半个行人。就在万叶看得入神时,车门突然弹开,走出一个万叶未曾见过的幻影。 眼前是个身材矮小、体态肥胖的女人。她的肌肤雪白,脸圆得吓人,眼睛和鼻子陷在软嫩的肥肉之中,多肉的脸颊把眼睛挤得像条线。万叶心想,这人好像财神惠比须喔。女人身穿素雅和服,小脚上红黑交错的格纹草鞋像玩具似的,黑发用漆制的梳子固定盘起来。 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 万叶心想她看到的一定是惠比须的幻影,而且还是一个女的惠比须神。毕竟她实在无法想象现实中真有人长得这般有趣。然而,从黑头车走出来的女惠比须却径直跑向躲在暗处的万叶。 万叶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胖得像颗球的妇人当然追不上身手矫健的十岁女孩,惠比须气喘吁吁眼在万叶身后追着,没多久就因体力不支放弃,改用棉花糖般柔细的嗓音唤着万叶。 「暧,小姑娘,山里来的小姑娘,快出来呀。」 万叶像只山猫蜷缩着身子,躲在五栋房子外一户人家的檐廊下。不久惠比须又追了上来。和服衣摆趴跶趴跶作响,口中不断喊着:「小姑娘,小姑娘!」 万叶屏住呼吸。 她躲在檐廊下,看着惠比须晃着肥胖的身躯。踩着红黑相间的格纹草鞋经过。 「小姑娘,小姑娘!」 妇人的呼喊声怱近怱远,不时夹杂细微的脚步声。万叶没想到这么胖的人脚步居然像风一样轻柔。过了一会儿,小巧的草鞋再度走近,一张丰满的大脸出现在阴暗的檐廊前方,慢慢逼近。 万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比须开心地笑着说:「哎呀,哎呀,你怎么躲进这里啦?」 「幻影,快消失!」 「幻影?你在说谁呀?」 惠比须从和服袖口拿出手巾,擦去露出美人尖的宽大额头上白芝麻油般的汗珠,开心地笑了。 「我叫做阿辰。」 「阿辰?」 万叶这时才想到眼前应该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人。战后物资缺乏,难得看到这么胖的人,但从这个胖嘟嘟的惠比须身上感受不到幻影那种鬼魂般冷飕飕的冰凉感。这个自称阿辰,肤色苍白的女人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然而不管她怎么擦。白芝麻油般的汗珠仍然不断冒出来。万叶慢吞吞地从檐廊下爬出来。 阿辰帮忙拍落万叶身上的尘埃和小虫尸骸,弯下腰俯视着她,轻声说:「小姑娘。我叫做赤朽叶辰。」 「ㄔㄒーヌーㄝ?」 万叶一时没意会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张大着嘴,抬头望向天空。 她看向工人宿舍区的顶点,在混杂着油污的黑烟背后,今天也能看见那楝颜色宛如腐烂枫叶般暗红的大宅。那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 和自己分处不同世界的人们。 原来如此,如果是天上的大人物。食物多得能让女人吃得这么丰腴也不奇怪。 「你是『上红』。」 「那是什么呀?」 妇人这么反问,万叶一时语塞。她年纪虽小,还是尽力对妇人解释村民把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分成上和下,还有小孩之间会因为父母的立场而对立的事。 「是吗?这么说来,你常被黑菱家的女儿欺负啰?」 「嗯,那家伙是个恶魔。」 「哎呀,那孩子是调皮了一点喔。」 万叶心想,天上的赤朽叶辰连说话都和我们不一样呢,说起话来既优雅又有教养,让她突然紧张起来。大路上的黑头车还在冒烟,看来一时还好不了,阿辰便牵着万叶。带她到山下的小茶屋,请她吃泡泡茶和羊羹。 「喜欢泡泡茶吗?」 「嗯……」 泡泡茶是山阴地方的传统点心之一,将煮好的五色甜豆放进碗中,注入熟茶后搅拌至发泡,可搭配热茶,用牙签挑出豆子吃。 赤朽叶辰微笑地看着万叶一口茶、一口羊羹吃着,说道:「一看到车子的引擎盖冒出黑烟,我就在想这一定是神明的指示,因为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呢。」 「神明的指示?」 「没错,然后我就看到你在车外。我听说过村里有个被山里人留下的孩子。那一定就是你。你和他们一样,一张黑脸,我一看就明白了喔。」 「我是赤朽叶家分房的女儿,嫁给了大房的长男康幸,就住在你刚才指的大房子里。」 「……。」 即使眼力如万叶,也不曾亲眼见过天上的大人物们,而现在赤朽叶夫人那张丰腴的脸就近在眼前,正歪着头看着年幼的万叶,问说:「你知道八歧大蛇吗?」 万叶点了点头。 八岐大蛇是日本神话里出没在山阴地方的传奇生物,相传有八个头和八条尾巴,眼睛像酸浆草那般红。背上长着松树,有八座山丘那么长,后来被须佐之男命收服。不过赤朽叶夫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呢? 不过夫人只说到这,然后又低头看着万叶,小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姓什么?」 万叶原本没有姓,不过因为收养她的夫妻姓多田,她就这么告诉赤朽叶夫人。夫人听完点点头,等万叶喝完泡泡茶。便带着她回到坡道上。黑头车似乎已经修好了。 夫人上车之际,突然转头对万叶说: 「多田万叶,等你长大之后,要嫁到赤朽叶家来喔,别忘了。」 就在万叶讶异地盯着夫人看时。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着深黑色车窗,里头什么也看不见。车子驶离的那一刻,魔法彷佛解除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路立刻又人声鼎沸。像往常一样热闹。 在那之后不久,这个座落于山林间、被现代遗忘的小村落逐渐褪去神话色彩。往日的神秘气息也消失殆尽。随着西方的巨大熔炉和大工厂取代河边的风箱炼铁坊。慢慢地许多家庭里也出现号称「三样神器」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等家电。由电视主导的近代文化,急速缩短了日本国内各地的距离,全日本可在同一时间接收相同的讯息,就连这个鸟取县西部的小村落也不例外。 本地一直残存着许多神话时代遗留的痕迹,彷佛与现代文化无缘的孤岛,然而战争结束十年后,红绿村的神话时代也到此为止。而「边境人」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消失在山里了。 万叶永远记得这一天,一个神奇的力量让她遇见了赤朽叶辰。 在鸟取县的红绿村。现代化的郦步虽然从不间断,宛如神话般存在的赤朽叶家仍以不变的红色之姿,耸立于村落之上。 身首异处而死 故事从一九五三年起,一口气跳过七年,部分原因是万叶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渡过的。那时万叶已经升上中学,仍旧不识字,连简单的计算都学不会,而凸眼金鱼对她的霸凌也变本加厉,使她不由得嫌恶起自己的生活。万叶说那时期的事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又看见了「独眼龙男」,当时她在坡道上拼命追着幻影,差一点被电动三轮车碾过;另一件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第一阵刮起的山风格外地强劲。 所谓的山风,是指从山上吹来、水气充足的强风。从遥远的中圃大陆吹来的风。越过日本海。直到被中国山脉挡下为止,带来的水氧使得山下云层厚重。天空总是一片浅灰色,山阴地方以此得名;而中国山脉的另一侧则总是晴空万里,惯称山阳地方。这股山风一路从山上吹向海口。当地长年吹着风,尤其是春天,风力更为强劲。盖在田地中央的农家几乎都搭有防风的山毛榉篱笆,家家户户的篱笆都被风吹得倒向海边,宛如无数只箭头,蔚为奇观,可以想见风力之强。 那年春天同样吹着强劲的山风,走在坡道上的万叶几乎快被风给刮跑,五户人家外的小孩最近刚养的杂种小狗被山风卷起,发出阵阵悲鸣。从空中飞了过来,万叶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幻影,就急忙伸手将它抓住揽在怀里,小狗不是幻影。它在万叶怀中鸣呜哀鸣,温热的舌头不停舔着万叶的手腕。万叶紧抱这个温热、湿润的生物,抵抗着强风,就在这时,眼力绝佳的万叶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在视线尽头,可见山上红色的赤朽叶家大宅。只见敞开的大厅里强风肆虐,两片榻榻米被卷上了天空,相扑似的相互拍击,风停之后,才突地掉落地面。万叶心想。今年的山风真是太强了。而宅邸庭院里开满的各色花朵,也被强风刮得花办四处飞舞,散落在万叶及小狗四周。「好美啊……」万叶喃喃地说。这时小狗的小主人冲了出来,大叫:「那是我的狗!」把小拘从万叶手中抢了回去。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外婆说。中学毕业后,万叶就在家里照顾年轻夫妇——虽然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毕竟曾是精力充沛到愿意收养弃儿的夫妇,至今仍是活力十足,毫不显老——生下的弟妹;有时也到附近的农家帮忙。赚些零用钱。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固执地一心想永远和家人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 时代的巨轮不停向前滚动,近代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赤朽叶家族的制铁厂也可看出时局的改变。战前在风箱炼铁坊工作、对手艺引以为傲的老师傅们,现在只能蜷缩在山脚下的陋屋里,成天无所事事。村里成立了传统工艺保存会。展示着必须烧柴生火的旧式炉灶,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天秤型风箱等器具;也制作了大型广告牌,介绍收集铁沙的方法等等。此外,还请来了老师傅,向造访参观的孩童解说昔日的炼铁方法,哼唱着从前操作风箱时传唱的歌谣给孩子们听。很受村里的男孩欢迎。尽管如此,从前需要花上数十年工夫拜师学艺,受人尊崇的古老技艺,仍是不敌时间洪流。就此步入历史。 取而代之的是德制巨大熔炉耸立的大型工厂。那里的工人成了村里最趾高气昂的一群人。工人们领着高薪,连镇上酒家对他们也礼遇有加,酒店的妈妈桑常暗中较劲谁的工人贵客比较多。还争相将女儿嫁给他们。这些工人和以前的铁匠不同,他们的工作是维修机械,彷佛自身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化身成一枚小齿轮。这群年轻工人拥有的是技术、职业的光荣感。以及战后全新的价值观。他们代表了战后的产业,是近代理性主义下的产物,尽管日本战败,他们仍然坚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的。 那年万叶刚满十七岁。一天,她帮忙跑腿,到镇上买米、味噌和弟妹的换洗衣物。那时候每到傍晚,街上随处可见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和自卫队员,几年前政府成立了防卫厅,而「保安队」也改成了「自卫队」这种怪字眼。这群男人喝酒、赌博。在闹区里新开的百货公司买进口服饰或皮鞋出手阔绰,不然就是在名为「宵町巷」的酒店街买女人寻歌。天一黑。男人们的举止也眼着下流起来,万叶因为长相特殊,男人往往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不至于对她轻浮,因此她也就不怕在傍晚出门。 万叶怀里抱着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时,天色转眼间暗了下来。当她发现不是天黑,而是黑隆隆的乌云罩顶时,天空已经下起雨来。万叶担心只用油纸包裹的味噌会被雨水打湿,赶忙躲进最近一家店的屋檐下。 那是家泡泡茶店。在店门口避雨的,除了万叶。还有一对迷路的野貉父子,一个人二只貉, 「啊……」 「想吃什么不用客气尽管说。我最喜欢稀奇的事物了,就像这本书。还有你的长相。来,这是菜单。」 男子随性地递过菜单,万叶赶紧接了过来,不过菜单上全是她看不仅的字,她涨红着脸对眼前的神秘男子说:「我不识字……」 这下男子的脸也红了。 「你……没去上学吗?」 「有。我有上学。不过就是学不会认字,也不会加法。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记不得。」 「喔……」 男子不再说话。没多久万叶点的泡泡茶送来了,他才小声地说:「别客气,请喝。」接着男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始念起菜单。 「泡泡茶,昆布茶,粗茶,咖啡、红茶、栗子羊羹,芋头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万叶笑了起来,男子看似松了口气。又重头念了一次菜单。然后拨了拨长发,朱红色的薄唇翕动着说:「你就在这里等雨停吧。多田万叶。」 「啊……谢谢你。」万叶低下头。 不知名的男子于是拿起先前读到一半的书,将视线移回书页上,书里的字万叶从没见过,还是横着写的,她猜想那可能就是人家说的英文小说吧。她挑起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妈妈告诉我的……」男子抬起头瞥了万叶一眼。他瞇着细长的双眼,喝了一口茶。又说:「妈妈说,山下有个山里来的女孩,叫做多田万叶,还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孩,一定要娶那个山里的女孩为妻。」 「妈妈?」 「喔,就是母亲的意思。」 男子用食指敲了敲原文书坚固的书皮,万叶点点头,心想这一定是那些时髦的外国字眼。 雨越来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男子的声音。茶屋老板将门关上,点上灯。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店里前后相互辉映。 男子翻着书页。懒洋洋地说:「我叫赤朽叶曜司,你应该听说过吧?」 「不,我没听过。」 见万叶摇头,男子——也就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传说中的败家子曜司,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村里的女孩对我评价很高呢。」 「或许是吧,我和她们没有往来。」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你是阿辰的儿子吗?」 「对,我们长得很像吧。」 万叶没有应声,打量着曜司修长的身形、细长的双眼,彷佛擦了口红般的唇色。她心想,阿辰如果变瘦,应该就是这副摸样吧。就在她歪着头想象时,男子说话了。 「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会听。」 「啊……」 「所以,多田万叶,我会和你结婚的。」 「可是赤朽叶家的人怎么可能娶个弃婴,就算阿辰这么说,其它人也会反对吧……」 「不管是大房或分房,没人敢违背妈妈的意思。她太恐怖了。」 「是吗?」 万叶回想起七年前那个车子抛锚、从黑头车里走出来的丰腴妇女,那个不断揩着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长得活像财神惠比须,身材矮小的赤朽叶辰。实在无法想象她就是在山坡上呼风唤雨的可怕女子。 窗外的雨停了。 取而代之的,开始起风了。一阵风从紧闭的门缝溜进来。吹熄了灯笼的火焰,屋里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窗外射进来的一道月光。就照在万叶眼前男子纤细的脖颈上。他的脖子,有如白蛇般发出湿润的光芒。 「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不过我看……」 他细长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结就剧烈蠕动着。就在万叶看得出神之际,店老板点上了灯笼的火,店里瞬时明亮起来,仿佛开满了火花。 万叶两颊通红,不是因为少女情怀或风花雪月,只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提及终身大事,让她又惊又羞。她不说话,低头把玩着那张根本看不懂的菜单。 这时,菜单上的字忽然发出怪声,不停扭动着。变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动时会看到的那样。这些字仿佛有了生命,一阵蠕动后变成六个大字。万叶死盯着这几个字,可惜还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来铅笔。舔了舔笔芯。在点菜单背后描下了这几个字。 曜司饶富兴味地看着万叶拙劣的笔迹,接过点菜单,大声念出: 「身首异处而死。」 万叶吓坏了,抬头看着曜司苍白的脸孔。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未来。店里吹起一阵风,风里夹带着如雪花般的粉红樱花办,包围住他们俩。万叶见到曜司的头像玩偶一样被扭断,头颅飞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长发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头斑白的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那个初老的曜司头断之时,脸上还挂着微笑,被切断的颈部喷出赤朽叶色的鲜艳血沫,就像航天飞机升空时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樱花办如群蝶飞舞,接着卷起一阵旋风,层层覆盖住失去头颅的曜司。下一秒,影像开始倒转,头颅又归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叶曜司又恢复成年轻容貌。万叶手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曜司则不解地看着那六个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突然写起字来,真是莫名奇妙。」 「啊……」 「你似乎不多话,不过总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这总不会是你对我求婚的答复吧?哈哈。你这人真有趣。」 万叶摇摇头。低声答说:「那不代表什么。」一想到赤朽叶少爷有天将会断头而死。胸口就一阵悸动。她想,说不定自己会真如赤朽叶辰期望的。和少爷结为夫妇,时不时被曜司调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断头而死为止。 雨停后,万叶走出茶屋,手上抱着米、味噌和弟妹们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户户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益发耀眼壮观。炼铁厂的工人们分三班制轮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为了让丈夫能在迷宫般的宿舍区轻松找到家门,妻子们纷纷在玄关挂起写上自家姓氏或画上家纹的灯笼。山坡下的居民总是抬头望着山坡上的灯笼和屋内明亮的灯火。对能在繁盛的制铁厂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羡不已。 一辆黑头车自万叶身后呼啸而过。驶向灯火通明的山顶。万叶想,这一定是赤朽叶少爷的座车。她一阵纳闷,少爷怎么不像其它男人买醉。买女人。反倒像个女学生似的一个人在茶屋喝茶,闷着头读书,还真是怪人一个。也想起他那头不似万叶的那般粗硬、如绢布般丝滑柔颐的长发。 「那个人……不适合我……」 万叶侧着头想着,快步走过骤雨后湿滑的坡道,赶回家去。 万叶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战后的混乱时期。时局瞬息万变。许多滞留海外的国人自世界各地归来,逐渐融入当地社会。战胜国美国派来的魔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为全新的国家。回国前留下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句名言。两国签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条例,经济开始起飞。同时间,地方城镇的少年少女们中学毕业后纷纷到大都市求职,离家自立。尽管这群孩子被称做「金鸡蛋」,其实他们的薪资微薄,工时过长。待遇并不如世人想象中优渥。 这时期的山阴地方,不管是上红的制铁厂或是下黑的造船厂都飞黄腾达。村里的年轻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或是自由恋爱,或经由家人安排,纷纷早早结婚,走入家庭。 除了那次和赤朽叶家怪少爷的奇遇外,万叶并没有其它姻缘,每天悠闲度日。再说她照顾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时要张罗他们吃饭,帮忙洗衣。假日则手牵着手带他们逛百货公司,在顶楼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厅吃儿童套餐。回程偶尔还得背累得睡着的弟弟返家。 中学毕业后,万叶就跟同学渐渐疏远,不过她曾两次遇到绰号凸眼金鱼的黑菱绿;一次是在渔港,另一次在镇上新建的商店街。 万叶两次都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声招呼。凸眼金鱼一如儿时,穿着豪奢的黑色和服,头上插着数只金色发簪,木屐踩得哐当作响,招摇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拥着她的男孩们都已经开始工作。现在她总是一个人行动。她的腰杆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摆随着脚步摆动,走路时魄力十足,姿态优美。万叶从没想过,那个一脸别扭的凸眼金鱼竟然会出落得这么标致。凸眼金鱼总是黄昏之后才现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边天空衬托下,只见她摇曳生姿,那画面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村人都以为这个身穿黑色和服、头插金色发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鱼,但事实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作这身打扮的就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一直到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只有黑菱绿本尊和外婆万叶两人。喔,黑菱家的长辈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们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连对后代子孙也严守口风。 其实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鱼,是绿的哥哥。 某天晚上,万叶买完东西,她穿过渔港边的一家废弃工厂抄近路,正要回家。当晚天气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蓝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废的厂房上。这时,万叶瞥见凸眼金鱼竟从斜倾的厂房里走出来,只见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摆。 她的和服底下没穿内衣或任何衣物。双腿长满了毛,鼠蹊部还有个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鱼哼着歌,站着就小便起来,哼歌的同时,金色发簪的坠饰也跟着左右晃动。万叶大吃一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凸眼金鱼小便完,放下衣摆,又唱着歌走了。 这时。突然有人紧紧抓住万叶的肩膀,那只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万叶惊叫了一声,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双眼外凸,双肩瘦弱,脸色苍白异常。万叶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绿,不过却和从前打扮招摇的黑菱绿判若两人,身穿朴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头发扎成两束,一点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说:「不准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别人!」 「那个人……是谁?」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凸眼金鱼的声音有如歌唱一般。 皎洁的月光映着凸眼金鱼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了追上穿女装的哥哥。她跑过废弃工厂。万叶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哥哥变得很奇怪。不过也是。一个连鲔鱼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么可能上战场呢?总之。他变得怪怪的。去年总算回到家了。」 「真的很怪……」万叶回想起刚才撞见的诡异景象,点了点头。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凸眼金鱼紧咬下唇。跟在左摇右晃的哥哥身后。 「嗯……」 「他有个已经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变成这样,对亲家很过意不去,所以我们没告诉对方哥哥还活着,让他们以为哥哥死了,把女儿嫁给别人比较妥当。哥哥被关在仓障里,可是他会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不管我父亲怎么教训他,交代家人把门锁好,他照样都能溜出来。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则大家看到两个黑菱绿,不就会起疑吗?」 「说的也是,就连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是你。」 「最近我每天都像这样跟着哥哥,总不能放任他不管他。这么一来,我连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鱼气呼呼说着:「等哥哥好一点,我就要招赘了。」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进黑菱家的黑色大门后,凸眼金鱼也遮遮掩掩地溜进家门。 那个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大阶梯,许多任务人、农民、身着西服的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往上爬——那座阶梯就名为现代化,众人满怀希望拾级而上——然而其中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无声地摔落阶梯。 战后是男人的时代,对劳动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时代。而那个在阶梯上摔倒的,是个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绿的哥哥,万叶呻吟着睁开眼。在全家挤在一起睡的窄小卧房中,她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里。 那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仔细一看,黑色和服上交杂着些许红色花纹。万叶正想问对方是谁,才想到眼前出现的应该是幻影。她静静地靠上前去,发现和服里头没有人,衣服上沾粘着许多看似内脏的碎片,像是红色的油污,在黑暗中发出粘腻的光芒。 「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和服动了一下。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了什么事?」 和服哭了。 内脏的碎片就像眼泪一般滴滴答答脱落,鲜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你好漂亮,比女生还适合穿上这身和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这时和服开始颤抖,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 万叶听见男子低沉的哀嚎。 和服不断发出哭喊声。 内脏碎片四处飞散,屋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万叶回想起绿的哥哥拉起衣摆时露出的毛茸茸双褪。以及小解之后垂在双腿间的东西。和服还在继续哭嚎。内脏碎片仍在飞溅,这时万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帮我烧垂盆草。」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眼前的幻象与那股万叶从未嗅过的腥臭味,便随着长夜将尽,慢慢散去。万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黑菱绿在内。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那时已进入冬季,某个寒冷的夜晚,万叶在睡梦中听见有人丢小石子击中窗子的声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开窗户一看,发现黑菱绿就站在窗外,外凸的双眼下挂着两行海边女人特有的,咸透了的泪水。 万叶披上厚棉外套飞奔而出,来到黑菱绿身旁后,忙问:「怎么了?」凸眼金鱼使劲攀住万叶的肩膀,摇晃着她问:「你家有没有铲子?」 「铲子?有啊。这么晚了,你是来借铲子的吗?」 「有水桶吗?」 「有啊……你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体散成好多块。得用铲子和水桶才有办法收尸。你能帮我烧垂盆草,叫山里的人来帮忙吗?」 「垂盆草……」 每当村里有人「死于非命」,村民就会烧垂盆草扬起烟雾,通知「边境人」前来处理后事。不过这二十五年来,村里没人见过「边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烟后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不过绿相信,如果叫他们的子孙——万叶来烧的话,他们一定会来。 要烧垂盆草,表示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虽然万叶早在幻影中知晓这个结果,还是很替他难过。 万叶和凸眼金鱼拿着水桶和铲子走下山。寂静寒夜,月光将两人呼出的白雾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鱼低声拜托万叶,请她保守哥哥死时穿着女装的秘密。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样子在外头走动。」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街向一列载货火车,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诉我父亲,他铁定不会帮哥哥办丧事,一定会把他的还置当成死牛一样草草处理掉。我家已经不把哥哥当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丢家里的脸,所以,所以他们、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帮他办后事的……」凸眼金鱼低声说着。 万叶受她的哀伤感染,也不禁跟着加快了脚步。 来到连结大红绿车站与中国山脉、沿途少有人烟的铁轨边时。凸眼金鱼停下脚步。数十公尺的铁轨之间,散落着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迹和尸块。凸眼金鱼准备的一只木箱沾满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万叶全身颤抖着找来了垂盆草,用火柴点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烟,在夜空中左右摇晃,缓缓持续向上攀升,像是一条牢固的紫色绳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际。 绿抱着兄长部分皮肤脱落的湿滑头颅,看起来很重似的、摇摇晃晃走回来。她将头颅放进木箱,黑亮的长发上还插着数支金色发簪。接着,她又拖来一条长满体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来,呆愣在一旁的万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绿将那条从大腿根部被截断的腿托起,放进木箱,然后再回到铁轨上。 「这附近常有山里的野貉被火车碾过,现在又是晚上,驾驶先生应该没发现压死的是人。不过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发现火车上沾到的血迹和尸块,知道压死人了,这样一来,会引来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我不想让大家看哥哥笑话。」绿说道。 「但是就算装进了木箱……」 「山里人会把木箱带走的,哥哥那么年轻,又死于非命,他们一定会把哥哥带走,藏在山里的。对不对,万叶?我不要哥哥成为大家的笑柄,毕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曾经是我们的希望。」绿笃定地说。 「绿……」 绿如此坚定的双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绿拾起那件沾满血汗和内脏碎屑的黑色和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手。绿将手连同和眼一起放进木箱,身上沾满血迹的她,突然抬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万叶不禁哑然,心想难不成绿也疯了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绿的肩膀。 绿先是一边笑一边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继之放声大哭起来。 筋疲力尽的两人尽可能将尸块全捡进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着。这一夜还没结束,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两人意识逐渐朦胧,陷入深沉的睡眠。万叶醒来时,血已经干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经熄灭。她先叫醒绿。又转头看向木箱的位置。 装有尸体的木箱已经不见了。 万叶抬头看向群山。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只见被染成浅桃红色的山陵,山顶白雪覆盖。没有一点人气,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万叶纳闷着那些人到底还在不在山上,正当她想起身,发现腿上搁着一枝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 万叶想,他们来过了。 他们是真的存在,而且还前来帮忙吊祭绿的哥哥。 在这个快速受到近代化机械文明洗礼的红绿村,在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们,他们会愿意替绿的哥哥举行丧礼吗?万叶牵起发着愣的绿的手,匆匆掩盖住垂盆草的灰烬,藏起沾满血迹的和服,赶在天大亮前离开。来到上红和下黑的交界厅时,两人挥手道别,万叶提醒绿说:「千万要保密喔。」绿回了一句:「那当然。」两人便一上一下跑着离开。 回到宿舍后,万叶立刻清洗水桶和铲子,洗去手脚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后,她把铁炮玫瑰插进水杯里摆在窗前。 那一年,满怀理想抱负的年轻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团民所得倍增计划」,宣称要让国民所得在十年内增加一倍,席卷政坛。政府宜称将带领日本走出战后的荒芜,喊出产业升级、农业近代化、大幅提升国民能力等口号,当时的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搭上了绝佳的景气,老百姓梦想着飞黄腾达,卖命工作。年轻人带头抛下战败的冲击,人人都坚信唯有经济发展才是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阶梯,所有人争先恐后、不停向上爬。 恋爱假期 你的亲吻令我忍不住叹息 总是梦想甜美恋情少女的心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与你初次邂逅的恋爱假期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山阴地方的天空,被熔炉的黑烟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们梦想着奢华的生活,终日辛勤工作。 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恋爱假期》。 这时的万叶总算交到几个手帕交,经常相约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着店里的黑白电视,出神地张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签还插着五色豆。 在那个男性至上的时代,确实出现了许多男性英雄。当时电视越来越普及,全国每个角落都能实时接收到中枢传来的电波,接收相同的文化。电视上转播着职业棒球的精采画面,观众一再欣赏到「全垒打王」王贞治摆出金鸡独立的打击姿势;摔角场上,则有强者力道山称霸。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英雄获胜,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兴奋地齐声高呼胜利,欢声雷动,只要看到王贞治击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赢得胜利,众人便兴高采烈。男人是强者,女人也喜欢强悍的男人。不管在电视上或现实生活中,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时就是这么单纯的时代。 某天傍晚,万叶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电视看得入迷,巧遇许久不见的凸眼金鱼。自从三年前她们在上红和下黑的分界线分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她们发现到对方后,默默地点头示意。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凸眼金鱼叫住老板说:「大叔。给我一杯咖啡。」她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穿着镶有金色圆珠的黑色连身裙。戴着小铁锤造型的耳环,烫了头发,外凸的眼皮上还擦着眼影。 凸眼金鱼在咖啡里放进几颗方糖。突然开口说:「喂,捡来的孩子。」她们各自的朋友都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干嘛?爱欺负人的孩子。」万叶大方地回答。 「我要结婚了。」 「……跟什么样的男人?」 「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男人。」 凸眼金鱼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黑白电视。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击的绝招。就会引来观众一阵欢呼。因为店内实在太吵,万叶连人带椅往凸眼金鱼的方向移动,她将耳朵凑上前去,摆出「我听你说」的动作。 凸眼金鱼睁大双眼,盯着万叶娇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害怕,彷佛从耳洞里看见了地狱一般。 「万叶。」 「什么?」 「我选择了个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丈夫唷。」 「你刚才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结婚对象随便我挑,我就选一个最强的男人。我不在乎对方的长相。」 「嗯。」 「我会好好对待我的丈夫。」 说完,凸眼金鱼粗鲁地搅拌咖啡,不再说话。这时有人转了电视频道,传来了流行歌曲的乐声。画面上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可爱女孩,各持一只麦克风架。她们看上去清新脱俗,就像可爱的洋娃娃,和乡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恋爱假期》的旋律一响起,店里的女孩就大声跟着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动作,开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鱼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整张脸皱成一团。擅自拿汤匙挑起万叶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着脸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镜子。我更喜欢看漂亮的男人。」 「绿……」 「等到国家富强起来,大家认真工作。一起努力,说不定到我们儿孙辈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你说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绿,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鱼说完瞪大眼睛,尖声怪笑。以上就是久别重逢后两人的全部对话。自这天之后,她们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见面。那年夏天,一个身高超过两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为凸眼金鱼家的招赘女婿。婚礼当天,鱼港区最大的产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栏缎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两人游街了将近一公里。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鱼当天的摸样说:「她身上的金色礼服简直就像屏风,戴着黑色的新娘盖头,发髻上插着一堆金色头饰,就连衬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着黑色草鞋。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夸张的新娘,简直活像敲锣打鼓的卖货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坛」的新娘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在产业道路上,领着迎亲队伍来到黑菱家的暴发户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闪闪的凸眼金鱼,跨进了家门,她摆动着穿着金足袋的双足,显得雀跃不已。 「听说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妻——虽然这时两人已经不年轻了——开心地聊起这场婚礼。万叶的弟妹们也到产业道路凑热闹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鱼、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着,笑成一团。弟妹们还捡了一些现场抛洒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时全家吃着久违的麻薯,门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们咧着嘴露出牙龈,取笑彼此的样子。总之那一天,就是那么一个可庆可贺的日子。 那晚,万叶打开碗柜上年轻夫妻买来的收音机,收听着新闻,相声和流行歌曲。二十岁的万叶托着双颊,斜着头坐在矮桌前,耳边传来那首今年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情歌。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万叶回想起凸眼金鱼曾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万叶心想。这就是爱了。爱漂亮的凸眼金鱼,爱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说不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将决定自己的将来。在这之前,万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世人都认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只是背后看不见的影子。一直以来,万叶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悠闲度日,可是凸眼金鱼说:「如果我们认真工作,使国家更加富强,那么到了我们的儿孙辈,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了。」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让万叶的想法开始动摇。 绿是否就是借着这样的想法,让自己走出失去兄长的伤痛呢? 「绿的夫婿很高大吗?」万叶喃喃地说。她看向收音机,刚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声,歌手拖长了尾音,用甜美的歌声唱出最后一句:「恋爱假期——」 红绿村里没有人料想得到,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场金光闪闪的婚礼外,还会举行另一场更华量、更优雅的婚礼。就连万叶本人,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妹。完全没想到这次会轮到自己当新娘。 那天晚上,万叶的养母点起了玄关的灯笼,全家人一起等养父回家,但他却困在宿舍区的巷弄里团团转,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该不会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紧张得直擦汗。回到家后,妻儿们一起到玄关前列队欢迎说:「爸。你回来啦。」养父脱下沾满汗水与油污的黄绿色工人制服。对养母说:「明天去山上一趟。」 「我?去做什么?」 丈夫装作没听见妻子的疑问。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则难得换上西装,两人一起上山去了。 因为家里小孩多,还有需要整天看护的幼儿,万叶一早换尿布、洗尿布,还要拔院子里的杂草,忙得团团转。过了中午,夫妻俩铁青着脸回来了。 两人口中喃喃说着:「一定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进屋后,他们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万蘖。 「万叶,过来这里坐下。」 「怎么啦?」 「先不要间这么多,过来坐下就是了。」 于是万叶晾完尿布后,便进屋去了。景气越好,工厂排放的黑烟也越严重,风向不对时,衣服根本无法晾在外面。今天万叶家正好在上风处,她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尿布全晾在外面晒太阳。 「怎么啦?难得今天那么适合洗衣服。」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为山上的少奶奶了。」 「啊?」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还是最上面的那一户。不知道为什么,赤朽叶家的少爷说要娶你为妻,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万叶,你和少爷很要好吗?」 「没有啊……」万叶摇着头说。 然后她便将十年前和赤朽叶辰的对话,以及三年前躲雨时巧遇赤朽叶曜司的事,告诉了养父母,夫妻两人听了纳闷不已。 养父搔着头说:「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他们叫我们上山,说要娶你当媳妇。我说自己只是做工的,家里没钱办嫁妆,但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带你过去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不顾意,我们就回绝掉。」 「我没有不愿意。」万叶点头说。 万叶长这么大,从没谈过情歌里描述的那种烟火般的恋爱,也认为浪漫的恋情与自己无缘。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个黄昏,少爷说过的话: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 万叶不自觉地说出:「希望我们合得来。」 「这是当然了,都要当夫妻了。」 年轻夫妻相视微笑,弟妹们也在一旁观望事情的进展。既然万叶本人不反对,那么她嫁入赤朽叶家的事就成定局,这件喜事自然也成为这一带前所未闻的大新闻。当晚,丈夫立刻动身上山,正式答应了这门亲事。 妻子叹着气说:「再过不久,你就要成为好人家的媳妇了,现在还让你洗尿布。」说完拿走万叶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阵子黑菱家的女儿结婚,办了一场豪华婚礼,那时还觉得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家呢,没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叶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爷,这么一来婚礼可就不只黑菱家那种规模了,他们只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红可是货真价实的豪门世家呢。怎么办?我从没想过可以高攀上这种大户人家啊。」 弟妹们都睡了,家中只剩大人还醒着。养母望着院子。三户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为自来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废了,顶多只有夏天时拿来冰镇西红柿、西瓜、汽水,或是冲凉时才会派上用场。当初万叶就像个人偶般站在井边,不过当时盛开的牵牛花早已枯萎,现在只剩半枯的长春藤阴森地缠绕其上,不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 妻子轻声地说,像在诉说一个秘密。 她的脸饱经风霜,岁月在上头留下了相应的痕迹。尽管如此,那张脸仍然看得出昔日丰采,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亮泽。 万叶顺着养母的手势,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总觉得那个被「边境人」丢下的小孩,此刻彷佛还忘忑不安地站在井边。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那个小孩像个不祥、也称不上可爱的失物。这时的万叶,总算有勇气提出这个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问的问题。 「妈,你们为什么要收留我呢?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日子也不好过,何况我是被丢在三户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门口。」 「对啊。」养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还小的时候,战争开始了,大家都没东西吃,生活很贫苦,和那时比较来,这里的生活简直像天堂。那时候男人们都去当兵,政府鼓励大家多生产,小孩越多越好,都说小孩就是宝。跟那时比起来,我们到这里的生活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小(校:这里似乎缺什么,但我没图) 一阵夜风吹来,轻轻吹勤了她们和弟妹所在的蚊帐,院子里的菜苗和波斯菊随凰摇摆着。养母坐在睡满小孩的蚊帐里,毫不迟疑地说:「当时我想,总有人得把你留下来,我们夫妻俩又最年轻,我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勤奋工作,女人则负责生养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又一阵强风吹来,蚊帐晃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总觉得这阵风很不吉利。 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觉得养母认定的价值观有一天或许将会过时。她在风吹的时候常常能得到预言,尽管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成真。 不过养母似乎没有感受到这股阴湿的风,任凭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细纹。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对待你的夫婿唷。身为女人。你唯一能报答赤朽叶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妈……」 此时,万叶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与养子之间,命中注定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啊。母亲是村里的女人,而我是山里的女人啊。虽然被好心的村妇收养,但是从山里来的万叶终究觉得自己没办法变成养母那样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个头矮小、身材却像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会挑选「边境人」的子孙万叶当她的儿媳妇呢?万叶一直想不出答案,而这一夜也越来越深了。从这晚起到三个月后出家的这段时间,她在这间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婚礼前三个月,多田家忙得鸡飞狗跳,虽然婚礼用品都由山上备办,但郊居的好奇询问始终不绝,家人每天忙着将狭小的宿舍打扫干净。除此之外,为了让万叶看起来体面一些,养母每天帮她洗澡,洗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她身上扑洒香粉,天天带着疲惫入睡;养父则是心神不宁地坐在檐廊,仰望着山上叹气。 婚礼前两个月,赤朽叶家派来了媒人。这人和赤朽叶赤铁关系密切,听说任职于政府机关,他和他的夫人将一份结婚契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不识字,挤在两旁的弟妹便大声替她念出契约内容,念诵的声音大到连三户人家外都听得见,附近居民纷纷聚集到院子来。 婚姻契约 一、缔结契约之男女双方将在上帝的见证下合为一体,创造新生,并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二、在这一体之中,女以男为夫,男以女为妻。 三、为人夫者有义务尽全力疼惜并保护妻子,为人妻者有义务尽全力尊敬并扶持丈夫。 基于上述三点内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将缔结此一契约,并各自于下方签署姓名以资证明。 赤朽叶曜司 万叶 对于这纸诡异的契约,邻居议论纷纷,万叶则在众人的耳语声中,努力模仿契约上的字,将名字描写在指定的位置。年轻夫妻则缩在房间一角,敬畏地见证整个过程。两个月后,婚礼当日天才刚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无人之境般走进万叶家,叫醒她,开始帮她梳妆打扮。 仆人们烧了开水帮万叶净身,梳头师傅梳开了万叶未经修剪的长发,将发尾剪齐至腰际,涂上山茶油向上盘起,不一会儿工夫就梳好了高岛田发型。接着有人在万叶的脸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点上朱红,纯白色的新娘盖头几乎遮住整张脸。万叶穿上纯白礼服,华丽的金草鞋,瞬间化身为高贵的新娘。整装完毕后,她坐进姗姗来迟的花轿里,缓慢、无声地朝着山上前进。 花轿以龟速缓慢移动。尽管清早就出发。来到坡道尽头的红色大门已经过了中午。万叶吹着略寒的秋风坐在花轿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花轿旁有许多古装打扮的乐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铜锣的,还有吹海螺的老爷爷,四周锣鼓喧天。花轿继续缓慢移动,接近中午时分时,总算抵达坡道上段的「高见」宅邸区。万叶从花轿的窗子可以看见外头,经过山下的工人宿舍区时,引来许多好奇民众围观,热闹得像庙会一样;山上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人们不发一语,纷纷对万叶投以畏惧的眼光。不管是身着高级西装、散发都会气息的男子,或是他们出身高尚教会学校的太太们,甚至是她们怀里穿着丝绢衣物的小孩,全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花轿。 万叶原以为那是因为她是边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欢迎她。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她发现有些人竞双手合十,对着花轿喃喃自语,像在祷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诡异,这群穿着时髦的有钱人,男性大多留着三七分的短发,女性则多烫着一头美丽的卷发,然而此刻他们竞像虔敬的老人般,朝新娘双手合十。 「拜托你啊,新娘子……」 万叶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念,同时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急迫。她纳闷不已,不知他们要拜托她什么,等她转过头去时,那个说话的白衬衫男子仍是双手合十,不过碰巧转过身去,她看见他美丽的银色袖扣闪耀着优雅的光芒,不禁看得入迷。此时,花轿周围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天空出现了蔓藤花纹的云朵,制铁厂扬起的黑烟,以及形体不明的什么东西,将天空染成诡谲的颜色。夹道的人群这时也消失无踪。只剩两旁系着红围兜、数不清的小地藏王菩萨,每一尊都睁着石眼,死盯着花轿。 接着,万叶又陆续看到了供奉不知名神祉的红色鸟居、孤零零的墓碑,被水泼湿且绑着草绳的大石头等等。没多久这些东西也不见踪影,取代的是赤朽叶家分房的红色宅院映入眼帘。宅院屋顶铺着红瓦,篱笆上挂满枯朽的红叶,由于地处山风交界之处,红色的篱笆全被山风吹歪。像是指向山下的无数只箭头。这时一阵强风袭来,将花轿吹得倾斜,暗红色的红叶在空中狂舞,彷佛溅起的血花。这股强风像是在说「不准靠近!快离开!」有着自身意志似的固执地想吹倒花轿,那股力道就像有个巨人正伸出无形的手指在推着。迎亲的鼓乐越来越小。老爷爷手中的海螺被风卷走,吹落坡道上。铜锣也被吹走一个,再也无法敲出声响。连笛子也被风吹断,只能呼呼吹出风声。赤脚扛着圆形花轿的壮丁们发出吼声,簇拥着花轿奋力往上走,乐手赶忙抛下手上的乐器,上前帮忙抬花轿。但风势越来越大,连分房的男仆们也跑出来帮忙,紧接着从各栋红色屋舍陆续走出帮手,连一些身材魁梧,绑着吊袖绳的女佣也加入推花轿的行列。众人口中一齐「嘿咻!嘿咻!」喊着。洪亮的口号声响做云霄,似乎想将强风吹散。 新嫁娘呀嘿咻嘿咻 八岐大蛇呀嘿咻嘿咻 听着外面的口号,万叶的头都晕了,她没想到原来嫁人是这么一件劳师动众的事。不知不觉间,她也眼着抬轿的唧夫一起喊起口号,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八岐大蛇,但在强风肆虐的现在,她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就在大家「嘿咻嘿咻」声不绝于耳的同时,花轿的天花板被震坏,轿门也碎了,不久就连轿底也脱落,一身盛装的万叶只好下轿用走的。她踩着金草鞋,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嘿咻!嘿咻!」爬上坡。 山风总算停了。 簇拥着万叶上山的迎亲队伍低声说着:「拜托……拜托……」他们的祈祷宛如一波波声浪,一边说一边退下。万叶还听到其中有人说出「怨灵退散」几个字,但她无暇回头观望,忙着打理歪掉的盖头、凌乱的礼服。最后,她轻脆地踩响金草鞋,穿过赤朽叶家的大门。 懂事以来,万叶经常仰望这栋耀眼的红色大宅,宅邸的庭院宽阔。尽头耸立着红光闪闪的大宅。敞开的大厅里,可见巨幅的拉门,上面绘着波涛汹涌的日本海,红色鲷鱼群畅游其间。视力绝佳的万叶曾从山下看过这幅画,不过也可能是在幻象中看到的。此刻,华美的拉门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迎接万叶的到来,除此之外,不见任何人来迎接。万叶有些困惑,感到呼吸逐渐困难。她一个人站在玄关外,片刻之后,一对男女轻飘飘地出现在庭院里,彷佛从天而降一般。他们笑着对眼前这个没了花轿的新娘子说:「总算到了,辛苦你了。」 万叶忙转过头去。看到三年前曾在茶屋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也就是她未来的夫婿。他和从前一样蓄着长发,有着细长双眼和鲜红薄唇,身材高瘦,手脚很长,穿着丝衬衫和黑色晨礼服。手上还拿了一本读到一半的厚书。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个长得像财神惠比须的阿辰,今天她换上了隆重的日式礼服。 阿辰一派轻松地说:「你果然办到了,真不傀是山里来的孩子。」她拍了拍手后,顿时拥入许多宾客和仆佣,着手准备喜宴。 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万叶,和曜司并肩行了婚礼,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酒宴中,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堆亲戚。实在让她眼花瞭乱。 一直到日落时分,万叶才发现不对劲。她留意到宾客似乎多得出奇。 刚开始万叶以为喜宴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族,还邀请了一些工人,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那些工人只不过是幻影罢了;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在未来因公丧命的工厂工人。万叶看到一个熟识的工人,不过看上去要比现在的他老一些,对方少了一只手,在席间走动着。他发现万叶在看他,想跟她打招呼,才发现自己的手断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轻工人。在万叶注意到的同时,他们的身体也起了变化,不是半个身体烧焦了,就是失去了一只脚。万叶也知道制铁厂里经常发生事故,很多人今天还工作得好好的,隔一天就失去谋生能力。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来会因公受伤或丧命的人。一直静静喝着酒的曜司注意到万叶的眼神不寻常,问说:「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