鹈饲似乎已经事先交代过女佣——“真不好意思,老爷说今天晚上不见客。”说完,她立刻想要关门。“别这么说,至少在玄关……”又一从年轻女佣的旁边硬挤了进去,大大咧咧地走向玄关。“鹈饲教授!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财前来向您请安! ”他的声音响遍了整间屋子。屋内有了动静,鹈饲夫人出现在玄关。“夫人,这么晚打扰真不好意思,我们一下飞机就匆忙赶来,想要在玄关向鹈饲教授打声招呼,并向他致歉。”鹈饲夫人鼓着腮帮子摆出一张难看的脸。“如果是这件事,我先生刚才应该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今晚不想见你们。如果有事的话,请明天去办公室找他。”“这就要麻烦夫人您通融一下了,虽然我十分了解深夜上门拜访很没礼貌,但实在很想要见到鹈饲教授,哪怕一下子也好,就让我这把老骨头见他一面吧……”他低声下气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玄关的石台上。鹈饲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说,我这就去转告,请在客厅等一下。”说完,她便走了进去。十二三叠大的欧式客厅里放着一套豪华的沙发和装饰柜,装饰柜旁,挂着教授选举之前财前所送的画家染井的作品。又一似乎也发现了,他五味杂陈地看着染井所画的巴黎圣母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鹈饲医学部长苦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财前立刻跳了起来。“你们这种强人所难的见面方式真让人生气,不管有什么话,明天早晨到我办公室来说! ”鹈饲的声音充满怒气。“对不起,虽然我很清楚一定会惹您不高兴,但我非要在今晚见到您不可。在羽田机场时,《每朝新闻》的记者拿了明天的早报给我看,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于是,立刻转搭日本航空的班机赶回大阪。”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又一在一旁赶紧补充。“教授,虽然他有所顾虑,不敢在深夜造访您,但我说服了他,此刻分秒必争,是我硬拉着他上门的。总之,请您先听一下当事人的说法。我也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女儿的电话,说是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书状,简直是晴天霹雳! 听说刚才在羽田已经变成媒体炒作的话题,更是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又一一副缩头缩尾的样子。鹈饲则气得满脸通红。“我才伤脑筋呢! 傍晚的时候,《每朝新闻》的记者要求见我,毫无预示地告诉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像他要求我对此事发表意见时,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吗?校内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选举时,我大力推荐财前。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使反对派蠢蠢欲动,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立场? ”“我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样的麻烦,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很对不起。”财前低着头。“麻烦? 对不起? 你难道以为嘴巴上这么一说就没事了吗? 我推荐你当“是,所以……”“所以什么? ”柳原想说自己曾经在财前教授出发前报告过氯霉素没有效果,希望他下达新的指示,但他被财前的威势吓倒了,立刻住了嘴。“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吗? 不需要像杲瓜一样死守着我出发时的指示,为什么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过,金井副教授说虽然不太像术后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动手术后认为没有转移到肺部,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暂时按财前教授的指示再观察一下。”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镜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镜,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责任,但现在去厘清是谁的责任已经于事无补了。那为什么会要特地告诉病人家属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这不是容易使他们产生误解吗? ”“不,不是我们特地告诉他们的,是因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没有隐瞒,他们都知道了。”“是谁负责解剖的? ”“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亲自执刀的。”“什么? 大河内教授执刀……”财前顿时一片茫然。“你怎么老是做这种对我不利的事。不管是术后处置不懂得见机行事,还是解剖的问题,你根本没有尽到主治医师的责任! ”财前咬着嘴唇,怒目切齿地说道。“教授,我曾极力安抚家属,但可能是因为病人突然死亡,家属对死因有所怀疑,进而对我们的处置产生质疑,刚好里见副教授出现,就劝他们做解剖。”“里见? 为什么要让其他科的副教授说三道四的? 你这个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后处理得漂亮,现在我就不会成为被告了! ”财前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病历丢向柳原。他的体内涌出一股无法克制的震怒,几乎失去理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向柳原发脾气的时候,必须拉拢他……财前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什么用,关键在今后。现在,不仅医局里,整个医院的视线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为举止要格外自重,了解吗? ”“我该怎么办? ”柳原不知所措地问道。“我会仔细思考后,再具体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件事,关键看你我怎么做,而且也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所以,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绝对错不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财前似乎在暗示什么,然后,他走到柳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原微微点了点头。“了解就好。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柳原鞠了一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柳原一离开,财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两三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出教授室。一走出教授室,五六名医局员正在相距10米的地方聊着天,但他们一看到财前,立刻慌慌张张地走开了。如果没有这场官司,全体医局员应该会在玄关列队迎接自己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凯旋归来。想到这里,财前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当他走在走廊上,遇到各科医局员或hushi、病人时,他们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今天早报的事,恭敬地行礼打招呼,但一旦擦身而过,便立刻向财前投以好奇的眼光,窃窃私语着。财前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快,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来到第一内科副教授室门口,财前没敲门就推门而入。伏案工作的里见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看到是财前,便出声招呼。“呀,你回来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张椅子给财前。“我回来了。昨晚刚回来,听我们科的柳原说,我不在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多谢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电报都收到了,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他把在德国买的万宝龙钢笔放在里见面前。“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里见使用的钢笔已经很旧了,他立刻接过来道谢。“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怎么会突然登那种东西? ”他关心地问道。“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晴天霹雳,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打电报到巴黎,要我速回国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家属准备告我了? ”“不,如果我知道的话,措辞会更坚定。我打电报给你,是因为死因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医生应该负起责任,尽可能赶快回国,由你亲自安抚家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电报实在没把话说清楚。”“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家属他们要告我。但我听柳原说,是你热心地劝说家属做解剖,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术时,我们告诉家属是局部性的贲门癌,保证可以治愈,但手术后情况却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医生有责任告诉家属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同时,医生也可以在解剖后,严肃地检讨、研究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是否正确。所以,我才会劝他们解剖。”里见的口气十分平静。“里见,你这种天真的想法却成为我沦为被告的开端,或许你是完全出于善意,但我也可以认为是你想要陷刚当上教授的我于不义。事实上,的确有人认为你看到我从国际外科学会回来,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财前语带揶揄地说。里见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何必说这些? 你应该更谦虚、严肃地检讨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问题,事实上,就是因为你没有为病人肺部的阴影做进一步检查,才会……”他话才说到一半,财前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话要小心点! 我的处置到底有没有错,法官会裁定,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的。况且,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张x 光片的问题,今后在这件事上,请你不要口无遮拦! ”财前盛气凌人地撂下这句话,不让里见继续说下去便气冲冲地走出门外。在新町料亭鹤之家的和式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财前五郎、又一正神情紧张地围着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律师。财前五郎背向壁龛,坐在河野律师的对面,一五一十地叙述着从佐佐木庸平初诊时到手术、术后以及死亡的过程。河野律师听着财前的陈述,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等财前说完后,再度细看摊在桌上的书状。“原告是针对医生在手术后的处置上缺乏注意,也就是怠慢注意义务,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加以治疗的医疗疏忽提出起诉,这个问题有点伤脑筋。事实上,应该在对方提出起诉、被媒体炒作以前,就用和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是个中翘楚。“刚才我也已经向您报告了,刚好我去国外出差,我连病人死了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家属的行为。对方事先完全没有和我进行任何沟通,就这么突然告上法院。所以,只能靠胜诉证明我的正当性,请您务必伸出援手。”财前用和对待里见和柳原时迥然不同的恭敬态度说道。又一也在一旁帮腔:“律师,对方根本对医学一窍不通,他们哪懂什么怠慢注意义务或是误诊。一直以来,医疗纠纷的官司铁定是医生这一方胜诉,所以,请您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河野律师抖动着魁梧的身体笑着。“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最近的医疗纠纷官司没这么简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确只要是医疗纠纷的官司,必定对医师有利。但战后,病人对医学知识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会对医生的诊疗产生质疑,再加上权利主张意识抬头,现在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打赢医疗官司了。我看了这份书状,发现对方也.下了很多工夫,很精准地抓住了医学上的问题点,况且,对方应该有相当的把握和胜算才会告国立大学的著名教授。”他。直言不讳地说道,但财前似乎并不认同河野律师的话。“即使一般民众对医学知识的了解程度有所提升,但原告毕竟是医学方面的门外汉,即使主张医生有注意义务的怠慢和误诊,也无法证明。审判讲究的是证据,不管再怎么强烈主张,如果没办法举证,病人还是处于弱势,不是吗? ”“不,最近法院的思考逐渐趋于对病人有利。例如,在举证责任分配这一点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以前发生医疗事故时,都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判断医生是否有疏忽,即使病人主张医生有疏忽,但却很难举证,因此,一直以来都是对医生有利。但在最近,只要有足够的事实可以推测医生有疏忽,医生就必须负起举证的责任,医生必须证明自己的诊疗行为没有疏忽。这对医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设病人具有特殊的体质,或是发生不可抗力的意外,即使专业医师也很难举证。况且,因为诊疗记录、症状日记等书证是由医生自己写的,参与诊疗的hushi由于是和医生比较亲近的人,因此,这些书证和人证的证词价值也不如第三者的证词。所以,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河野律师若有所思地说道。一直保持沉默的鹈饲终于开了口。“河野兄,你不要吓我们。这次的事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万一败诉的话,不仅会影响本校的校誉和权威,对医院整体的诊疗工作也会带来极大的困扰。病人会毫无理由地对医生的诊疗产生怀疑,即使因为不可抗力导致死亡,也会追究医师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只有胜诉,才能还财前教授的清白、维护本校的名誉。我会安排权威的医学家、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从医学和诊疗角度举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无过失。你曾经在战前参与过喧嚣一时的医疗纠纷案,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拜托的人,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为本校尽一份心力。”鹈饲很诚恳地拜托着,而财前则表现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河野律师,拜托您了! 如果没有您的助力,即使原本会赢的官司也会打输。这样的后果不仅会影响到我,也会对鹈饲医学部长的立场造成极大的困扰。”“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只是希望各位了解,这场官司没这么简单,并没有完全拒绝接这个案子的意思。”河野摆出大牌律师的架子。“财前先生,对于原告的书状,你可以从医学的角度举证自己身为医师并没有过失吗? ”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当然,这毕竟是我专业的领域,我绝对有自信可以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证明。例如,在术后处置的问题上,刚才已经大致向您报告过,要说得更详细的话……”他正想要进一步说明,河野律师立刻制止:“不,不必在这种酒席上说。请你搜集好有助于证明你的见解的学说以及文献后,我们择日再谈,然后再针对原告的书状写答辩书。通知书上写着,要在8 月7 日以前将答辩书提交到法院,在此之前,你我要狠下功夫,真的狠下功夫地去完成这份答辩书。”他的语气很含蓄,财前立刻端正姿势。“您是大阪律师协会的会长,又对医疗纠纷的官司这么熟悉,您愿意接下这个案子,我一切都放心了。”他低头致意。又一马上为河野律师斟酒,并要求与他干杯。“律师,您救了我们! 您肯接下这场官司,我们就稳如泰山了! ”鹈饲也抿了一口酒。“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河野兄不肯接这个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拜托谁。请务必帮财前打赢这场官司! ”“当然。是你鹈饲医学部长从中牵线、委托的案子,即使是为了身为大阪律师协会会长的我自己的颜面,我也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 原告的律师关口在律师协会虽然算是‘在野党’那边的,但属于青壮实力派,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到他踌躇满志的一番话,又一猛力拍了一下大腿。“这番话真让人放心!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也要竭尽全力,钱的事您不用担心! 就先谈一下费用问题吧,律师费100 万,如果我们赢了,再付300 万,怎么样? ”鹈饲满脸惊讶,但河野律师却轻松地说:“可以,应该差不多”“律师,那要赶快找有力的证人哪。”又一性急地催促着。“不,我们向法院提交针对原告书状的答辩书后,原告和被告的代理人,也就是律师会被叫到法院,确认书状和答辩书的内容,可能会要求相关的书证,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还只是书面陈述而已,这称为书面审理。在这个阶段,只是双方律帅的交锋,之后,才会开庭传唤证人和当事人。”“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会开庭? ”“如果是集中审理的话,在提出答辩书约两个月后会开庭讯问证人。这些事就交给我办吧,既然我已经接下这场官司,就攸关我的声誉,我会全力以赴。”河野律师满面红光地说道。第十九章财前独自坐在庆子房间的窗台旁,眺望着窗下潺潺的长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不禁思绪万千。和河野律师再三讨论后,已经完成了在医学上完美无缺的准备文件,整理好所有的书证。在申请证人方面,也安排了无懈可击的阵容,严阵以待。然而,财前心底仍然不时涌现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绪。即使在与河野律师仔细推敲之际,或是在医院诊察病人、在家和岳丈又一或妻子说话时,甚至像这样在庆子的公寓,财前都无法摆脱自己将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压迫感。然而,他表面上却得装出内心没有一丝动摇的镇定态度。自从出国回来的那天晚上起,一天24小时都必须如此勉力维持,这份紧张感已经让财前感到极度疲劳。他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将头往后仰,闭上双眼,耸着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门被打开了。“咦,原来你先到了。Sorry ,让你久等了。”庆子一身绿色套装的修长身体靠近财前,但财前并没有一如往常地搂住她的腰,反而默默地点了一根雪茄。“怎么了? 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样子。”“当然累了。这阵子几乎每天都要和律师讨论,绞尽脑汁,在医院又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看门诊、主持住院病人的会诊、动手术。我都快累垮了,好几次在手术时都觉得头昏眼花。今天下午做完一台手术后,我就马上离开了。”“看来,即使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照样有人排队等你动手术。”庆子十分惊讶。“那当然。我只是被一个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家属告而已,是非黑白要等判决才知道,况且,来找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认为有食道外科的问题就要找财前教授,这等于是一种信仰。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打赢这场官司,只要我赢了,谁都不敢再哕嗦什么! 财前极力眨着因为疲劳而充血的眼睛,庆子站着俯视财前的脸。“不要这样眨眼睛,看起来一副穷酸相。我认识的财前五郎教授是个精神像钢铁一样强韧的外科医生,有一双像机器一样精密的手,绝不会被任何事打败。你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满脸愁容。”“安排是安排好了……”庆子睁大眼睛听着,然后插嘴说:“虽然已经安排得天衣无缝,但仍然放不下心,觉得心里不安,对不对? ”庆子似乎可以看透财前的心思,财前默默地转过脸。庆子从洋酒柜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调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学校内的情况怎么样? ”“我已经好好叮咛过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了,所以,我们医局里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门诊和其他的一切也都很顺利,但其他科的教授表面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一副绅士的样子,但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尤其是在教授选举时和东教授搅和在一起、输得一败涂地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帮人,趁机煽动鹈饲反对派,带头要求我辞职,不过这被鹈饲医学部长挡了下来,说一切等判决结果下来再说。这一次,鹈饲医学部长不仅帮我找律师,其他方面也帮了很大的忙……”财前难得如此感慨万千。“那当然哕。他明年还想选校长,你是在鹈饲教授的支持下才当上了教授的,如果判决结果还没下来就让你辞职的话,等于是鹈饲派势力的败退。所以,鹈饲教授和你在一条船上,他是为了自己而袒护你,你大可不必对他心存感激。”庆子说得理直气壮,“明天第一次传唤证人时,你这里会有谁出庭? ”“明天是由曾经照顾那位死去的病人的hushi和金井副教授出庭。”“金井副教授吗? 他以前是东教授的嫡系学生,你是为了安抚医局内东派的人,才升他当副教授的,让他出庭没关系吗? ”庆子有些担心地问道。“没关系。在我出国时,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责任,他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我也再三提醒他这一点,这点倒不必担心。至于那个hushi,根本不需要我去向她晓以大义,护理长说什么,她就会照着说。”“你做事还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医师柳原、金井副教授,还是hushi,都已经打好了预防针。还有呢? 可能会做出最关键证词的里见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那里也已经安排好了吗? ”“目前还在静观其变,他们比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财前的语气忽然变得特别沉重。“这种时候,大河内教授那里可以暂时静观其变,但应该主动对里见副教授下工夫。他和别人不一样,对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误诊了病人。”“别胡说八道! ”财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声,连续喝了好几口威士忌。庆子也默不作声地喝干杯中的威士忌。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满腹不安而又无处宣泄的财前,和以旁观者的冷静态度观察一切的庆子之间,飘荡着一股未曾有过的不自在和冷漠的气息。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刚才还在眼前的长堀河河面被吸进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筑物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灯光。庆子不知道喝完了第几杯威士忌:“你老家的母亲怎么样? 她一直希望你可以当上教授,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生这种事,她一定觉得很痛心。”庆子推测着说道,财前马上变得愁眉苦脸:“我已经写信给我母亲,要她不用担心了。在法院判决前,也不要来大阪,只要相信我,乖乖地留在乡下就好。她也回信说知道了,她会相信我。就算为了我母亲,我也要打赢这场官司……”说完,财前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那,‘海怪’大爷和杏子夫人的近况怎么样? ”庆子故意改变了话题。“那两个人虽然前一阵子紧张得要命,现在却觉得只要敢撒银子,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河野律师不愧是大阪律师协会的大人物,虽然律师费贵得惊人,倒是真的很能干。而且,河野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也动了起来,几乎调动了整个事务所为我奔波。我要靠河野律师和‘海怪’的力量摆脱目前的困境,尤其是我和河野律师已经讨论到彻底得不能再彻底的程度了。”财前用和谈论母亲时完全不同的语气说着,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常常报喜不报忧,不仅是对‘海怪’大爷,就连对杏子夫人也没有说实话吧? 我相信,甚至连必须据实以告的律师,你也没有告诉他关键的部分,只挑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就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分真话,你这个人,真是彻头彻尾的无情……” ’财前没有理会庆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挑灯夜战的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关口律师正在向佐佐木良江和信平说明明天开庭的相关事项。“迄今为止,原告和被告律师在经过六次书面审理后,已经归纳出双方的主张,明天就要开始传唤证人。争论点在于我方当初追究的医师在术前、术后的注意义务怠慢,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这两点,但这需要实际经历、观察到整个事件的第三者作证。审判都要靠举证,如果证人无法举证,无论再怎么主张都是白费。所以,作为原告第一位传唤证人的佐佐木信平先生一定要好好表现。”他叮嘱着,信平却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律师,我连法院的门都没进去过一次,更不要说当证人了。虽然我相信正义在我们这一方,但想到明天就要开庭,我总觉得很不安、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没关系,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但你不用担心。出庭时,在面对审判长宣誓要说实话后,就开始对第一个证人,也就是你进行讯问。首先由我作为原告的律师问你有关佐佐木庸平死前、死后的情况,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要根据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就可以了。在我讯问结束后,就轮到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这才是关键。因为,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一目的是为了推翻我方的证词,将证词引导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所以,你一定要静下心,仔细思考对方问题的意思后再回答,尤其当对方讯问有关医学的问题时,除了我们之前多次讨论的内容以外,你绝对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法官会一言不发地听原告、被告的律师对证人的讯问,判断哪一方正确。如果你中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计,说了不该说的话,等于是被对方抓住了把柄,会影响法官的自由心证,导致对我方的不利,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听到这样的话,信平的表情充满不安。“我会陪在你旁边,你不用担心,只要保持平静就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我们申请的医院方面的证人。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医院方面的证人,一旦法院同意我们的申请,传唤证人到庭,对方就不能拒绝。所以,医院方面的医生也可以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他们的证词却不一定如我们所愿。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是我们原告方面申请的最重要证人,你们曾亲自拜访过他,请他来当我方的证人了,对不对?”关口律师问道。佐佐木良江和信平互看了一眼。“是,星期天时,我们去法圆坂国民公寓拜访了里见医生,他虽然对我们提出起诉感到十分讶异,但我们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为了安慰我那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丈夫在天之灵,也为了平息我们内心的痛苦,才决定要提出起诉,他表示能够理解。所以.他答应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当我们要求他做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时,他说:‘当作为证人被传唤时,我当然会出庭,并基于我的立场,提供所有有关医学方面的证词,但我的证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我只是作为一个医生说出事实真相而已。”’“说出事实而已……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关口律师似乎无法揣摩里见话中的含义。“没错。我和我大嫂一起去找他,原本希望他可以明确表态,所以又追问了他一次,但他没有再回答。看他那样子,我想应该是受到了大学高层的压力。”信平对里见缺乏信心,良江却摇着头。“里见医生不是这种人。他真的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才会不轻易承诺,只能这样回答我们。里见医生说不会偏袒任何人,会说真话,就代表他会做出对我们有利的证词,我绝对相信他。”良江对里见百般信任。关口律师玩味着良江和信平对里见完全不同的看法,思考了片刻。“就照佐佐木太太说的办,我们要相信里见副教授。毕竟,除了里见副教授以外,我方并没有有力的证人,轮到他出庭还有一段日子,改天再去好好拜托他。另外,我们还向法院申请了另一位医院方面的证人,就是进行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作为我方的证人,你们有没有和里见副教授谈过? ”听到关口律师这么一问,信平一脸的歉意。“关于这件事,我们对他说,像大河内教授那么了不起的教授,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们去拜托时,他只说:‘大河内教授是我在病理学研究室时的恩师,无论在学术和人品方面,都是我最尊敬、最信赖的人。’里见医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根据我的调查,大河内教授曾经获颁学士院恩赐赏,学术成就超过了浪速大学的校长和医学部长,但有这种头衔的人并不代表人品一定优秀,于是,我去问了两三位报社的记者和医事评论家等立场比较客观的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河内教授是为数不多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之士。因此,即使是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发生的医疗事故,他也不会做出歪曲解剖事实的证词。但这种人往往个性古怪,不懂得通融,对于解剖记录以外的事——比如,他不会从解剖记录引申出对我方有利的推论;相反地,当形势对被告财前不利时,他也会避免任何推论。也就是说,除了严格公正的解剖记录以外,他不会谈任何别的事。因此,如果我们想要勉强他说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反而会惹恼他,我会好好研究该怎么讯问他。”关口律师说。他瞥了一眼时钟,再度叮咛信平:“今天暂时讨论到这里。由于这次事引起了社会上很大的反应,再加上这次是民事审判中前所未有地采取了集中审理的方式的,所以,明天开庭时,一定会有许多旁听者和媒体记者来采访,你绝对不能紧张。对方律师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你一紧张,很容易在反对讯问时中了他的圈套,你回答时要格外小心。”“我知道了。当他问我那个叫财前的医生的事时,我一定要说得他再也当不成医生,但如果问我医学上高难度的问题或是无法判断的问题时,就光瞪着他不说话。”关口律师整理着桌上摊开的资料,说:“明天上午10点开庭,请你们9 点20分到我的事务所去。你们是第一次去法院,我和你们一起去。况且,对方是大牌律师,我想早一点去,至少要一开始就不落人后。”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年轻律师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斗志。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旁听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员工和一般旁听者之外,浪速大学医学部的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班底特别引人注目。在媒体方面,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可见这场官司在社会上已经受到极大的关注。面对审判长席的左侧是原告代理人席,右侧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听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分坐左、右两侧,他们的两侧分别坐着原告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证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hushi石川千代子。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着地上,而财前五郎则很清楚旁听者和新闻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着,他十分在意坐在身后第一排的岳丈又一以及后面四五排位置上刚好和里见坐在同一排的庆子。鹈饲医学部长为了表现出自己对这场官司的信心,故意没有现身。10点一到,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法官席后方正面的门打开了。“起立! ”随着法警的口令,全体起立迎接法官。穿着法官制服的审判长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着,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后,所有人也都坐了下来,法庭内鸦雀无声。花白头发、眼神锐利的审判长环顾法庭后,宣布:“现在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原告、被告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副教授、hushi石川干代子三个人站起来走上前去。审判长对三人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进行了分别讯问,三人分别报出了各自的身份。“你们将作为证人接受讯问,在宣读宣誓书后,分别要签名、盖章。在宣誓后,如果作出虚伪的证词,就构成伪证罪,将受到处罚,所以,请你们要说实话,了解了吗? ”审判长交代后.佐佐木信平代表三个人官读了官誓书。“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信平低声读完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名、盖章。审判长接受宣誓书,转向代理人“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信平低声读完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名、盖章。审判长接受宣誓书,转向代理人席:“先讯问谁? ”原告律师——即原告诉讼代理人——关口站了起来:“先讯问我声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讯问原告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请被告证人金井达夫先生和石川干代子小姐先在过道上等候。”金井副教授和hushi石川千代子走到过道上,佐佐木信平则站在证人席上,原告律师开始对原告证人进行讯问。“请问证人认识原告的佐佐木良江女士、佐佐木庸一、佐佐木芳子、佐佐木勉吗? ”“认识。佐佐木良江是我去世的哥哥佐佐木庸平的妻子,庸一、芳子、勉是我的侄子和侄女。”“你认识财前被告吗? ”“认识。他是帮我哥哥佐佐木庸平动手术的医生。”律师按规矩问了证人和原告及被告的关系,证人也如实做了回答。“佐佐木庸平先生于昭和三十九年(1964)6 月20日,因为癌性肋膜炎死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对不对? ”“对,没错。”“佐佐木庸平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去浪速大学医院就诊的? ”“他在去大学医院前3 个月左右,就觉得胃很不舒服,虽然去附近的诊所看过,但一直都不见好转。4 月底的时候,才去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检查。”“初诊时是由谁诊察的? ”“第一内科的里见医生。”“他诊断是什么病? ”“在做了内科的精密检查后,初步诊断为慢性胃炎,但里见医生推荐我们再去给外科的财前教授检查一下。”被告席上的财前立刻提高了警觉,关口律师瞥了一眼财前。“财前被告的诊察结果是怎么样的? ”“根据透视和照x 光的结果,他认为是极初期的贲门癌,如果不及时根治,情况会持续恶化,所以叫我大哥赶快动手术。我哥哥于是立刻住进医院,接受了手术,但在手术后第22天就死了。”“手术时,你在场吗? ”“不,我在做针织品杂货的生意,那天刚好是我店里盘点的日子,手术当天我并不在场。第二天我去探病时,他身上的(被禁止)效已经退了,一直吵着要喝水,但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错。”“在手术时执刀的财前被告在手术后立刻去国外旅行了吗? ”“对,在我大哥手术后第9 天就出国了。”“放下手术后病情不稳定的病人就出国的行为,的确让人觉得不负责任,但之后交给谁来负责了? ”“一位叫柳原医生的年轻助理。”“所以,你是不是认为出国前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缺乏诚意? ”被告律师——被告诉讼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议:“审判长! 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属于诱导询问,请予以驳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应该有指责被告的言论! 请审判长加以提醒。”审判长立刻警告关口律师:“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的确属于诱导讯问,请收回。”“好,我更正。你认为财前医生在出国前的态度怎么样? ”“他从手术前就显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属也可以感受到。手术后也不闻不问,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大哥。当我大哥呼吸困难的症状发作时,即使我们要求他来诊察,他也以抽不出时间为由,从没有来探视过。”“你们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后会死吗? ”“不,财前教授说,这是早期发现的癌,只要动手术就没有问题,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而且,还说手术十分成功,我们根本没料到他会死。虽然他对我们保证,但没想到我大哥还是死了。我大哥并不是原本就无药可救才死的,而是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毫无诚意、不负责任的诊疗方式夺走了他的生命。让他48岁的妻子,以及年龄分别是19岁、16岁和14岁的三个孩子必须面对不幸的未来,也使得在佐佐木商店工作的43位员工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安。这个医生的行为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幸和损失,我们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并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社会上遭受医生误诊而忍气吞声的众多病人和家属伸张正义! ”信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我讯问完了。”关IZl 律师结束了讯问,审判长看着被告律师。“被告律师,你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是的,我要进行反对讯问。”被告律师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一脸担心地看着信平。河野律师玳瑁镜框下的双眼瞥了信平一眼。“你的职业是针织品杂货商,生意会不会很忙? ”“我做的是针织杂货的批发和零售,最近因为人手不够的关系,店里很忙。”“那很好。但你看来对佐佐木庸平先生住院后的情况很了解,你一直都在医院陪他吗? ”“不,我大嫂佐佐木良江在医院陪他,我只是去探病。”“你去探了几次病? ”“手术前一次,手术后常常去。”“那么,在手术后、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一星期内,你去探了几次病? 多久去一次? ”“好像是两天去一次吧……”“你去探病的时间都固定吗? ”“没有,我都挑了店里不忙的时候去,时间不一定。”“你刚才的证词中,很详细地描述了财前教授的看诊态度,那都是你的所见所闻吗? ”“不,是我大嫂告诉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所以说,大部分都是听说的,对吗? ”河野律师立刻抓住了信平话中的小辫子。“所谓证词,就是证人说出他亲自看到的、听到的事,你知不知道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传闻缺乏可靠性,无法作为证词? ”信平的表情渐渐僵硬,瞠目结舌。河野律师的提问达到了反对讯问的效果,便说:“我的讯问结束了。”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审判长在笔记上记录着什么,似乎在整理原告、被告律师的讯问内容。“本庭没有问题要讯问证人佐佐木,请下一位证人出庭。”审判长命令法警道。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西装站在证人席上。“被告律师,请开始讯问。”审判长对被告律师说完后,河野律师用完全不同于刚才对待佐佐木信平时的态度,语气温和地询问金井:“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一职,代理主任的工作是什么? ”“就是当外科主任不在时,代替他负起授课、门诊、住院病人的会诊以及医局内的管理工作等一切责任。”“你是什么时候代替主任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 ”“在财前教授去国外出差的翌周,我代替主任会诊时是第一次,之后,会诊时也诊冶过。”“你最后一次为病人诊治是什么时候? 请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6 月20日下午6 点左右,我接到主治医师柳原的报告,说病人的病情发生急剧变化,我立刻赶了过去。当时,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但如果多次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极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5CC ,之后我又指示柳原医生注射强心针,并要求hushi搭起氧气罩,用氧气瓶补充氧气。”“请你谈一下从病情急剧变化到死亡过程的情况。”“在搭好氧气罩时,病人1 分钟的呼吸次数为7 ~8 次,于是又增加了氧气浓度,但他的呼吸次数仍然很少。30分钟后,呼吸变弱,病人不时因为痛苦而扭曲身体,所以,我指示柳原医生注射第二支强心针。但病人的呼吸继而变得断断续续,1 5 分钟后,出现了青紫症状,不久就过世了。”“你认为柳原医生的能力怎么样? ”“柳原医生在昭和三十三年(1958)毕业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进入第一外科医局担任助理已经有6 年,他的工作表现优秀、人品诚实勤恳,遇到重症患者时,即使主任没有要求,他也会主动住在医院待命,在深夜多次探访病人,了解病情,是个很负责任的医生。”“请你谈一下财前教授在出国前的情况。”“通常在出国前,教授都需要张罗出国的准备工作,以及安排出国期间的诊疗、医局内的事务交接等,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大部分人会在出发前5 天就向校方请假,但财前教授只在出发前请假了一天。除了针对出国期间第一外科整体的诊疗作出指示,还详细指示了教授执刀病人的术后处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像。”“那么,财前教授无法按家属的要求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诊,也是因为实在分身乏术吗? ”“对。不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没有时间直接、充分地为任何一位病人看诊。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必须对各主治医师下达指示,由主治医师去负责。”河野律师点了点头:“我没有问题了。”当他回到座位时,由关口律师进行反对讯问。“当时,你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吗? ”“虽然对术后肺炎来说,抗生素的效果似乎太不明显了,但术后肺炎的症状干差万别,况且,财前教授已经指示了相关的处置,所以,我说要继续观察。”“你刚才说,你是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恶化,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时赶到的。当时,排液的胸水情况怎么样? ”“带有红色。”“如果是肉眼都可以分辨的红色胸水,是不是代表早就发生了癌性肋膜炎? ”金井副教授迟疑了一下。“在病理检查报告出来以前,很难百分之百地断定。肋膜炎分为癌性和结核性两种,后者也可能会出现带有红色的胸水。”“是吗? 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专攻的是哪一方面? ”关口律师突然改用恭敬的语气问道。“胸腔外科。”“胸腔外科属于您的专业科目,在诊察过病人两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后,却无法判断到底是癌性的胸水还是结核性的胸水,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关口律师的讯问十分尖锐,金井副教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医师是否曾经和你商量过,或是请求你的指示?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的病情还不是十分严重,而且,财前教授在出发前已经指示过柳原医生,所以,我并没有做什么新的指示。”“你会不会认为柳原医生是按照财前被告在出发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的,也就是说,是财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种程度的失误? ”关口律师穷追猛打。“我无法回答这种问题……”金井的额头上渗着汗珠,被告律师河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审判长! 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明显地充满恶意。”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好,那我换一个问题。你认为病人的病情为什么会突然恶化,最终导致死亡?”“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看顾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动的手术,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样,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是否不应该动手术? ”“这要视肺部转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无法一概而论。但教授亲自在手术前做了检查,判断动手术比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财前教授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我相信他的判断。我刚才也已经说过,我不是癌症专家,无法发表任何专业的意见。”他似乎在拒绝进一步的讯问,关口律师说:“好,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当关口律师恭敬地结束讯问回到座位上时,审判长对金井副教授说:“本庭有几个问题要讯问金井证人。你刚才说,你的专业科目是胸腔外科,并不是癌症,所以,无法明确阐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是。现代医学分得很细,同样是胸腔外科,癌症专业的医生和结核专业的医生,虽然在诊断方法上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因此,我认为在像本案这种会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专业的医师不能轻易发表有关诊疗是否妥当的意见,所以,我不想说一些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小声地商量后说:“了解。关于造成病人死亡的直接死因,原告已经申请浪速大学医学部负责解剖遗体的大河内教授作为证人,下一次将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调查直接的死因。”旁听席上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因为,传唤大河内教授讯问将触及案件的核心,这也是这场官司的关键。接着,负责病房的hushi石川干代子站在证人席上,接受了有关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前后的状态,以及死亡时情况的讯问。但被告一方似乎事先已经充分讨论过,她的证词和金井副教授的证词如出一辙,虽然原告律师关口的反对讯问很犀利,但仍然无法获得任何有利于原告的证词。针对hushi石川干代子的询问结束后,审判长向原告律师关口和书记员确认已经完成了下一次传唤证人的手续后,便宣布休庭。“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下一次将在10月22日下午1 点开庭。”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门诊处的气氛显得慌乱不安。因为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官司将于这一天下午1 点在大阪地方法院开庭,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将担任原告证人,报告解剖佐佐木庸平遗体的情况。除了没有轮到门诊的教授,连轮到门诊的教授和副教授都在正午以前结束门诊,准备前往旁听大河内教授的证词。正在第一外科门诊的财前一早到医院时,就已经敏感地嗅到这种气氛,也为此感到很不痛快。但他表面上却坦然如平常,接二连三地为病人诊察,并不时地瞥着腕表上的时间。当财前为一位胃溃疡病人做完诊察后,佃讲师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教授,时间差不多了……”“啊,已经这么晚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然后,他对身后的年轻医生说:“佃讲师会接我的班,要好好学。”说完,财前便站起身来。财前踏着稳重的步伐走进二楼的教授室,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白袍,按下桌E的对讲机要了份简餐。当三明治和红茶端来时,财前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思考若一个半小时后大河内教授将在法庭上发布的证词内容。病理解剖学报告是将解剖时肉眼观察的情况、显微镜检查、生物化学检查和组织学检查的各项结果做成记录。虽然记录本身是死的,但只要从记录推断临床过程的方法不同,便会产生微妙的差异,进而对判断财前的诊断和治疗是否正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财前很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大河内教授都会遵守身为医学人员的公正、严谨,即使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也不会因同情原告而讲出任何带有私心的证词;同样,也不可能因为财前是自己任教的大学医学部最年轻的教授以及曾有在他的病理学教室内学习过的经历,就会对财前特别通融。财前剩下一大半的三明治,看了一下时钟,还没有到正午。沿着河边走到法院只要十分钟,但财前分分秒秒都感受到时间的逼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和不安。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电话。“喂,是我啦。”“原来是爸,你好……”“一点都不好。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大河内教授的证词。我那么再三拜托鹈饲教授,要他去向大河内教授那里下点工夫,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今天就要开庭了,我怎么静得下来! ”又一恨恨地说。“我也一样。上次和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一起吃饭时,鹈饲医学部长认为最好不要惊扰到大河内教授,既然他这么决定了,也没办法了。”“没办法……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你,也可能会影响到我的财前妇产科! 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要打个电话给鹈饲医学部长,请他去拜托一下大河内教授。”财前似乎可以看到又一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一脸焦急的样子。“不行。经过上次的教授选举,你应该很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了。你还记不记得在决选投票的前一晚,岩田先生和锅岛先生在你的唆使下去大河内教授家请托时,不仅碰了一鼻子灰,大河内教授还差一点在第二天的决选投票时抖出岩田和锅岛的事? 这一次,如果我们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会彻底激怒大河内教授,那就具的一切都完了。”财前压低了嗓门说着,又一也无话可说了。“爸爸,就照鹈饲教授的意思办。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他再三叮嘱。“虽然我不太同意,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就听你的吧。”又一无可奈何地挂上电话。鹈饲拿起桌上的资料,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医学部长办公室,走向病理学研究室。在昏暗的走廊向左转,来到病理教授室的门口,虽然上面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但鹈饲不予理会地敲了门,还没等里面的响应,就推门而入。大河内一脸不悦地转过脸来,一看到鹈饲,露出讶异的神情。“抱歉,打扰你研究,我刚好路过这里。之前你申请的病理学教室的设备预算已经编列好了,所以拿来给你。”鹈饲说完,把资料放在大河内的桌上。“谢谢你那么客气。虽然你是顺路,但也不需要亲自送来。”大河内毫不客气地说道。鹈饲拿起大河内桌上的病理学杂志:“你在这个月的病理学杂志上发表的《对最近的致癌学说——细胞呼吸障碍说的考察》是一篇很有独到见解的论文,我已经拜读过了。”鹈饲露出了感佩之意。“你是专攻老年病学的走红专家,没想到竟会对这种论文感兴趣。”大河内语带讽刺。鹈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今天你要去大阪地方法院当证人吧。”“对,下午1 点开始,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大河内拿起了病理解剖的记录,鹈饲瞥了记录一眼。“临床组所有的人都在关心大河内教授会发表怎样的解剖报告,今天应该会有很多教授和副教授会去旁听。因为,你的证词内容或多或少地会对我们临床医生今后的诊疗行为产生影响。”他不露痕迹地刺探着大河内的想法。“是吗? ”大河内兴味索然地敷衍了一句,白顾自地准备出门。鹈饲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谈了。“这场官司受到社会上很大的关注,也引起广泛的讨论,这已经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而是攸关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了。所以,无论如何,财前教授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大河内转过脸来,尖挺的鹰钩鼻对着鹈饲。“为什么财前一定要赢? ”“如果财前教授不幸败诉,被判有明显的医疗疏忽,浪速大学附属医院40年的信誉会如何? 而且,这将给实际诊察病人的临床各科教授带来很大的困扰……”他的话音未落,大河内教授就说:“教授会选出这种人当教授,就必须负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所认为的名誉和权威,是如何正确追究、明确一个病人的死因。为了包庇财前而做出有违医学、不负责任的证词,才是对本校名誉和权威的更大伤害。”大河内不等鹈饲回答,就立刻说:“我要走了。”说完,他提着大皮包,推开了教授室的门。满头白发、瘦削干练的大河内教授站在证人席上时,比上一次有更多医学人员参与的旁听席上顿时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财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严肃地望着大河内。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教授。审判长把书证放在桌上,按规定讯问了大河内教授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宣誓结束后,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主讯问。”原告律师关口面对着大河内:“为什么会解剖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遗体? ”“因为家属通过临床的主治医师提出了要求。”“是因为死因值得怀疑吗? ”‘·对。但并非只有在对死因产生怀疑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病理解剖。所谓病理解剖,其实是对不幸死亡的病人做最后一次体检,可以详细地观察、检讨疾病产生的原因、经过以及结果,有助于从科学的角度确立完善有关疾病的理论。以外科领域为例,最近由于手术前后的处置技术以及药剂效用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使术后死亡率大幅度降低。但如果仍然在手术时或手术后不幸死亡,就需要藉由病理解剖来确认死因,确认到底是手术的过度侵袭造成的,还是因为偶然事故引发了综合症。”大河内的口气就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这次的解剖重点是探究哪一部分? ”“是针对临床上产生疑问的事项。第一,是胃贲门部的手术是否成功;第二,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的器官第三,导致佐佐木死亡的肋膜炎到底是癌性还是结核性。”“请告诉我们您的解剖结果。”“第一,关于手术是否成功的问题,手术中医生已经将胃完全切除,并采取了将空肠和食道缝合的食道·空肠吻合手术,缝合十分完美,周围完全没有缝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说,手术本身非常成功;第二,关于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器官的问题,虽然癌细胞没有转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叶部有像小指头一样大的癌组织,并且周围有三个米粒大的癌转移灶;第三,关于导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肿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细胞,所以,我推断为癌性肋膜炎。”“直接死因是什么? ”“是因为并发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积在肋膜腔内,胸水的压迫造成心脏衰竭,进而导致死亡。”“左肺的病灶和贲门部的癌哪一个是原发病灶? ”“胃贲门部应该是原发病灶。因为胃部的癌在病理组织学的分类中,大部分属于腺癌。经调查保存的病人胃贲门部的手术切除标本,发现是很明显的腺癌,肺中发现的癌组织也是和贲门癌十分相似的腺癌。因此,胃贲门部为原发病灶,肺部的癌是转移灶的几率相当高。”病理学家措辞严谨地说明道。“您认为癌性肋膜炎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从肋膜的肿瘤大小、形态以及胸水量490CC 的蓄积状态来看,应该并不是死亡前不久发生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更早之前’大概是指多久的时间? ”关口律师继续追问道。“我无法精准地推算出时间,但我可以断定应该不是死亡前两三天或四五天发生的,应该在更早之前。”“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虽然您无法精确推算时间,但可以断定不是死亡前几天,而是更早以前就发生了。”关口律师为了增强审判长的印象而重复着。“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么? 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会不会是对胃贲门部的手术侵袭导致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 ”“在临床上,针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的确可能会使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但从而也可能是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时间刚好和因为某种契机使转移灶增殖的时间一致,引起转移灶急速扩大。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各种不同的学说,我无法给你明确的回答。”“如果目前还无法确定针对有转移灶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正确,那么,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术本身就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关口律师立刻点到了问题点上。“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数量、部位和病人在手术前的身体状况而定,无法一概而论。外科学者对此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认为有转移病灶时不应该动手术,但也有人认为即使有转移,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接受手术,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必须请教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我明白了,没有问题了。”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问:“被告律师是否需要讯问证人? ”河野律师富态的身躯缓缓站起,他以恭敬的态度开始讯问大河内。“刚才很荣幸有机会聆听您对病理解剖的见解,但我认为解剖尸体必须以家属自觉的要求为前提。据我所知,这次是因为某位医师对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着高度兴趣,才会怂恿家属进行解剖的。这未免太兴趣本位了,您不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冒犯吗? ”大河内斜眼瞪了河野一眼:“关于这个问题,刚才已经谈过了,我不认为有必要再重复。但我可以重申一次,病理解剖是用一个无法复生的生命的死为另一人的生作贡献,这是一种崇高的手段。有良心的临床医生只要对死因有些许的怀疑,就会劝家属进行解剖。而且,在欧美国家,这已经是医生和病人的常识,医院的解剖率高低决定了病人对医院的评价。你刚才说,进行病理解剖只是基于医生对死因的兴趣,我想要告诉你,只有对医学一无所知的19世纪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轻率无知的话来。”大河内的义正辞严让河野律师霎时愣了一下。“请问解剖是在死后几小时进行的? ”“4 小时后。”“我听说解剖愈及时,愈能够获得正确的知识……”“没错。虽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后4 小时不会对解剖的正确性产生太大的影响。”“您可以确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结核,而是癌组织吗? ”“无论是在解剖时以肉眼观察,还是解剖后针对该病灶标本做组织学检验,都可以确定左肺下叶的病灶是癌组织。”“您所说的肋膜炎的症状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只能说,就病理观察来看,并不是死亡之前短时间内发生的,而是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您所说的‘相当一段时间’,可以解释为财前教授去欧洲的期间吗? ”河野律师紧追不放,大河内则瞪视着河野。“我只说不是死前短时间内,并没有说是财前教授去欧洲前或是去欧洲之后。”他语气强硬地顶了回去。“我明白了。最后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根据您的病理解剖记录,上面写着肺叶上有炎症现象。肺叶上出现炎症现象,是不是可以认为是肺炎的症状? ”河野律师问得十分巧妙。‘‘的确,在肉眼观察时和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红色的炎症现象,所以,应该有肺炎症状。”“那也可以认为是财前教授在一开始就诊断出的术后肺炎吗? ”河野乘胜追击。“不,从那个炎症的情况无法判断是术后肺炎,还是与癌性肋膜炎并发的肺炎。”大河内的证词毫无偏袒,骁勇善战的河野律师似乎也对他无计可施了。“好,我没有问题了。”当河野回到座位时,审判长说:“本庭要讯问证人。你刚才说,当有转移灶时,有些意见认为该动手术,但也有些意见认为即便存在某些转移的情况,仍然可以动手术。请你谈一下你的意见。”“我认为,由于目前还缺乏绝对有效的对策可以对抗癌细胞转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则不应该对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袭,但这只是我一介病理学者的意见,我刚才也说过,必须询问实际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对于是否应该动手术的问题,就等临床医生来决定。从病理观察的角度,你对财前被告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 ”“虽然肺部已经有了明显的转移病灶,但他仍然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了手术应该有他的道理,问题只在于他的道理有没有超出必要的范围。但如果是因为手术前疏于检查,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病灶而动了手术,就是缺乏临床医师的注意义务。”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顿时脸色大变。审判长翻开书证,和左右的陪审法官讨论,着。原告律师关口站了起来:“审判长,为了厘清刚才大河内证人认为该由临床医生鉴定的问题,原告方面要申请鉴定人。”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鉴;定人! ”旁听席上的医学相关人员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觑,法庭上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请临床医师作为鉴定人后,鉴定人将表达财前五郎到底有没有医疗疏忽的重要意见。席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财前五郎和又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热酒都快凉了。“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可真不妙……”鹈饲苦着脸说道。又一说:“没想到我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虽然被原告律师在反对讯问时死缠烂打,但金井副教授和hushi仍然按照我们原先讨论的说词顺利过关了,我为这个好兆头高兴没多久,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简直让我吓破了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又一的厚唇上积满了口水,话中带刺。财前五郎慌忙地打圆场:“爸爸,谁都无法预料今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虽然知道大河内教授的证词一定很严格,但最后当审判长问他对我的处置的看法时,他竟然回答是缺乏医师的注意义务时,我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想到他那样的回答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所产生的影响,就让我不安起来。河野律师,你的看法如何? ”他一脸严肃地问河野律师。“是啊。如果大河内教授一开始的证词就偏袒原告,那他这么回答时,审判长或许会认为他是带有某些私人的情感,试图导向对原告有利的方向。但他从头到尾的回答都刚正不阿,连原告律师都苦于无法让他说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所以,他的说词应该会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产生不小的影响。”河野担心地说道。鹈饲闻言立刻发话重振士气: “怎么连河野先生都说这种丧气话? 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你说得对,得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扳回一城。下次鉴定事项的焦点,在千是否该针对有转移灶的癌症动手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将直接关系到财前教授采取的处置方法是否正确。财前教授,请你冷静思考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如何? ”河野一说完,财前显出一副早有准备的表情说道:“这就像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所说的误诊,和病人所说的误诊有很大的差异一样。即使同为医生,也会因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见解而对我的处置有不同的主张;认为即使有少许转移情况,仍然应该切除主病灶的医生会同意我的处置方法,但相反的,认为不应该动手术的就会认为我的处置完全错误。一般来说,少壮派新锐的外科医生比较支持前者,而比我长一辈的老教授则比较支持后者的说法。所以,只要挑选和我立场相同的临床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兼之近年来这种想法已经逐渐成为主流,我想,在下次的鉴定人讯问中,应该会对我比较有利。”“原来如此。那就必须挑选和你的立场相同,并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内教授结论的实力,而且能言善辩的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你有没有具体的人选? ”河野律师问财前,又一立刻插嘴:“我认为,鹈饲教授在医学界人脉广,由他推荐的人选应该更理想。”为了避免五郎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又一立刻适时地抬举鹈饲。鹈饲一边吃着料理,一边说:“当然,以资历来说,我的人脉当然比较广。但这次的官司不是与我的专业相关,而是外科领域,所以,还是先听听财前君的意见吧。”他征求财前的意见,财前考虑了一下。“既然要做鉴定人,最好同样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顶级人物。我看,担任日本外科学会理事的冈山大学田渊教授,或担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以及担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学会会长的九州大学星岛教授,这三位都很理想,他们都对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评价。”河野律师说:“我听过千叶大学小山义信教授的大名,他和你一样,也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其他两位的专业是什么? ”“冈山大学的田渊教授是消化性溃疡方面的专家,九州大学的星岛教授则专攻胰脏肿瘤外科,两人都有十分优秀的成绩。”财前说明道,又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这三个人里面,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样,都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气,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个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鹈饲教授,你看呢? ”“嗯,虽然外界对这个人有些批评,不过,他的外科医术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力派,而且名气也够大。法官毕竟也是人,同样是鉴定人,一定会更相信小山教授的鉴定。”鹈饲表示赞成,河野律师说:“那就决定委托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托他做鉴定人,围内就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势均力敌的人了,这也是给原告心理上的一个打击。”听到河野说此举可以打击对方的士气,又一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真是高招啊! 既然这么决定了,就非要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不可。河野律师,请你尽快带一些礼物,去东京跑一趟,或者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性急地说着。河野律师却说:“不,鉴定人必须注重客观性,所以委托对方这种事时,如果不按正常规矩来,对方会有所警戒,反而容易拒绝。虽然麻烦了些,但还是得先由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鹈饲教授写一份公文到干叶大学的医学部,说是因为这样的来龙去脉,需要仰赖小山教授的鉴定,请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同时,我会从律师的角度和财前教授一起恳切拜托他,一等对方答应,就立刻向法院申请由小山教授担任被告一方鉴定人的手续。”他介绍了事务性的流程,鹈饲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就写封公文给干叶大学的医学部长。我只要说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被病人提出误诊的控告,为了保护大学的权威和名誉,要委托对方鉴定,基于同是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的心理,他应该不会拒绝,大家的立场相同嘛。”又一立刻笑逐颜开。“虽然不知道原告方面会找谁做鉴定人,但绝对找不到像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那么有实力、有名气的鉴定人。看来,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打官司还是要靠实力,什么都要靠实力,哈哈哈哈……”自从打官司以来,这是又一首次放声大笑,鹈饲和河野律师也跟着笑了起来,财前五郎则附和地微笑着。东身穿和服,抱着胳膊,面有难色地听着关口律师说话。关口详细叙述着从接受佐佐木庸平的家属委托为原告辩护后至今为止的审理经过,并不时抬头看着东,似乎想理解他的心情,东叼着烟斗,仍然一脸为难。关口继续说着:“无论是身为律师的我,还是家属都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不了解该找怎样的鉴定人比较适当。所以,我就去拜访将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说他是内科医生,无法推荐讨论有关癌症手术活用性的专家。他向我推荐了您,说您刚从浪速大学退休,目前是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建议我找您商量,所以,我才会在深夜上门叨扰。”当他说明了深夜突然造访的原因后,东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是吗? 原来是里见介绍你来的。你刚才说为了财前的医疗疏忽想要和我见面时,我还觉得很困扰,原来是这样……”他拿起女儿佐枝子端来的红茶润了润喉。关口环顾着东家豪华的客厅,里见家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事实上,我原本是希望能够在和您见面后,委托您帮我们做鉴定,但听说您在决定继任教授的教授选举时,曾经和财前教授有过复杂的过节。按照规定,和原告、被告有利害关系的人,或是曾经有过利害关系的人无法作为鉴定人,对此,我感到很遗憾。”听他这么一说,东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东不解地问道。关口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律师,为了寻找对我方有利的证人和鉴定人,一定得详细调查相关的人际关系。其实,我知道在第一次证人调查中,作为被告证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本是东教授的嫡系弟子,原以为即使他不会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至少应该不会有不利的证词,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那样,他专攻胸腔外科,却说无法光凭肉眼观察百分之百地判断癌性肋膜炎的红色胸水到底有没有癌性,必须等病理检查报告出来才能断定,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关口愤愤不平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