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重新又开动了。在上午九点五十六分,将抵达终点站大阪。去终点站怎么样?危险。那前一站新大阪呢?也很恐怖。京都也危机四伏。虽然置身于大都市当中,容易隐藏自己,但在那里,警察也更加容易相互配合。倘若在车站安排了大量警察,守株待兔,那她就插翅难飞了。在那之前的两站是福井和敦贺,但智惠子不熟悉这两个地方。 七点多,列车即将抵达福井。保洁员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开始整理卧铺。智惠子决定在福井下车。如果那儿也有警察的话就完了,但她决定听天由命。 七点二十三分,“日本海4号”抵达福井。有几名乘客下车,智惠子跟在这些人身后,朝阶梯走去。车站的电子显示屏上说,开往大阪的“雷鸟36号”将在七点五十八分,也停靠入站。智惠子对这班开往大阪的列车产生了兴趣。 显示屏上还说,开往米原的特快列车“加越4号”将在八点三分出发,她决定坐这班车,然后在米原下车,再换成新干线。经过这一番折腾,应该就能躲过警察布下的搜查大网。 她没有走出检票口,特快车票也没有被没收。她径直前往旁边的月台,在候车室坐了下来。目送上行的特快列车“雷鸟36号”离站后,她迅速登上了“加越4号”。 那时,她还没有决定去什么地方。然而,漫无目的的换乘迷惑了警察,结果对她有利。 14 “安冈警官,你在青森,差一点就抓住友竹智惠子了啊。” “虽然十分不甘心,但事实就是这样。媒体对此并没有多大热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一直追她到什么地方?” “我请求京都方面支援,在车站进行监控,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那家伙,当时还不能确认,购买了前往大阪的车票,又中途下车的女人,就是友竹智惠子本人。直到那天下午,从卧铺提取指纹比对后才知道,智惠子曾经就在这班列车上。” “那么,‘日本海4号’的乘务员,是否见过她的脸?” “没有。査票的时候,她说自己正在换衣服,只是从帘子的缝隙中递出了车票。乘务员的记录本上,写着她的目的地是大阪,但也不能排除,她在京都前的什么地方,下车的可能性。多半是福井或者敦贺之类的地方吧。” “又把她跟丢了啊。” “嗯,是的。她比我们棋高一着。听上去或许像在辩解,但我们确实考虑到了,各种逃亡的可能性,大阪就是其中之一。但也不可能请求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的警察,都来予以协助。札幌和盛冈就有人盯防,但结果却一无所获。”安冈懊丧地叹息道。 15 “神崎时枝女士,你有没有认出友竹智惠子?” “没有,当时一点也没有认出来。她是个特别好的人,根本看不出会干那种事。一般来说,交往了那么久,人的性格都能暴露。干我们这一行的,整天迎来送往,见的人多了去了,看人还是比较准的。” “她有没有同你聊过自己的苦恼呢?” “她有时候看上去非常孤独,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我以为,是失去亲人造成的,所以劝她去恐山走走。后来,她向我透露说,自己遭到了丈夫的虐待,还流过产,我这才知道,她身世果然好可怜。” “你觉得她是杀人犯吗?” “我不相信。就算她杀了人,也是逼不得已。我想帮她逃走,我丈夫却向警察告发了她,不过,站在丈夫的角度来说,说出来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我夹在当中,相当痛苦。” “如果你再见到友竹智惠子,你想对她说点什么?” “我会让她逃,赶紧逃。我不讨厌她,反而觉得她跟自己很亲热呢。” 16 眼皮内侧。就像是有刻刀在划刻似的,这感觉真奇妙。 “痒痒,停手。” 感觉明明已经麻痹,眼皮却在被拉伸,被划刻…… 她在睡觉,在做梦。不,这不是梦。睁开眼睛,特快列车正在海岸边行驶。暖和的阳光撒在海面上,有如万点碎金。朝阳的光辉。啊,又一个崭新的清晨。 “我现在……”她看见大海上的陆地。是岛吧?佐度岛?但那岛离本土太近了。海面平稳,两艘小渔船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不对,这儿不是海。是湖边,特快列车中的广播说:“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米原了。” 琵琶湖。对,就是琵琶湖。从福井出发的特快列车“加越4号”经敦贺、沿琵琶湖南下,上座率只有五成。 但她睡过去了。睡着了身体就动不了,完全麻木了。特快列车放慢速度,准时在九点十一分抵达米原。再不起来,车站工作人员就会来叫她了。一旦引起特别关注,就会给对方留下印象。 但她的身体就是动弹不得。无论手上怎么用劲,全身就像死鱼一样,躺在卧铺上。她又睡了过去。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智惠子正独自坐在,好像是公园长椅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卧铺变成了椅子。坐在木椅上,她感到腰痛。揉着酸痛的脖子,她抬起头,微微隆起的山上,看得见城池的瞭望楼。 这是什么地方?公园里的游人熙熙摟攘。眼前有一个日本式庭园,池子对面,是纯日本式的房屋。她站起身,随人流朝出口走去。 迈入昏暗的林阴道,走下斜坡,就看见一个写着“彦根城后门”的牌子。这里是滋贺县的彦根? 交了入场费,登上几段陡峭的石阶,终于来到了瞭望楼所在的广场。进入瞭望楼内,攀上坡度极大的楼梯,来到最顶层。透过纱窗能看见琵琶湖。碧绿的湖面上,浮现出一个小岛。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这会不会是梦呢?” 她在脸上掐了一下,感觉就像捏到了布一样。奇怪。用两手抚摸身体,全身似乎都用绷带裹起来了一样。不会吧,有没有搞错? 游客远远围观着她。大家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一一这女人是怎么了?太恶心了。脑子不会有问题吧?跟弗兰肯斯坦一样。 她羞怯难当,急匆匆地走下楼梯。逼仄阴暗的楼梯中,缠在她脸上的绷带松开了。 她头晕眼花,一个趟趄,差点摔下楼梯,幸亏及时抓住了木扶手,才得保周全。 睁开眼睛,她的头被罩得严严实实。闻气味,这里应该是美容院。 “您好,您是来旅游的吗?” 说话的人语带关西腔,听起来怪怪的。店主是一个爱说话的中年女人。 “是的。” “您从哪儿来?” “东京。” “第一次来彦根吗?” “嗯,来旅游的人很少上美容院吗?”她反问道。 “偶尔会来,因为头发被吹乱了,或者想换个造型。” 她的膝盖旁放着女性杂志。哗啦哗啦地翻阅娱乐新闻的时候,她看到了广告页上的美容整形广告。 整形? 做完头发,望着镜中的自己,智惠子觉得,自己应该去整形。就算警察没有自己的照片,根据“北方归宿”老板夫妇的证言,也能轻松地制作合成照片,或者头像素描吧。最近,头像素描比合成照片,更多地应用在抓捕中。 千万不能大意。她决定马上去整形。 美容整形广告中,有一家大阪的医院,她将医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牢牢记住。 她喜欢彦根这个城市给人的感觉。以彦根城为中心的街道一一即过去的井伊家的城下町——都被保存了下来,但却没有一般旅游城市的浮躁虚华,非常适合生活。她在北地的新潟和青森生活了三年,自然被这座面湖而建的城市,传递出的温暖明快感所吸引。城市虽然不大,却全然没有冷清寂寥的感觉。 她筋疲力尽,投宿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商务旅馆。长途旅行造成的肉体疲惫,和甩掉追踪的警察后的精神愉悦,顿时交织在一起。 她将温水放进浴缸,尽情伸展着双腿。长时间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精神上的疲劳也随之消解。 头靠着浴缸边缘,她静静地闭上眼睛,睡魔袭来。逃掉了真好,没有被安冈刑警抓住真好。 ……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白色房间里。这儿是医院? 与安冈刑警在审讯室的时候,她昏了过去,被送往医院。那个病房跟这儿很像。不,这就是那个病房。时间又倒转了。 我又要重复一遍逃亡的过程吗?新潟、青森,卧铺特快“日本海4号”……时间又退回到三年前,播放键被再次被按下。 我想要按暂停键。床边放着电视,枕边就是遥控器,她按下了开关。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三点十五分。窗帘紧闭。分不清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 打开电视,正播放着熟悉的电视节目。下午三点多,她正欲起身,脸上却传来一阵剌痛,就像要裂开了一样。双手摸上脸颊,那里缠绕着纱布。 “原来我……” 她在彦根住了四天,第五天,她乘车抵达大阪站。距她逃出青森巳经过了五天。给广告上的美容整形医院打去电话,对方称手术很快就能做完,没有必要住院。 医院位于天王寺站附近。她在大阪站下车,乘地铁从梅田前往天王寺。据说医院就在近铁①的阿倍野桥旁。她中途迷路了,只好无奈地往回走,结果又迷路了,到了一个很偏的地方,就像是地球的尽头一样。 ①“近畿日本铁道”的简称,是日本大型民营铁路公司. 她走投无路,只好向别人问路,但眼前的公园中,全是无家可归的人,她只得作罢。她的手提包里,放着从天王寺站前的银行,取出的五十万日元。 取钱前,她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秘密地查看着余额,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百万日元。因为是银行卡,看不到交易明细,但应该是母亲察觉,卡上被取走了三十万日元,于是又增补了上去。 这五十万日元至关重要,绝不能被人抢走了。她紧紧抱住手提袋,避免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仿佛袋子里装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她看到了一条私铁线路,沿着这条线路,快步往北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块写着“美容整形医院”的招牌。 但那儿并不是她要去的地方。仔细查看,招牌上写的是“桥元美容整形医院”。建筑外墙脏兮兮的,旁边还有一家性病诊所。 她累得不行。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她还没决定当天住哪儿。就在这儿做了算了。她想早点接受手术,今天就返回彦根。于是,她推开美容整形医院的玻璃门。 出人意料的是,和外面相比,医院里面干净得多。 “你打算对哪些地方做整形?” “首先是眼睛。第一目的是拉个双眼皮。我因为单眼皮的原因,已经自卑很久了。虽然有人说,这样有日本味儿,但我一直渴望,能拥有双眼皮。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千载难逢,以后不会再有了,所以,我下决心冒一次险。就算脸被割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关系。不过,我不喜欢眼皮肿肿的样子……” “你就没有考虑过微调吗?” “那个时候,微调手术还不普及。就算有,我也不会选这种半吊子手术。我要来一次真正的整形。” “当天就从大阪回来了?” “起初是这么打算的。同医生交流后,我决定采用全切开法。这种手术比较大,还要拆线。我想把鼻子也整了,但因为鼻子本来就很髙,做不了手术,而且,我手上的现金也不够。” “那么,你住院了?” “是的。手术费加一周住院费,总共五十万日元。我不知道这样的金额,是高还是低,但也只能咬牙给了。如果我住在医院附近,那肿着一张脸还能忍受,但如果手术后,不等恢复就离开,走在大街上,肯定会特别引人注意。所以,我就把住院费当成旅馆的住宿费了。住院期间,医院负责饮食,还能避人耳目,其实也挺划算。” “为你整容的医生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没有睡醒一样,但我还是不得不让他给我动手术。我没办法要求更换主治医师。” “那么偏僻的地方的医院,你难道不担心么?” “等待手术的时候,我问护士:‘为什么把医院建在不显眼的地方?’护士回答说:‘道理跟情人旅馆一样。如果建在显眼的地方,客人就不方便来了。别看这里位置偏,女人反倒认为,方便她们偷偷前来。’据说许多女招待和艺人,也是他们的客户,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家在整容圈内部,颇有名气的医院啊。” 她闻到酒的味道,然后听见有人说:“啊,糟了!”然后是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兮兮的气氛。 “谁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交给我来处理吧。” 这句话后,又听见男人的谈话声,感觉就像是一对父子在交谈。亦真亦幻,仿佛就漂浮在云端。 她睡着了。 她感觉眼皮被拉扯,手术刀伸入眼皮。尽管上了麻药,她还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什么地方被动了刀子;她还隐约听见对话声,但那可能只是梦中的幻觉。 醒来时,她躺在病床上。即使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两手是自由的,她摸了摸脸。除了口鼻之外,整张脸都缠着绷带。 这里不是那家医院病房,她没有被警察监视,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倘若这里是那家医院,我又不得不将一切重来一次。逃亡只是一个梦,新潟和青森的生活也是梦,因为明天出院之后,我肯定会被带回警察的审讯室…… 啊,这家整形医院的病床,是反复重放的噩梦的终点。她总算安心了。 住院后第七天的早上,一位自称院长的、六十五岁上下的男人走进病房,语调明快地说:“您今天出院,辛苦了!……绷带可以解开了。” “好的。”智惠子说。 绷带在医生手中缓缓脱落,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的时候…… “脸变了。”友竹智惠子苦笑道。 “你接受了美容整形,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这个意思,是整形失败了。” “手术失误?事故?……” “应该是失误。院长态度诚恳,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如果我不是逃犯的话,肯定会找他们赔偿的。” “具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男人可能不懂,但女人应该都明白。双眼皮的眼线歪了,左右不对称。我做过女招待,比一般人更注重化妆,所以,对这方面很熟悉。而且,眼梢旁还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向割伤,感觉伤口很深。” “你要求赔偿了吗?” “没有。我被院长的花言巧语迷惑了。我当时还拿不准,那就是手术失误。院长骗我说,肿还没有消,伤口会结疤瘌,以后疤瘌掉了,就看不出来了,他让我放心。” “当时就没从镜子里发现不对劲?” “有过疑问,但我只能相信院长的话。整张脸都是肿的,我以为是手术后,都会这样。我毕竟是第一次做整形手术,什么都不懂。” 9月30日下午三点多,智惠子从桥元美容整形医院出院。离开诊疗室的时候,她同一个戴口罩的胖男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视线甫一相交,男人就慌忙望向别处。她认出此人,正是自己的主治医师,刚想打招呼,男人就慌慌张张地迈着笨拙的步子,朝走廊深处走去。 智惠子来到前台,付完款,几乎身无分文。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再去银行取钱?账户上还有大概五十万日元。 走出医院,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脸上传来一阵刺痛,仿佛皮肤被撕开了一样。一摸就知道,脸还是肿的。戴着眼镜,微微低着头走路。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前方有一个大型百货商店,就在天王寺站那边。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座建筑上,她停下脚步。眼前正是那座她本来想去,但找了半天,却没找到的医院,比她住的那家医院更大更漂亮。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头不禁一阵苦涩。那家医院的护士,说常有艺人,悄悄去他们医院做整形手术,那肯定是骗人的。 艺人应该都会选择,这家更漂亮的医院吧。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谁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交给我来处理吧。”手术中,两个男人的对话,重又回荡在了她的耳畔。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手术失败了? 路边有一家眼镜店,她走进去查看自己的脸。必须找什么东西,掩盖脸上的肿胀和伤口,店里刚好卖带点粉红色的墨镜。她选一副戴上,一照镜子,眼睛周围的伤口和肿胀都被遮住了。刚要迈出店门,她整个人都定住了。怎么又碰上这种事?算上新潟那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路上走来一人,正是智惠子的丈夫友——竹洋司。 17 “你知道友竹智惠子,就在天王寺站附近?” “不错。我的确掌握了情报。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抢在警察之前抓住她。” “但是,在大阪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抓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不会。只要我叫一声‘智惠子’,那家伙就会吓得动也动不了,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已经好好教育——或者说调教过她了。我的可怕形象,已经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脑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智惠子身处何地的呢?” “这次的情报源保密。不过,你或许猜得出来。” “你在天王寺很快就发现她了?” “我转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她。最后一天,我放弃了。我告诉自己,机会一定会来的,我下次一定会抓住她。” “你相信自己一定就能认出她?” “她的脸我看了那么多年了。就算她耍小聪明去整了形,我也相信自己能识破。听警察说,她留了短发,还戴了眼镜。我请求安冈刑警,给我看过了头像素描,似乎全国的警察署,都收到了那份素描。” “安冈刑警知道她在天王寺附近吗?” “不知道。安冈刑警在青森,又与智惠子失之交臂了。他们太没用了。我只好自己动手。” “那不会影响你的生意么?” “我将生意交给了能力出众的部下,就算我不在公司,也不用担心。我的公司我说了算,明白吗?……” “但你找到她,却不把她交给警察,你自己也会有罪的。” “我打算背着警察,将智惠子杀掉,然后埋在箕面①的山里。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那儿,路比较熟。那家伙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我必须让她受到相应的惩罚。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我在追踪她。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捕捉狐狸的猎人。” ①大阪府北部城市。 18 智惠子和丈夫洋司,仅仅相距十米。从有顶棚的人行道,朝车站走的是智惠子,从车站走过来的是洋司。如果保持原来的行进方向,两人不久就会擦身而过。 智惠子想装作在看橱窗的样子,但这是一个远离主干道的普通商业街,没办法通过橱窗玻璃,观察洋司。如果拔腿就跑的话,反倒会因为行为反常,而引起他的注意,那个男人有着猛兽一般敏锐的直觉。就算不看她的脸,仅凭身型也能认出她。 她动不了。不,她能动,但只能向前,因为她无处可逃。看见她整形后浮肿的脸庞,洋司一定会猛地抓住她的手,狂笑不止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蠢货!……以为变丑了就可以骗过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米、三米、两米……两人越来越近。她陷入了绝境。 “吾命休矣!……”她想,索性摘下墨镜,展露出真实的模样。 同洋司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她张嘴笑了一下。 洋司从她身旁经过时,面容扭曲,仿佛看到了恶心的东西,朝地上吐了口痰。智惠子全身紧绷,僵立原地。他会在什么时候,将手搭在我肩上,喊出我的名字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能动了。但刚迈出步子,一只手就放在了她的肩上。 智惠子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颓然站在那儿,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光了一样,脚也如同生根了似的,动不了了。 “你怎么了?” 是女人的声音。智惠子就像定身咒被解除了一样,转过头来。 “没事吧?到我们茶馆里休息一下吧。” 一个六十多岁的圆脸女人,关切地望着智惠子,看样子好像是旁边茶馆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有点头晕。” “别客气了,进来吧。” 女人抓住智惠子的手腕,请她走进茶馆,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把圆椅上。智惠子低下头,接过女人递上来的一杯绿茶。 随着茶水缓缓地滑下喉咙,她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她将女人端上来的馒头,放入口中咀嚼着,甘甜的滋味仿佛传遍了全身。她决定就在这儿坐会儿再走。 “被坏男人打了?……家庭暴力?……” 女人口中说出“家庭暴力”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别扭。她肯定是看到智惠子的肿胀的脸,才做此判断的吧。 “嗯,是的。” “从家里逃出来的?” “让您见笑了。” “别说傻话了。快逃吧。” “谢谢!……” “你是东京人?” “嗯!……” “父母还在吧?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你健健康康的。”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智惠子起身告辞,离开了茶馆。查看商业街左右,确认已经看不到洋司的身影。她以不会引起行人注意的速度,快步前进。大阪人都健步如飞,她很快融入了越来越多的人流当中,朝天王寺站匆匆赶去。 大阪危机四伏。尽管地广人多,容易藏身,但洋司也来了,她绝不能留在这个城市, 该坐JR呢,还是地铁呢?或者是私铁南海①!逃亡路线有好几条,但她选择了JR。当然,坐JR的路线也很多,是环状线的外圈,还是内圈呢?或者是阪和线呢?她选择了环状线中,最早到达的一班列车。 ①“南海电器铁道”的简称,是日本大型民营铁路公司. 以防万一,她在发车前几秒,才跳上环状线外圈的列车。她没有发觉,有人跟踪的迹象,也没有看到洋司。 她在大阪站下车,在车站旁的银行,又偷偷地支取了二十万日元,然后前往新大阪。她要从那里乘坐新干线,尽量远离大阪。她打消了乘东海道新干线,往东去的想法。 西方——对她来说,西方是未知的区域。初中旅行时去过的京都和奈良,就是她所踏足的最西端。 这次,既然到了大阪,那接下来……去哪儿好呢?……是乘在来线去鸟取、松江方向,还是坐新干线到冈山,然后前往四国?…… 这就像是在玩游戏一样——在一个接一个的分岔点上,一次又一次地做着选择,仿佛无穷无尽的“选择游戏”。 她上新大阪站的厕所解手,在盥洗台前,看见镜中自己的脸庞时,惊讶得差点仰面倒地。自己丑得吓死人。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洋司在二十厘米的距离内,都没有把她认出来。 摘下墨镜后的那张脸,真个不是友竹智惠子的,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眼睛被埋在肿胀的眼皮下,像极了戴护目镜的土偶①;右眼眼梢旁,有一条横向的割伤,刚结了一层痂;受肿胀眼皮的影响,整张脸都浮肿了,就像是被人暴打过一样。她现在也知道,为什么茶馆的老妇人会同情她了。洋司根本没有认出肿着脸的智惠子,甚至想避开这个丑八怪。 ①日本本州东北地区出土的、绳纹时代晚期的土偶. 在对自己的丑陋,感到悲伤的同时,智惠子也庆幸,自己因祸得福,躲过了近在咫尺的追踪者。戴上墨镜,眼睛周围的肿胀和伤口,都被掩盖起来。她勇敢地抬起头,朝新干线的特快车票自动贩卖机走去。 她看着路线图,思索该去往何处。如果要往西的话……她的视线在冈山、广岛、终点博多这条路线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一个地方——福山,广岛县福山市。啊,就去那儿吧。 她购买了自由席特快车票和乘车票,来到第21号线——即新干线的下行列车月台。下一班开往博多的“光123号”,将在五分钟后的五点六分出发。她无意中望向两条轨道之外,开往东京的上行列车月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 “洋司。啊,我们还胜负未定呢。” 擦肩而过时,智惠子虽然没有被认出来,但恐惧又从胃底,一下子冒到了嗓子眼儿。智惠子用手按胸,拼命地压制住想呕吐的感觉。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本应竭力避免引人注意,结果却在众多乘客中最显眼。洋司无疑也察觉到了她。 “你没事吧?”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事。我好了。”智惠子说着,连忙站起身来。 新干线列车这时正好进站了。智惠子踉踉跄跄地,登上了三号车厢,坐在行进方向右侧靠窗的E席。刚一落座,她就听见了车门“咣当”一声关闭的声音。 19 友竹洋司在26号线,即新干线上行列车的月台上,等待开往东京的列车。这次他也很遗憾,他没有找到智惠子。但可以确认的是,那家伙六、七天前,就在这个地方了。一想到自己同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洋司的心里就一阵恶心。 不过,他的追踪,总有结束的一天。那家伙身上的钱用光之后,肯定又会露出马脚。又得重头再来了。猎人不能急躁,应该慢慢享受狩猎的乐趣。 想到这儿,他不经意地朝两条轨道外的月台上望去,一个女人正蹲在候车的旅客队列前。虽然隔了很远,目光犀利的他,看着她的侧脸,觉得似曾相识。自己最近见过这个人,是谁呢? “唔,算了。我很累。在大阪……” 他忽然想了起来——是那个天王寺站附近的商业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脸上浮肿,而且结了痂,不知道是生病了还是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他不禁说出声来。他用力握紧右拳。混蛋,是那家伙!是智惠子!当时自己因为她丑陋的外表,而被偏过了头,但如果目不转睛地看她,应该就能认出来。 蹲着的智惠子起身时,下行的新干线列车进站了,智惠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车身的另一侧。 洋司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气恼不已,愤怒的矛头首先指向智惠子。不要像傻瓜一样呆站在这里,赶紧去抓她!他钻出旅客堆,朝阶梯跑去。 可恶!等等!在25/26号线月台的洋司,先后跑下两道长长的阶梯,然后爬上21/22号线月台的阶梯。他听见“扑哧”一声,是泄压阀在放气,随后车门关闭了。 迟了吗?混蛋!…… 注视着缓缓开动的“光123号”的车窗,他终于发现了智惠子的脸庞。三号车厢。他朝车厢跑去,用力拍打车窗。智惠子惊讶地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块儿,彼此憎恶地望着对方。然后,,智惠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右手,露出嘲弄的笑容,对他挥了挥手。看她的嘴型,是在说:“永别了。” “光123号”渐渐加速,洋司不得不跑了起来:“混蛋,你给我记住!……”月台上的人惊慌地躲开他。 可恶!近在眼前,竟然也让那家伙逃掉了!太没用了!他用右脚狠狠跺地,大声咒骂:“混蛋!……” 那家伙要去什么地方?那班列车是开往博多的,但新大阪和博多之间,有十多个站,智惠子会在哪一站下车呢? 刚才一阵猛跑,让洋司呼吸困难,他弯下腰,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20 突然传来了狠狠敲窗户的声音,眼前是就是洋司无比清晰的脸。智惠子惊恐万端,心想自己就要被抓住了,但万幸的是,列车已经开动了。她知道自己安全了,于是鼓起勇气,对窗外的洋司说了句:“永别了。”然后挥了挥手,硬挤出一个笑容。她知道,这会让洋司气得嗷嗷叫。 “GoodBye!禽兽老公。” 列车加速行驶,离开了新大阪的月台,智惠子后怕得全身发抖。要是洋司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他肯定会开心得翻来吧。但现在她羸了。机智和幸运,让她屡次化险为夷,及时地逃脱了这几天来,安冈刑警和洋司对她的轮番的渴血抓捕。 或许幸运比机智的作用更大一些。只要时间稍微有一点儿偏差,只要幸运女神对她稍有厌弃,那她铁定会被抓住。 洋司和警察明显没有联手。洋司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查到了她的所在地,却没有通知警方。倘若警察掌握了这条情报,很可能会在天王寺站周边,对她实施抓捕。 新潟那次也一样,洋司单独地前来抓捕她,警察多半也不知道,她就在新潟;青森那次又怎么解释呢?来的是警察,而不是洋司。是谁给警察通风报信的呢?到底是谁呢? 那人八成是通过银行取款信息,迅速确定她在青森和天王寺的吧。每次取款后,存折上就会打印出取款银行的信息,和取款的金额。 持有存折的是母亲清子。母亲确实有可能,联络警察或洋司。虽然是母亲帮助自己逃脱的,但她现在或许改变主意了,向警察透露了女儿在青森的消息,得知女儿逃脱后,她又向洋司透露了女儿在天王寺的消息。 但如此草率地下结论是危险的。也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母亲的存折落入了洋司的手中。 为了证实这一猜想,自己必须再次在什么地方取钱。现在她手头的现金,大概有十万日元。这些钱,只要在旅馆住上一周,就能花完,智惠子想。 一个小时以后,“光123号”抵达冈山。如果洋司将自己上了这班车的情报告知警方,那冈山车站里,就会有警察上车搜查吧。可是,月台上毫无异样,智惠子所在的三号车厢的自由席,走下了十名旅客,然后又上了十名旅客。 新干线列车重新又开动了,过了很久,也没有可疑乘客,从别的车厢过来。乘务员来査票的时候,表情也很正常。列车又运行了二十分钟,抵达福山。这时,己经是下午六点多,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从月台往车站北侧望去,一座大城隐约可见。智惠子看了看,从后面走来的其他下车的旅客,没有人表现可疑。目送“光123号”向博多驶去之后,她走下了阶梯,穿过检票口。 谁都料不到她会在福山下车。洋司肯定以为,她一路去了冈山、广岛,或者博多,但她不能大意。 査看车站内的交通指南后,智惠子找到了商业街的位置。商业街上有许多商务旅馆的广告牌,但她更倾向于选择没有打广告的小旅馆,于是决定,去小巷里找找看,很快她就有所发现一一“休憩商务旅馆”。睡一觉三千八百日元,住一晚五千日元。尽管名义上是商务旅馆,但看起来却像是情人旅馆。 入口极不起眼,尤其方便偷偷摸摸的情人进出。柜台背后,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六十多岁的老女人。 “我要住店。”智惠子说,对方没有丝毫诧异。看来这儿也经常有生意人投宿吧。 老妇人扫了一眼智惠子,说:“还有空房。” 智惠子拿过钥匙,乘坐仅有的一部电梯上到四楼,进入401室。房间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一张双人床,占据了房间一大半的空间。 将行李放在椅子上后,智惠子一屁股坐上双人床。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设置好明早起床的时间,刚一躺下,就死死地睡了过去。她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声吵醒了智惠子。她睁开眼睛,却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将听筒凑到耳边,里面传来自动播放的声音:“该起床了。”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昨天把起床的时间,设置在了六点三十分。 智惠子在盥洗台前,查看着自己的脸,肿胀消散了一些,只是眼睛周围还有。右眼眼梢附近的疮痂很碍眼,但化妆之后,戴上眼镜就能盖住。 用热水洗了个淋浴,身体渐渐恢复活力的同时,对洋司的愤怒,也涌上了她的心头。 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人渣呢?自己之所以会有今天,究其根源,就是为了杀掉他,同林田亮子缔结了交换杀人协议。 “我杀掉了林田浩之,可却在亮子杀掉洋司前被捕了。给亮子打个电话吧。” 离七点没几分,智惠子离开旅馆,朝车站走去,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她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亮子,但那次,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她还记得亮子的电话号码。她先投下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拨出号码,回铃音只响了一下,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林田家。”电话那头是亮子的声音。 “喂,知道我是谁吗?”智惠子卖了个关子。 “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听不出来?是我啊。” 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屏住呼吸说:“难道你是……” “嗯,不错。咱们好久没联系了啊。” “你找我干什么?” “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得出对方提髙了警惕。 “什……什么事?” “这次轮到你了。” “什么轮到我了?” “只有你最开心,对吧?……浩之死了,你拿着保险赔偿金,过得很舒服吧?”智惠子越说越气,“这次轮到你杀我丈夫了。明白不?……” “别开玩笑了。我跟你达成的协议,根本就不是认真的,是你自作主张,杀了我丈夫。” “真不厚道。我把这事儿告诉警察怎么样?” “随便你。警察才不会相信什么‘交换杀人’的协议呢。”对方强辩道。 “我昨天见到洋司了。” 要求追加电话费的提示信息传来,盖住了对方倒吸冷气的声音。 “啊?在哪儿?” “大阪天王寺。” “不会吧?……你在大阪?” “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你杀他的时候,自己问吧。杀他的方法你自己做主。这次轮到你动手了。” “你别逼我。” “如果你不做,我就会让你付出毁约的代价,听明白了吗?” 这时,一百日元的通话时间到了。电话被突然切断,就像神经“啪!”地断开了一样。 幕间 她在走夜路…… 今天比平常晚回家,是因为她向补习学校的老师,请教了一些问题。她上的补习学校,位于车站前。学校有各种各样的班,她念的是难度最大的攻坚班,而她的成绩,在班上稳定地排在前三名。 母亲的职业是美容师,拥有两家美容院,她工作很忙,平常不怎么看管她,是她主动提出,去上补习学校的。她想早点升入好学校,找到好工作,让母亲安度晚年。她的这一意愿,十分强烈。 现在,母亲五十七岁,她十二岁,在念小学六年级。母亲是美容师,因此打扮得很年轻。 母亲四十五岁时生了她。在同学中,有的是母亲二十岁时生的,也有的是母亲四十五岁时生的,她的情况并非多么罕见,但她总感到有点别扭。 “我真的是母亲的孩子吗?” 她有一个姐姐,比她年长二十岁,是母亲前夫的孩子,但她总觉得怪怪的。虽然道理上讲得通,感觉却不对劲。 “姐姐不会就是我真正的母亲吧?……” 现在姐姐在日本的什么地方呢?据说,她杀人之后逃跑了。两人有不同的姓氏,所以,班上谁也没察觉她同姐姐之间的关系。知道内情的,只有少数几个关系人和亲人——有前桥的大姨妈、熊谷的小姨妈…… 学习一旦忙起来了,她就会把这些问题统统抛到脑后,平常都不会去想;但就在几乎快要遗忘的时候,又会突然想起来。比如现在…… 流窜犯和色魔,常在这一带袭击路人。天黑了之后,家长大都来补习学校接孩子,但今天,一直同自己一起回家的田丸同学请假了,她只好一个人回去。独自走在夜路上,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流窜犯什么的,就是我姐姐那种人吗?她自然联想到了逃亡中的姐姐。 虽然她同姐姐没有多少交流,但姐姐对她着实很亲切。每逢她生日或者圣诞节的时候,姐姐都会送给她珍贵礼物。她不相信,姐姐会做那种事。她人那么好。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人。 转身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也听不见脚步声,只看得到一条被街灯照亮的道路。但当她重又迈开步子后,脚步声又会传来。 怎么回事?…… 她把装着教材的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快步奔跑起来。 流窜犯?绝对是! “奈美江?你是奈美江吧?……”听语调是女人,但声音低沉得又像是男人。 “这儿很危险,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哎?……”奈美江转过身。 突然,一个黑影靠上前来。 第03章 雾城 01 低垂的浓雾弥漫在整个盆地上空。打开公寓的窗户,窗外乳白色的雾便涌入了屋子。路上经过的汽车,也全都开着前灯。 智惠子一开始,还惊讶于雾的浓度,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喜欢上了这种雾。雾能隐藏秘密,将她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在雾里,时间能无声无息地流逝过去。 自从逃离青森后,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她来到这里,过上了祥和宁静的日子。只要不浪费,她就不用担心金钱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地方。 然而,离时效到期还有九年。十五年真的好漫长啊。简直就像是天文数字。一想到才熬过六年,她就忧郁不已。但是,只要专注于享受眼前的生活,她就能忘记等着她的漫长岁月。至少这三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上午七点,她打开窗户,将手伸出窗外,白雾缠绕在她的手臂上,感觉凉丝丝的。然后她又去睡了一觉。九点半过后,她再次起床,先前的浓雾,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下雨或刮大风的日子,一般不会起雾。一年之中,没有雾的日子可能占多数。对她来说,庄原就是一座雾城。 智惠子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1998年10月1日。她先从大阪逃到福山,在一家情人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她开始考虑接下来去哪儿。是乘山阳本线前往濑户内海沿岸的城市——比如三原、竹原、尾道呢,还是稍稍往回走,去冈山县的笠冈呢?抑或乘新干线去九州? 她觉得要看了路线图才能决定,于是起身前往福山站。 路过一个公交车站时,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到站,车上的牌子写着“开往东城”。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登上这辆车。 她不知道这个“东城”是什么地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名怎么念。偶尔做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不也挺好的么?本来来到福山就纯属偶然,而去东城也是一时兴起,有什么不可以?在时效到期前,还不知道将有多少事等着她。 反正都是一次茫然懵懂的旅程,不如索性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空白的地图上,勾勒出路线来吧。 她在车门口拿了一张车票,坐到司机背后的位子上。车上贴着行车路线图,沿途都是她不认识的地名。从公交车的行进方向来看,多半是往北方去的吧。 上午七点十五分,公交车开动了,从山阳新干线和山阳本线的铁路下穿过。她本想去车站北侧的福山城看看,但公交车没有停车,径直通过了。她恐怕再也不会来这个城市了吧。 福山的市中心在南部,朝北行驶的公交车,很快就穿过了市区。随着地势越来越高,人家也越来越稀少。她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公交车有节奏的晃动,让她感觉很舒服。 “这位乘客,您好。” 智惠子忽然醒转,发现中年司机正在后视镜里,望着自己。 车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您要去哪儿?” “啊,不好意思。我要去终点站。”她连忙挤出一个笑脸。 “坐过了就糟了。还有三十分钟到东城。” 公交车在山中穿行,经过了一个叫做“吴之巅”的地方后——那里多半是这条路线中,海拔最高的地点——车便开始下坡。一看手表,离开福山已经两个小时了。 这里是中国①山地的深山,她感觉自己仿佛到了一个偏远蛮荒之所,但中国地区的山并不险峻,山势平缓而柔和,公交车就沿着山麓,蜿蜓前行。 ①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包含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等五个县。 公交车的电子报站声传来:“下一站是神龙湖。”她觉得“神龙”这个名字,听起来特别气派,忍不住跟着念了一遍。 “司机先生,我要在神龙湖下车。” “下一趟公交车,要三个小时后才会来哦。” “没关系,请在下一站让我下车。” 两个小时的车,坐得人十分疲惫,而且,她也想上厕所了。 公交车离开后,她开始朝休息区走去。那里有个观景的平台,似乎能从那儿看到湖。 可是,一到观景平台才发现,卖土特产的商店还没有开门,一个游客都没有。 这里名义上虽然叫做“湖”,但其实只是水坝,而且,现在水位降低,发白的地表裸露出来,山上的红叶,也还要过段日子才适合观赏。 她后悔自己下了公交车。她应该一直坐到终点站的。不久,一对五十岁左右的男女,乘车来到这里。智惠子下定决心,上前询问站在瞭望台的两人道:“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要去东城吗?” “不,我们只到庄原。”头发花白的男人说。 “庄原离这儿远么?” “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吧。” “我正打算坐JR去那儿呢。” “那里火车不到,也没有公交车。你是游客?” “是的,我不熟悉这一带的路。” “反正顺路,不如坐我们的车去吧。你也同意吧?”男人非常热心,对他的夫人说。 “我觉得可以。” 庄原那地方,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不可思议的命运之手的指引下,智惠子以搭便车的形式,突然来到了庄原。 正午刚过,车就开到了庄原。这是一座位于广岛县东北部、中国山地盆地之中的城市。那对夫妇将她送到了车站,智惠子给老夫妇告诉她的一家便宜旅馆打去电话。对方报价说,单间一天四千八百日元,最好下午两点以后入住,但现在过去也可以。 从车站出发走了五分钟,便找到了那家市区中的旅馆,名叫“庄原商务旅馆”,是一座五层髙小楼。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智惠子用的是竹村初子的名字,地址留的是神奈川县川崎市麻生区中町。 她的房间在二楼,虽然小,但却有一个可以洗澡的卫生间。早上什么也没有吃,可她一点食欲都没有。想倒在床上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前途问题,她就惶惑不安。 “这个城市是否适合藏身呢?……或许冈山、广岛那样的大城市更适合些。但是,既然来了,就先看看这儿的状况吧。今天暂且住下,明天再考虑怎么办。” 冲了操,换了衣服,再化了点妆。脸上的肿胀还没有消退,右眼旁的伤口刚结痂,还很显眼。看到她这副模样,刚才那夫妇有什么想法呢? 入夜以后,智惠子决定在庄原这座城里走走。 卡拉OK餐吧“裕子”,是庄原市中心的一家小店。白天提供套餐和咖啡,晚上五点过后,就变成了快餐。智惠子现在就在那里上班。 老板娘泷泽裕子四十八岁,体形丰满,开朗外向,为人厚道。来庄原的第一天,智惠子偶然发现了这家店,便进来用餐。她想喝点东西。啤酒加下酒菜,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当时她手头的现金,只有十五万日元。 “裕子”店面不大,放着三张四人座的桌子,吧台还能坐六个人。最深处有一个小舞台,可以在那里唱卡拉OK。店里只有一个客人,正在吧台最远端,独自喝着啤酒。 她刚一进门,吧台后面的老板娘,就打招呼地说:“欢迎光临。” 智惠子坐在吧台前,与那名男客人相隔三个位子,要了杯啤酒。吧台上的大盘子里有熟菜,她点了一份。 她拿起中号啤酒杯,尝了一口生啤。凉凉的,很好喝。 “哇!……爽!……”她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用筷子夹起看上去像筑前煮①的东西吃起来。 ①九州北部的典型地方菜。 “啊,好吃!……”她由衷地赞叹道。肚子突然就感到饿了,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精光。 “你吃得这么香,我看着都开心啊。”老板娘朗声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庄原?” “是的。” “工作原因?” “唔,差不多。”智惠子含含糊糊地说,“我已经入住旅馆了,想出来喝喝酒、散散心。” 两人就这样开始聊开了,智惠子又要了杯啤酒。她好久没有喝过这么甘甜的酒了,心情好,人就容易醉。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在卡拉OK的店门前握着话筒。 上次在别人面前唱歌,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二十岁出头、当女招待的时候,她曾同客人合唱过。 唱着《津轻海峡冬景》,她不禁想起了在青森的岁月。从下北半岛看到的津轻半岛,两个半岛间的陆奥湾的白色浪花,在狂风中晃动的柴油列车……这一切,都生动地重现在她的脑海里。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但她却像在追忆往昔一样,热泪盈眶。 她饱含感情地认真唱完了这首歌,像歌手一样,对台下深深鞠躬。掌声四起,不知何时,店里又来了不少客人。 她忽然害羞起来,低着头回到吧台前的座位。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宫下先生送的。”老板娘指着坐在吧台远端的男人说。 智惠子微鞠一躬道:“谢谢!” 叫宫下的男人羞涩地笑了,他年纪大概三十五岁上下,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看起来相当优雅。 “是点心店的大少爷。”老板娘悄悄告诉智惠子,“非常害羞。虽说是老字号的公子,但现在还单身呢。真可惜。” 宫下身边的位子还空着。智惠子挪了过去。摆脱了警察和洋司的兴奋,让她没喝多少就醉了,精神劲儿特别足。 “和我―起唱歌吧。”智惠子指着卡拉OK电唱设备说,“就当是回礼。” “谢……谢谢。”宫下十分尴尬地说,但似乎挺高兴。 两人唱了首《银座恋爱故事》。智惠子听到台下,又有人拍手喝彩。再次清醒过来时,吧台前只剩她一人了。 “就要打烊了。”老板娘说。 智惠子站起身,正要掏钱包,老板娘又说:“宫下先生已经替你付过账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宫下先生那么开心。如果你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的话,常来坐坐吧。” 时间已过零点。智惠子脚步轻飘地走回了旅馆。 接下来的三天,智惠子都去了“裕子”餐吧。她同老板娘性格相投,向她适当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说自己被丈夫虐待,从横滨一直逃到了这里,想通过旅行,治疗受伤的心灵。她脸上的伤极具说服力,老板娘对她深感同情。 说着说着,老板娘忽然提议道:“不如你就到我店里打工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原来打工的人,上个月辞职了。这份工作跟女招待有点像,只需要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白天可以自由安排,只需要晚上来帮帮忙。” 智惠子受宠若惊:“但我没有地方住,又不能一直待在旅馆里。” 老板娘说,辞职的人的房间空了出来,智惠子可以去那儿住。对于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来说,租房子很困难。如果不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她只能找一份夜店的工作,通过夜店的人做担保去租房;或者找一个有钱的男人,被男人包养。 从那以后,智惠子就一直在“裕子”餐吧上班。 餐吧的常客宫下智明,是车站附近老字号点心店的大少爷,据说一直没有结婚。他是个腼腆、内向的人,尽管数次向智惠子示好,但她严格将彼此的关系,控制在客人和女招待的范围之内。 庄原是一个人口三万的小城。这里当然也有银行,但她不会再犯从居住地银行取钱的错误。她在白天赶往广岛市,从都市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钱来,以补充所剩不多的现金。洋司会根据她的取钱记录,查出她的所在地,而她已经识破了洋司的伎俩,于是将计就计,一次就取出了数十万日元。 后来,为了扰乱洋司的视线,智惠子又屡次利用白天的闲暇时间,前往广岛、冈山、神户、大阪、福冈等地取钱。她猜洋司肯定以为,智惠子又再度现身,于是在各个城市间,东奔西跑,忙得不亦乐乎吧。一想到这儿,她就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感。 她还给林田亮子打过多次电话,提醒她,协议尚未得到履行。这也是为了让她知道,这案子还没有了结。 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些举动,激起了对方的反扑…… 02 “友竹智惠子逃亡后,第五年你就退休了?” “嗯,很遗憾,这是规定。我在2000年3月就退休了。”安冈留吉紧咬嘴唇,一脸不甘地说。 “虽然我把这个案子,托付给了同事,但人员削减了,又迟迟没有得到有力的情报,逮捕智惠子,看来是遥遥无期了。喜新厌旧的媒体,早就不报道这件事情了,普通人连案子的内容都忘了。当然,所有悬案都是这种结果,不光是智惠子的案子。” “你退休之后,自己还在一丝不苟地进行搜査?” “与其说是搜查,不如说是自愿追捕。我的工作,就是找出那家伙,然后通知警方。当然都是义务劳动。我老伴在我退休前两年,得脑溢血过世了,我一直给她添麻烦,却没有为她做一件事情,这让我悔恨不已。但不可否认的是,老伴的过世,也使我了无牵挂,可以全身心地寻找智惠子了。” “你知道友竹智惠子从青森逃跑后,又去什么地方了吗?” “不清楚。我联系了她母亲和丈夫很多次,但都没有消息。我觉得她应该在关西。” “那你去关西了吗?” “没有。怎么说都不现实,我不可能一个人,把大阪周边都调查完,毕竞不是组织的一员了,单枪匹马能量太有限。但我想,智惠子早晚会回去,找她母亲或者丈夫。这是职业造就的直觉。智惠子的亲生女儿,就寄养在她母亲家,她一定想见女儿吧。她对友竹洋司满怀仇恨,一定很想复仇吧。所以,我在狭山市内的住宅区里,租下房子住了下来。” “你真是比牛还犟啊,执念太深了。” “随你怎么说。不过,在我家附近,发生了古怪的案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流窜犯连续伤人案?” “嗯!……” “这有什么古怪的?” “我作为当地居民,和大家一起,积极参与了巡逻。” “你没有注意到,歹徒遗留下来的东西吗?” “当然注意到了。歹徒在被害人旁边,留下了友竹智惠子的东西——缝有‘CT’字样的手绢,‘CT’是友竹智惠子的首字母缩写。” “于是,你认为友竹智惠子回来了?” “不,我感觉这是凶手故意所为。如果友竹智惠子是歹徒的话,她绝不会将自己的东西,故意遗失在现场。以常识判断,这只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手绢上也没有指纹……” “你认为歹徒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觉得是有人想引智惠子现身。” “啊……是谁?” “跟智惠子有私仇的家伙。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那家伙肯定有什么阴谋。” “你调査过智惠子的丈夫和母亲了吗?” “当然,但他们全都否认,自己做过这种事。” 03 庄原的人们都很友善。在友竹智惠子看来,她在庄原的这三年半,是逃亡生涯中“最平静的时期”。她一度认为,这种平静能持续下去,但这只是她美好的愿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