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一间。” 终于解决了今晚落脚的问题,她稍感心安。 她在登记簿上写上武田智子的名字,和她念过的东京高中的地址。她提前付了住宿费,五千日元,一晚住宿加早餐。前台旁边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她买了年糕片和啤酒,登上电梯上到四楼,进入404室。 迷信的人或许不喜欢这个数字,但她觉得最后只有这间房空着,404应该成为她的幸运数字。 房间似乎好几天都没人住过了,空气浑浊,还能闻到霉味。窗户只能打开五厘米,但一打开,新鲜空气就进来了。 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过了许久,也始终没有与智惠子有关的报道出现。智惠子松了口气,浴缸里放满水,慢慢将身体浸入水中。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 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在同胜七郎在老城大街的西餐馆吃饭,然后,就回到了公寓,胜七郎抱住了她。仅仅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为什么感觉却像很久之前发生的呢? 胜七郎的母亲,最近常拉着她问东问西,原来不是为了了解未来的儿媳妇,而是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杀人犯。现在看来,那个老太婆肯定直接联络了洋司,而没有报警,否则,智惠子现在应该被警察逮住了。 扑了个空的洋司,会不会报警呢?不可能。洋司一定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对武田的母亲说实话。 “谢谢您专门通知我,但非常遗憾,那人并不是智惠子。”洋司肯定强忍着怒火,如此告诉胜七郎的母亲吧。同洋司生活多年,智惠子熟知他的思考方式。 可是……明天智惠子不去上班的话,胜七郎母亲会怎么想?公寓里人去楼空。能换来赏金的人不见了,她自然会感到可惜。 “我突然不见了,胜七郎先生会怎么想呢?” 智惠子泡了很久澡,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睡魔忽然来袭,将所有的不安都驱散了,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02 “我用‘逃亡者的特殊心态’这样的表述,或许不够恰当,不过,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呢?” 智惠子放声大笑:“秘诀?这个词真讽刺,也不恰当。简单地说,要尽量避免引人注目,不要到处乱走,尽量住在一个地方。但是我没有身份证明,不能住普通公寓,只好找到工作之后,让雇主充当保证人。” “你好像很喜欢青森吧?” “谈不上喜欢。那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前面再无地方可去,我便住了下来。” “北海道呢?” “北海道虽然广阔,但还是比本州小,不利于逃亡。札幌那样的大都市还好说,但别的城市人口密度低,反而难以藏身,很快就会暴露的。如果被逼到机场或者火车站,就只能束手就擒,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实际情况怎样,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要尽量住在一个地方?” “不错,这样最不容易暴露,而且,四处逃窜的话,身体也吃不消。当然,精神方面的煎熬是摆脱不了的……”智惠子叹息道。 03 “安冈警官,警方是否知道,智惠子曾在新潟?” “不,完全不知道。”安冈留吉不舒服似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钢管折叠椅的连接部分,发出剌耳的嘎吱声,“一点都不知道。警察提供赏金的办法,过了很久才有,以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友竹洋司也没有正式宣布,自己愿意提供赏金,只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随口一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多。” “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智惠子的案子,很快就被遗忘了吧。” “不错,人类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只要发生了新案件,就会把之前的案件抛诸脑后。不论什么话题,热度顶多持续两、三个月,即使十恶不赦的凶案也如此。智惠子逃跑的那一年,还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和由奥姆真理教策划的地铁沙林毒气案,但即使这样巨大的天灾,和前所未有的大案,过一段时间,也随风而逝。不过,我们仍在普通人不知道的地方,勤勤恳恳地进行搜查。” “你认为很快就能抓住友竹智惠子?” “当然。通缉照片发到全国各地,她身上又没有带多少钱,我乐观地认为:她迟早会投案自首的。” “但事与愿违?……” “是啊,我想错了。”安冈留吉长叹一声,伸手拿烟,“我本来打算,在抓到友竹智惠子之前都不抽烟的……” “算了吧,都已经这样了。” “谁说不是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冈警官自嘲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烟,但没有点火. “怎么了?” “这些年来,我偶尔会头痛。头痛起来,就什么都记不住了,似乎是旧伤留下的后遗症。我就像梦游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身子骨就快不行了吧。” 04 在青森期间,友竹智惠子应该更幸福吧? 到达青森市的第二天,她确认了电视新闻中,没有关于她的案件的报道。世人对于发生在新潟的事情浑然不知。友竹智惠子这个人,被人们彻底遗忘了。狭山本地的人或许还对她留有印象,但在青森,应该没有人记得,智惠子一年前从医院脱逃的事情,她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友竹智惠子?谁啊?”人们一定是这样的反应。 她同洋司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他的心理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他不会报警。他想亲手抓住她,然后偷将她杀死。他相信利用黑社会关系网,就能够找到她。可是,这个网络现在没有发挥作用。黑社会的触角没有伸到青森。 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你抓住? 十五平米大小的旅馆房间,狭窄破旧,但她的身体陷入床中,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疲劳就会大大缓解。与精神上的困顿相比,肉体方面的疲劳更严重。 用早饭的地方在一楼的前台旁边,那里也卖点心。她选空位坐下,一位穿着罩衫的五十岁左右、身材稍微发胖的女人,端着盘子上前来:“您的套餐。” 米饭、豆腐酱汤、竹荚鱼鱼干、鸡蛋、紫菜。食物简单,但她却像出生以来,头一次品尝美味一般。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了。 女人机灵地问:“再来一碗饭吗?”智惠子点头。 “不好意思,请问有旅客长期住在这儿吗?”当女人把第二碗饭拿过来的时候,智惠子问。 “嗯,有人住一星期或者一个月的。”“来这儿就像回到家一样啊。” “我们就是要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女人喜形于色,“但我们这儿没多少客人。” “是么?” “您是来出差的?” “嗯,不错。我是卖化妆品的。” “真好。做销售的是不是经常到处跑啊?” “是啊。我这次来到青森,还想顺便去弘前和八户走走,所以费不着租公寓,索性一直住旅馆得了。”智惠子措辞严谨地说道。 她对自己的能说会道感到惊讶,这全得益于之前,在工作中培养的口才。说着说着,她就觉得自己假扮成化妆品推销员也不错。快三十岁的女人,独自在这种地方住这么久,必须为此找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理由。 “我去前台帮你问问。”智惠子知道女人的殷勤,是发自内心的。 “希望可以便宜些。” “好的。交给我吧,“女人用津轻口音说,拍了拍胸口。 吃完饭,经过前台时,前一晚打过交道的男人叫住了她:“您好,听我妻子说,您打算长期投宿?”原来两人是夫妻。 “住一周含税两万八千日元,住一个月十万日元,早餐免费,不过……” “不过?……”智惠子心头顿时闪过一丝不安。莫非他察觉到什么了? “不过,您得提前付款。”干瘦男人不好意思似的说,“眼下整个日本的经济都不景气……我们也是靠家族经营,才勉强维持。” “这个啊,没问题。那就拜托了。” 不用出示身份证明,这点求之不得。租公寓住的话,不仅要多支付一笔礼金和押金,还必须找到身份保证人。如果只要十万日元,那还不如在这儿住上些时日。她现在手头的现金有五十万日元左右。在“红玫瑰”挣来的钱,加上在武田服装店赚的,扣除房租和每天的伙食费之后,就剩这么多了。此外,还有母亲清子给她的银行卡,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动用那上面的钱。她打算出去打工,在维持生活的前提上,尽量保证不耗费如今的这笔现金。 离时效到期还有五千多天。如果一直想着这件事,心情就会忧烦不己。与其这样,还不如珍惜每一天、扎扎实实地生活下去。如果被发现,那是命;如果被抓住,那也是命。命由天定,她只能坦然接受。 “绝不能大意,要抱着适度的紧张感生活!……”这句话,她铭记在心。 05 “你认识一个叫作友竹智惠子的女人吗?” 神崎时枝回忆往事般点点头:“嗯,认识。” “1996年9月26日,她第一次入住你的旅馆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当她进来时,我丈夫有点惊讶。男人这么晚投店倒好说,但对于女人来说,那就太危险了。我们经营的虽然名义上是商务旅馆,其实只是将原车站前五层楼的旅馆改建一番,入住的多数是工程队的或者跑销售的,还有就是想省点差旅费的上班族。条件只比给行商住的旅店好一点。不过,我们这儿住宿费便宜,服务也不差,房间虽然不怎么样,但至少干净整洁。我们一直在努力让客人满意,希望他们能再次投宿。” “她平常都是什么穿着打扮?” “她说自己是卖化妆品的,所以总是打扮得很漂亮。见她这么年轻,工作却这么认真,我同丈夫都很佩服,觉得如果她是我们的儿媳妇就好了。我们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就奉子成婚了,真可惜啊。如果她能够嫁到我们家来……” “她有没有用于伪装的道具?” “有,她有一个大包,她说那里面装着要卖的商品。” “如果是长时间投宿的话,房间的卫生怎么做?” “起初每天都打扫,但她特爱干净,房间压根儿不需要打扫,所以,她同我丈夫商量,三天打扫一次。” “打扫她房间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一次我发现她晾着枕套,一摸还是湿搭搭的。问她本人是怎么回事,她说:‘想起了悲伤的事,忍不住哭了出来。’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却在为难以言说的过去烦恼,我也跟着留下了眼泪。其实,我有个应该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但后来夭折了。我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很想好好地照顾她。” “还有什么发现吗?” “我提议她去恐山散散心。” “她去了吗?” “嗯,不久就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投宿后的第三个星期。她说要去陆奥市办事,就顺便去了恐山。刚好是恐山秋祭的季节。” 06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湖面平静,瘴气从水面升腾。在我看来,这个地方离地狱不远了。 智惠子一大清早,就坐上了从青森到大凑的直达列车,朝下北半岛的北部前进。老板娘向她推荐了恐山,她决定去看看。 进入10月已经十多天了。照理说,应当是红叶遍山的季节,但下北一带却寒冷异常,让人感觉漫长严酷的冬天,似乎就要来临了。下北半岛的陆地,犹如细长的走廊,附近不远处就是大海。尽管陆奥湾远离狂暴的外海,却依旧波涛起伏。 智惠子坐在列车行进方向的左侧靠窗户的位子上,凝视着大海。浓黑的海水,铅灰的天空,两者之间的界限,都已经变得模糊了。海面上泛起的白色泡沫,被推上海岸。看着看着,恐惧感油然而生,仿佛就要被大海吸进去一样。 在下北站换成私铁下北交通,然后在田名部,坐上开往恐山的公交车。今天刚好秋祭,车里人很多。从地图上看,恐山的海拔并不髙,但感觉却像进入了深山一样。没走多久,就进入山道,看不到人家了。公交车在茂密的落叶树森林中盘山而上。 终点下车后,智惠子忽然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她在地藏堂抽签——“中吉”。将一百元硬币投入香钱匣,她双手合十,默念祷词:“保佑我不要被警察抓到,不要被洋司发现。” 她将签绑在树枝上,走出山门。外面有几个帐篷似的东西,人们排成了几列。据说那里正在举行招魂仪式。每逢夏、秋两季大祭,人们就会到这里来,通过女巫与死者交流。 智惠子经过帐篷,朝宇曾利湖走去。路上硫磺味浓烈,就像是通往黄泉一样。 走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小路,来到湖岸。岸边插着许多信徒留下的风车,是为了悼念流产的婴儿吧。冷风拂过湖面,风车猛烈地转动起来。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突然,智惠子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啊,是流产后的那种痛。在洋司的拳脚下,肚子撞到了家具,小宝宝就这样没有了。 “我恨洋司!……” 然后,她想起了被自己杀害的林田浩之。同智惠子缔结交换杀人协议的林田亮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嘎啦嘎啦…… 风车转个不停。一名中年妇女面对湖面,双手合十祈祷。她的孩子也流产了吧。 智惠子冲动地对那个女人说:“不好意思。”蹲着的女人抬头望着智惠子,眼睛满含泪水,“什么事?” “您的孩子过世了?” “嗯。”女人站起来,撑着腰说,“十年前,我女儿在交通事故中过世了。” “这样啊。” “刚上小学二年级。都怪我打发她出去跑腿,我后悔得不得了。”女人说话不带东北腔。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儿的吧,“你呢?……”她反问智惠子 “我流过产。撞到了肚子。” 我恨洋司!…… “哎,真可怜。” “谢谢。” “您只有一个孩子?” “还有一个孩子,今年九岁了。但我有事把她托付给外婆了。” 这件事很复杂,极其复杂。 “我也离婚了,孩子跟了丈夫。现在十岁了吧。我到这儿来后,心情放松了些。总算听到死去孩子的声音了。” “您找女巫招魂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没打算去。” 死者的灵魂啊。 “我马上就要去参加招魂仪式。你也试试吧。”女人劝道。 但智惠子还是摇头。跟面前这个女人的女儿不同,流产掉的孩子,连身体都没有长成形,招魂没有意义。 死者的灵魂。被她杀死的林田浩之的灵魂呢?把他的灵魂招回来,他肯定会通过女巫之口痛骂自己吧。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突然刮来的冷风扬起沙粒。风车拼命旋转,几乎就要散架了。她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向谁祈祷?…… 林田浩之的灵魂?不对。按照交换杀人的协议,她必须杀他。他出现在面前时,她觉得自己根本杀不了他。但他却反过来攻击自己,她奋力反抗,失手杀了他……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罪责。 宇曾利湖被八座山包围着,导游板上说,宇曾利湖是火山口湖。她绕着硫磺味弥漫的这个世界的“地狱”行走,再次祈祷:“我虔诚地围着这灵地走上一圈,请賜福于我吧。” 从恐山乘公交车返回田名部站的路上,智惠子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途中在野边地站的售货亭,买了一罐啤酒,随后在车上喝了起来。车厢里十分昏暗,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 头发是不是又长长了一点?如果不注意修剪,自己的模样,就会与通缉照片越来越像。眼睛也得找个时间去整整形。她向来讨厌自己的单眼皮。母亲清子明明是双眼皮,为什么自己却是单眼皮呢?肯定是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姓甚名谁的父亲的遗传吧。 晚八点二十分抵达青森站。尽管有点疲劳,但她喝过酒之后,心情爽快了不少。 看到车站内的公用电话时,她忍不住想跟人说说话:“新潟的武田胜七郎先生,你现在怎么样了呢?肯定对我的不告而别,百思不得其解吧。 “追踪我到新潟的洋司,你没有抓到我,肯定懊恼不已吧。 “母亲,自从您帮我脱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同您说过一句话。您认为我在什么地方呢?您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我凭记忆能记住的电话号码,只有新潟武田服装店的、母亲的以及洋司的。等等,我还记得林田亮子的电话号码。” 她把五个十日元硬币,投入电话机,拨打了亮子的电话号码。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可能己经不住在那个地方了。 冋铃音响起,但没有人接。五次、六次、七次。到十次都没有接。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对方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是亮子的声音。 智惠子想说话,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儿似的,发不出声来。 “喂,请问是哪位?” 电视的背景音乐,从听筒里传出。有人在电视里笑。 “真奇怪。是不是打错了。”这时,-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是谁?……” 五十日元的通话时间到了,因为付费不足,电话在发出警告音后自动切断。 她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尽管只有短短一个字,却剌激了她尘封的回忆。再多听几句就能确定,但通话戛然而止,她的记忆之线也随之中断。 07 “林田亮子女士,你接听到这通电话的时候,认为是谁打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打错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车站内广播的声音。” “什么车站?” “听得不太清楚,似乎在说,列车已经抵达了青森站。” 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记得这通电话?你一定接听到过许多恶作剧电话或者推销电话,为什么对几年前的这通电话,印象如此深刻?……” “车站广播的嘈杂声,烙进了我的脑子里……而且,当时我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所以我会记得尤其深刻。” “那个男人是不是问了声‘谁’?” “是的,然后,电话就一下子切断了。不是对方主动挂断电话,而是通话时间到了,自动切断的。” “原来如此。你没有想到,这是友竹智惠子打来的吗?” “没有,完全没想到。” “明白了。最后一个问題,当时在你房间的男人是谁?” “你说呢?……” 08 从恐山回来后不久,智惠子开始在药店打工。她走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了药店的招聘广告。 那时她手头的现金耗费了不少,她有点不安。每月必须向旅馆支付十万日元,只出不进,钱铁定会越来越少。她决心不动用母亲的银行卡。母亲的钱是危急时刻的保障,是她最后的筹码。只要这笔钱还在,她就能安心地生活。 打工只需要提交简单的履历表即可,雇主不会深究雇员的来历背景。智惠子留的住所,是旅馆的房间号,电话则是旅馆的前台电话。光看住所是看不出那里是旅馆的,雇主也不可能给旅馆打电话。 她其实很想租一间月租四五万日元的便宜公寓,旅馆的住宿费,都能在东京近郊,租一间说得过去的髙级公寓了,但她找不到身份保证人,所以只得安于现状。现在还没有条件奢望。 旅馆的老板娘,有时候心血来潮,会做晚饭给她吃。没有人可以交流的智惠子,对此十分感激。智惠子住在旅馆的近两个月时间里,时枝可能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从不探究智惠子的过去,只是同她闲话家常。 智惠子在青森过着平静的生活,画淡妆,戴眼镜,头发长了就剪掉。 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平凡女人。早上,她将商品摆在瓦楞纸板上,陈列在门前。配药只能由拥有药剂师资格的人来做,她负责收款和产品介绍。尽管收入微薄,但她可以不动脑筋。工作能打发时间,忘掉不开心的事。 早上十点工作到晚上八点,然后在便利店买外卖,回到旅馆吃饭。隔一天洗一次澡,累了就睡觉,早上被闹钟叫醒。如此周而复始。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但这反而同通缉照片相差更远。 她同药店里的人的交往,都仅限子工作,从未向任何同事吐露心声。店里打工的人居多,流动性很大,这对她来说,十分有利。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1997年的2月,她已经体验过了青森的冬天,那是一个艰苦漫长的冬天。但正是因为冬天艰苦,她才得以忘记自己正在逃亡。 药店距旅馆很远,时枝不知道她白天在那里打工,她应该一直以为智惠子是化妆品推销员。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过得更快些就好了,智惠子想。如果人生能有快进键,我一定会一直按个不停。单调的生活,单纯的重复,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谁都不知道她是友竹智惠子。友竹智惠子这个人,己经被世人遗忘了。 接着又过了几个月,1997年8月。她按下了记忆的快进键。不论怎么工作,她就是存不下钱。所有的收入都用在食宿上面了。去夜店上班挣钱更快,但她现在根本没有这个意愿。对客人阿谀奉承,千方百计地劝他们喝酒,这样的生活,她在新潟已经受够了。胜七郎先生那样的好人,在这里是遇不到的吧。 漫长的逃亡生活,让她愈发厌世。即使成功逃亡了十五年,以后的人生,还会剩下什么? 时效到期时,我己经是四十三岁的女人了。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吗?要是生病了,她无法使用健康保险证,但幸运的是,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健康问题,从没有去看过医生。 在青森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市内举行了睡魔祭,但跟她没有丝毫关系。祭祀期间她照常上班,挥汗如雨。下班后,她穿过观看完祭祀的人群,回到旅馆睡觉。就这样简单地重复着。 1997年9月1日,是她三十岁生日,但对她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人祝贺她,自己也压根儿没打算庆祝。 “生日?还有这种事?”她的心理就是这样,兴趣全无。这一天无足轻重,连人生的一个经过点或者说节点,都算不上。 然后是秋来冬至,年末到正月都在忙碌中度过。每天往返于旅馆和药店之间。药店全年营业,假期都是轮休。 1998年1月。在青森的第二个冬天…… 新潟的雪多,这里的雪也很多。和新潟市一样,青森的市区的降雪较少,可一旦来到郊外,雪就相当深,这让智惠子意识到,这里不愧是本州的北部边境。 历史成绩优秀的智惠子,联想到平安时代坂上田村麻吕①的远征。望着城市外的原野,她心中涌起了怀古的幽思。 ①坂上田村麻吕(758~811)日本第二任征夷大将军,曾率兵讨伐本州东北陆奥的虾夷人。 她在高中念的是特快班,一心想考入知名大学。作为优等生,她被免除了学费,还有希望凭奖学金上大学,但外婆的突然过世,让智惠子的人生,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她的回忆如脱缁的野马,任意奔驰。 她并不想责怪母亲清子。要怪只能怪自己,进入东京的高中后,自己没有努力读书,也没有抵抗住同学的诱惑,整日游乐,荒废了学业,最后只能退学。之后的人生,更是乱成一团麻。她感觉自己这十年里,把人生所有倒霉的事情,都经历完了。如今,她真的想给自己这乌七八糟的人生,画上休止符,前往另一个世界。 她想死。来青森的第二个冬天,这个念头钻进了她的大脑。 2月,市内交通因暴雪而瘫痪,她步行到药店,一个客人都没有,店员也大都没来。她在冷清的店里,无聊地发呆的时候,忽然想要去死。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第一次考虑,结束逃亡生活,心里明确描绘出死亡的愿景。 她向新任店长请假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希望能早点走。得到许可后,她回到旅馆。 她很累,没有食欲,也没有力气洗澡,径直躺在了床上。 她的身体火热,就像在燃烧一样。她的感冒可能恶化了。就让我这么死了算了,不用自杀,就这么病死。“北地归宿”,这名字真好,就让我默默无闻地,在这个地方孤独地死去吧。Good Bye!永别了,友竹智惠子。 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如今看来,这一“成就”微不足道。按下快进键。前往另一个世界……啊,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身处全白的房间中。令人目眩的光芒射进房间,感觉暖洋洋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毛巾,白色的被褥……医院。这里是医院? 脖子疼,全身无力。想扭扭头,身体却不听使唤。记忆一下子完全恢复了。在昏迷之前,她按下了时间的快进键,她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她好像弄错了。她按下的是倒带键。她又回到了那一天,也就是从医院脱逃前的那个时间。过去不是有过这种“时间倒流”题材的电影么? 尽管主人公在绝望中努力奋斗,试图改变历史的流向,但不论尝试多少次,都会返回相同的时间点,从而陷入更大的绝望。智惠子觉得,自己也陷入了这样的死循环。 她不得不再次摆脱看守她的女警察、护士和刑警,从医院逃走;不得不再次潜入神社旁的独居老人家中,叫母亲来把她接走,不得不再次剪掉长发,换上衣服逃往新潟;不得不再次到“红玫瑰”俱乐部上班,结识服装店店主,发展为情侣;不得不再次到服装店工作,店主的母亲会再次怀疑她,并向她丈夫洋司通风报信;不得不再次逃脱洋司追捕,从新潟站乘坐特快列车逃往青森:不得不再次找到一家商务旅馆,长期投宿;不得不再次去恐山,再次上药店打工,再次经历大雪…… 就像高速运行的旋转木马一样,不停地循环,循环……你以为它要结束了,却又再次回到起点,重复相同的事情。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现在躺在被警察看守的医院病床上。看守她的女管官,多半就在病房的什么地方盯着她。这次如果她毫不懈怠地监视智惠子,智惠子就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松脱逃。 她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还有男女的交谈声。一个是年长的男人,另一个是…… 安冈刑警进来了吗? “哎呀,你醒啦?”听声音就像母亲一样,“北方归宿”的店主夫妇来到她身边。 智惠子连忙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啊,你别动。” 这里是青森的旅馆。得知历史并没有重复,她放宽了心。 “不好意思,我……” “你烧得很重,昏过去了,所以才把你转移到我们儿子的房间里来。” “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 “你就待在这儿,直到痊愈吧。”店主神崎说。 平常智惠子同店主只进行简单的交流,从未亲热地对话,但他现在却像慈父一样,和颜悦色地对她点头。他似乎是直接从前台赶来的,还穿着黑西装。 “但是……”智惠子还想推辞,老板娘时枝拍了拍她的肩。 “咱们是老交情了,你又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你就安心疗养吧。” “真过意不去。” 神崎返回前台后,时枝对智惠子说:“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 智惠子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从未觉得别人的好意,如此令自己感动。 新潟的武田胜七郎,是因为同自己是恋人,所以才对自己好。现在这对夫妇,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尽管有把自己当成是已过世的女儿的成分在里面,但还是让她备感欣慰。 “可是,一旦他们得知,我是逃犯的话,对我的态度一定会天差地别吧。” 这是一道绝不可逾越的红线。尽管心怀感激,智惠子仍然要承受着保守这个重大秘密的痛苦,并为自己欺骗了他们而深感愧疚。 虽然感冒加重了,但还不至于住院,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果神崎夫妇大动干戈地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的话,她的身份之谜,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既没有健康保险证,也没驾驶证之类的身份证明。神崎夫妇将因此开始怀疑她,并最终知晓她拥有无比阴暗的过去。 “如果他们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她,迟早会发觉她是逃犯。” 一周后,智惠子病情好转。第十天,她已经能够站起来了。老板娘时枝说,药店的人打来过电话。 “直接打到了前台。询问你为什么没有通知他们就不去上班。你不再卖化妆品了吗?” “是的。东京的公司说我不用再去上班了。” “啊,所以就去药店打工?” “喂。我喜欢上了青森,不想就这么回去,所以找了份新工作。” “你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们呀。我们可以给你介绍好点儿的工作。” “我一直旷工,说不定已经被炒鱿鱼了。” “我告诉店长你病倒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但就算没有被炒鱿鱼,她也不想再去上班了。 药店的工作,只会消磨个性,让她沦为毫无存在感的三十岁女人,跟任何人都无法深入交往。那里打工者居多,人员流动大,没有任何人留意她。她在职期间,就换了三任店长。常被指责销售业绩不佳,工作又这么繁忙,谁都干不了多久。这就是她能不引人注目地,从事这份工作的最大原因。 “我想辞职不干了。” “这样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时枝像家长对孩子一样,慈样地笑了。于是,智惠子下决心,暂时安心休养一阵。 09 1998年9月。 智惠子手头的现金就快见底了。这年春天,她依旧去原来的药店上班,但新上任的店长,同她性格不合,于是她7月份便辞了职,开始悠悠闲闲地混日子。讽刺的是,因为没有工作,她得以参观了这一年的睡魔祭。 交了9月的住宿费后,她手头的现金,只剩下几万日元了。她第一次动了使用母亲银行卡的念头。 银行卡的开户行,在车站前就有一家。由于是全国都有分行的都市银行,她去取款应该没多么显眼。9月中旬,她去了银行。白天人很多。在银行的一角,放着十台自动取款机,人们正排队等候。监控摄像机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尽量不让自己的举动和态度看上去可疑。 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却紧张起来。站在机器前面,按下了“取款”键,机器要求输入密码。 密码。母亲没有告诉她。可能说过,但在当时混乱的状况下,她可能听漏了。 身后还有一串人,在这儿磨磨蹭蹭下去,就会引人注意。要不装作忘记带卡的样子,直接走掉算了。还是说,试着按几个数字? 四个数字。母亲的生日?或者电话号码的最后四位?机器提示:密码输入错误。听说连续三次输入错误,卡就会被机器吞掉,以防止银行卡失窃后被滥用。 她感觉额头上冒出油汗。接下来怎么按?正打算输入电话号码最后四位数字时,屏幕上显示出一条警告:为防止密码被盗用,请不要用电话号码或生日做密码。 又不行。智惠子感到身后,有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看来只好作罢,回去给母亲打电话,把密码问清楚。 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们。”是银行的女职员。 智惠子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她觉得所有排队的客人,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耳垂也发烫了。 “我没问题。”但是,问题其实很大。 她颤巍魏地输入了自己生日:0901。 屏幕上出现了新提示:“请输入您要提取的金额”。 “啊?不会吧?母亲竟然用女儿的生日做密码!不过确实,用女儿的生日做密码,即便被小偷盗走,也没有那么容易猜中密码。” “谢谢。我想起密码来了。”智惠子鞠躬道。 女职员露出放心的笑容离开了。 先取三十万吧。但不知卡上是否有这么多钱。 机器平稳地运转,吐出三十张一万日元的钞票。交易凭条上显示:剩余金额是七十万五百四十五日元。多出来的零头,可能是活期存款的利息。 智惠予走出银行,全身紧绷,但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身子一外几乎瘫倒。 “我刚才的丑态,肯定以近留在大家的记忆中了吧。”她已经逃亡三年多了,从未忘记时刻保持警惕。但是,对已经发生的事,就算一直后悔也没用。 回到旅馆后,她把钱重新数了一遍,确认是三十万日元。 “从密码设成我的生日这点就能看出,这笔钱里包含了母亲对我深深的爱。谢谢母亲!账户上还有七十万日元。这部分钱也能自由使用吧。 “如果母亲发现,存金额发生了变化,就会知道,我在日本的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 “我对不起母亲。母亲也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吧。” 这些年来,母亲和智惠子互相伤害着对方,给对方难以承受的痛苦。到底谁更对不起谁呢? “首先,是母亲对不起我。她生了我,却将我一把扔给了外婆,自己跟人私奔了。外婆过世以后,她虽然接走了我,却导致我高中辍学;与母亲同居的男人,还让我怀了孕。 “另一方面,我也对不起母亲。我让母亲把我的女儿,当成她自己的女儿养;我被洋司虐待,跑回娘家,把母亲当成了挡箭牌;我从医院逃脱后,把母亲叫来帮我逃跑,母亲还把自己的银行卡送给了我。虽然姓氏有别,但母亲却因为有一个杀人犯女儿,而遭到了世人的白眼。或许,母亲现在还不知道,但她很可能已经遭到了监视。 “母亲对不起我的地方,和我对不起母亲的地方,不相上下。” 就这样,智惠子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用起了从银行卡中取出的钱。 10 友竹智惠子逃亡三年多之后,警察才得到她藏匿在青森市的情报。 安冈留吉刑警已经五十八岁了,离退休还有两年。在任内亲手抓住友竹智惠子,就是他的夙愿。 然而,这几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智惠子的情报。头一年还有几条消息传来,但结果证明都是误报。 由于情报的缺失,搜查本部的人员也减少了,只剩下两个人,组成了专门的搜查班。“专门”这个词,会让人觉得,他们只负责一个案子,其实不然。狭山东警察署人手不足,他们必须同时负责多起案件。 “友竹智惠子是潜伏在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了、早已化为白骨?……不,她不可能死了。那个走了点狗屎运的女人,能突破医院的严密看防,又躲过事后的层层检查,成功脱逃,是不可能就这么横死他乡的,更是百分百不可能自杀。” 尽管毫无情报,安冈却没有放弃搜査。他时不时地就会查探智惠子的母亲和丈夫的动静。清子没有异常,洋司只是去了一次新潟,但当天就回来了,除此之外也无异常;他去询问洋司此行的目的,他给出的答案是“突然想吃日本海的新鲜海鱼了”。 就在山穷水尽时,突然传来“智惠子藏在青森”的匿名情报。举报者用的是东京池袋站内的公用电话,声音低沉,分不清是男是女。 安冈突然觉得豁然开朗。这是常年的警察生涯,培养出的直觉。青森位于本州的最北端,逃犯很自然会前往那个地方。智惠子也许就在那个城市的什么地方工作,比如某家夜店。他认为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番。拿着这个情报,去向上司申请出差,应该能得到批准。 于是,安冈带着年轻的部下——坂田良一刑警,向青森市进发。 “过了三年,你才获得友竹智惠子的情报啊。” “就算是误报,我也不管了。她不在就算了,在就逮捕她——就这么简单。但我感觉,或许这次有门儿。那个女人已经逃亡了三年,是该露出马脚了。尽管不知道情报来源是谁,我还是愿意信他一回。” “你手上的照片是哪儿来的?” “智惠子的母亲和丈夫洋司提供的。还有警察掌握的资料。” “你调查的是饭馆?” “差不多。提到不需要身份证明,就能够入职的行当,首先就是夜店。我们准备在青森待三天,我打算同部下分头行动,拿着智惠子的照片,去商业街挨家挨户地询问,用整整两天时间调査夜店。还要调査餐馆一一食堂、荞面店、拉面店……看她是否在那里刷过盘子、打过工。旅馆也不能放过,她很可能在情人旅馆中做保洁员。总之,我们准备将这些行业,作为重点调査对象。” “住宿怎么解决?” “差旅费肯定不够,我们只好尽量找便宜的地方入住。情人旅馆什么的当然不能去,行商住的廉价旅店,最适合我们。六千日元就可以住一天,还包两顿饭。车站附近的小巷里,有家商务旅馆叫‘北方归宿’,这名字让人想到都春美的歌①,我很中意,于是就选择到那里投宿。” ①日本当代歌唱家.1976年.她演唱的《来自北方的旅馆》,荣获日本唱片大奖和日本歌谣大奖. 1998年9月18日,安冈留吉和坂田良一两名刑警,乘早上七点多出发的东北新干线,离开东京上野车站。当时,新干线的终点在盛同,他们在那里,换乘开往青森的特快列车“初雁5号”。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们抵达了青森站。 两人打算将行李放在旅馆后,分头行动,由于事先没有决定投宿何处,两人只好在车站附近,随便寻找合适的旅馆。这时,安冈发现了“北方归宿”——一座五层楼高、表面有点脏的商务旅馆,看起来应该比较便宜。 推开狭窄入口的玻璃门,走进旅馆,前台站着一个穿黑西服的、六十岁上下的男人,非常干瘦,脸色也不好。询问今天是否有空房,答说有一间双人房。因为比两间单人房便宜,他们决定就选那间房。 因为办理入住手续还早,安冈他们把行李寄存在前台,就出去调查餐馆了,但没有一点收获。下午六点,他们回到旅馆。办理入住手续后,他们决定调整心态,继续调查。 在旅馆登记簿上签字的时候,安冈向前台的男人,表明了警察身份,并向他出示了友竹智惠子的照片,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男人满脸疲惫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没见过。” 两人暂且进入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到车站前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调查青森市内夜间经营的饭馆。 11 9月18日,距离她杀害林田浩之己经过去整整三年,她隐隐意识到这点。 那天,智惠子去很久没去过的美容院剪了头发。稍不留神,头发就长了不少。 七点多回到旅馆,前台的神崎的样子有点怪。他是个感情不易外露的人,但这次一看到她,就露出困惑的表情。老板娘时枝从账房走过来,脸色大变,说:“要找你的人住进咱们这儿了。” 智惠子首先想到的是洋司:“找我?” “是警察,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 “警察找我?” 她佯装不知,但对能否骗过神崎夫妇没有把握。倘若他们把警察叫来,就彻底完蛋了。 “他们住在二楼。现在出去了,还会回来的。”时枝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也猜到智惠子是杀人逃犯。智惠子死心了。 “对不起,我……” “明天一大早你就从这儿走吧。我们会守口如瓶的。”时枝一筹莫展地说。 “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现在就走。”智惠子立即转身。 “那些人这会儿正在满城搜查呢。你们有可能中途撞上,还是明天一大早走更安全。我们不会告发你的,你放心好了。” 时枝注视着智惠子的眼睛,点了点头。智惠子向两人深鞠一躬,走楼梯来到四楼。 她的心脏狂跳不已。尽管她宁愿被警察抓住,也不想落入洋司之手,但得知警察跟着自己,就住在青森的同一家旅馆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束手就擒。那个五十多岁的刑警,肯定就是安冈吧。 神崎夫妇照顾了智惠子两年。尽管她剪短了头发,但通过动作表情,还是能够发现,她同警察出示的通缉照片的相似点。他们做了这么久生意,看人的眼光,说不定比警察还准。 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虽然她想马上就走,但此时去青森站,确实风险太髙。明天一大早,趁警察还在熟睡的时候,偷偷溜出旅馆去车站,乘第一班特快列车逃走一一她只能这么办。 她不能睡觉。两层楼下就是刑警的房间。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喊着她的名字,敲响房门。事已至此,她只能相信神崎夫妇不会出卖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她陷入了绝望,但又拼命思考着逃跑方案。逃出这里后,再去什么地方呢?是南下日本海沿岸,还是坐东北本线回东京?抑或乘津轻海峡线,直接跨海逃去北海道? 南方,绝对要去南方。去北方的话,警察也会尾随而至。如果自己被逼到津轻海峡的港口或者机场,那就无处可逃了。到时候,自己就会像被包围的绵羊一样,凄惨地倒毙在北地的荒野之中。相反,南方可以逃亡的地方,反而接近于无限。 她想查一查列车时刻表,但房间里没有,只能去车站查看。于是她从楼梯下到一楼,正要去前台的时候,她听到了争吵声。偷偷一看,原来是神崎夫妇。他们脸色严峻地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事。 “还是说了吧。”听上去是神崎。 “不行。我们不能背叛那孩子,都答应好了。我们这不算是知情不报,毕竟还没有确定不是?”时枝极力劝说丈夫。虽然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的谈话,但他们似乎发生了意见分歧。 智惠子判断: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她折返回房,迅速将行李塞进手提箱,在笔记本上草草写下一行字:“谢谢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锁上四楼的房门——如果警察上来查房,这会耽搁他们一会儿。她没有去前台,而是朝建筑外的应急通道走去。她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下金属阶梯,从与旁边建筑的缝隙中钻出来,由旅馆后面的道路,绕远前往车站。 走进车站,便能看见大屏幕上的时刻表。奥羽本线上行特快“日本湾4号”,目的地大阪,发车时间晚七点四十三分。一看手表,已经是七点三十二分。前往盛冈的特快列车“初雁28号”刚刚出发。 还有九点零五分发车的、前往东京上野车站的特快列车“白鹤号”,八点五十四分发车的、前往大海对岸的函馆的特快列车“初雁21号”。此外,奥羽本线和东北本线的普通列车也有许多,但唯独前往大阪的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打动了她。她决定就坐这一班。 大阪。智惠子没有去过,不如上那儿待一段时间吧。 她来到售票窗口,说:“买一张去大阪的特快列车车票。”她若无其事地瞟了眼身后,没有人注意她。 “全是卧铺哦。”售票员说。 她这才知道“日本海4号”是卧铺列车,都是硬卧,还有空位。她要了一张禁烟车厢硬卧,然后到售货亭,买了啤酒和下酒菜,穿过检票口。尽管她的心里怦怦乱跳,但仍然强装镇定。 背后没有人跟上来。 列车从函馆驶来,刚刚到站。或许是淡季的缘故,车内空荡荡的。她坐到了自己的下铺上。 晚七点四十三分,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按时从青森站静静驶出。她走到靠月台一侧,确认没有异常情况。 稍感安心,她返回下铺,拉上帘子,打开啤酒罐,送到嘴边。冰冷的啤酒,通过火热的喉咙,恐惧随之消散。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再见了,青森。”她与自己干杯道。 12 晚上十点多,安冈刑警他们返回旅馆。他们几乎查遍了旅馆和夜店,但没有找到半点同友竹智惠子有关的情报。受访者几乎都众口一词地说:“不知道。”偶尔有女招待说:“感觉好像见过。”但再问下去,对方又否认道:“应该认错了。类似的人在这一带的夜店里多得是。” 看来,明天还得跑一天腿。 在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了点东西回到旅馆,经过前台时,安冈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六十多岁的旅馆老板,和个子矮小的老板娘相对而立,两人之间好像飘着火药味儿。察觉到安岡他们来了,老板和老板娘吓了一跳,连忙换上一副笑脸。 “欢迎回来。”老板说,语气有点生硬。老板娘慌慌张张地回里屋去了。 安冈拿过钥匙,正要登上古旧的电梯时,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唔,您有空吗?” “什么事?” 安冈转过头,这时,老板娘从里屋走出来,拉住老板的西装袖子:“老公,不能说。” “不行,我不能隐瞒下去了。”老板将视线从老板娘身上挪开,摇了摇头。 “混蛋,怎么了?” 安冈他们返回前台,旅馆老板说:“是这么回事……”周围明明没有别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刑警先生寻找的那个人,就住在我们这里。虽然不能断定,但有七八成把握。她同通缉照片上的长相相差很远,但给人的整体感觉却很像……这么多年的直觉,不会骗我。” 安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之前得过狭心症,不由得用手摁住了胸口。老板娘似乎放弃了,没有出言阻止。看来事情是真的。 “她住几号房?” “404号间。” “现在就在房间里吗?” “是的。”旅馆老板点头道。 终于找到友竹智惠子了!终于可以出出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了!她此刻近在咫尺。真是走运,自己竟然选择了同一家旅馆。 “请带我们去。” “如果弄错了怎么办?”老板娘厉声质问。 “道歉就是了。” 安冈催促老板快走,年轻的坂田刑警走楼梯,安冈和老板坐电梯。 安冈他们抵达四楼时,跑上楼梯的坂田刑警,己经站在404室前。这一层总共有六个房间,其他房间好像都是空的。 安冈示意老板敲门,老板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敲了下门。 “武田小姐,你在吗?” 她是用武田的名字投宿的?里面无人回应。 安冈亲自用力敲门:“友竹智惠子,你要是在的话,就出来吧。” 依然没有回应。贴在门上倾听,可以听到房间里有电视的声音。 “老板,请用备用钥匙把门打开。” “好。”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了其中一个,插入锁眼。 锁开了,门朝外打开。房间里亮着灯,电视的声音更大了。 终于可以逮捕友竹智惠子了。在三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中,安冈可能还是第一次如此兴奋。 “友竹,我们进来了。” 为了防止意外坠落,房间里的窗户只能开一条小缝。友竹智惠子无处可逃。安冈第一个冲进狭小的单人间。床铺理得规规矩矩,上面有一处人坐过的凹陷。电视中播放着搞笑节目,观众被无聊的笑话搞得捧腹大笑。 但房间里没有人。浴室和橱柜中也没有人呢。 “安冈警官,你看!”坂口刑警指着枕边的笔记本说。 上面留有给旅馆老板的一行话:谢谢胃,给你们添麻烦了。武田智子。 “哈哈,这下够你们忙活了吧。” “疲惫一扫而空。智惠子意识到危险,提前逃跑了。我们立刻赶往车站,当时己经十一点多了,我觉得我们来迟了。” “安冈警官,你觉得她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青森是本州北部的交通枢纽,东南西北,四通八达。首先是北海道,可能去了札幌,也可能潜伏在函馆一带。但也有可能往南逃。到盛冈乘新干线,可到仙台或者东京。从日本海沿岸走的话,可能的逃亡地是秋田和新潟。根据旅馆老板的供述,她或许在两、三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通过铁路逃跑的可能性很高?” “从智惠子的角度来说,铁路是最佳的交通手段。我们来到青森车站的售票窗口,想询问晚六点到十点期间,有无三十岁前后的女人购买车票。” “有没有发现嫌疑对象?” 安冈留吉打开当时的发车时刻表,懊恼地翻着页:“尽管是淡季,青森毕竟是交通枢纽,旅客照样有不少。售票窗口本应有五名售票员,但我们抵达车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售票的电脑已经关机,售票员也全都回家了。查看时刻表,发现今晚发车的列车,有前往盛冈的上行特快列车‘初雁28号’、前往函馆的下行特快列车‘初雁21号’、前往大阪的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前往上野的卧铺特快列车‘黎明号’和‘白鹤号’,此外,还有奥羽本线、东北本线、津轻海峡线的慢车——这些列车的车票,可以通过自动售票机购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我们调查起来,就有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旅馆里的指纹检査结果呢?” “第二天检査结果就出来了。就是友竹智惠子留下的。” “你当时觉得,她会逃去什么地方?” “她应该会逃到离青森尽可能远的地方。当然是大阪。” “乘坐卧铺特快车‘日本海4号’吗?” “这是我的直觉。但不能仅凭直觉,就分派人手。她可能坐新干线,也可能去北海道,可能性有很多。” “但你可以联系相关部门,请求帮忙确认,友竹智惠子是否就在从青森出发的‘日本海4号’上。” “这只是‘事后诸葛亮’的想法。那是卧铺列车,旅客都已经入睡了。当天从青森上车的旅客,足有三十多名,把他们一个一个叫起来查验,就太大动干戈了。坂口刑警认为,友竹智惠子多半去了函馆,但特快列车‘初雁21号’,那时己经抵达函馆了。” “原来如此。” “我们通过搜查本部,请求JR配合调查,但有车票销售数据的电脑,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启动。” “一旦到了早上,卧铺车的乘客都会起来吧?‘日本海4号’上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列车早上七点多抵达福井,早起的人,在这时候就醒了。但别忘了,这班卧铺特快,只是众多选项中的一个。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智惠子坐的是这班车,我们就不会又费那么多周折了。” 13 “友竹女士,你知道你从‘北方归宿’商务旅馆出逃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后来通过电视和杂志上的报道,得知了相关情况。真是千钩一发啊。如果我就那样在旅馆里睡着了,第二天才出发,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幸亏我偶然觉察到,前台的气氛不对,当机立断跑掉了。我不会责怪那对夫妇的,因为我给他们惹了不少的麻烦。” “离开青森之后,你就去了大阪?” “我感觉大阪那里,或许有希望,在车站的大屏幕上,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去大阪的那班列车,我感觉宿命好像在向我招手。” 友竹智惠子异常兴奋。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她感觉全身的鲜血,顿时都澎湃了起来。她将啤酒一饮而尽,但血脉贲张的她,却没有丝毫醉意。 卧铺里备有睡衣,但她没有穿,而是和衣倒在床上,拉好帘子,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乘务员来查票的时候,她从帘子的缝隙中伸出手,出示了特快卧铺车票和乘车票①。 ①乘坐特快列车(含新干线)时,必须同时购买乘车票和特快列车票。 “对不起,我在换衣服。”她致歉道。乘务员应该不会奇怪,车上常有女乘客这么做。 厕所她也没上,就这么躺在自己的卧铺里,将身体交给有规律地晃动的列车。 列车在弘前、大馆、秋田停靠,但之后的站名,她就听不明白了。晚上十点过后,车内广播停止播放。几乎再没有旅客上车。沉重的疲惫感,带她不知不觉间坠入梦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列车已入站停靠。打开帘子查看站名,是直江津。进入新潟县了吗?看看手表,快到凌晨四点了。她起身去上厕所,与一名穿着车上准备的睡衣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上完厕所,智惠子在盥洗台上,看着自己的脸——双眼红肿,头发蓬乱,素面朝天。 她忽然觉得镜中的脸,同通缉照片很像。警察拍的那张照片上,自己也没有化妆,除去长发这一点,简直就跟此刻的友竹智惠子,一模一样。如果被警察撞见,肯定立马就认出来。查票的时候,乘务员没有看见她的脸,但下车的时候,就很可能打照面。 回到自己的卧铺,智惠子取出化妆盒,化了一层浓妆。她是大圆脸,脸上缺乏凹凸,但通过化妆,就能大为改观。智惠子觉得不能大意。她将自己的脸从“友竹智惠子”变成了“随处可见的三十岁女人”,总算放心了一些。 她在青森生活了大约两年,平静单调的生活,已经让她多多少少丧失了一些警惕。她的各种样子,神崎夫妇都已经见过——工作劳累的样子、月经疼痛的样子……神崎夫妇在看到警察出示的照片的那一瞬,毫无疑问,已经将她同照片上的人划上了等号。 但是,这两个人对她很好,时枝还想帮她逃跑。神崎也是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痛下决心的。她不能怪他。 智惠子再次躺下,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列车已经停靠在了富山县的高冈。 她爬起来,从帘子缝隙中,观察着车窗外的景色。天越来越亮,进入石川县的时候,天己经大亮了。 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响,车内广播重又开播:“早上好,本次列车即将抵达金泽,下车的乘客,请不要遗忘自己的物品。” 这个时间,如果警察发现,她上的是这一班车,那在这一站,就可能会有警察上来。智惠子连忙收拾好行李,做好逃跑的准备。话虽如此,车内无处可逃,她很快就会被抓住吧。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列车在停靠金泽期间,没有一个人上车,车内也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