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仅有极少数人知情。”樫村再度趴到了地上,将纸符逐一撕下,并于铺石上四处摸索,最后使劲按下了其中一块。喀,只见铺石应声沉了下去。樫村将手伸进凹陷的窟窿内,握住某个东西使劲一拉,噢,武士们随即发出一阵惊叹。随着宛如石臼转动般的低沉声响,几块铺石升了起来,一个恰可容一人进入的洞口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出现。“此处是个土牢。由于结构牢固,几乎是坚不可摧。值此惊人程度之天变地动——反而就属此处最为安全。”“藩主殿下——果真藏身其中?”“没错。”大人曾亲眼确认过?又市问道。“当然确认过。虽末亲眼看见藩主殿下,但在下开启此门朝里头呼喊时,曾听见有人回应,从嗓音听来,也的确是藩主殿下无误。在下依修行者大人吩咐,堵此入口并封以纸符后,便于此处坐镇至今。此牢之出入口仅此一处,在下确定藩主殿下绝对还在里头。”“藩、藩主殿下可曾说了些什么?”“倒是藩主殿下为何会在这种地方?”藩主殿下、藩主殿下——樫村并未回答这群家臣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一迳将头探进洞内连声呼喊。只听见阵阵回音。没传来任何应答。樫村抬起头来,沾满泥巴的脸上满是惶恐。“修行者大人……”“昨夜之灾厄来势凶猛。一如小的所言,藩主殿下确已承担了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难不成……”藩主殿下——樫村短促地喊了一声,随即钻进了洞穴中。家老大人,武士们异口同声呼喊道,个个紧跟在樫村后头。又市朝百介瞄了一眼。百介随即恍然大悟,也随众人踏入洞内。虽然洞内颇为冰凉,但教人难以呼吸,还弥漫着一股腐臭。一行人沿狭窄的石阶走了约有十尺,便来到一个稍稍宽敞些的石室。先前至少还有点光亮,但从这儿起就成了一片漆黑,同时也不见任何灯火。谁能点个灯火——武士们喊道。又市这才带着两支蜡烛步下了石阶。石室内有座通往下方的木梯。看来,此处其实是个利用天然洞窟修建而成的地底密室。再往下走个十尺,一行人便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这——”只见岩石裂缝上,嵌有几支粗大的牢槛。牢槛后头似乎有个人。樫村解开牢拴打开了门,快步跑进了牢槛内,将此人给抱了起来。武士们旋即以烛光照亮他的脸孔。此人——竟是东云右近。“右,右近大爷。”百介也踏进了牢槛中,并发现右近身旁还躺着一个百姓姑娘,想必就是加奈罢。醒醒呀,武士们喊了几声,右近旋即恢复了神智。“右近大爷。”“噢,是山冈大人。樫、樫村大人也来了?”“东云大人、东云大人。藩、藩主殿下上哪儿去了?原本不也在此处么?”“藩主殿下他——不对。”右近不住地摇着头回答道:“噢,事实上……”“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有位扮相高贵的女子突然现身。”“女子?”家老大人!武士们惊呼道:“难道果真是……?”“不,绝无这可能,出入口全教在下以纸符给封印了——岂可能发生这种事?”“藩主殿下一见到该女子的容貌,旋即发出一阵惨叫。”“惨叫?”死神也能被吓出惨叫?“紧接着——”右近指向石室后方说道:“便狂乱挥刀,钻进了后方那道裂缝里。”“后方有裂缝?”“难道就是传说中那密道的入口?”百介说道:“家老大人,看来此处即为传说中曾囚禁三谷弹正之土牢。倘若如此,那么传说中曾让三谷弹正脱逃的密道——似乎也真的存在哩。”“密道?意即此处尚有另一个出入口?这下可糟了。”樫村惊讶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又市。又市只是默默不语地摇着头。“修、修行者大人——”“遗憾之至。若有其他入口未加封印,必无法组成结界。”待一名武士为自己松绑后,右近便坐起身子朝樫村说道:“看来,后方似乎有座与此石室衔接之坑道。”“什么?坑、坑道?”“在下原本以为家老大人亦知情,这下看来并非如此。”“在下什么也不知道。”樫村接连摇了好几回头说道:“哎——这土牢在囚禁阿枫夫人前,一直都被封着。原本虽然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值此太平盛世,如本藩这等偏僻山国,哪用得上什么土牢。因此在下原先不仅从未进入过此处,就连所在位置也不知道。”“阿枫夫人也曾被囚禁此处?"右近一脸辛酸地环视牢内,想必曾在此吃过不少苦头。“阿枫夫人即使遭诬指意图谋反,但毕竟还是前任藩主之正室,原本应被软禁于北林家菩提寺,但藩主殿下指称——传言阿枫夫人心智错乱,恐有逃亡之虞,故宜将之囚于牢内。但藩主殿下亦表示,毕竟不宜将夫人与平民百姓一同囚禁,必得找个适合之处——故觅得此土牢。开启此牢者……”即为藩主殿下,樫村说道。原来如此,右近解释道:“此城看似利用天然地形建造而成。面向城下一侧看似有道石墙,墙后便是岩山。想必是筑城时发现此洞窟,因此才将之改建为地底土牢。再者,折口岳约七合高处——亦即楚伐罗塞岩下方亦掘了不少坑道,或许就是在偶然间挖到了此处,衔接出一条密道的。”“是如何衔接成的?”“或许是挖坑道时接上的,也可能起初便有坑道与此处相通。”“挖坑道——此处难道是座矿山?”看来似乎曾是座矿山,右近回答。这……怎么可能——樫村惊讶地几乎要站了起来。“矿山?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矿山?亦不可能有什么坑道。本藩从未采过任何矿。再者,此处位处主城之中心,岂可能自城内进入任何矿坑?且倘若真有矿坑,采的又是什么?”“家老大人,楚伐罗这字眼……”又市说道:“实乃黄金之意,”“黄、黄金?”“是的。因此楚伐罗塞岩,意即塞住金矿入口之岩。”“修、修行者大人,这等玩笑万万开不得。本藩岂可能挖得出任何黄金?即使翻遍藩史,亦无可能找这任何类似记载。”“的确找不着。因此事乃至高机密。据说折口岳曾为三谷藩之秘密金山。”秘密金山——樫村失声大喊,这下几乎要给吓得浑身发软。“又、又市先生,此事可当真?这种事小弟可是连一次都没——”——不对。百介的确曾听说过。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这下他才想起,平八亦曾提起过这件事。虽是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又市说道,并将蜡烛凑向岩石上的裂缝。只见裂缝内的确有微弱金光射出。又市将烛火上下移动了几回。“百年前三谷藩遭撤废后,幕府之所以将此地划为天领,乃因传说此地盛产黄金之故。但据说经过几番搜寻,到头来还是未能发现金矿——”找不着是理所当然,右近说道:“通常,这种地方绝无可能是矿山。挖矿这等事,通常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需要在坑道中架梁汲水、搬入物资器材,工程应是十分浩大。”当然是如此。采矿绝非易事。“不过依在下所见,折口岳内似乎有这多如密网、四通八达的坑道。”听来这座山里头似乎像个蚂蚁窝。“想必先人就是利用这些坑道采矿的罢。如此不仅可省下许多力气,也无须担心水淹,更不须专人架梁汲水,只要带支锄头便可开采。”“因此才没教幕府发现?”应是如此,右近回答道:“不过,折口岳中开有多处通往坑道的洞穴,故金矿被发现恐怕只是迟早问题。想必应是为此,三谷藩方将所有洞穴悉数填封,仅留下最难发现者——亦即位于楚伐罗塞岩下方之洞窟一处出入口。”“原来那洞窟……”就在该处。原来,这就是楚伐罗塞岩这名称的由来。“风仅能打该处吹过,因此才会发出声响。”原来,这就是夜泣岩屋的由来。“如此说来,当时——”原来自菊与镝木,就是经由此坑道自土牢到达那块魔域的。一看到右近现身,白菊立刻折返,吩咐楠与桔梗将囚禁于牢内的加奈给架出来,接着又请出弹正,一同回到那片不祥之地。“意即该处距离城内——其实是出乎意料的近?”“的确没多远。若是直接攀爬而上,距离就和此处至天守差不了多少。”“那么,藩主殿下就是循此坑道……”“应是如此。”右近站起身来回答:“只见其宛如为冤魂所追赶般地仓皇逃了出去。应该就是从楚伐罗塞岩下方——逃到夜泣岩屋去了罢。”“逃到那儿去了?”对樫村而言,该处也是个魔域。那儿正是樫村兵卫手刃爱妻的地方。而对北林弹正而言……那儿也是自己的生母惨遭杀害的地方。要不就是从哪条岔道进坑道去了罢,右近说道,看来他果真是个临危不乱的汉子。藩主殿下!樫村失声喊道,接着便甩开众武士试图拦阻的手奔出了牢槛,一脚踏入了穴内的裂缝中。又市按着他的肩膀说道:“家老大人。”“别、别阻止在下。在下还得……”“夜泣岩屋业已不复存在。”“噢……?”“楚伐罗塞岩、乃至该坑道,业已悉数崩毁。”“哇——”樫村短促地高喊一声,紧接着便甩开又市的手,一把握住插在腰间的小刀。看来他是决意要切腹。“藩主殿下!”“大人请冷静。”“但——事到如今……!”“劫数业已告终,家老大人。”“岂、岂有如此告终之理!”“一切均已告终。”又市以严峻的口吻说道。只听见又市的声音在土牢内的岩壁之间回荡,接连传回阵阵回音。“已有多人死于非命。但正因如此,从此不该再有人丧命。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不,北林弹正大人——并未对任何人心怀怨恨。”“不,绝无可能。”“一切问题均源自樫村大人之内心。藩主殿下之种种恶行,绝非出自对樫村大人心怀怨恨,或许,亦不是对樫村大人的报复。”这下樫村不再抵抗,改而转过身来面向又市问道:“此言何解?”“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似乎确有超乎常人之处。故此一切行径,均出自其凭一己之意志所做出的裁量。”不过——又市凝视着樫村的双眼继续说道:“樫村大人不过是个常人。”“常人?”“因此樫村大人是死是活,对弹正大人来说均是无关痛痒。”“真、真是如此?”“对超乎常人的弹正大人而言,身为常人的樫村大人根本无足轻重,但仍有为数众多的臣民需要大人的照料指导。容小的在此向樫村大人,不,向北林藩的城代家老大人谏言,倘若家老大人于此时此地心怀寻死之恶念,好不容易消退的劫难必将再度来犯。下一回的凶神——可就是弹正大人化身而成的了。”“藩主殿下化、化为凶神?”“若家老大人就此殡命,便等同于死于凶神诅咒。”唉,樫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佩刀。“万万不可让弹正大人沦为凶神,只是虽然该让弹正大人——亦即北林虎之进大人静静安息,不过,家老大人可千万不能倒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务等着大人料理。在新城主继任前,城代家老不就该尽守护主城之责?难不成大人想告诉小的——”将不会有任何人继任藩主?又市斩钉截铁地问道。“继任藩主……”樫村宛如欲追逐亮光般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道裂缝,朝光源——亦即出口的方向走去。右近和加奈则在众武士的搀扶下跟着走了出去。“各位出去罢。此处沾满血腥,充斥着一股不祥邪气——”语毕,又市拾起一张落在脚旁的纸。这张纸原来是沾满鲜血和泥巴的——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里头的奥州安达之原黑冢。原来百介一行人所在之处,就是暴行的发生地。右近的伤痛、加奈的恐惧、樫村的悔恨、以及死神们的恶念,悉数在此处聚积,充斥着一股邪气也是理所当然。百介心想,倘若此刻自己心怀任何恶念……想必将立刻与弥漫此处的邪气相呼应罢。当天,是个天气好得教人难以置信的大晴天。全藩领民均倾巢而出,同心协力清理瓦砾与砂石。想必事发当时城内若有人在,必定会是一场大惨祸。换作是平时,城内绝无可能空无一人,因此武士们对又市这位修行者不仅满怀感激,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在主城后侧崩塌的落石下,发现了几具尸体。第一具被发现的,是事发当时似乎在天守里头的白菊,只见她全身被烧成了焦黑。这嗜火如命的女人,到头来竟然也在烈焰中结束了一生。看似与她一起藏身天守的桔梗,尸身则是几乎断裂成碎片。楠传藏的尸体则是在掩埋主城面山处的大量砂石中被发现的,额头不知教谁给剖成了两半。同样在土石中找到的镝木十内,背部也是被砍了好几刀。看来此二人应是死于北林弹正的刀下罢,百介心想。依状况判断,楠与镝木应是在楚伐罗塞岩倒塌前,便已在坑道下方遇害。看来弹正的确是神智错乱,才杀害了这两名争先恐后逃离土牢的手下。若右近所言属实——现身地牢内的应该就是阿枫公主。原本完全不相信诅咒之说的弹正一行人,看见阿枫公主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想必是陷入了一阵混乱。但出口己教樫村给塞住,唯一能供这伙人逃离此处的,仅剩下自那道裂缝通往夜泣岩屋的坑道。这伙极尽残虐之能事的死神,倘若真有冤魂寻仇这等事,必将成群结队地朝他们攻击。若果真如此——还真是骇人哪。或许——不知恐惧为何物者,其实并非天生无畏,不过是从没尝过害怕的滋味罢了。此等人不知如何对抗恐怖,碰上教人畏惧的事物时,说不定要比胆小如鼠者还要来得脆弱。看来,弹正在手刀镝木与楠之后,应曾试图爬到坑道上方。若是如此——北林弹正大概是随楚伐罗塞岩一同坍落,如今已被封印在巨岩底下了罢。北林弹正的遗体,到最后都没被找着。不知他在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心中曾涌现什么样的念头。可有任何悔恨?即使只是一丝丝。是伤悲、痛苦、嫌恶、恐惧?还是欢欣、愉悦、热爱、钟情?可是怀着任何刻骨铭心的感情死去的?抑或……当时他的心中仅有恐惧?对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公主的恐惧。——阿枫。对了,这阿枫该不会是……?先生,听到有人朝自己这么一喊,百介回过了头去。只见又市身旁站这一个一身百姓装扮的姑娘。“先生是专程赶来的么?还真是讲义气呀。”“阿、阿银小姐?”又市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此说来,那御前夫人难不成是……?”这种话可说不得,百介先生,又市将食指凑向嘴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