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这屋子没贴护符。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樫村。樫村兵卫?这栋就是那家老的宅邸?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百介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里。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是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外。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这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不可能。昨儿个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们嘲讽樫村是个教亡魂出没的传闻给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百介呆立于玄关外。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两回事儿。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请问——”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罢。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的袜,上着白衣白袴。——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尔为何许人?”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在下正是樫村兵卫。”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百介尖声喊道:“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日山冈百介。”百介赶紧跪下身子,磕头致歉道:“——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无礼——这字眼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罢。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就入内说个清楚罢。”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这何须在意?”“恐有沾污贵府之虞。”“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死?座敷周围挂满了白布幔。中央铺着一床五幅(注38)宽的木绵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支以奉书纸(注39)包裹的白鞘平口(注40)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家、家老大人……”“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况且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园说道。面向庭园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纸拉门也被拉开,昏暗的庭园活像一张开在门上的嘴。“可笑罢?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讲究武士的矜持。随意找个位子坐罢。”“家老大人——”他究竟知道多少实情?倘若在一国家老面前轻挑地指证藩主为杀人狂魔,即使所言属实……不,正因所言属实,通常性命都将不保。“小的曾与东云右近大爷同行。”百介在房内一角就坐后说道。“尔认识东云大人?”他还真是个直率的汉子呀,樫村语带怀念地感叹道,接着便在被褥上坐了下来。“堪怜的是,只因在下委托其进行一桩了无意义的搜索,导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如此说来,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爷的清白?”“一个人是否会杀害妻小遁逃,这在下还看得清楚。”“那么……”樫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右近大爷他——已被捕了。”“东云大人回来了?”“昨夜回来的。”为何还要回来?樫村神情苦闷地问道:“可是被徒士组给逮捕的?”“是藩主殿下亲自出马逮捕的。”“藩主殿下?”樫村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家老大人。胆敢请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实情?”“什么事的实情?”“这……”“大人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冈?”是否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樫村问道。“并不是。小的不过是江户京桥某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绝非高官使者——”看来这解释是无法取信于这位家老的罢。江户蜡烛盘商的少东,竟然千里迢迢来到这远方藩国,想必再怎么解释也难以教人信服。至于在此地该做些什么,就连百介自己也不知道。是么——未料,樫村竟爽快地接受了这番解释。“本事经纬,大人知道多少?”“一切不明,仅知道藩主大人他……”嗯,樫村拾起下巴,面向百介端正坐姿说道:“其他的事就千万不可提了。虽不知尔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劝尔就将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悉数忘记罢。”“这可不成,右近大爷都已经落入彼等手中了。”“倘若是昨夜遭逮的……”这下应已不在人世了罢,樫村把头别向一旁说道。“看、看来家老大人对藩主殿下的所作所为——果然也知情?”“不。”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头已别得不能再开的樫村说道。“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镝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义政公之死,实乃……”“别再说了。”“可是小的……”“这些在下都知道。不过山冈大人,这些事,悉数为妖魔诅咒所致。”樫村有气无力地坍下了身子。“胆敢请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的亡魂?抑或杀害三谷弹正而遭极刑的七位百姓?”这下樫村突然睁开了双眼。“山冈大人。”“大人有何指教?”“绝非在下搪塞,这妖魔诅咒的传闻可是千真万确的。于我藩肆虐的——的确就是阿枫夫人的亡魂。”能否恳请大人对此稍作解释?百介请教道:“为何——此地居民对阿枫夫人是如此畏惧?阿枫夫人之死因的确不寻常,但据传亦纯属自尽。小的实在参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对其如此惧怕?”_樫村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突然开口说道:“前任藩主义政公……”听得出他语带失落。“自幼体弱多病,大夫多认为其难以长命。其父君义虎公为人胆大阳刚,故对身体孱弱之义政殿下多所嫌弃,并为此积极另觅子嗣。后来,遂与一身分低下之女子产下了现任藩主——虎之进殿下。”亦即北林弹正景亘。也就是那死神。话及至此,樫村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噢,真是对不住。义虎公对健康的虎之进殿下疼爱有加,虽对义政殿下冷淡异常,对虎之进殿下却是关爱备至。只是嫡子毕竟为义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分欠妥,因此虎之进殿下,不,景亘公仅能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以私生子的身分被扶养成人。”不过其于孩提时期,也曾是个聪颖过人的孩童,说到此处,樫村又停顿了下来,接着又说:“义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无是处。不过义政公并未于早年夭折,而是成长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并于义虎公殁后继任为藩主,相较之下,景亘殿下只得长年不见天日地蛰居于部屋之内。”想必他就是在这段期间。尝到那死神的杀戮滋味罢。“义政殿下天性温厚,待人诚恳,生前是个广受臣民爱戴的藩主。但由于体弱多病,多年无法觅得姻缘,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枫公主。”九年前?不就是弹正景旦——也就是北林虎之进观赏过那场傀儡展示后,犯下连环凶案的那一年?而且,为这场展示雕制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正是原本与阿枫公主之母订有婚约的小右卫门。命运的交错,就是如此教人剪不断、理还乱。“阿枫夫人年轻貌美:心地善良。殿下入嫁北林家时,包括在下在内的全体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个个期待两位殿下能早生贵子,继承家世。未料……”“义政公却在当时一病不起?”樫村点了个头,手遮着眼说道:“阿枫夫人入嫁后不出两年,义政公便病倒了。虽曾自远方找来大夫,亦曾积极求神拜佛,但不论用什么法子,病情就是无法好转。阿枫夫人为此悲恸不已,感叹两人结缟时日虽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缘,便应毕生侍奉夫君,因此对藩主殿下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待病情恶化到无以复加时——阿枫夫人甚至开始亲身祈祷。”“祈祷?这……”这可就成了祸端了,樫村说道。“何以成为祸端?”“祈祷过后,义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那祈祷果真有效?”的确有效——樫村缓缓环视着周遭垂挂的白布说道:“那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祈祷。正室夫人殿下实为神灵付体,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女一类传闻自此不陉而走——不仅是城中,就连城下都为此赞叹不已。”百介曾于土佐见识过这种祈祷。仪式本身的确是颇为怪异。这类祈祷不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时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据说这种仪式在当地颇为常见。阿枫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类称为大夫的法师。似乎是如此,听了百介如此解释后,樱村说道:“这东云大人亦曾提及,但此类仪式并未流传到本地来,因此大家看了纷纷直呼不可思议。再加上藩主殿下之病情在祈祷后虽略见起色,但依然无法完全痊愈。因此经过一番研议——”只得将虎之进从江户召了回来。连同那几个自称四神的恶徒。“但阿枫夫人猛烈反对量旦殿下继任藩主。至于是为了什么理由……”可就不清楚了,樫村的视线茫然地停驻在半空中说道。这理由其实是——“藩主殿下蛰居部屋时代的所作所为——不知家老大人可有听闻?”模仿那场傀儡展示所犯下的七件残虐凶杀。虽一度为田所给逮捕,但虎之进马上给放了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将他绳之以法,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四处肆虐:看来应是藩国施压,为其撑腰所致。但樫村却摇着头回答:“殿下在江户做过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无所知。虽一度听闻殿下与町奉行所有过摩擦,但据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误会?”难道藩国真的从未施压?“没有任何人知道藩主当时做了什么事。即使向自江户返回领内的藩士质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隐瞒,想必就连派驻江户屋敷者亦是毫不知情罢。但——这也是情有可原。”“为何是情有可原?”樫村蹙眉回答道:“派驻江户屋敷之藩士们,对殿下皆是多所畏惧,个个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对殿下的真面目几乎是毫不知悉。景亘殿下其实——”是个杀人凶手。“樫村大人,藩主殿下当时……”什么都别说,樫村制止了百介说道:“或许其行径真的有失检点。虽然原本分隔两地,未能听闻任何风声,但在下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过,其之所以为派驻江户的藩士们所畏惧,真正的理由实乃——景亘殿下似乎身怀某种慑人力量。”“慑人力量?”“只是由于藩主殿下从未提及,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任藩主的义政公对这位弟君似乎也是疼爱有加。山冈大人,虽不知藩主殴下曾于江户做过些什么,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属事实,一切都‘自行悉数摆平’故此从未为家族或藩国添过任何麻烦。因此,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其继位的理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向奉行所乃至目附、大目附施压者,究竟是何许人?“如此说来——”“阿枫夫人对藩主殿下继位心有不满的理由,在下亦无从得知。但见阿枫夫人人品高洁,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对推举景亘殿下继位的家臣而言,推论此举必定是以占卜结果为依归。不过,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对也无从。不论推不推举景亘殿下,义政公毕竟膝下无子,除非是收个养子,否则除了召回景亘殿下继位之外,的确别无他法。未料就在这当头……”“城下就发生了惨案?”年轻姑娘教人给开膛剖腹。“没错。城下接连有年轻姑娘遭到惨杀。由于北林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件,导致城下大为恐慌。这些惨案其实也是——”“这些惨案……百介认为其实也是虎之进——亦即弹正景亘所为。几起事件均是在四神党移居北林之后不久就发生的,类似的凶案原本都在江户发生。若推论同为四神党所犯下的,理应无误。但樫村的回答却教人大感意外。“有风声指称——这些姑娘遇害的惨案,实乃阿枫夫人所为。”“什么?这未免太……”为何——会出现这风声?“传言指称——阿枫夫人为助义政公延命,故从城下掳来年轻姑娘,活剥其生肝,煎成药供义政公服用——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诽谤中伤。”如此说来,调书上的确载有遇害者肝脏遭凶手拔除一事。即便如此……“此谣言实在过分,难道忘了阿枫夫人可是当时藩主之堂堂正室?分明是毫无根据——竟有人散布此等荒诞无稽的恶意中伤。”“想必是那怪异的祈祷被当成了根据。”“噢——”“谣传必是指称该祈祷源自某淫祠邪软,并诿称阿枫夫人祭拜的,乃远古三谷藩藩主所信奉之邪神。”的确曾有此传言,樫村无力地垂下双肩,语带颤抖地说道:“但众所皆知,事实绝非如此荒唐。遗憾的是,一些无谓巧合,助长了这谣言继续流布。”“无谓巧合?”“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数,与本地传说中杀害城主之百姓人数相同。再者,据传阿枫夫人的故乡有名日七人御前之杀人妖怪出没——这似乎是阿枫夫人入嫁本藩时,随行之小松代藩士所提及的怪谈,原本与阿枫夫人毫无关系,但却让家臣领民起了无谓联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传说是会随人产生变化的。记录虽不变,记忆却可变。仅栖息于记忆中的妖怪,有时也可能随怀此记忆者迁徙,而在他处获得新生。原本这只是个玩笑,樫村说道:“起初大家仅是把这当个玩笑。虽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确引起不小恐慌,但这么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藩,若不找个解释来搪塞,大家岂能安心?正由于未能逮到真凶,才会有人——捏造出一个恶人,好求个心安。”都、都得怪咱们不好——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从前对其崇敬有加,敬称其为御前夫人的领民们,这下悉数变了个样,称其为嗜食生肝的厉鬼御前、统领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等。当然,无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称呼,而是仅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义政公便逝世了。”这亦为四神党所犯下的恶行。死神弹正景亘毒杀了卧病在床的亲哥哥。从那伙人的言谈听来,樫村理应也知道真相。樫村眯起双眼继续说道:“纵使已是如此,阿枫夫人对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一事,依然是一步也不愿退让。阿枫夫人的立场,也因此每况愈下。”意指她已无法全身而退?“阿枫夫人就这么在城内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设法,尽力劝说,毕竟已无他法可循,但阿枫夫人对此就是坚决不愿退让。”看来她的确贤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