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捣毁暴动(注10),右近说道:“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这下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给过下去?“失去期待的佃农们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开始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没错。而且还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接这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山冈大人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也仅能回以一个忧郁的神情。“放火抢劫、乃至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给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这下——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在下始终深信,哪管世间是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随着暴行四下扩散,整个领内似乎都成了一块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据此地不去。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打起了颤来。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了下来,接下来的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所听到的所能比拟了。早在当时,右近便对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的不良影响担忧不已。但百介仍误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只不过……”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并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语带忿恨地说道:“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是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怎么个特殊法?”“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百姓之所以背弃伦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仅在那狭小的领内,至今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至今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意即,哪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不是?”“没错,正是如此。”右近放下了酒杯。“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个对象可以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原本就阴郁的神情,这下也变得益形灰暗。“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办法起义——”“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宫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这岂不奇怪?”“因为凶手——并不是人。”——七人御前。“不是人——难不成是鬼?”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无从怪起。再者——”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惧,右近说道:“武士和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晓得疑心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这在下也无从判断。”“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他的确曾这么说过。“是的。但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领民之所以推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看来不推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原本就昏暗的屋内,这下已是一片漆黑。灯笼的火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右近只是默不作声。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噢。”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伤、心事……”右近先是彷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才继续说道:“是的,这件事——的确是教人悲痛欲绝。”“右近大爷——”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在下之妻——”在下之妻也遇害了。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界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死神。这绝对是死神所为。“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教内人悲痛欲绝。”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地说道。“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但这下就连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为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柱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说道。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当在下悄悄在外进行搜索时,内人阿凉她——”“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教人给拐走了。”“右近大爷。”“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教人给……”“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右近说道,“噢——”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惨事?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右近泣声说道。“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治平一股脑儿地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喝下去。”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将酒一饮而尽。“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这我了解,治平说道:“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里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治平说道。这下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他妈的,竟然没酒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而如此骂道,只好舔了酒壶几口。“倒是大爷为何到江户来?”“乃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的确荒唐——右近说道:“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杀、杀害妻小?”百介惊叹道。这下右近的身子开始抽搐了起来。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是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唉,右近叹道:“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该轻易犬死。”“大爷想亲手弑敌?”右近摇头回答:“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抉目,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右近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并且碰上了阿银?”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这在下也不清楚——”右近望向酒壶说道:“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是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给别开。“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这下看到山冈大人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这、这、小弟不过是……”百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教人愈听愈迷糊。山冈大人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手形,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领内。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麴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大人之居处等候——”语毕,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三]百介返回江户的三日后,神田锻冶町的书铺老板平八便前往京桥蜡烛商生驹屋内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访。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还真是远远超乎百介的预期。一离开治平住处,百介便连忙赶赴平八的住处,委托他代为调查一些事。这个租书铺老板不仅通晓书画文物,还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难以进出的场所。因此不仅人脉广泛,消息也十分灵通。再加上平八生性爱看热闹,同时还是个擅长以花言巧语套人话的马屁精。总之,他可真是个委托调查的好人才。这下只见平八那张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娃娃脸面带微笑,才刚打完招呼,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豆沙包凑向了百介。平八总是认为百介没什么酒量。“这是我从两国买回来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坏,不过,据说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你去了两国一趟?”没错,平八语带骄傲地说道:“也查访到了不少事儿。这下该从哪儿说起呢?总之我就从头道来吧。倒是,那位武士怎么了?”“你可是指——右近大爷?也没怎么了,目前正寄住某处藏身。”“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潜的同伙家中?”平八对又市的真实身分已是了若指掌。“真是的,竟然真有这么过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还得蒙上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桥的拟宝珠(注11),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利益可图?”“是呀,想必真的很难熬罢。”要喝点茶么?取出豆沙包的百介问道,不必麻烦了,平八挥手说道。“不过,那位大爷为何会受到这种莫名的诬陷?”“噢,关于这点我是不清楚,但据说右近大爷在寻凶的过程中,曾向遇害的邻家姑娘的未婚夫探听过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爷见过面之后不久,这个未婚夫——一个名曰与吉的油贩子,接着也遇害了。”难道真是七人御前所为?平八问道。“不,是死神,”百介回答。“死神是什么?”平八两眼圆睁地惊声问道。“噢——这不过是个比喻。杀害与吉的凶手或许只是趁火打劫的盗匪。据传这类暴徒时下正与日俱增。”“这可奇怪了。”“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着下颚说道,原本还宣称自己不爱吃甜食,这下却将一只豆沙包给塞进了嘴里。“奇怪?平八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与吉这个人有问题?”应该不是罢,平八边鼓动着双颊咀嚼边说道:“哎呀,还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儿去时,城下的气氛已是一片阴阳怪气的。唉,澡不热、饭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说是什么都不对劲。整个地方没半点儿煦煦生气,不论上哪儿都只有腾腾杀气。或许是因为杀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吓得百姓个个心神不宁,教人感觉一点儿也不安稳。因此,或许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机破门抢夺、拦路劫财——但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未免也过于凑巧了些?”“过于凑巧?”“先生难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爷为何找上那个油贩子?”平八执拗地追问道。“噢,根据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邻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还有个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声称——自己曾看见过凶手。”“可是那个油贩子?”“非也。正确说来,其妹所看到的并非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拐走姊姊的嫌犯——”瑠衣平日与妹妹佳奈原本相依为命,两人平日以裁缝女红勉强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缝铺缴交刚缝好的小袖(注莱坞2)时,教人给掳走的,前后时间不过四刻半。加奈也宣称从裁缝铺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带走。“据说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从轿子里露了出来。”“衣袖?”“是的,而且还表示露出来的模样看来颇为怪异,衣袖是垂下来的。加奈曾纳闷,若不是身子往前扑倒,人坐在轿里衣袖哪会像那样垂下来。当时还纳闷姊姊是否倒在轿子里,并曾为此定睛观察。结果……”“她怎能确定那是姊姊的衣袖?”据说加奈坚称那件衣服是自己母亲的遗物,绝对错不了。“结果她发现在轿子前头带路的,是个身穿龟甲花纹的袴、看来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后来曾紧抓着瑠衣的遗体,直哭喊是武士杀了自己的姊姊。”“但没人相信她?”“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她这番说辞。即使对她的境遇心怀怜悯,但凶手为高阶武士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敏感,因此也没什么人敢当真。”长屋中的居民全都变了样——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犹记右近曾如此说过。“也不知那名叫与吉的油贩子是否有什么蹊跷?”平八说道,并顺手理了理座垫。“是的。那姑娘也声称——自己曾见过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与吉碰面。”噢,平八惊声说道:“记得可真清楚呀。难道那武士生得特别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