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免于难后,亨右卫门彷佛摆脱了附体妖魔般整个变了一个人,除了数度为自己的荒唐行径向家人和伙计们致歉,还宣布家业悉数转由儿子荣吉继承。亲属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是毫无异议,反正在这段时日里,荣吉早已成了实质上的老板。亨右卫门从此退居幕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他决定剃度在家修行,利用剩余的人生为白菊祈祷冥福。正式当上了大老板的荣吉,对平八、百介、尤其是又市满怀感激,不仅动员店内大大小小盛情致谢,还奉上了为数不少的礼金。百介与平八均表示只取旅费,执意婉拒了其他酬劳,但又市却罕见地照单全收。看来,布这个费事的局,想必是耗费了他不少银两。接下来——百介一行人便向金堀屋辞行上路了。“盖了栋那么奢侈的屋子,眼睁睁看着它一晚就给烧了,竟然还不痛不痒的——这家人的财力可真是教人瞠目呀!”平八在山路上止步说道:“不过,小弟实在是弄不懂。那女人果真是个妖魔?”百介看向又市问道:“这会不会又是先生所设的局?”又市笑着回答:“屋顶上那东西——其实是阿银的傀儡。”傀儡?站在前方的平八失声喊道。这下终于弄懂了她的模样何以如此怪异。原来根本就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难怪烈火焚身时依然面无表情,既没喊叫也没展现任何痛楚,脸上看不出丝毫动摇——想必它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那么……当时听到的女人笑声究竟是——“难不成——阿、阿银小姐也来了?”阿银是个和又市同伙的小恶棍,平日以演出傀儡戏营生。百介环视了周遭半晌。但这些家伙到底藏身何处,哪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阿银早就上路了,又市笑着说道。“她还有点儿事,得及早赶到淡路岛。”“淡路岛——?”“其实,那傀儡在先生一行人抵达以前,便已安置妥当。当时阿银那丫头还直抱怨自己怕高呢。”“不、不过,事前怎没被人瞧见?”你说是不是?说完百介转头望向平八,只见平八也是惊讶得哑口无言。“在昼间很难瞧见。毕竟那傀儡的衣裳和脸孔都是一片雪白。傀儡上头涂有一层逢暗处便发光的釉药,因此仅在入夜后才看得清楚。总之,任谁也想不到上头会有那么个东西,自然不会有人仔细往屋顶上瞧。”这么说来——第一个注意到的正是又市。来了——当时他正是以这句话,吸引众人将目光转移到屋顶上。这么说来——“难不成——又市先生,纵火的该不会也是——?”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先生——又市语气夸张地否定道。“放火这种骇人的勾当,小的可不会干。总之那把火并非小的放的。其实为宝殿点上那把火的,是亨右卫门先生本人。”什么——平八失声惊呼道。“为,为什么亨右卫门先生要放这把火?难道是听到了白菊的死讯后,决意以自焚舍……舍命相随?”“非也。两位或许有所不知,那栋屋子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准备放火烧掉而建的。”“什——什么?”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若非如此,小的这回也不会设出如此冒险的局。若稍有闪失酿成大火,岂不万事休矣?两位应该也目睹那场火烧得是如何猛烈,竟然连一片火星都没飘到他人的土地上。”“噢——的确是如此……”难道火势未曾延烧,并非灭火准备周全,亦非护符显灵所致?百介问道。灭火准备可是当真的,又市回答:“毕竟一个局设得再周密,也可能有个万一。因此事前仍应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届时有任何闪失。护符当然不具任何法力,但灭火准备是绝不可欠。虽然一切顺利完成,但当时若起了风,结局将是如何,就连小的也说不出个准头。幸好昨夜的情况让大家无须采取任何灭火手段。”“还是不懂。”还是不懂么——又市解释道:“先生,那栋宝殿原本就是以火势再大,也不至于延烧他处的方式搭建的。壕沟、松林,一切均乃为此目的而设,想必就连最早的图面,都是以起火时不至于波及旁人为优先所绘制的。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何等宅心仁厚。”“宅心仁厚?这下小弟更是不解了。亨右卫门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盖那栋屋子的?”又市的眼神在转瞬间黯淡了下来。“一切都是——为了白菊。”“为了白菊小姐?”“与其说是为了白菊,不如说是为了那个冒用白菊名义进行诓骗、甚至真正化身为白菊的女人——”“这白菊小姐果真是个冒牌货?”这我可就迷糊了,百介先生。平八问道:“先生这句话可是教我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这白菊怎会是个冒牌货?”“难道平八先生忘了?白菊在新町时曾切过指头,但在尾张出现的白菊竟然是一根指头也没少。指头砍了,是不可能再生出来的罢?”“若是如此,这、这岂不证明——她的确是个妖魔?”“这白菊——真是个妖魔?”百介向又市征询结论。但又市只是别过头去,什么也没回答。“若说那白菊其实乃另一人,如此解释较能让人信服罢?”是么?说得也是,平八说道。看来他也完全中了又市的计了。通常是没人会相信妖魔这种解释的罢?“另有一女和白菊互换了身分。”“是在何时、何处互换的?”“这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唯一可能的,应该就是在橡屋婚宴那晚罢。”“噢。但是——是谁冒用了她的身分?”“小的——”又市眯起双眼眺望着远方说道:“在七年前曾和这女人照过面。”“先生所指的——可就是那冒牌的白菊?”“人没什么冒牌不冒牌的,不过就看谁抢到这名字。小的只知道自己曾见过的,是个口操京都腔,自称白菊的女人——如此而已。”“七年前,不就是吉原闹火灾后的事儿?这么说来,那女人——也就是又市先生所见过的白菊,当时已经不是个欢场女子了罢?”“并非欢场女子——”而是一介无赖,又市说道。“无赖——?”“当时,这白菊正与一名曰桔梗的女人联手,四处为恶。”“为恶?”“女人所能为之恶——岂不就是美人计一类的?”平八故作聪明地插嘴道,可不只这么简单,又市回答。“那么——难道是勒索什么的?”“没错,这种事她们也干。不过她们俩全都患有骇人的宿疾。”“宿疾?”“那与白菊同伙,名曰桔梗的女人有个可怕的癖好,就是一见人血,便能感受到无上愉悦。”“人血——?”又市蹙眉说道。“是的。至于白菊——则喜欢燃烧的烈火。”“喜欢?不是讨厌么?”“不,是喜欢。光被抱在男人怀里她是毫无感觉,但一看到火——马上变得神智恍惚。详情小的也不清楚,但据说她只要一见火,便好像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火烧得愈猛烈,便能教她感受到愈多淫糜的欢愉。到头来两人光是勒索什么的已无法满足,非得使尽巧语柔情把男人给骗上钩——而后下毒手诛杀,饮尽其血,再将死骸烧却弃之。”“这——难不成她们俩就是……”平八向又市伸出指头说道:“白虎阿梗与朱雀阿菊?”先生也听说过?又市问道。“是曾听……听说过。据说此两人乃稀世恶女——钟爱生饮男人鲜血,再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这么说来,平八倒是曾提起过有女人有此类性癖。“此两人中之朱雀阿菊——正是白菊。”“原来她——是如此恶女?”这下听来她像是又变了个人。婚宴当日逃婚的新娘子:与地痞流氓大打出手的流莺;貌美绝伦的吉原名妓;为负心汉饱受相思之苦的痴情女子;饱受丙午迷信迫害的苦命女人。这下又成了个为恶人间的飞缘魔。一个焚烧男人致死的恶女。白菊这女人的真面目果然教人难以捉摸。“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难道白菊这女人是因数度遭逢火难,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火——?”“并非如此。”“又市先生该不会认为,白菊小姐因生于丙午,而真的迷恋上火罢——这可不像是又市先生会作的解释呢。”“小的也不相信此类迷信。大致上而言——真正的白菊小姐的确是生于丙午,但朱雀阿菊则不是。”“噢。”果不其然。这白菊果然是另一人。“这第二个白菊——实乃生于丙午之翌年,实际出身为京都白河某木材大盘商——白木屋之千金,本名龙田。”“什么——?”良顺曾提过这名字。“她不就是白菊小姐的——”“两人乃儿时玩伴的旧识,曾一同学习歌、舞、与三味线。”“就是这龙田——冒用了白菊的身分?”“是的。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因此两人关系好坏已难查证。不过根据小的耳闻,龙田对白菊其实是恨之入骨。”为何要对一个童年旧识恨之入骨?“原因乃两人不论容貌、技艺均平分秋色,但龙田凡事硬是略逊白菊一筹。”“略逊一筹——?”“小弟懂了。想必个中原因,乃白菊为贵人之后是罢。出身上的差别,可是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平八如此一说,又市便眯起双眼回答:“其实家世出身与人的优劣胜败理应无关,若是赢不了人,必有赢不了的理由。只是龙田这女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因此硬是无法理解个中道理。”“意即,龙田认为白菊小姐之所以广受周遭称许,乃因其为贵人之后使然?”或许就是如此,又市继续说道:“眼见白菊小姐早自己一步雀屏中选服侍大名,教龙田炉火中烧。听到她开始工作,更是让龙田忿恨难平。不过,就在此时……”“白菊小姐遭逢出乎意料的不幸——?”眼见白菊备受殿下宠幸,旁人为其美貌倍感威胁,故为其烙上丙午之烙印,以此为由将其逐出大名宅邸。即使白菊自身并未犯下任何过错。“未料这场大名宅邸中的纷扰,不仅毁了白菊小姐,亦改变了龙田的一生。龙田这下发现白菊小姐虽出身尊贵,竟是生于丙午——”“原来如此——”原本——龙田一心认为白菊之所以备受宠幸,乃拜其家世之赐。这下,龙田发现她这出身,反而可能是个可供自己利用的把柄。还不仅如此,又市说道:“就连白菊老家的火,也是龙田放的。”“什、什么?”平八闻言,连忙绕到又市前方问道:“但白菊小姐——不是因失宠才被送回老家的?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要落井下石?难道龙田真的恨她到这种地步?”“白菊小姐返乡后备受同情,教龙田更是看不顺眼。集众人怜悯于一身的白菊小姐,在龙田眼中更是肉麻得教人难耐。”“噢。”“丙午之说不过是个迷信,这道理任谁都知道。但人愈是知道这点,愈是善于利用这种无稽之谈对嫌恶之人施以打击。白菊这姑娘天生人见人爱,这下却硬被套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撵了出来,境遇如此悲惨,在旁人眼中看来当然是倍感同情,深为白菊竟以此无稽迷信为由遭到排挤而感到不值。”“这却教龙田看不顺眼?”“或许正是如此。不过,若教大家相信这迷信属实,情况便将大不相同。因此龙田开始纵火,并四处散布火难乃肇因于白菊生于丙午的流言。”闻言,百介拉正了衣襟。只因这些话教他觉得要比任何怪谈都让人毛骨悚然。当年龙田和白菊不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么?“一如龙田所期望的,这谣言传了开来,白菊因此被撵出故乡,沦落到京都下海卖身。但人万万不可为恶,数度纵火——到头来竟唤醒了潜藏龙田心中的‘骇人癖好’。”骇人癖好——就是她那嗜火如命的性癖?“至于白菊小姐则是不为不幸境遇所馁,下海之后还是成了名闻遐迩之名妓,坐拥大批常客,甚至不乏自愿为其赎身者,远播的花名甚至传到了京都——”龙田的妒火亦再度为此死灰复燃——?“想必龙田原本认为哪管她桃花再怎么旺,区区一介卖身女身边男人再多,悉数也不过是恩客。只是,白菊却有了个真心相许的情郎。”“亦即——橡屋清八?”“是的,这下龙田可就不服气了,因此下定决心来个横刀夺爱,试图阻挠白菊的这段情。”“如此说来,前来找清八提亲的对象正是龙田?”“是的。橡屋为泉州之木材行,龙田老家白木屋则为京都之木材大盘商,两家若能联姻,绝对是有利无害。龙田执意向爹娘表示自己对清八是一见钟情。对橡屋而言,此亦不啻为一段良缘,至少要比换得与卖身女纠缠之丑名要好得多。据说龙田为拉拢长辈收买人心,于婚宴前便已入住橡屋。”捎了几封信给他,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即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去——“因为全都教龙田给扔了。她的胡作非为最后还让橡屋里的每个人全都教她给拉拢了。”“那么,新町花街那场火也是——?”“正是龙田放的。”“但良顺先生却表示是清八放的——?”“是她‘逼迫’清八放的。”“逼迫?”又市点了点头。“清八也不是个傻子,至少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什么样的情况。倘若拒绝与龙田这门婚事,结果将与放弃继承家业无异。放弃所有身家财产选择白菊,到头来能走的路,大概仅有相偕殉情一途。那和尚似乎认为清八当时为两女之间该作何取舍犹豫不决,但小的可不做如是想;清八其实早已下了决心,只是白菊尚不甘就此放手。对龙田而言,清八作何考量根本是无足轻重,只要能让白菊受尽折磨,目的便已完成。因此,龙田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放把火。而且,把她给撵走。不过……“不过,又市先生。小弟实在不解这龙田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此举能顺利将白菊小姐给撵走,却也逼得自己下嫁一个毫无感情的夫婿不是?岂能只为了个人憎恨,欲让对方受尽折磨——便如此草率地与人成亲?小弟认为此举绝不划算。”“龙田她——”压根儿没有半点与清八成亲的打算,又市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对。“且慢——”原来如此。百介差点儿给忘了。那抛弃了白菊的负心汉,不是已在婚宴当日葬身火窟?而且是与其亲属与新婚妻子一同丧生——“难道龙田——也就是新娘子,在婚宴当晚‘并没有死’?”“没错,当晚丧生者正如小的在庭园里所说——是白菊。”已非此俗世之物——白菊小姐——在橡屋清八的婚宴当日——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不过,龙田设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难道她早已料到白菊会在婚宴当晚前来寻仇,而且还会纵火?这种事理应只有白菊小姐自己知情才是,若这经纬并不确实……”难道真正经过并非如此?很遗憾,并非如此,又市说道:“白菊小姐并不是个有复仇之心的人,更不会狠心让无辜者遭池鱼之殃。”“那么……”“那把火也是龙田放的。”“是新娘子自己放的——?”“龙田一开始就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她既没打算嫁给清八这个窝囊废,而且——也没打算要让白菊活下去。”“最后,就让两人双双葬身火窟?”“难道,她打算将一切嫁祸给丙午出生的白菊?”这下平八变得一脸茫然。太骇人听闻了。这种事——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那么,她是如何将白菊小姐给诱来的?”“用什么法子小的是不知道,说不定白菊小姐听到挚爱的情郎将和自己儿时玩伴的旧识成婚,便决定原谅一切——前去恭祝这对新人也说不定。”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一场天大的悲剧。不过,想必白菊对一切都不知情,大概作梦也想不到降临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幸,背后竟然都是有个人在兴风作浪,而且这号人物竟还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龙田,这绝对是她始料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