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让此哀怨魔缘乘虚而入。”“魔缘……”原来如此——荣吉向前探出的双手当场僵住了。“原、原来她——并非现世生者。”“此女之所以于十年前自贵府出走,理由仅有一个。即贵府老大爷信心笃实、掌柜伙计皆勤奋不懈,更重要者乃贵府家运之强劲坚实。只是——”“只是如何?”“只是,孽缘着实难断。贵府店家的伙计禀报于江户巧遇白菊——代表经过十年,金城屋之运势将再度临危。切记,妖魔总是随节气变化现身。”“再度临危——意指这飞缘魔意图再度危害金城屋与家父亨右卫门?”“正是如此。”又市站起身来。而且——他仰头望天说道:“今宵适逢满月,为妖魔跳梁之夜——亦为已断旧缘重牵之时。”“今、今晚?”“还请各位务必谨慎为要。”“究、究竟该如何因应——?”荣吉草鞋也没套上,便连滚带爬地奔向又市身旁拉着他问道:“会、会发生什么事?”“灾祸——”“什么样的灾祸?”“南方将起乱气,贵府中充满一股火难之相。”“火难——意即将闹火灾?”“而且,令人望而生长之缢鬼将于贵府周遭凝聚。”“何谓缢鬼——?”“乃诱人步上污秽死路之恶鬼是也。”“父——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荣吉高声喊道。“御行先生,如今大祸将至,若能辟除此将临之灾祸,即使得牺牲一己性命,在下亦不足为惜。但敝店亦有大群掌柜伙计,个个都有家眷亲属。敝店万万不可起火,倘若此处毁于祝融——近邻一带,不,甚至御城下(注39)亦恐在劫难逃。再者,若情况真将如此,家父毕竟为在下至亲,绝不可坐视家父就此丧命。在此恳求御行先生——”又市伸手探进挂在脖子上的偈箱中,取出几枚符咒说道:“此符乃专用于辟除荒神(注奶)之护符。请将此符张贴于宝殿周围各建筑之门上。火气——必将由该处降临。”又市再度指向宝殿说道:“该宝殿——乃特地为召唤妖魔而建。”“噢——’这栋宝殿的确是为了迎接白菊入住而建造的。荣吉收下护符,并将之紧握手中。“只要依先生指示照办,便能免除此劫难?”又市先是端详了荣吉的表情半晌,接着才回答——无法完全免除。“无法——完全免除?”“这仅能免除火难,效力顶多避免殃及他人。为防万一,还是应做好灭火准备。再者……”又市又从偈箱中取出另一种符咒。这次的符咒,百介也颇为熟悉。荣吉抬头望去。“此乃可封百邪、焚妖魔之陀罗尼符。请将此符——张贴于该宝殿之出入口。如此一来,火气将被封于该宝殿中,不至于‘殃及其外’。”“但如此一来,家父他……”家父岂不将殒命其中?“家父完全不肯跨出宝殿半步。若贴上此符——家父岂不是注定要命丧火窟!”少爷所言甚是,但老大爷的阳寿早已如风中残烛,又市冷酷地回答道。“白菊小姐——不,这飞缘魔怨念至深,准备仅至此程度尚不足以驱除。”“难道完全无计可施?”“法子倒也不是没有。”“请问该如何驱除此妖魔?”若可凭银两解决,在下将不惜斥资防范,不,不论得做任何牺牲,在下都心甘情愿付出,荣吉慷慨激昂地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深感自己处世尚有欠成熟,倘若失去家父亨右卫门,店家必将无以为继。往年仰慕家父者甚众,若任其如此死于非命,亦恐晚节不保。在下还宁愿……”在下还宁愿以一己性命换取家父余生,以图造福世间,荣吉继续说道:“因此还请御行先生——”“少爷心意小的完全理解,可惜小的区区一介乞食行者,并无任何驱魔法力。如今大难将至,已来不及央请高僧襄助。唯一可采取之手段,仅剩唤醒老大爷自身之佛性一途。”“唤醒家父自身之——佛性?”“是的。佛家常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看来贵府老大爷运势尚属坚实,若能唤醒潜藏其身之佛性,或许能够断此魔缘。故此,应先行将此事告知老大爷。”“这种说法——在下不认为家父愿意采信。”“不信亦无妨,只要能同老大爷说到话,详细转述小的方才所言便可。接下来……”“接下来应如何?”接下来也仅能祈神庇佑了,又市说道。钤,语毕又摇了一声钤。[六]当晚,夜色漆黑不见五指。虽然四下无风,但倒也没多闷热,只是依旧教人感到浑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百介感到夜色益形黑暗。一股教人心神不宁的气息不断从背后袭来,令人难耐的炙热也持续在肚子里涌现,虽然一切都让他感到坐立难安,但他仍耐着性子强忍着。四下静得出奇。荣吉依照又市指示赶往白菊宝殿的候客房,钜细靡遗地向父亲亨右卫门禀报了白菊的生平。但亨右卫门依旧不为所动。即使听到白菊早已亡故,他也是既不惊讶亦不否定,也没显露一丝愤怒或伤悲,只是似乎接受这事实般的说了一句:是么。因此荣吉向百介表示,白菊实为彼岸亡者,父亲或许早已知情。难道他早巳知悉白菊乃他界亡魂?明知如此,却依然动情?若是如此——百介认为此事果然不可为。若模糊了生死界线,人岂不是将失去应有的立足点而彷徨不已?仔细想想,这界线还真是极其暧昧,但百介认为正因其如此暖昧,才非得划界分明不可。金缄屋动员了全体伙计,准备对付这妖魔。鸢口(注41)、盛了水的水桶以及洗衣盆等道具亦已悉数备妥。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防范那妖魔即将带来的灾厄——也就是火灾而准备的。金城屋是个大商家,为数众多的伙计悉数穿上印有带圈“金”字的半缠,沿着围墙一字排开的光景,看起来果然壮观。与其说是准备灭火,看来倒像是重兵警戒。不过仔细想想,这规模浩大的场面不都是依照御行又市的建议张罗的?虽不至于能让每个伙计都相信有妖魔将至,但大伙儿毕竟还是照他的话准备了这个排场。可见这小股潜这回将他的舌灿莲花施展得多么淋漓尽致。百介本人——亦是半信半疑。又市口才虽巧,但也不至于胡谣瞎掰。虽然事实出自其口,或许已经过一番蓄意拼凑,但在他光怪陆离的陈述中,必定还是隐藏着几分真相——此乃百介与又市往来至今,所体认到的心得。因此。百介开始思索了起来。白菊早已不在人世应为事实,但有另一女冒用其名制造纷扰亦是事实。一个亡命幽魂竟能与富商巨贾相恋成婚、与欢场女子发生争执遭地痞流氓拘捕、还在花街柳巷拉客——这一切听来都是那么的不可能。——其中必定有个骗子在作祟。绝对错不了。那么。这个人物,或许该说这号妖魔……今夜必将现身。这个大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又市是绝不会做出任何无意义的举动的。百介朝庭园望去。只见御行又市的雪白身影,在早已为一片黑暗所笼罩的庭园中清晰浮现。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百介身旁坐着平八和荣吉。背后则站着店内的所有掌柜与伙计,全都眼也不眨地定睛凝视着白菊宝殿屹立在黑暗夜空中的漆黑威容。宝殿里头——仅有亨右卫门一人。如今,这栋建筑物已为符咒与众多伙计给重重包围,若来者还能闯入——就证明她绝对不是人,必定是个妖魔无疑。虽然来了这么多人,四下却静得出奇;因为大家全都屏住了气息,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衣物偶尔在榻榻米上摩蹭的声响。一颗流星飞过。“来了。”又市简短地说道。这下百介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暗夜中,宛如一座小山的硕大屋顶已然化为一团连建材是桧木皮都看不出来的黑影。上头竟然站着一个人。“那、那是……”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松垮白衣的女人。“白……白菊!”感觉似乎还听得到她的笑声。虽然理应是听不到才对。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百介向前探出身子,步出屋子走向庭园。荣吉、平八、以及掌柜伙计们也一个接着——个走到了屋外的庭园中。一道怪异的磷光笼罩着那个女人。她绝不是个人。看起来太不对劲了。——她。“绝不是个血肉之躯”。在有了这个确信后,百介彷佛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也是个个一脸惊惧。只见那女人的轮廓开始变得益显清楚。仿佛由哪儿射来的一道光映照着似的,她那异常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清晰浮现。接着,脸颊上突然泛起了几许红光——难道是个活人?不对,那红光是——“那是火。”又市说道:“宝殿——开始起火了。”一股骚动宛如涟漪般,在一行人之间扩散了开来。同时还传来阵阵爆裂声响。“火——失火了!”原来那女人的脸颊,是被通红的烈焰给染红的。白菊宝殿——已经从屋内开始烧起来了。从天花板窜出的火舌映照在那妖魔苍白的脸颊上,也将屋顶烧成了一片焦黑。“哇——”人群中传出阵阵听不出是叹息还是哀号的呼喊。转眼间,那妖魔也为团团烈焰所吞噬。猛烈的大火朝黑暗的夜空中吐出阵阵浓烟,妖魔的躯体也在燃烧。虽然自己也为烈火所包覆,但她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只是将火炎当成衣裳披在身上般地俯视着百介一行人。呵呵呵呵呵。她笑了。一行人顿时失声惊叫。掌柜伙计们这下终于相信,那御行所言竟然是真的。包覆着那妖魔的熊熊烈焰很快就延烧到了屋顶,这下——易燃的桧木皮屋顶不出多久便整个为烈焰所吞噬,倾刻间便化为一片火海。夜空——宛如地狱之门被打开了似的——被染得一片通红。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父——父亲大人!”荣吉飞也似的跑向前去,百介则紧随在后。只消一眨眼的工夫,曾经过充分干燥的高级建材便吸足火气吐出烈焰,宝殿倾刻间便化为一大团火球。四下弥漫着阵阵热气、焦味、与烟雾,不时还传来阵阵爆炸声响。“父,父亲大人!”直冲天际的熊熊火光。哇——竟是如此绚丽夺目。整栋宝殿均为地狱业火所吞噬。荣吉黝黑的背影奔向宝殿大门。宝殿周遭挖有一道壕沟,上有一座通往入口的石桥。荣吉在桥上奔驰。百介——则开始踌躇不前。毕竟火势实在是过于猛烈。脸颊上感觉到一股难耐的灼热。好几位伙计从裹足不前的百介身旁跑过,试图拦下荣吉。“老板——请止步!”“说什么傻话?你们的老板在屋内呀,我不过是——”“不,少爷就是我们的老板。十年来,这家店可是全凭少爷才得以维持下来的——一切都是少爷的功劳。”“别说了!别再说了!难道你们——就忍心跟睁睁地看着父亲大人……”一群男人们就这么在桥上拉扯着。每个人——都被染成一片橘红。火星宛如烟花般从天而降。此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只见屋顶业已倾斜,一道巨大的火柱直冲云霄。原来是屋梁被烧垮了。那妖魔也——缓缓地。坠落了下去。呵呵呵呵。她还在笑。她——绝对不是个人。钤。此时传来一声钤响。大家纷纷朝铃声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个人正蹲在倾圮宝殿前方的桥墩旁。又市则站在他的前方。“御行奉为——”大伙儿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叹,只见那个颓丧地低垂着头的人——竟然就是金城屋的大老板亨右卫门。[七]于亥时开始起火的白菊宝殿,在燃烧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于丑时完全化为灰烬。原本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宝殿,就这么在一场火中付之一炬,整栋被绕得无影无踪。看来其中的家具摆设也悉数为易燃的高级材质,这下全都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现场与其说是个曾遭祝融肆虐的废墟,反倒还更像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不知是又市的护符灵验,还是事前周全的防火准备奏效,这场火丝毫未波及周遭,从金城屋的主屋到邻近的民宅,都没受到任何破坏。起火当时四下无风、宝殿周围挖有壕沟、再加上四周有松树等树木的隔离,种种条件均幸运地降低了这场火难的损害。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丧生。虽然烈焰伤及亨右卫门的颜面局部与背后等部位,但全都不过是无大碍的轻伤。为此,那御行宣称是少爷的运气救了老大爷一命。也曾有大群捕吏闻风赶来,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查出失火的原因。到头来,这场火结论仍是——原因不明。以荣吉为首,金城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全都异口同声地证言火是一个天外飞来的妖魔所放的。百介虽然也如此解释,但一行人的证言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被采信。当然,也没找着那妖魔的尸骸。唯一能证明的,仅有从当晚的情形看来,这场火绝无任何人为纵火的可能。经过一番讨论,到头来整件事便以亨右卫门不慎引火作结,亨右卫门为此受到官府严厉的斥责。火势虽未波及周遭,但毕竟引起了一阵骚动,罪状可谓不轻。只是由于他自己差点赔上了性命,官府决定斥责他一顿后,便不再继续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