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所言甚是。”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又市低下身子回答:“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当然。”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倒是,先生——”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怪隆事——?”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接着他又说:“据说——”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是没有根据——”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的确不尽相同。”“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不可能么?”“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原来如此——”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这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阿银她——怎么了?”“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阿银她——”“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那么,她还说了什么?”“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噢。”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噢——”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脸色就变了——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捕快?”“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先生怎会知道?”“矢口道什么?”“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调查?”“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痣——?”“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先生——”“怎、怎么了?”“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这句话可把百介给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中消失。不出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罢。“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位子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请先生别费神了。”“可是……”“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打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有道理。“事实上,先生——”又市压低嗓门说道:“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知晓出生地但并无亲族家人,乃所谓的无宿人是也。”“这点小弟并不在乎。”“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而是关于祗右卫门的事。”“噢——”祗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只见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头的窗口说道:“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祗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至为清楚。祗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恶棍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噢——这么听来,又市先生也和他照过面?”呵,又市笑着说道:“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这个女人,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而——”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祗右卫门他——”“祗右卫门怎么了?”“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噢?”百介不禁惊呼一声。思索了半晌,他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噢,难道这传言果真属实?”又市点了个头。“而且,两次皆是……”“两次皆是?”“皆是‘死得身首异处’。”“这——不可能罢?”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又市点了个头。“没错,而且首级皆曾于狱门公开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这、这哪有可能?官府哪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罢?即使逮到了,哪有办法对己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不过,这绝对是真的。”“可有任何证据?”“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调查?您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任何正式记载?”“应该有才是,至少奉行所也会保留调书罢,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北町。”“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书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罢?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个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并非如此。”又市以手势否定道:“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祗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原来如此。”意思就是即使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不过——”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即使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并非如此。”“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很遗憾,遭处刑的祗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祗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仕置场展示的,均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哪、哪可能——?”“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说道。“这‘祗右卫门并不是人’哪!”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又市先生所言——是认真的么?”“是的。小的虽然是个小股潜,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祗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无从。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不过……”“再者,祗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可怕的狠角色?”“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起,因此要比什么都来得可怕。”这当然有道理。“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最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祗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