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太就近凝视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你觉得有胜算吗?——他问道。阿银眯着一对风眼回答——您就试试看嘛,一定成的。“而且,官府还悬赏五十两要讨那家伙的首级呢。”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立刻赶回去通报我的手下。如此交代完后,黑达磨小三太便提着白刃走向小屋。有格调的侠客不会躲在门外偷窥,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踹开房门。首先——他看到躲在小屋一角的鬼虎。接着发现门口附近站着一个惊讶地回过头来的武士。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出刀,凌空劈砍。二话不说,脑中什么也不想。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只有这样?不会吧?一等对方断气,他便把头砍了下来。——只听到巴之渊的澎湃水声矗降作响。于是,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糊,然后以短刀抵住死尸体的脖子,慢慢把首级锯下,这工作比杀人还麻烦。“终于大功告成了——”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满双臂的鲜血,接着拿起好不容易才从身体上锯下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前后共花了他半刻钟。看来锯人头用短刀,还不如用锯子或菜刀来得方便。——接下来就是那家伙了。他望向小屋一角。只见鬼虎已经像只死鱼般躺在地上。——真可惜。虽然自己没办法亲手干掉这家伙,但既然他已经丧命,剩下的就只能痛快地羞辱他的尸体了。总之先把情况告诉阿银吧,小三太走向门口。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四】门外的人走进小屋,确认恶五郎确实倒卧在屋内一角。他不由得呆住。田所十内完全没想到,恶五郎如此恶霸,这下竟然真的死了。然而——。十内又想到另一件事。没错——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说,恶五郎真的死了。但即使如此,如此囫图吞枣地接受那乞丐的谏言是否真的妥当?——那家伙。还是应该挥刀杀掉他的。可是。——在客栈里无法动手。不然,就该追上去想办法扑杀他。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十内为此后悔不已。——应该用不着担心吧。不过,反正他只是个旅行乞丐,不管他走到哪里、对谁讲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吧。然而——。这名男子是在过了亥时的时候来找十内的。已经一个月没回伊豆了。这么晚的时间,泡过热水澡,喝过睡前酒的十内已经进入了梦乡。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感觉已经有点闷热,十内稍微打开纸门,正在打着盹。铃。此时铃声响起。还没到挂风钤的季节吧——十内心想。妒又传来一声铃响。附近有人——十内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来。此时有人轻轻打开纸门。谁!——十内把手伸向枕边的刀子。“且慢,不必紧张——”来者在黑暗中开口说道:“在此时冒昧造访,还请多多包涵。在下并不是宵小——”从窗子侵入的,是个头戴修行者头巾的白衣男子。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偈箱,手持一只摇钤。此人身上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着一身纯白的轻装。的确,没有盗贼会做这种打扮。所以——此人敦十内更加困惑。——你是妖怪吗?他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问道。男子只是目中无人地笑着回答:“——看在下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个御行乞丐——”所谓“御行”,就是身穿看似修行者的僧服,实际上以贩卖驱邪符咒为业的流动乞丐。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并没有说谎。“一个御行来找我做什么?——”十内瞪着侵入者问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么贸然闯入也未免太无礼了吧。立刻给我出去,不然结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话毕十内便准备出手,但这名男子制止了他。“阁下不要紧张。万一被官府发现,对您反而不好。不是吗——”“你这混帐——你到底是谁——”十内一度收回来的手再度伸手握向刀柄。男子见状悄声躲到衣架屏风后头。“喔,大爷请别这么冲。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现在叫恶五郎吧,也就是鬼虎恶五郎的使者——”男子说完便站起身来。手上拿着刀的十内闻言,单脚跪到了地上。请不要这样——御行见状说道:“我其实是他的赌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传话,另外,他也要求切勿让任何人发现我来找您。所以即使再不习惯,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来找您——”男子再度目中无人地笑了起来,并说道:“他要求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从明天起,他已经无法再遵守两位的约定——”“——约定——没办法遵守?到底是什么意思,”十内问道。御行敏锐地注意到十内心情似乎突然不稳。“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爷之间有些什么过节——但我看您就原谅他吧,否则那个笨蛋——恐怕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一一”御行继续说道:“唉——真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了。相信武士大爷您一定也有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可是——”“还是请您去剪剪他的遗发吧。要去最好天亮之前去。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会接到通报,那些没胆量的捕吏虽然在鬼虎活着的时候不敢来招惹,但一听到他死了,想必一定会赶过来吧。到时候大爷不就——没办法去了——?”十内站起了身来。眼前这位御行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嚼——是不是该趁现在把他——。铃。男子又摇了摇手中的摇钤。“即便您穿着如此平凡,但还是看得出大爷的身份并不卑微。若是过度胡作非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惩罚。世间虽然没有神也没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积,还是会化为妖孽;眼泪一旦凝结,则会化为鬼怪。奉劝大爷还是要小心哪——”丢下这句话,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十内花了一刻钟努力思索,却狼狈得理不出半点头绪。想不到鬼虎竟然会丧命。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烦——这样讲也是有道理的。但再怎么笨,鬼虎也不可能永远被骗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骗,到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拾。十内其实早就有这种想法了。——这问题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吧。他心想。只是——。御行这番奇怪的话,当然不能全盘相信。但若要确认他讲的话是虚是实,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赶去探探情况。——如果他说谎呢?他到底有什么企图?总而言之,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十内悄悄离开住处,直驱巴之渊。来到小屋前的他使劲敲门,但屋内无人回应。感觉里头没人,窗也都开着。一丝月光从木板屋顶的缝隙射入屋内,能隐隐约约看到小屋内部情况。因为相当阴暗,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他真的——死了吗?十内双臂抱胸,困惑不已。恶五郎的确躺在里头。即使想把他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她早已躺在某座万人冢里,死了已经有两年了。——难道他真的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至少把他们埋在同一处吧——十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大发慈悲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其实还很愚蠢。该如何向官府说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这具愚蠢的尸体,还是暂时扔在这里方为上策。——只不过,那家伙——真的只是来传话的吗——就在十内脑海里闪过这丝狐疑的那瞬间。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板。【伍】黑达磨的手下们收到通报,也没弄清情况便赶赴现场,抵达巴之渊时已经是早上了。他们都看傻了眼。这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偏僻山区,如今却是人山人|海。其中大多是旅行者、农民百姓,也看得到几个捕吏。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眼前的景象再度使这些喽罗们大吃一惊。只看到小屋前方正对水潭的一块岩石上,躺着些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原来是三个男人的尸体。只见那三具尸体脚朝外、头凑在中间地排成一个三等分的整齐形状。只是——。三人的肩膀棱线彼此接触,呈现一个歪曲的三角形,但原本该在这三角形中央的三颗人头——却不见了。三具尸体都遭到斩首。“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这些凶狠的流氓也都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头戴头盔的捕吏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一个部下指着遗骸对众流氓问道“——这是你们老大黑达摩小三太吧?——。”流氓们全望向那几具尸体。第一具穿着类似猎人常穿的无袖皮衣,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山刀:另一具身穿气派的黑色便装,手上也提着一把沾血的大刀。最后一具条纹裤的下摆被撩起,露出穿在里头的细筒裤,手上还是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那条纹裤实在很眼熟。不消说,这就是昨晚小三太与巡回艺妓见面时所穿的裤子。顿时所有流氓都被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变得惶恐不已,接着纷纷大喊老大、老大地朝尸体走去。此时手持棍棒的下级捕吏站了出来,阻止他们继续靠近。“验尸完成前严禁任何人触摸。,,捕吏大吼道。流氓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验尸?还验什么尸?你们这些蠢货,少给我们胡说八道。这绝对是那个大混蛋鬼虎干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前天上我们那儿闹场吗,现在他竟然还——”“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才胡说八道呢。仔细看看吧。这个跟你们小三状甚亲密地躺在一起的家伙,不就是恶五郎吗?不给我看仔细点,还敢大声嚷嚷?”流氓们再度大吃一惊。没错,看来那真的是鬼虎恶五郎。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手上还提着捣毁赌场时用的山刀呢。“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是这样子的吧——”头戴头盔的捕吏双臂抱胸地说道:“最后一具尸体,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围捕的斩首又重,也就是石川又重郎。这具尸体手里握的,就是我们上个月遇害的同僚田中慎兵卫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杀害了捕吏,我们因此到处追捕——十天前听说他来到了伊豆,没想到看到他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捕吏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小三太与恶五郎之前有过严重冲突,是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是小三太雇用又重郎来杀害恶五郎的吧?,,“没错。也不可能是恶五郎杀害又重郎之后,又在盛怒之下杀了小三太——若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恶五郎到底是谁杀的?”“也不太可能是恶五郎与又重联手杀害小三太吧?”“没错。看来看去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成立。那么,会不会是小三太的手下所为?应该也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大都杀了吧。再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干出这种事”话毕,捕吏们轻蔑地朝小三太的喽罗们望去。即便是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流氓,遇到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似乎还是一筹莫展。只见这些剑客们全部像稻草人似的呆然伫立。“脑袋呢?——”其中一个流氓问道:“我们老、老大的脑袋在哪里?”噢——捕吏回答道:“我们获报赶来查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布置成这副德行。他们三个的武艺旗鼓相当,在自相残杀后全都丧了命——这个推论也不无可能。不过最奇怪的是,三个人竟然都没了脑袋。这还真古怪:丢了脑袋的不只一个,也不只两个,而是三个人的脑袋都没了。那么第三个人的脑袋是谁砍的?是谁砍下头颅把它扔了的?还是这些脑袋全都飞上天去了?——难道它们还在缠斗不休?”这时围观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有人说——那三颗头颅——正在水面上争斗着。”捕吏们也纷纷朝水面望去。只见水流轰隆隆地卷着漩涡。“这就是所谓的舞首——”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年轻旅客站出来说道。“请问这位是——”“在下名日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以写作为业。我是个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占今怪闻奇谭的闲人。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各位捕吏——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听听?”年轻人于是更往前走,近距离观察三具遗体,皱着眉头又说:“刚刚听你们说,这三具遗体分别是恶五郎、小三太与又重,是吧?”“没错”喔——又是因果循环一一这位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朝头戴头盔的捕吏问道:“各位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名叫真鹤崎的海角?”“当然知道,就在伊豆国内。”“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据说宽元时代左右,也就是家康神君创立幕府的许久以前,当时负责治安的镖仓检非违使(注4)手下有些叫做’方便的差使。这些人是被判轻刑的罪犯,官府让他们戴罪立功,派他们当密探。这些方便里头有三个在真鹤崎的祭典宴会相遇,酒后发生了口角——”百介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看起来像是鬼虎的尸体。“其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魁梧男子。三人激烈争吵之后,另外两人欲共谋杀害这魁梧男子,但壮汉发现情况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砍掉其中一个人的头颅——”百介接下来指着黑达磨说道:“另一个人吓得逃入山中,那名壮汉便提着砍下的头颅追了上去,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追逐,终于让他给追到。两人又互相厮杀了起来。此时这壮汉却不慎被石头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这时——”百介指着又重郎继续说道:“被追逐的男子立刻举刀从他肩头往胸部一劈,挨了一刀的壮汉也展开反击,但在两人厮杀成一团时,不小心踩了个空而双双坠海。在落海之际,两人刚好相互持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到啊的一声,两颗头颅便一同落海。据说他们的头颅落海后仍在争吵。壮汉的头咬着对方的头,第一个被砍掉的头颅也从壮汉的躯体上跑了出来,一口咬住壮汉的头颅,三颗头颅就这么彼此互咬着。那景象之凄惨,简直有如修罗地只见三颗头颅个个口吐火焰,高声怒骂,据说至今仍争吵不休。这就是妖怪’舞首j的传说。”“这是一种所谓的——面妖吧?”“没错。而那三个方便的名字就叫做恶五郎、小三太以及又重。”“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捕吏们个个惊骇不已。不只是捕吏,围观群众也悉数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之渊。“当然是真的——”百介接下来又说:“——也许是那三个古代恶棍怨念不散,经过一段漫长的年月,又转世成为这三个恶徒,欲了结前世恩怨。这究竟是命运偶然的恶作剧,还是可怕的因果报应?虽说恶者注定不得善终,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残酷了——”就在此时。一阵不祥的风飕飕地从水面吹向众人。水面波涛更加汹涌,三股漩涡产生大量泡沫轰隆作响。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大家看,那三颗头颅就在那漩涡里。不论捕吏、剑客、农民、还是旅人,都一同朝漩涡中窥探。没错,浑浊的水里真有三颗看似头颅的东西在漩涡中载浮载沉。看来——果真像在相互缠斗。钤——一阵钤声响起。“御行奉为——”只见几张纸符随着摇铃声飘向水中。纸符在风中翻滚飞舞,一落水便被卷入漩涡,不消多久便没入水中。铃——铃声再度响起。眼前站着两个自衣男子。其中一位战战兢兢地说道:“官府大爷,照这情况看来——在下建议该把这三位往生者埋葬建冢,加以祭祀,否则难以担保众人不会为鬼魅所扰——”为首的捕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帽带,接着连连点头同意道:“没,没错。总不能放任这些天下的大恶人继续争斗不休。喂,达磨帮的,你们老大还在扰乱世间,还不赶快负起责任?我下令你们马上处理善后。就照这、这个人说的去办。”捕吏抛下这句话,便带领下属撤离现场,围观的群众也随之一一散去,原本的人山人海,不消多久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巴之渊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从远处望着那群剑客依然围着几具无头遗体发愣,谜题作家百介苦笑了起来。方才那两名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他身旁。“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老实话,我真的看不太懂——”闻言,白衣男子——也就是御行又市,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兽径说道:“去问问他们俩吧。”百介朝御行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脱下围裙的餐馆老板孙平,也就是神棍治平,以及卸下巡回艺妓装扮的走唱女阿银。又市继续说道:“我必须赶快带这个人前往西国某寺院,所以,方向和他们相反。”御行说完,身穿白衣的不知名男子向百介深深行了个礼。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百介朝治平与阿银跑去。辛苦了——治平开口说道。百介马上问他:“治平,这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