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且,且慢。难道你们是——”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那么,昨晚那故事——”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但亦非完全属实。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只是什么?”“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这我知道。”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圆业寺——那不就是……”“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那不就是——”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此惶惶不安。”“然后——”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话毕又市站起身来。“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第一卷 白藏主白藏主白藏主乏事遵狂言一屡有叙述当为人所熟知在此暂略不陈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一【一】甲斐国有座山,名日梦山。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似山,却疑人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此山山麓。有座树木郁苍繁茂的森林。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塬,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小祠堂一座。弥作在此壕坐下身子,略事休息。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疲累的双脚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树林内十分潮湿。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但污垢屡拭不落。好不容易一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就连臀下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是谁。是谁,在哪里——?是谁在哪里犯错了?——用这只手……把那个女人……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弥作又干又渴的眼里,见此终于稍感润泽。——有只狐狸。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是在恨我吗?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门,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牲哪可能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弥作是个猎狐高手。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如此便可想捕多少就捕多少。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有时也会啖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所以——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肤都紧绷了起来。——这是…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某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亡魂。弥作并不确定畜牲有没有灵魂,不过他认为应该没有才是。总之,弥作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弥作也紧盯着狐狸。——这是报应吗?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弥作责怪自己,然而……——难道就是在这里?这下弥作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然后,那位和尚——。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还流着血。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虽是畜牲,也有亲情——。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拜托你。别再杀生了——。别再滥杀狐狸了——。——别再杀生——?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杀生。——亲情。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那只狐狸不见了。“这位老板,您是江户来的吧?”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妈呀!弥作大喊一声,以撑在地上的手为轴心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他背后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绷紧了起来。——是只狐狸。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这下弥作被吓得瘫坐在地上。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这座祠堂——会不会是…“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胆小——”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话毕,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是一只面具。原来,那只是一只狐狸面具。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白皙的皮肤生得晶莹剔透,长得一张瓜子脸。她的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只见她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原来是个女人。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吓了你一跳吧?”——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整个人出现在弥作眼前。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果然是……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化身。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冷静想想,应该是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引起的恐惧所致。但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步下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前方: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她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话毕这名女子又笑了起来。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弥作莫名其妙地将两手藏进怀里。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只因为它们实在太肮脏了。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是这样子的,也许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进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吧,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从江户一路跟来——。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头说道。“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妓吧。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说得也是。可是……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可是。他认为应该没有人在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被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涉及这起杀人案才对。那个女人——。——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