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应该相当冷,要有心理准备。”加贺将折好的大衣放至行李架,坐回座位。今天松宫拎着公文包,加贺却一如平日两手空空地出门。 “提到轻井泽,脑海首先就会浮现避暑胜地的印象,不过仔细一想,也有人一年到头都住在那里。”松宫说:“虽然夫人解释,他们住的原本就是吉永家的别墅。” 松宫口中的“夫人”,是指吉永友之的母亲。昨晚他们打电话过去,表示希望今日能上门拜访,但没明讲目的,只说想请教关于她儿子的事。 这趟轻井泽出差的申请,意外地很快得到上司的同意,因为凶手是八岛的推论摇摇欲坠。 由于在书店的书上采到八岛的指纹,证实与青柳武明一起进入自助式咖啡店的另有其人,换句话说,项目小组目前对整起事件所做出的假设已全被推翻。 当然,八岛是凶手的可能性并不是零。离开书店的八岛在路上偶遇走出自助式咖啡店的青柳武明,突然心生歹念行抢,也不是说不过去。但这么一来,问题就变成,为何与青柳进咖啡店的人没出面协助警方?只是害怕与案件有所牵扯,而选择保持沉默吗? “搞不好你们追的那条线是正确的。”石垣如此说道。答应两人的出差申请时,他的目光彷佛充满威吓:“准许你们这么乱来,最好给我找出答案!” 但实际上,究竟三年前的泳池意外隐藏甚么秘密,根本是一团迷雾。昨天松宫和加贺找青柳悠人谈过后,又去找与吉永友之同届的两名游泳社社员询问,但两人都认为那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而看他们的反应也不像在说谎。 “我觉得他很傻,干嘛一个人溜回学校泳池练习?大概是前辈满看好他,他也有了自信,导致他得失心特别重吧。”和吉永友之较亲近的少年感慨道。 唯一确定的是,那并非练习中发生的意外,因为不可能所有社员串供,否则迟早会有谁说溜嘴。 松宫恍惚地陷入沉思之际,电车抵达轻井泽。一路上,他和加贺几乎没交谈。到站后,加贺起身伸懒腰,还转转头活络脖颈,似乎睡了一觉。 两人在车站前跳上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后,顺便问多久会到,司机答约十分钟。 出租车奔驰在苍郁的林间。四下虽然还没积雪,但待在车内也感受得到外头已笼罩在冷空气中,行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 驶进别墅区后,车子停下,司机表示应该是这里。松宫先下车探情况,随即瞧见一栋建筑物,门柱上挂着刻有“吉永”二字的木牌。 “没错,就是这一户。”松宫对车内的加贺说。 加贺付完车费下车,低喃着“真的很冷”,扣上大衣钮扣。 由于找不到门铃,两人直接走进大门。宽广的庭院映入眼帘,长长的步道连通大门与玄关。 主屋以浅褐为基调,散发出平静的氛围。窗户皆装上护窗板,门口的架高设计似乎是为方便积雪时出入。 玄关门旁有个对讲机,松宫按下门铃,马上传来应答的女声。 “我是警视厅的人,昨天跟您联络过。” “好的。” 随着一阵开门声,出现一名身材和脸庞都很娇小的女性。她穿毛衣搭牛仔裤,略微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看上去约五十岁。昨天在电话里得知她名叫美重子。 松宫与加贺自我介绍后,美重子让两人进屋。室内相当温暖,还飘着淡淡花香。 “友之同学呢?”换上拖鞋后,加贺问道。 美重子轻轻合掌,看着两名刑警说:“他在客厅。” 穿过走廊,尽头有扇门。美重子说声“请进”,松宫与加贺便踏入客厅。门内是宽阔的挑高空间,隔出一区餐厅。除了高级沙发与茶几,窗边还有张安乐椅──上头坐着一名少年。 他穿着运动服,膝上的毛毯遮住下半身。虽面向两人,却紧闭双眼。体型瘦削,肌肤如陶器般苍白,齐眉的浏海梳得十分平整。 松宫缓缓走近,低头一看,少年像尸体般动也不动。 “他能自主呼吸喔。”吉永美重子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自傲,“状况好时,也会有表情。” “他会睁开眼吗?” 听加贺这么问,美重子似乎有些意外,嫣然一笑。“他在睡觉呀,不会睁开眼的。他只是在睡觉。” 听起来彷佛在强调──这孩子很健康,没任何问题。或许她想这么说服自己吧。 “二位这边请。” 于是,松宫与加贺在沙发坐下。美重子端来红茶,看得出杯子也是高级品。 “你们是何时搬来这里的?”加贺问。 “那起意外发生的来年吧,我丈夫刚好届龄退休,就处理掉东京的房子,一家三口搬来这里生活。因为我们想待在空气清新的地方,好好照顾那孩子。” “您丈夫今天不在吗?” “他去东京。由于手上还有几间公司的顾问工作,他得定期回东京办公。”美重子微笑道。 松宫心想,还好吉永友之生在有钱人家。对一般家庭而言,这笔照护费肯定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那么,二位想谈甚么呢?”美重子说。 加贺微微倾身向前,“是关于您儿子的那起意外。根据我们手边的资料,意外发生后,府上并未提出任何控诉,是对事情经过毫无怀疑吗?” 美重子轻轻摇头,“老实讲,我有满腹的疑问。很难相信那孩子会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泳池,也不相信他会溺水。毕竟他从小就固定在上游泳课,比谁都识水性,非常清楚水是多么恐怖。” “但你们接受了学校的说法?” “那是不得已的。警方也没发现疑点,更何况,当时最重要的是救这孩子,我们根本没心思去管责任归属。”美重子望向安乐椅,“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责任心那么强,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讲?” “直到比赛的前一天,他还在担心会拖累其它人。” “拖累?” “他被选上参加游泳接力赛。其余几棒都是三年级生,只有他是二年级,所以很怕给学长添麻烦。” “接力赛……”加贺似乎陷入思索。 “呃,你们在调查甚么呢?事到如今,怎会突然对那起意外感兴趣?” 十分合理的疑问,于是加贺解释:“其实,不久前东京发生一桩命案,我们负责调查。” “命案……”美重子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请放心,我们并非怀疑府上与那案子有关。只是,我们查出被害人生前的一些行径,似乎与您儿子发生的意外有关,所以想来打探详情。” “那位被害人是?” “他姓青柳,青柳武明先生。您有印象吗?” “青柳先生……好像听过,不过很抱歉,应该不是我们认识的人。” 松宫心想,大概是吉永曾与家人提过社团前辈,美重子才隐约记得青柳这个姓氏。 但上门造访前,松宫与加贺商量过,今天暂时别告诉吉永的家人,青柳武明是吉永社团前辈的父亲。 “您晓得日本桥的水天宫吗?那座神社以保佑安产著名,但对保佑除水难似乎也很灵验。” 听加贺一提,美重子眨着眼,回道:“虽然晓得……” “依我们调查,青柳先生会固定前往水天宫参拜,而且每次都折一百只纸鹤供奉,关于这部份,您有没有──” 加贺不禁一顿。只见美重子的神情骤变,双眼圆睁,倒抽口气。 加贺又问:“您想到甚么吗?” 美重子大大点头。“是的。我想,那个人就是‘东京的花子小姐’。” “花子小姐?” “稍待一下。”美重子起身走出客厅。 松宫与加贺面面相觑。即使是身为菁英刑警的表哥,也露出莫名所以的表情,但目光比平日强烈,显然已预见将取得关键线索。 美重子抱着一台笔记型计算机返回。 “其实,我持续在写部落格。原本只是想记录照护我儿子的过程,却陆续收到来自各方的鼓励。”美重子按下电源开关。 “‘东京的花子小姐’就是其中一人?”加贺问。 美重子点头,“我和那网友都是透过电子邮件联系。我也猜过对方可能是男性,这样啊,原来他不幸遇害……” “所以,您晓得那一百只纸鹤的事情?” “是的,他说要把千羽鹤分十次帮我送去供奉。至于详细内容,看我的部落格就明白。不好意思,献丑了。”美重子将笔电转向松宫与加贺。 屏幕上映出部落格的首页,页面妆点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图样。 “喂。”加贺指着画面上方。松宫一看,大吃一惊。 美重子部落格的名称,就叫“麒麟之翼”。30 下午两点过后,松宫与加贺回到东京车站。接着,两人依加贺的提议,直接前往修文馆中学。 抵达学校,两人先前往职员办公室。再度见面,昨天带他们到会客室的女职员一脸讶异。 “不好意思,我们想和纟川老师多聊一下。”加贺说。 女职员面向计算机查了一会儿。“纟川老师上课中,两位很急吗?” “没关系,等他下课再说。方便在昨天那间会客室等候吗?” “嗯。记得怎么走吗?” “不要紧,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来到会客室,两人和昨天一样并肩坐在沙发上,却没交谈。该讨论的事,他们在新干线的回程已全商量好。不过,说是商量,其实都是加贺陈述推理,松宫只有听的份。 二十四小时内,厘清不少疑团。两人有十足的把握,这起案子很快就能侦破。 钟声响起,校园内一阵骚然,走廊上脚步声来来去去。 几分钟后,会客室的门打开,纟川带着比昨日更甚的警戒神色出现。 松宫与加贺起身行一礼。 “今天有何贵干?我所知的已全告诉你们。”纟川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高声道。 “抱歉又来打扰,我们希望能借阅一份文件。”加贺说。 “甚么?” 加贺一顿,回答:“比赛成绩。三年前那起意外发生前,有场游泳大赛吧?我们想看当时的纪录。” “何必呢?”纟川的脸庞微微抽搐,语气有些退却。 “据先前的证词,吉永友之同学是因比赛成绩不理想,受到打击才会溜回学校泳池自主练习,对吧?那么,成绩究竟多糟?我们认为得确认一下。” 纟川皱起眉,“没必要吧?吉永那次赛绩不佳众所皆知,我也记得很清楚。” “但是,”加贺逼近纟川一步,“警方需要具体的数字,麻烦您。” 被高头大马的刑警俯视,纟川似乎也没辙。“我明白了。那么,两位稍候,我去拿。” “不,我们直接去看就好。教师办公室就在附近吧?” “资料不在教师办公室,都收在社办。” “这样啊。没关系,一块过去吧。” 松宫也站到加贺身旁,催促纟川:“走吧。” 纟川苦着脸步出会客室,松宫与加贺随后跟上。 校园到处是高声谈笑的学生,见纟川三人经过,纷纷露出好奇的眼神。对他们而言,校内出现老师以外的大人似乎相当稀奇。 游泳社社办位于泳池旁一栋小建筑物的二楼,一楼则是更衣室。 纟川打开门锁。社办空间很小,只有书桌、置物柜和收纳柜,书架上摆着成列的活页夹。根据上头的标示,那些显然都是比赛成绩的档案。 “就是这个吧?”加贺拿出白手套,“方便借看吗?” 纟川粗鲁地应声:“请便。” 加贺迅速翻开活页夹。松宫也戴上手套,凑近加贺手上的资料。 翻到某一页时,加贺手一顿。数据上标记着三年前的八月十八日,也就是那起意外发生的当天。 松宫目光扫过比赛项目与出场的选手名单,发现吉永友之的名字出现在五十公尺自由式的项目,青柳悠人也在同一组。 加贺指着一处,正是两百公尺接力赛的纪录。看到选手名单,松宫不禁咽下口水,因为上头写着: 第一棒 青柳悠人(三年级) 第二棒 杉野达也(三年级) 第三棒 吉永友之(二年级) 第四棒 黑泽翔太(三年级) “记下来。”加贺低声吩咐松宫。其实不用他提醒,松宫早拿出记事本和笔。两人想调查的并非比赛成绩,而是这份接力赛的成员名单。 青柳悠人和吉永友之没再出现在别的项目。 加贺阖上活页夹,放回书架。回过身,只见纟川阴郁地站在他们身后,眼神甚至带着些许攻击性。 “看够了吗?”纟川出声。 “嗯。另外,方便请教一事吗?” “甚么?能快点问完吗?” “纟川老师教的是哪门课?” 纟川微讶地皱起眉,回道:“数学。” “这样啊,中学的数学有很多公式,像毕达哥拉斯定理或公式解之类的。” “是的,那又怎样?” “虽然背下公式便能解出许多问题,但要是一开始就记错公式,只会不断答错,也有这种状况吧?” “对啊。”纟川脸上明显写着“你这个刑警到底想说甚么”。 “请务必教导学生记下正确的公式。” “不需要您提醒──” “是吗?嗯,今天打扰了,谢谢您的协助。”加贺很快说完,向松宫使个眼色,两人便告辞。 踏出校门,两人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了顿午晚餐。中午回东京的新干线上,两人讨论得太专注,错过用餐的时机。 用完餐,松宫从公文包拿出一份影印文件,是游泳社的通讯簿。 “杉野达也和黑泽翔太啊。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人加上悠人,肯定和三年前的意外脱离不了关系。” 加贺喝着餐后咖啡,点点头,“应该吧。最起码,他们一定晓得某个重大关键,而且约好绝不向外人透露。昨天,悠人恐怕是在保护伙伴,认为没经过另外两人同意,不能擅自泄漏真相。” “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吐实,得找齐三人?” 加贺拉近文件,“我负责杉野达也,黑泽翔太就麻烦你。” “好的。” 依通讯簿上的数据,双方的住处离得很远。 “现在四点半,学校差不多要下课了吧。”加贺瞄一眼手表。 “找到黑泽翔太后,在哪里碰头?” 加贺思索片刻,应道:“到青柳家吧。或许那时悠人已进家门,就算还没,也迟早会回去。” “了解。总之,找到黑泽翔太,我就先通知你。” “好。” 两人在餐厅前分开,松宫跳上出租车。由于车上装有卫星导航,松宫请司机输入黑泽翔太家的住址,发现最近的车站也是中目黑,只不过与青柳家方向相反。 车子停在住宅区的中心,松宫付完钱下车。这一带的宅邸相对高级,他确认着门牌前进,很快找到黑泽家。那是一栋豪华的洋房。 松宫按门铃,朝对讲机报上身分。一听是警视厅的人,对方不禁提高嗓音。 到玄关迎接松宫的,是一名穿开襟紫羊毛衫、气质优雅的女性,应该是黑泽翔太的母亲。松宫表示有事要找她儿子,她不安地缩起肩膀问:“那孩子做了甚么……” “不是的。”松宫笑着摇摇手,“只是有点小事想请教。他还没回家吗?” “刚回来又马上出门,说是与朋友有约。” “朋友?高中同学吗?” “不,是他中学的社团朋友。” “社团?您是指游泳社?” “对……”黑泽太太怯怯敛起下巴。或许是刑警如此清楚儿子的事情,她不禁心底发毛。 “那朋友的名字是?” “他说是青柳同学……” 松宫心头一惊。这只是偶然吗? “您晓得他们要去哪里吗?” “唔,我也不清楚。”黑泽太太偏着头,“好像约在车站碰面。” 松宫心中的不安益发强烈,事态似乎正朝一点也疏忽不得的方向前进。 “方便打个电话,问出他在哪里吗?不过,请别提到我。” “咦,要怎么问?” “就交给您了。” 黑泽翔太的母亲困惑地转身进屋,松宫趁空档通知加贺目前的状况。 “看来得先逮到黑泽翔太。好,我马上去车站,想办法找出他们。” “那杉野达也呢?” “家人说他还没回家,搞不好也和悠人有约。” “三人在这节骨眼碰面,只是偶然吗?” “应该不是。青柳先生的案件改变了悠人的想法,加上昨天我们问过他那桩意外的细节,或许他也思考起两者的关联。” “怎么觉得不太妙……” “不能出事,得尽快找到他们。” “了解。”松宫结束通话,黑泽翔太的母亲神情黯然地出现。 “他在车站前那一带,可是不肯告诉我详细地点……” 没办法,松宫只好记下黑泽翔太的手机号码,匆匆离开。 一赶到中目黑车站,松宫马上联系加贺,两人分头到附近的快餐店及咖啡店找人。由于客层多是同样年纪的高中生,要找出悠人他们格外耗神。 经过一家汉堡店时,松宫瞥见熟悉的高中制服,立刻停步探看。只见青柳悠人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身旁的长发小伙子应该就是黑泽翔太。 松宫联络加贺,他恰好在离这里不远处。 不久,加贺赶到,和松宫一起踏进店内,笔直走向悠人。长发小伙子先注意到他们,悠人也跟着回头,大吃一惊。 “你是黑泽吧?”加贺问长发小伙子。 “对……”小伙子神色警戒。 加贺低头看向悠人,“莫非你也约了杉野?” 悠人默不作声,侧脸流露年轻人的倔强。 “果然。” “啰唆。”悠人别开脸,“我约谁碰面不关你们的事,还是说这样也犯法?” “不就是犯了法,你们才决定约出来谈?”加贺应道。 两人的脸色惨白,黑泽翔太的双眼逐渐泛红。 “杉野何时会到?”加贺问。 悠人臭着一张脸,“他不来了。我们约五点,那家伙还没出现。打电话没通,传简讯也不回。” 松宫看看时间,杉野已迟到超过三十分钟。 “你几时约他的?”加贺问。 “白天我传简讯通知他。虽然跟我同校,但被撞见我们交谈,他可能会遭排挤,所以我才用简讯。” “他回传了吗?” “嗯,只说会尽量抽空。保险起见,我又传一封,提醒他一定要来。”悠人咂个嘴。 加贺伸出手,“方便借看那几封简讯吗?” “啊?”悠人瞪大眼,“要干嘛?” “别管那么多,快点拿出来!” 或许是震慑于加贺的严厉语气,悠人拿出手机,熟练地按几个键便递出。 松宫从旁凑近,手机里确实有两封悠人今天传给杉野达也的简讯。第一封是:“我有话要说,五点在中目黑的汉堡店集合,我已通知黑泽。”杉野回传:“家里有点事,不确定能不能到。我会尽量抽空过去。”然后,悠人传出第二封:“我要谈的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来,或许跟我爸的案子有关。昨天刑警问我吉永的事了。” 加贺把手机还给悠人,望向松宫。看着加贺的神情,松宫心头一凛,从没见那么锐利的目光。 “联络总部,请他们立刻动员,全力找出杉野达也。不快点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