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学生叫甚么名字?”听加贺一问,纟川皱着眉紧抿嘴。加贺见状,补上一句:“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吧?” 纟川臭着脸说出学生的名字──吉永友之。“之后他们一家搬去长野县,详细住址我不清楚。” “吉永同学康复了吗?” “没有……”纟川神情苦涩,“很遗憾,好像留下后遗症。” 看样子,只是勉强救回一命。 “学校没被追究责任吗?”加贺进一步问。 “多少受到一些责难,好比,学生为何能轻易溜进学校泳池。校方的管理确实有疏失,但泳池设在户外,又不像校舍能上锁,以现实层面来看,无法彻底防范。而那学生的家长也理解这一点,并未对校方提告。” “夜里有人溜进学校泳池之类的事常发生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依学生之间的讲法,至今仍不时出现这种情况。不止在校生,也有不少住学校附近的毕业生。” “新闻报导写着,吉永同学似乎十分在意比赛成绩不佳?” “关于这一点,我也深切反省。”纟川口吻沉重,“或许是对他们期待很高,责骂也就比较严厉。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沮丧,解散后还独自回校练习。可能是突然脚抽筋或心脏病突发,才酿成意外。” 边笔记的加贺,突然抬头问: “他真的是独自一人吗?” “啊,甚么意思?” “我只是在想,当时会不会有其它人在场?和伙伴一起练,不是比较开心吗?” “开心不是他的目的吧?自主练习原本就是一个人做的事,更何况,要是有人在他身边,就不会发生那种意外。” 加贺显然无法释怀,却仍点点头,回句“原来如此”。 “方便看看泳池吗?” “当然。只不过,现下这时节泳池没放水。” “没关系。”加贺站起身,“那就麻烦您。” 三人步出校舍,经过操场旁,走向泳池。泳池设在体育馆对面,距校舍有段路程。确实,离这么远,偷偷潜入似乎不无可能。况且,泳池四周仅有简陋的围栏,中学生要翻越不难。 纟川领着两人到池畔。二十五米的泳池内没放水,池底堆积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落叶。 “这里没有照明设备吗?”加贺问。 “只有紧急照明,平常几乎用不上。” “您是在傍晚七点左右发现吉永同学?那时虽是夏季,天色应该颇暗吧?” “是啊。” “亏您能发现池底有人。” “甚么?” “唔,四下那么暗,真亏您有办法发现吉永同学沉在水底。虽然池边扔着衣物,不一定代表那人就在池里吧。” 纟川吸口气,应道:“当时我带着手电筒。” “噢,这样啊。”加贺点点头,“对了,吉永同学擅长哪种泳式?” “自由式,就是捷泳。尤其是五十米之类的短泳。” “所以,那天他也在这项目出赛?” “是,没记错的话……刑警先生,我知道协助办案是国民的义务,也一直很配合,不过,能不能请教你们的目的?日本桥命案应该与我毫无关系。”纟川难掩不快,忍不住高声质问。 “我明白您的不满。”加贺一派心平气和,“进行查访时,对方常指摘我们光会问,却不做任何解释。其实,我们是有苦衷的。” “我晓得,搜查机密不便对外公开,是吧?就算这样──” “不仅如此。说明目的后,对方便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就警方的立场,当然希望打听到的消息是不含偏见的。” 纟川叹口气,抹抹脸。“我懂您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若有游泳社毕业社员的名册,方便借阅吗?” 纟川拒绝加贺的要求。“这没办法,因为里头都是个人资料。若坚持要看,请带搜索票来。” “这样啊。”加贺干脆地放弃,“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问够了吗?” “是的。之后如有需要,还请您多多帮忙。”加贺向纟川行一礼,便对松宫说:“走吧。”27 踏出修文馆中学的大门,加贺便嘀咕着:“看来猜中了。三年前的意外与这次的案件关系重大,总觉得那个老师有所隐瞒。” “我有同感。案发三天前,青柳先生打电话给纟川,八成是要谈那起意外的事。” “应该没错。不过,疑点依然不少。”约莫走过一个街区,加贺停下脚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这边辖区的朋友,请他帮忙找那起泳池意外的相关资料,现在得过去拿。我们约个地方碰头吧。” “那么,我到青柳家一趟。” 加贺有些意外,不禁望着松宫。“这个时间,悠人还在学校吧?” “嗯。我想拜托青柳太太,让我看看悠人中学时代的通讯簿。” 加贺赞许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约好在中目黑车站会合,两人便兵分二路。 松宫前往青柳家,应门的是史子。听她说,遥香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 史子打算带松宫到客厅,松宫却没脱鞋,在玄关摇着手说:“我就不进去了,今天只是想向您借悠人游泳社的通讯簿。” 史子难掩困惑。“那与案件有关吗?” “目前不确定。” “但,凶手不就是那个人吗?” “如果您指的是八岛冬树,那只是媒体擅自给他冠上的罪名。关于这起案子,我们还未正式对外宣布任何事情。” 史子惊讶地睁大眼,高声问道:“那个人不是凶手吗?那么,我丈夫为何会被杀?凶手究竟是谁?” 这下麻烦了,松宫不禁心生焦虑。换成是加贺,遇到这种状况会怎么应对? “请冷静,一切仍在调查中。今天能不能别多问,先借我一下通讯簿呢?” 史子的神情混杂着不满与迷惑。她盯着松宫一会儿,目光移向二楼。 “通讯簿在我儿子的房里。可是,没经过他同意就进去,之后会被他骂的……” “我影印完马上还给您,保证绝不会外流。” 或许是慑于松宫的强势,史子不情愿地点头。“好吧,请稍等。” “谢谢。”松宫深深一鞠躬。 不久,史子拿着A4大小的册子回来,封面印着“修文馆中学游泳社创社六十周年纪念册”,应该是去年制作的。最后几页是通讯簿,记载着现任社员与社团前辈的姓名及联络方式,似乎是每十年制作一册。 “非常感谢。”松宫行一礼,正要打开玄关门往外走,蓦地想起一事,又回过头。“请问,您对三年前修文馆中学的泳池意外有印象吗?” 史子错愕地睁圆眼,“嗯……要是没记错,溺水的是悠人小一届的学弟。” “最近你们家曾提及那起意外吗?” “没有,我没印象。” “这样啊,谢谢。我马上回来。” 松宫走出青柳家,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需要的页面。另外,册子第一页刊了篇纟川的前言,松宫也顺便印下。 归还纪念册后,在前往中目黑车站的路上,松宫接到加贺的电话。他已在站前一家咖啡店等候。 ※※※ “就档案上的纪录,整起意外的来龙去脉,确实与纟川顾问所言一致。”加贺将咖啡杯推到一旁,摊开资料说:“由于是吉永友之自身的过失,校方没被追究责任,恐怕也没支付任何赔偿金。我打电话到吉永家询问详情,却没接通,大概是搬家了。” “究竟怎么回事?事隔多年,青柳先生怎会突然想参拜除水难的神社?若是悠人还能理解……”松宫把通讯录像本迭上眼前的数据。 “而且,青柳先生对家人隐瞒参拜一事,连悠人都蒙在鼓里,这也是个谜。” “莫非是青柳先生与吉永友之有所关联?” “甚么意思?” “比方……”松宫压低嗓音,“其实,吉永友之是青柳先生的私生子之类的。” 加贺噗哧一笑,“那倒不可能。” “为甚么?没查过又不能确定。” “要不就查查看吧。”加贺拿起咖啡杯,“噢,上头写着吉永友之的新住址,那老师还说不知道。在轻井泽啊,这距离出个差刚好。” “得先回总部跟系长报告一声,老是擅自行动,之后不晓得会被怎么念。” “嗯,那就麻烦你。哦?这里还有纟川顾问的话。‘水不会说谎,谎言也骗不过水。要是试图对水撒谎,一切报应都将还诸己身。’──很会讲嘛,那个老师若打从心底这么想,我们现下做的调查便都是白费力气。” 松宫喝一口咖啡,注视着加贺。“嗳,该告诉我了吧?” “甚么?” “你怎么会发现青柳先生参拜水天宫的真正目的?要说是凭直觉,我也没办法,不过,一定有个关键吧?” 加贺放下通讯录像本,手伸向咖啡杯。“嗯,算是吧。” “哪个环节给了你提示?” “也不到提示的程度,我只是很在意悠人骤变的态度。之前他甚至轻蔑地批评父亲,不知何时,竟产生明显的转变。听到他殴打厂长小竹,我更确定事有蹊跷。” “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不过,我以为是他妹妹割腕的影响。” “不是的。记得当时悠人的话吗?自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换句话说,早在妹妹闹自杀前,他已决定相信父亲。” 当时的情形松宫记忆犹新,确实如同加贺所说。 “那么,改变他的是甚么?” “合理的推测是,他得知某些关于青柳武明先生的事。但青柳家从割腕案的前一天就不曾与外界接触,青柳太太也说他们都没看电视或网络新闻。” 松宫忆起加贺询问青柳母子的情景,原来加贺早已察觉悠人心境的变化。 “这样一来,会是谁透露消息给悠人?我怎么也想不通,却在无意中找到答案。” 松宫回溯记忆,但遍寻不着可能的人选。他板起脸,瞪向加贺:“我投降。别装神秘,快告诉我到底是谁?” 加贺戏谑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 “我?我说过甚么吗?” “遥香割腕的前一天,你在青柳家提到麒麟像吧?日本桥上的青铜像。” “青铜像?喔,没错。不过我只稍微提及,便没多说,因为悠人不是转头就回房?” “其实,你那番话深深撼动他的心。我不是在滨町绿道遇见中原小姐,还聊了好一会儿吗?之后,我们发现悠人杵在日本桥中央。” “在日本桥上看到他?”松宫初次听闻这段插曲。 “当下我不觉得奇怪,后来一想,悠人应该是在仰望麒麟像。这意味着,他或许已察觉父亲遇刺后坚持走到桥上的理由。就是麒麟像稳含的意义,让悠人对父亲顿时改观。这样便能解释,悠人的心境为何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麒麟像隐含着甚么意义呢……” “我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那麒麟像是青柳武明先生想传达给悠人的讯息,是濒死的父亲想告诉儿子的话语。” “青柳武明先生想传达给悠人的……父亲想告诉儿子的啊……”松宫联想到一事,“恭哥,你是从金森小姐的话得到灵感吗?” “推理的过程随你想象吧,重要的是,悠人已明白父亲的用意。这就表示,他也晓得青柳武明先生何以会有一连串谜般的行动。究竟为甚么要巡访参拜日本桥七褔神?我试着假设,青柳武明先生并不是为了替自己祈福,而是为了儿子悠人。莫非是悠人的女友怀孕?可是,目前没查到类似的情报。” “所以,你才想到是祈求除水难。”松宫吁口气,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吉永友之可能是青柳先生私生子的假设呢?” “我撤销。青柳先生是为悠人前去参拜,绝不会错。不过,这下详情就只能问悠人。” “是啊。”加贺瞄一眼手表,“唔,差不多要放学了吧。” 喝完咖啡,两人走出店门,再度步向青柳家。来到附近后,他们决定以路旁卡车为掩蔽,先观察状况。 “依你看,那起泳池意外的真相是甚么?”加贺问。 松宫思索片刻,摇摇头。“不晓得。不过,总觉得吉永同学应该不是一个人在泳池里……” “若有其它社员在旁,肯定会立刻发现吉永同学的异状,但他最后仍被送上救护车。这就表示,他沉在池底很长一段时间,实在不合常理。”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才会造成这种不合常理的悲剧?松宫苦思许久,依然没有答案。 “喂。”加贺努努下巴,松宫顺着加贺的视线望去。道路另一头,青柳悠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 松宫与加贺同时迈开步伐。低着头的悠人察觉气氛有异,抬眼瞧见两名刑警,倏然驻足。 “有话想问你,”松宫说:“方便吗?” “干嘛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堵我?”悠人露出挑衅的目光。 “我们希望能跟你单独谈谈。”加贺回答:“要是妈妈或妹妹在场,你大概不会吐实。” “你们要谈甚么?” “待在路边不太好,找个地方坐下吧。” 语毕,加贺便迈步向前。松宫以眼神催促悠人跟上。 他们回到方才那家咖啡店,加贺还是点咖啡,松宫换喝红茶,悠人则选了冰咖啡。 “上高中后,你似乎没参加社团。”加贺先开口:“为甚么?” “没特别的原因,我原本就没有感兴趣的社团。” “中学时,你不是很热中游泳吗?” 悠人眼睫一颤,“这算开始盘问了吗?” “你要这样想也无所谓。怎么?你好像很不开心,不想谈游泳社的往事吗?” “我又没那么说……”悠人低头嗫嚅。 “换个话题。你父亲这半年来常跑日本桥一带,我们已查出原因。他持续巡访参拜日本桥七褔神,正确地说,是参拜水天宫,而且每次都供上一百只纸鹤。你应该也已察觉。” 悠人微微抬起头,复又垂首,摇头否认:“不,听你说我才知道。” “是吗?但你看起来不太讶异?” “怎样才叫讶异?你讲水天宫甚么的,我又听不懂。” “据我们推测,你父亲持续祈求避水难。莫非他身边最近有谁遭遇跟水有关的意外?最后循线查到,修文馆中学三年前曾发生泳池意外,吉永友之同学溺水送医。你肯定有印象吧?” “嗯。”悠人润润唇,哑声应道。 “关于那起意外,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相。说出你所知的就好。” 沉默片刻,悠人拿起冰咖啡,以吸管喝一口后,轻轻叹气。 “悠人。”加贺催促。 “我不清楚。”悠人语气强硬,“只晓得吉永是自己溜进学校泳池,却不小心溺水。” “那青柳先生──你父亲怎会持续去参拜?他到水天宫是想祈求甚么?” “我不知道。” “悠人,这一点非常关键,或许与你父亲遇害有关。不,我们认为两者肯定有所关联。所以,告诉我们真相吧。” 悠人的脸颊微颤,吐出长长一口气后,抬起头。 “我不知道。”悠人直视加贺,“我可以走了吗?你们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悠人!”松宫想留住他,加贺却微微抬手制止。 “好啊,请回。只不过,要是能得到你的协助,便能早点破案,实在遗憾。” 悠人抓起书包,旋即站起。“先走一步,多谢招待。”他猛地鞠躬便步向店门,背影散发着坚毅的决心。 松宫喝口红茶,纳闷地说:“怎么回事?难不成那起意外的真相,非常不利于他?” “不,应该不是。若是为了保护自己,不会是那种眼神。” “眼神?” “那是打定主意要保护别人的眼神。那种年纪的孩子露出那样的表情时,大人说甚么都没用。” 悠人究竟想保护谁?松宫思索着,手机忽然响起振动声。是小林打来的。 “喂,我是松宫。” “我是小林,有紧急消息。现下方便讲话吗?” “嗯,请说。” 小林一顿,“验出指纹了。” “指纹?意思是……”松宫的腋下微微渗汗。 “你们拿回来的书上采到八岛的指纹,确定监视器拍到的就是八岛冬树。所以,和被害人一起去咖啡店的不是八岛。”28 一到傍晚,气温骤降,呼出的些许气息化为白雾,寒冬的脚步已愈来愈近。 悠人抱着书包走在路上,却不是回家的方向。放学后他原要直接回去,被刑警抓去一谈,顿时改变主意。 这一点非常关键,或许与你父亲遇害有关──加贺刑警的话是真的吗?这是甚么意思?莫非那起泳池意外,不单是父亲撑着走到那个地点的原因? 各种思绪在悠人脑中交错,甚至瞬间掠过“干脆把一切告诉刑警”的念头,但他终究办不到,那不是他能单独决定的。 来到这处不算陌生的住宅区,悠人朝其中一户人家前进。那是栋西式大房子,门柱上嵌有刻着“黑泽”两字的名牌。 悠人按下门铃,过一会儿,对讲机传来女声:“请问是哪位?” “您好。”悠人先打招呼,“呃,我是翔太中学时的同学,姓青柳。不晓得翔太在家吗?” “哦,稍待。”对方似乎很快就想起他是谁。 不久,玄关门打开,黑泽翔太一脸意外。“怎么突然跑来?” “方便讲话吗?” “嗯,聊一下没关系。” 悠人走近玄关。“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传简讯给你也没回。” “啊。”黑泽半张着嘴,说着“对了,等等”,便缩回屋里,门也顺手带上。 伴随着匆促的脚步声,玄关门再度打开,黑泽拿出手机。 “我换了新手机。抱歉,一直在忙,没机会通知你。” “哦?”不是在忙吧?悠人心想,他父亲因隐匿职灾变成人人喊打的大坏蛋,黑泽不可能没听说,八成是觉得最好暂时别和他有所牵扯。 记下黑泽的新号码及信箱后,悠人望着黑泽说:“嗳,我也跟杉野提过,我们三个碰面谈谈吧。” 黑泽目光一黯,“谈甚么?” “还用问吗?” 黑泽视线低垂,“事情都过这么久了……” “谈一下没关系吧。” “也是啦……” “那你现在有空吗?” 黑泽抬起脸,困扰地皱眉,摇摇头。“今天没办法,家教老师马上就会来,我不能出门。” “明天呢?” “明天……大概几点?” “放学后吧。所以,五点在中目黑车站前集合,如何?” 黑泽思索片刻,回答:“好。” “那就明天见,杉野我来联络。” 悠人正要离开,黑泽喊住他:“阿青!” 待悠人回过头,黑泽问:“发生甚么事吗?” “你也知道吧?”悠人说:“我爸被杀了啊。” 语毕,悠人便抛下一脸愕然的黑泽,穿过大门朝马路走去。29 一大早,松宫与加贺在东京车站搭上九点二十分出发的新干线浅间号 511 班次,预定十点三十二分抵达轻井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