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方 的 鼓 聲 人 生 的 某 一 場 風 景 裡 , 有 時 候 會 聽 到 不 同 的 鼓 聲 , 而 那 踩 著 陌 生 節 奏 的 鼓 聲 , 後 來 又 會 成 為 不 斷 召 喚 前 往 某 地 的 內 在 驅 策 … 。 村 上 春 樹 就 這 樣 寫 着 : 「 有 一 天 早 晨 醒 來 , 側 耳 傾 聽 時 , 忽 然 覺 得 好 像 聽 見 遠 方 的大 鼓 聲 。 從 很 遙 遠 的 地 方 , 從 很 遙 遠 的 時 間 , 傳 來 那 大 鼓 的 聲 音 , 非 常 微 弱 。 而 且在 聽 着 那 聲 音 之 間 , 我 開 始 想 無 論 如 何 都 要 去 作 一 次 長 長 的 旅 行 … 。 」 村 上 說 鼓 聲 邀 約 人 去 旅 行 , 這 是 來 自 土 耳 其 古 老 歌 謠 的 歌 詞 , 但 他 真 的 起 身 而 行 ,把 雜 誌 專 欄 停 掉 , 把 房 子 租 給 人 家 , 把 貓 託 給 朋 友 寄 養 , 他 就 搬 到 歐 洲 流 浪 去 了 。一 去 去 了 三 年 , 每 個 地 方 都 住 住 停 停 , 希 臘 的 斯 佩 察 島 、 米 克 諾 斯 島 , 義 大 利 的 西西 里 島 , 都 有 他 居 住 的 蹤 跡 , 而 且 也 是 在 這 幾 個 地 方 , 他 寫 出 了 破 紀 錄 暢 銷 、 並 成了 某 種 次 文 化 經 典 的 《 挪 威 的 森 林 》 , 還 寫 了 《 舞 、 舞 、 舞 》 和 另 外 一 本 短 篇 小 說集 。 村 上 春 樹 某 些 話 常 常 令 人 生 氣 , 我 就 疑 心 他 這 個 人 本 質 上 是 個 無 賴 , 因 為 他 好 像 是懶 得 或 者 不 願 意 告 訴 我 們 真 正 的 理 由 , 他 總 是 不 肯 老 老 實 實 說 明 , 當 時 他 到 底 是 怎麼 樣 的 情 況 想 到 要 遠 離 日 本 , 跑 到 連 語 言 都 不 通 的 地 方 居 住 寫 作 ? 他 就 只 半 真 半 假丟 給 你 一 個 說 法 , 說 早 上 醒 來 依 稀 聽 見 鼓 聲 , 就 覺 得 該 去 旅 行 了 。 你 聽 了 這 樣 的 理由 就 算 咬 牙 切 齒 , 也 不 能 拿 他 怎 麼 辦 。 但 村 上 遠 離 日 本 也 不 太 像 是 一 般 人 東 張 西 望 、 不 安 於 室 的 旅 行 , 他 好 像 只 是 把 自 己遺 棄 在 某 個 陌 生 城 鎮 的 孤 絕 裡 , 安 靜 並 瘋 狂 地 寫 作 , 按 他 自 己 的 說 法 , 因 為 在 歐 洲什 麼 打 擾 都 沒 有 , 「 簡 直 就 像 把 書 桌 擺 在 深 井 底 下 寫 小 說 似 的 」 。 這 類 說 法 我 倒 不 是 第 一 次 聽 到 , 一 九 九 三 年 我 把 大 陸 作 家 阿 城 邀 請 到 香 港 書 展 去 演講 , 講 完 讀 者 問 他 為 什 麼 要 住 在 美 國 ( 那 時 候 阿 城 定 居 洛 杉 磯 ) , 是 想 體 會 美 國 什麼 樣 的 生 活 來 增 添 寫 作 材 料 嗎 ? 阿 城 閤 眼 沉 吟 了 半 晌 , 半 是 偈 語 半 是 賴 皮 地 說 : 「美 國 , 對 我 來 說 , 只 是 一 張 大 書 桌 。 」 阿 城 的 意 思 , 以 我 這 個 強 作 解 人 的 朋 友 來 看 , 大 概 是 說 , 光 是 他 前 半 輩 子 在 「 文 革中 國 」 時 代 所 看 到 、 所 經 歷 到 的 事 , 寫 作 的 材 料 已 經 是 一 輩 子 寫 不 完 了 , 重 要 的 只是 一 張 安 靜 不 受 打 擾 的 書 桌 。 現 下 發 展 神 速 的 中 國 , 還 不 見 得 有 這 樣 一 個 讓 作 者 不心 浮 氣 躁 的 寫 作 環 境 , 美 國 反 而 真 的 是 一 張 管 你 寫 什 麼 都 無 動 於 衷 的 大 書 桌 。 但 這 個 純 粹 用 來 寫 作 的 陌 生 之 地 有 時 候 也 不 能 太 喧 囂 、 太 搶 戲 , 有 一 次 作 家 亨 利 .詹 姆 士 ( Henry James, 1843- 1916) 就 發 現 住 在 威 尼 斯 根 本 無 法 寫 作 , 因 為 眼前 有 太 多 景 物 流 動 , 太 多 事 情 發 生 , 太 多 素 材 刺 激 你 的 感 官 , 你 的 心 思 簡 直 靜 不 下來 , 作 家 本 來 就 是 敏 感 的 樂 器 , 怎 麼 經 得 了 這 樣 五 顏 六 色 的 撥 弄 ? 這 件 事 我 也 是 有經 驗 的 , 有 一 次 我 參 加 香 港 書 展 , 想 利 用 空 餘 時 間 寫 點 東 西 , 但 位 於 會 展 中 心 的 旅館 大 窗 正 對 着 維 多 利 亞 港 , 天 星 小 輪 幾 分 鐘 就 發 一 艘 船 , 眼 前 是 無 數 的 波 濤 起 伏 和生 命 流 動 , 我 的 心 思 跟 着 快 速 轉 動 , 我 一 會 兒 想 這 , 一 會 兒 想 那 , 一 百 件 事 同 時 在腦 中 起 舞 , 卻 寫 不 了 幾 個 字 。 我 想 起 亨 利 . 詹 姆 士 說 過 的 話 , 就 決 定 放 棄 寫 作 計 畫了 。 回 到 村 上 春 樹 一 大 早 聽 到 了 讓 他 不 得 不 遠 行 的 鼓 聲 , 如 果 我 不 要 太 計 較 , 想 像 人 生有 時 會 來 到 某 個 果 涷 似 的 膠 着 困 局 , 清 晨 聽 到 一 種 若 有 若 無 的 呼 喚 ( 鼓 聲 ) , 或 者稱 之 為 咚 咚 作 響 的 人 生 靈 感 吧 , 這 時 候 , 你 突 然 覺 得 應 該 拋 下 一 切 , 走 得 遠 遠 的 ,走 出 日 常 生 活 , 走 出 熟 悉 , 用 一 種 流 離 不 安 和 陌 生 景 觀 來 刺 激 你 早 已 麻 木 的 感 官 ,用 一 些 新 的 場 景 換 你 一 些 新 的 心 情 , 你 身 上 的 一 切 零 件 和 機 器 也 突 然 起 切 起 切 地 動了 起 來 , 旅 行 或 遠 離 也 不 失 為 有 效 的 自 我 治 療 和 自 我 更 新 吧 。 但 另 外 一 種 鼓 聲 的 故 事 , 來 自 當 代 最 後 一 位 浪 漫 探 險 家 威 福 瑞 . 塞 西 格 ( Wilfred Thesiger, 1910- 2003) 。 在 他 優 美 迷 人 的 自 傳 《 我 選 擇 的 生 活 》 ( A Life of My Choice, 1987) 裡 , 他 記 錄 了 若 干 聲 音 、 氣 味 、 顏 色 都 不 同尋 常 的 非 洲 童 年 片 段 , 裡 頭 有 一 場 阿 比 西 尼 亞 ( Abyssinia, 今 之 衣 索 匹 亞 ) 的 內戰 , 年 僅 六 歲 的 小 塞 西 格 聽 見 了 戰 鼓 雷 鳴 的 聲 音 和 聲 嘶 力 竭 的 呼 叫 , 然 後 他 看 見 數量 龐 大 的 部 落 戰 士 , 成 群 結 隊 從 他 家 門 前 經 過 , 戰 士 帶 着 他 們 的 獸 力 , 全 都 在 臉 上、 身 上 塗 滿 油 彩 或 飾 以 羽 毛 , 拿 着 各 形 各 色 的 矛 槍 和 盾 牌 , 唱 着 亢 奮 激 狂 的 戰 歌 ,並 咚 咚 咚 地 敲 擊 着 獸 皮 獸 鼓 … 。 這 個 壯 觀 而 詭 異 的 奇 景 , 成 了 他 終 身 的 召 喚 。 六 歲 之 後 沒 多 久 , 他 就 回 到 英 國 了 ,他 先 就 讀 於 著 名 的 伊 頓 公 學 , 然 後 再 進 了 牛 津 大 學 , 本 來 依 照 這 樣 的 背 景 軌 跡 , 他的 生 涯 或 許 會 發 展 為 公 職 人 員 或 學 術 研 究 , 但 非 洲 的 紅 土 與 草 原 在 他 身 上 留 下 某 些不 可 磨 滅 的 印 記 , 隨 着 時 間 悄 悄 在 體 內 騷 動 , 彷 彿 是 一 種 野 性 的 呼 喚 , 又 或 者 像 是一 些 依 稀 可 聞 的 遠 方 戰 鼓 聲 , 那 些 奇 特 的 節 奏 和 共 鳴 , 帶 着 神 奇 的 磁 性 , 讓 他 無 法停 留 在 文 明 世 界 , 讓 他 必 須 遠 走 他 鄉 , 或 者 在 高 山 , 或 者 在 沙 漠 , 註 定 他 要 流 連 在異 民 族 與 異 文 化 之 中 , 註 定 他 要 過 一 個 不 同 於 大 部 分 他 人 的 「 我 選 擇 的 生 活 」 … 。 塞 西 格 紀 錄 旅 行 的 作 品 是 最 令 我 着 迷 的 當 代 旅 行 寫 作 , 可 惜 他 惜 墨 如 金 , 又 不 愛 發表 。 他 的 經 典 之 作 《 阿 拉 伯 沙 地 》 ( Arabian Sands) 是 一 九 五 九 年 出 版 的 , 紀 錄的 卻 是 他 一 九 四 五 年 到 一 九 五 ○ 年 與 沙 漠 中 的 貝 都 因 人 ( Bedouins) 共 同 生 活 以 及穿 越 「 不 毛 之 地 」 ( Empty Quarter) 的 旅 行 , 從 行 動 到 出 書 , 讀 者 等 了 九 年 。 他的 另 一 本 驚 醒 世 人 的 作 品 《 沼 地 阿 拉 伯 人 》 ( The Marsh Arabs) 出 版 於 一 九 六四 年 , 但 他 流 連 沼 澤 地 與 沼 澤 部 落 結 交 的 時 間 卻 是 一 九 五 一 年 到 一 九 五 六 年 , 稿 子等 了 八 年 。 這 還 不 算 緩 慢 , 他 年 輕 時 ( 1930- 1934) 在 阿 比 西 尼 亞 尋 找 阿 瓦 許 河( Awash River) 的 流 向 之 謎 的 探 險 , 一 直 要 等 到 一 九 九 六 年 才 出 版 成 《 丹 納 吉 爾日 記 》 ( The Danakil Diary: Journeys Through Abyssinia) 。 但 等 待 有 時 候 是 值 得 的 , 塞 西 格 事 事 不 着 急 的 個 性 , 使 得 他 的 文 字 抽 離 了 立 即 的 興奮 與 激 動 , 有 一 種 沉 澱 後 的 冷 淡 清 澈 , 因 而 也 變 得 收 斂 透 明 。 他 的 書 寫 有 一 種 脫 離時 間 和 日 期 的 感 覺 , 彷 彿 發 生 在 千 年 以 來 的 哪 一 個 時 間 都 可 以 , 事 件 彷 彿 也 變 得 不重 要 , 敘 事 節 奏 緩 慢 含 蓄 , 彷 彿 是 個 又 遠 又 長 的 鏡 頭 , 冷 眼 旁 觀 地 , 俯 視 着 一 種 我們 已 經 不 熟 悉 的 古 老 文 明 , 沒 有 驚 奇 , 只 有 凝 視 … 。 鼓 聲 傳 來 , 人 們 起 身 去 遠 方 旅 行 。 在 德 文 裡 , 旅 行 就 叫 「 起 身 」 ( reisen ) … … 。 我 喜 歡 沒 有 日 期 或 任 何 相 對 時 間 的 旅 行 寫 作 , 像 查 爾 士 . 道 諦 ( Charles Doughty, 1843-1926 ) 的 《 古 沙 國 遊 記 》 ( Travels in Arabia Deserta, 1888 ) 的 開 場 , 敘 事 者 用 第 一 人 稱 說 , 我 漫 不 經 心 地 在 大 馬 士 革 熱 鬧 的 市 集 裡 閒 逛 行 走, 一 位 朋 友 突 然 從 後 方 拉 住 我 的 手 , 出 聲 說 , 請 停 步 , 老 友 , 怎 麼 這 麼 久 不 見 你 的蹤 影 , 都 跑 到 哪 裡 去 了 ? 敘 事 者 回 答 道 , 此 事 說 來 話 長 , 咱 們 找 個 地 方 慢 慢 說 。 乃邀 朋 友 覓 咖 啡 館 同 席 而 坐 , 分 享 咖 啡 與 水 煙 , 娓 娓 道 來 一 場 如 夢 似 幻 的 旅 行 , 這 一說 竟 然 就 是 洋 洋 灑 灑 一 千 四 百 頁 。 道 諦 在 書 中 不 講 他 的 沙 漠 旅 行 是 何 年 何 月 的 事 , 彷 彿 此 事 本 當 如 此 , 也 永 遠 如 此 ,故 事 在 時 間 中 永 遠 凝 結 成 一 張 風 景 畫 片 , 脫 離 了 用 後 即 棄 的 報 導 與 獵 奇 。 他 更 刻 意用 了 《 英 王 詹 姆 士 欽 定 版 聖 經 》 ( King James Version of Bible ) 的 文 體 , 古 典文 雅 , 讓 你 誤 以 為 文 章 也 是 古 已 有 之 , 不 是 今 日 之 作 。 但 他 的 巨 著 長 達 八 十 萬 字 ,旁 徵 博 引 , 鉅 細 靡 遺 , 凡 夫 俗 子 難 以 終 卷 , 剛 出 版 時 並 不 怎 麼 受 到 重 視 。 直 到 一 九二 ○ 年 代 , 受 他 影 響 至 鉅 的 晚 輩 、 人 稱 「 阿 拉 伯 的 勞 倫 斯 」 的 阿 拉 伯 沙 漠 探 險 家 湯姆 士 . 勞 倫 斯 ( T. E. Lawrence, 1888-1935 ) , 重 新 推 薦 出 版 , 並 寫 導 讀 , 英 語世 界 的 讀 者 才 逐 漸 認 出 這 是 一 部 規 模 宏 大 、 氣 質 罕 見 的 旅 行 文 學 經 典 。 事 實 上 , 旅 行 前 輩 的 書 寫 記 錄 永 遠 是 後 來 旅 行 者 的 另 一 種 悠 遠 鼓 聲 。 不 只 「 阿 拉 伯的 勞 倫 斯 」 是 如 此 , 我 們 當 代 最 後 一 位 浪 漫 探 險 家 威 福 瑞 . 塞 西 格 ( Wilfred Thesiger, 1910-2003 ) 在 自 傳 裡 說 , 當 他 還 是 伊 頓 公 學 低 年 級 生 時 , 就 曾 用 五 先令 買 到 早 期 蘇 格 蘭 探 險 家 詹 姆 士 . 布 魯 斯 ( James Bruce, 1730-1794 ) 五 卷 本 的《 發 現 尼 羅 河 源 頭 旅 行 紀 》 ( Travels to Discover the Source of the Nile, In the Years 1768, 1769, 1770, 1771 and 1772 ) , 並 且 讀 得 滾 瓜 爛 熟 。 詹 姆士 . 布 魯 斯 正 是 第 一 位 踏 勘 阿 比 西 尼 亞 ( Abyssinia , 今 之 衣 索 匹 亞 ) 的 英 國 人 ,後 來 塞 西 格 自 己 的 探 險 生 涯 也 是 從 阿 比 西 尼 亞 開 其 端 , 想 來 並 不 奇 怪 。 旅 行 是 有 傳 承 的 , 前 人 的 行 動 激 發 後 人 的 想 像 , 或 者 是 讀 了 前 行 者 的 書 , 給 了 後 來者 一 種 心 理 上 時 空 連 結 的 安 慰 , 覺 得 內 心 並 不 孤 單 。 甚 至 在 很 多 時 候 , 旅 行 與 對 旅行 的 了 解 , 也 要 通 過 一 個 世 代 和 一 個 世 代 的 接 力 , 才 得 到 一 種 「 辯 證 性 」 的 發 展 。 對 於 旅 行 的 傳 承 , 我 覺 得 法 國 作 家 安 德 烈 . 紀 德 ( Andre Gide, 1869-1951 ) 的 《浪 子 回 家 》 ( Le retour de l'enfant prodigue, 1907 ) 寫 得 最 好 。 浪 子 回 來 了, 跪 在 家 門 前 的 院 子 裡 , 他 衣 衫 襤 褸 , 神 情 狼 狽 , 「 厭 倦 了 幻 想 , 厭 棄 了 自 己 」 ,但 父 親 仍 然 遠 遠 就 一 眼 認 出 他 , 父 親 擁 抱 他 、 親 吻 他 , 高 興 得 流 下 眼 淚 , 他 吩 咐 僕人 殺 牛 宰 羊 , 宴 請 鄰 人 和 親 人 。 大 家 飲 宴 歡 慶 之 際 , 席 上 卻 有 一 人 並 不 高 興 , 那 是留 在 家 裡 努 力 耕 作 、 緊 守 田 產 的 哥 哥 。 這 是 聖 經 〈 路 加 福 音 〉 裡 的 故 事 , 耶 穌 用 來 做 上 帝 不 放 棄 任 何 一 位 浪 子 的 比 喻 , 很多 人 是 熟 悉 的 。 但 在 紀 德 的 故 事 裡 , 歡 宴 之 夜 還 有 另 一 個 失 眠 的 人 , 是 睡 在 浪 子 隔壁 旁 的 弟 弟 , 這 是 原 來 聖 經 裡 的 故 事 所 沒 有 的 … … 。 浪 子 離 家 時 , 弟 弟 才 不 到 十 歲 , 浪 子 不 大 認 識 他 , 如 今 他 回 來 , 弟 弟 已 經 變 成 另 一個 充 滿 叛 逆 能 量 的 青 年 。 深 夜 裡 , 浪 子 來 到 弟 弟 房 裡 , 和 他 討 論 「 離 家 」 的 意 義 … … 。 弟 弟 對 他 跑 回 家 來 是 很 不 能 諒 解 的 ( 勇 敢 離 家 遠 去 , 本 來 是 弟 弟 心 目 中 想 做 的 事 ), 他 質 問 : 「 哥 哥 ! 我 就 像 你 離 家 的 時 候 一 樣 。 噢 ! 說 吧 : 那 麼 你 在 路 上 只 碰 到 欺騙 的 東 西 嗎 ? 那 麼 我 預 料 到 外 邊 和 這 兒 不 同 的 一 切 都 是 海 市 蜃 樓 嗎 ? 我 心 裡 感 覺 到新 的 一 切 都 是 癡 心 妄 想 嗎 ? 說 吧 : 你 在 路 上 碰 到 什 麼 灰 心 事 了 ? 噢 ! 什 麼 事 催 你 回來 的 ? 」 歷 盡 滄 桑 的 浪 子 哥 哥 也 許 不 容 易 說 出 那 曲 折 幽 微 的 心 理 歷 程 , 他 只 是 回 答 : 「 我 一 向 追 尋 的 自 由 , 失 去 了 , 變 成 了 俘 虜 , 我 得 服 侍 人 。 」 也 許 我 們 這 些 不 再 年 輕 、 老 於 世 故 的 江 湖 人 可 以 明 白 這 句 話 , 你 出 去 闖 蕩 打 天 下 ,本 想 掙 脫 一 個 牢 籠 , 不 料 卻 又 陷 入 另 一 個 牢 籠 , 有 時 候 , 你 甚 至 親 手 打 造 一 個 密 不透 風 、 囚 人 也 囚 己 的 新 牢 籠 。 你 所 追 尋 的 自 由 , 只 有 在 未 得 到 之 際 存 在 而 且 真 實 ,當 你 得 到 時 , 自 由 就 在 你 手 中 化 身 變 牢 籠 了 。 除 非 我 們 離 群 索 居 , 只 要 我 們 參 加 一個 社 會 , 我 們 就 得 「 服 侍 人 」 , 變 成 了 俘 虜 。 遊 人 倦 了 , 他 回 家 了 , 回 家 好 像 是 「 離 家 」 的 否 定 , 但 又 好 像 不 是 , 是 離 家 這 件 事使 「 回 家 」 變 得 意 義 完 全 不 同 。 回 家 不 再 是 只 是 監 禁 約 束 , 而 是 選 擇 回 來 守 著「 先人 睡 著 的 園 子 」 , 回 家 後 不 再 離 家 , 並 不 是 不 曾 離 家 的 意 思 。 如 果 浪 子 回 家 後 , 和哥 哥 一 樣 安 分 在 田 裡 工 作 , 他 們 仍 然 是 不 一 樣 的 , 不 是 嗎 ? 也 因 為 這 樣 , 浪 子 雖 然 預 見 弟 弟 路 途 的 艱 辛 , 預 見 他 的 幻 滅 與 成 熟 , 他 也 不 能 阻 止弟 弟 連 夜 離 家 的 行 動 , 他 是 充 滿 同 情 的 , 紀 德 在 篇 尾 寫 得 動 人 , 浪 子 對 新 認 識 的 弟弟 說 : 「 現 在 是 什 麼 時 候 了 。 天 發 白 了 。 一 聲 不 響 的 走 吧 。 來 ! 吻 我 一 吻 吧 , 弟 弟: 你 帶 走 了 我 的 一 切 希 望 。 勇 敢 點 ; 忘 掉 我 們 ; 忘 掉 我 。 但 願 你 不 至 於 回 來 … … 慢慢 的 走 下 去 。 我 拿 燈 … … 。 」 「 啊 ! 握 我 的 手 , 一 直 到 大 門 。 」 「 留 心 石 階 … … 。 」 旅 行 是 世 代 交 替 的 , 一 代 人 不 能 替 另 一 代 人 去 走 。 他 們 都 要 自 己 離 家 , 看 見 異 地 與家 鄉 的 「 不 同 」 。 然 後 , 旅 行 者 最 後 又 要 看 到 異 鄉 與 故 里 的 「 相 同 」 ( 「 我 得 服 侍人 」 ) , 那 個 時 候 , 那 個 時 候 , 旅 行 就 完 成 了 。 不 , 旅 行 永 遠 不 會 完 成 。 上 一 位 旅 人 完 成 的 , 是 下 一 位 旅 人 的 起 點 。 上 一 代 旅 人 對異 鄉 理 解 的 最 前 線 , 如 今 是 新 一 代 旅 人 知 識 的 底 線 。 我 們 是 通 過 上 一 代 旅 行 者 的 描述 , 「 了 解 」 了 異 地 ; 然 後 我 們 有 了 新 的 「 了 解 」 , 再 否 定 前 人 的 知 識 。 譬 如 說 ,老 一 輩 人 給 了 我 們 對 「 西 方 」 的 一 種 理 解 與 想 像 , 然 後 我 們 以 這 個 基 礎 逐 漸 明 白 前人 對 西 方 理 解 的 「 局 限 」 和 「 錯 誤 」 , 因 此 有 了 一 個 新 的 體 會 , 而 這 個 體 會 也 正 是後 人 可 以 推 翻 和 改 進 的 地 方 … … 。 旅 行 不 會 終 止 , 是 因 為 對 另 一 種 生 活 的 理 解 與 體 會 不 會 完 成 , 對 自 身 的 不 滿 足 也 不 會 結 束 。 浪 子 已 經 倦 極 回 家 了 , 他 的 弟 弟 才 正 要 出 發 呢 。 「 今 夜 ; 今 夜 不 能 發 白 了 … … 我 已 經 束 好 腰 了 , 今 夜 我 已 經 藏 好 草 鞋 了 … … 。 」 為 什 麼 離 家 遠 走 的 浪 子 , 回 家 時 會 是 一 個 不 一 樣 的 人 ? 旅 行 , 真 會 使 人 產 生 這 麼 大的 變 化 嗎 ? 古 人 給 了 旅 行 幾 乎 等 同 於 教 育 的 評 價 , 譬 如 他 們 說 「 讀 萬 卷 書 , 行 萬 里路 」 , 給 予 旅 行 這 樣 高 的 價 值 是 怎 麼 來 的 ? 我 想 , 也 許 在 完 全 沒 有 旅 行 服 務 業 的 時 代 , 旅 行 , 指 的 幾 乎 就 是 用 盡 一 切 智 慧 在 路 上 討 生 活 的 鍛 鍊 … 。 譬 如 說 你 想 從 杭 州 要 到 廣 州 , 或 者 想 從 台 北 到 高 雄 , 不 像 今 天 你 只 要 走 進 一 個 車 站, 買 到 一 張 紙 片 ( 多 麼 單 薄 不 可 靠 的 東 西 ) , 走 到 一 個 招 牌 寫 着 廣 州 或 高 雄 的 巴 士或 火 車 裡 , 它 們 都 擔 保 把 你 送 達 目 的 地 , 你 下 了 車 幾 乎 就 可 以 相 信 你 已 經 身 在 高 雄或 廣 州 。 那 張 紙 片 為 什 麼 有 這 樣 的 價 值 和 神 力 ? 那 些 汽 車 和 火 車 為 什 麼 都 會 遵 守 承諾 , 而 不 是 把 你 帶 到 不 遠 處 的 陌 生 地 , 叫 你 下 車 , 騙 你 那 就 是 高 雄 或 者 廣 州 ? 當 然這 是 當 代 資 本 主 義 制 度 的 合 約 精 神 與 信 賴 體 系 的 課 題 , 也 許 不 是 我 今 天 該 談 的 事 。 但 如 果 世 界 上 還 沒 有 公 共 運 輸 服 務 這 件 事 呢 ? 你 要 從 杭 州 到 廣 州 、 或 從 台 北 到 高 雄, 你 要 如 何 進 行 你 的 企 圖 ? 這 可 不 是 一 件 容 易 的 事 。 當 然 , 你 最 基 本 的 工 具 是 步 行, 雖 然 你 也 可 以 有 自 己 的 馬 匹 、 驢 隻 、 騾 車 或 船 隻 , 或 者 雇 用 別 人 的 馬 匹 、 車 輛 或船 隻 , 但 你 至 少 必 須 知 道 你 的 目 的 地 在 南 方 , 你 必 須 往 南 行 進 。 如 果 你 是 走 路 , 台 北 到 高 雄 路 程 四 百 公 里 , 你 可 能 必 須 走 上 十 天 或 者 兩 週 , 端 看 你的 體 力 和 速 度 。 也 許 你 先 走 了 一 天 或 者 兩 天 , 在 路 上 看 見 一 輛 牛 車 南 行 , 你 上 前 和駕 車 者 攀 談 , 得 知 他 要 前 往 苗 栗 , 把 一 車 蔬 菜 賣 給 當 地 人 , 你 懇 請 駕 車 者 載 你 一 程, 你 並 且 願 意 付 出 一 點 代 價 。 駕 車 者 可 能 很 友 善 , 堅 持 不 收 你 的 錢 , 不 但 載 你 南 下, 並 且 在 路 上 還 堅 持 要 你 和 他 分 享 他 帶 在 身 上 的 乾 糧 。 但 你 也 可 能 遇 見 不 願 載 你 的駕 車 者 , 他 們 沒 有 必 要 為 路 邊 的 陌 生 人 冒 任 何 風 險 。 這 個 狀 況 , 和 你 今 天 在 美 國 中西 部 永 無 止 境 的 公 路 上 , 試 圖 沿 途 搭 個 便 車 ( hitchhiking) 的 情 況 是 一 樣 的 。 好 啦 , 好 心 的 牛 車 大 叔 載 你 到 了 苗 栗 , 你 向 他 道 謝 告 別 , 但 你 還 有 三 百 公 里 的 前 程要 走 。 不 僅 腳 程 快 慢 是 問 題 , 長 達 兩 週 或 更 長 的 旅 行 , 旅 者 也 有 各 種 住 宿 的 問 題 要解 決 。 在 沒 有 旅 店 服 務 的 環 境 , 也 許 露 宿 風 餐 的 困 境 是 少 不 了 的 , 古 代 小 說 裡 不 是很 多 臥 於 樹 下 、 枕 着 包 袱 、 和 衣 而 眠 的 場 面 嗎 ? 但 也 有 可 能 飢 寒 交 迫 的 旅 者 看 見 炊 煙 升 起 的 農 家 , 忍 不 住 趨 前 叩 門 , 對 着 來 開 門 的大 娘 請 求 , 希 望 能 借 一 個 遮 風 避 雨 的 地 方 安 歇 , 那 怕 是 馬 槽 、 牛 棚 、 柴 房 , 都 強 過露 宿 野 外 。 好 心 的 農 家 收 留 了 出 門 在 外 、 一 無 憑 恃 的 旅 者 , 邀 請 你 與 家 人 共 餐 , 並且 堅 持 不 肯 收 你 分 文 , 這 樣 的 遭 遇 在 純 樸 善 良 的 時 代 常 常 是 有 的 。 但 人 心 隔 肚 皮 ,陌 生 人 的 風 險 也 有 不 可 知 的 成 分 , 不 然 又 如 何 有 《 烏 盆 記 》 的 故 事 呢 ? 《 烏 盆 記 》不 就 是 個 行 路 旅 者 住 宿 遇 險 的 悲 劇 嗎 ? ( 「 北 宋 , 綢 商 劉 世 昌 , 投 宿 客 店 , 店 主 趙大 夫 婦 , 窺 其 行 囊 沉 重 , 頓 起 鳥 良 , 設 計 將 劉 世 昌 藥 死 , 砍 為 肉 醬 , 雜 以 泥 土 , 團成 烏 盆 。 」 ) 是 的 , 旅 行 在 歷 史 上 , 從 來 都 是 艱 難 的 。 旅 行 的 意 義 就 是 遺 棄 , 它 幾 乎 就 等 於 是 把自 己 拋 棄 在 毫 無 熟 悉 支 撐 體 系 的 異 地 裡 , 要 你 用 你 所 知 的 一 切 來 解 決 遇 見 的 各 種 不可 測 的 狀 況 。 在 這 樣 的 理 解 下 , 旅 行 , 幾 乎 就 是 你 腹 笥 所 藏 智 慧 的 總 考 驗 ; 旅 行 ,就 是 所 學 知 識 的 總 結 論 ( 這 也 就 是 中 古 世 紀 學 院 「 畢 業 旅 行 」 由 來 , 我 們 現 在 還 跟着 行 禮 如 儀 的 , 不 是 嗎 ? ) 旅 行 , 也 因 而 就 是 我 前 面 所 說 , 是 用 盡 一 切 智 慧 在 路 上討 生 活 的 鍛 鍊 … 。 旅 行 者 遺 棄 自 己 , 讓 自 己 來 到 全 然 陌 生 之 地 , 考 驗 他 是 否 掌 握 另 種 語 言 、 了 解 另 種文 化 、 了 解 人 情 世 故 基 本 原 則 , 考 驗 他 是 否 有 交 涉 談 判 的 能 力 、 結 識 朋 友 的 能 力 、適 應 不 同 風 土 飲 食 的 能 力 , 甚 至 考 驗 他 是 否 有 能 力 快 速 在 異 地 謀 生 。 但 這 一 切 , 為什 麼 會 帶 來 一 個 人 的 內 在 改 變 ? 也 許 那 是 因 為 眼 睛 所 見 的 改 變 。 從 某 個 意 義 上 說 , 每 個 人 都 是 帶 着 家 鄉 去 旅 行 的 人 , 你 是 通 過 發 現 別 人 的 「 不 同 」來 建 立 自 己 , 也 通 過 這 些 不 同 確 定 了 「 別 人 」 。 也 就 是 說 , 旅 者 眼 中 的 世 界 , 常 常需 要 一 個 家 鄉 的 「 座 標 」 , 才 顯 示 一 種 自 己 可 以 了 解 的 圖 像 。 或 者 我 也 許 可 以 說 ,每 一 次 旅 行 , 都 是 「 世 界 觀 遇 見 世 界 」 的 過 程 。 你 本 來 以 為 世 界 是 這 番 模 樣 的 , 然後 在 旅 行 中 你 遇 見 真 實 世 界 本 身 , 你 發 現 它 原 來 是 「 那 樣 」 的 。 你 之 所 以 發 現 它 是「 那 樣 」 , 正 是 因 為 你 本 來 以 為 它 是 「 這 樣 」 , 而 這 樣 的 想 法 是 你 本 來 在 家 鄉 就 有了 , 所 以 你 是 「 帶 着 家 鄉 去 異 鄉 」 的 人 。 但 旅 行 的 神 奇 作 用 是 , 你 雖 然 是 個 「 帶 着 家 鄉 去 旅 行 」 的 土 包 子 , 也 就 是 美 國 作 家馬 克 吐 溫 ( Mark Twain, 1835- 1910) 《 土 包 子 放 洋 記 》 ( The Innocents Abroad, 1869) 裡 所 說 如 假 包 換 的 土 包 子 ( innocents) , 你在 異 地 看 到 各 種 原 來 「 這 樣 」 是 「 那 樣 」 之 後 , 你 的 眼 光 彷 彿 悄 悄 起 了 一 個 質 變 。等 到 你 回 到 家 鄉 , 再 看 到 家 鄉 裡 各 種 「 這 樣 」 , 你 的 看 法 好 像 也 已 經 起 了 一 個 變 化, 你 不 再 樣 樣 理 所 當 然 , 你 現 在 是 「 帶 着 異 鄉 回 故 里 」 了 。 回 到 故 里 的 旅 行 人 , 總 是 看 他 本 來 習 以 為 常 的 社 會 不 順 眼 , 他 開 始 變 得 挑 剔 , 他 會說 : 「 人 家 日 本 人 如 何 如 何 … 。 」 「 人 家 巴 黎 如 何 如 何 … 。 」 「 人 家 美 國 的 民 主 政治 如 何 如 何 … 。 」 他 再 也 不 是 那 位 未 出 家 門 的 人 了 , 他 從 遠 方 回 來 , 帶 回 來 一 雙 「他 鄉 之 眼 」 , 本 來 是 「 看 得 不 同 , 就 想 得 不 同 」 , 如 今 是 「 想 得 不 同 , 因 而 看 得 不同 」 了 。 這 解 釋 了 為 什 麼 每 個 社 會 的 「 海 歸 派 」 常 常 成 為 社 會 改 變 的 觸 媒 , 正 因 為 他 們 帶 來了 各 式 各 樣 的 「 他 鄉 之 眼 」 , 才 有 能 力 或 想 像 力 提 供 家 鄉 的 「 另 種 選 擇 」 。 昔 日 康有 為 的 踽 踽 於 途 , 環 遊 八 方 , 不 就 自 稱 「 其 將 令 其 攬 萬 國 之 華 實 , 考 其 性 質 色 味 ,別 其 良 楛 , 察 其 宜 否 , 制 以 為 方 , 采 以 為 藥 , 使 中 國 服 食 之 而 不 誤 於 醫 耶 ? 」 旅 行, 不 就 是 採 制 度 的 樣 本 , 用 做 解 方 嗎 ? 創 作 者 何 嘗 不 是 如 此 , 一 個 異 鄉 的 景 致 觸 動 了 他 , 彷 彿 陌 生 又 熟 悉 , 他 突 然 產 生 衝動 , 天 啟 一 般 , 有 了 異 象 也 有 了 靈 光 。 林 懷 民 作 《 九 歌 》 , 他 曾 經 自 述 源 起 說 : 「那 次 旅 行 的 住 處 正 好 是 兩 條 小 河 的 交 接 處 , 峇 里 島 人 相 信 有 神 的 聖 地 , 夜 裡 我 被 甘美 朗 的 樂 聲 吵 醒 , 看 到 一 群 人 拿 着 火 把 沿 着 對 岸 斜 坡 蜿 蜒 走 到 河 畔 … 。 」 不 是 只 有 鼓 聲 , 在 這 個 例 子 那 是 琤 琤 琮 琮 的 甘 美 朗 聲 , 但 那 是 峇 里 島 的 異 鄉 景 致 開啟 了 他 , 讓 他 想 到 中 國 古 代 霧 靄 迷 離 的 神 秘 楚 地 , 想 到 他 尚 未 造 訪 的 湘 西 , 想 到 苗人 與 初 民 祭 典 , 而 在 那 個 時 候 , 洞 庭 湖 上 煙 波 未 散 , 各 種 神 明 、 精 靈 、 山 鬼 、 湖 神、 草 地 裡 頑 皮 的 大 小 司 命 , 都 還 與 人 類 社 會 混 雜 而 居 呢 , 他 想 到 巫 女 、 荷 花 與 地 火, 因 而 有 舞 作 《 九 歌 》 … 。 也 許 創 作 者 意 識 到 旅 行 ( 或 者 遠 離 ) 的 作 用 , 深 知 旅 行 是 重 要 的 教 養 , 林 懷 民 甚 至苦 口 婆 心 勸 人 旅 行 , 還 提 出 贊 助 年 輕 人 的 「 流 浪 者 計 畫 」 。 前 一 位 浪 子 回 家 , 下 一位 年 輕 人 流 浪 去 了 , 世 代 交 替 的 旅 行 故 事 , 也 才 能 寫 得 下 去 。 ( 全 文 完 ) 詹宏志 - 等 待 「 您 的 新 書 叫 什 麼 名 字 ? 」 我 問 。 「 《 論 等 待 》 。 」 「 好 美 的 名 字 , 但 等 待 好 像 已 經 是 一 個 失 去 的 藝 術 ? 」 「 可 不 是 嗎 ? 」 他 的 回 答 彷 彿 是 一 聲 嘆 息 。 晚 上 我 們 在 街 角 的 小 餐 館 吃 飯 , 餐 館 的 名 字 是 親 切 而 家 常 的 「 老 友 尚 」 ( L' Ami Jean) , 但 端 出 來 的 巴 斯 克 ( Basque) 地 區 料 理 可 是 非 常 的 美 味 , 簡 直 是 星級 大 廚 的 手 筆 。 餐 廳 裡 摩 肩 接 踵 擠 滿 了 食 客 , 煙 霧 迷 漫 , 人 聲 鼎 沸 , 喧 鬧 到 每 個 人都 得 提 高 嗓 門 講 話 , 送 餐 斟 酒 的 服 務 也 顯 得 有 點 倉 促 忙 亂 , 但 這 倒 無 妨 , 反 而 帶 來一 種 無 拘 無 束 、 歡 天 喜 地 的 用 餐 氣 氛 。 坐 在 我 面 前 是 一 位 舉 措 優 雅 的 法 國 老 紳 士 , 鶴 髮 紅 顏 , 精 神 抖 擻 , 淺 灰 色 眼 睛 透 露着 洞 悉 世 情 的 一 種 慧 黠 , 雖 說 已 經 接 近 八 十 歲 了 , 看 起 來 卻 還 像 是 保 養 極 好 的 六 十歲 人 。 這 是 朋 友 的 老 朋 友 , 於 我 則 是 初 識 , 更 正 確 的 說 , 這 個 晚 餐 本 是 朋 友 和 他 的朋 友 的 敘 舊 聚 首 , 我 只 是 一 位 恰 巧 來 臨 的 「 不 速 之 客 」 , 意 外 成 為 雙 方 共 餐 的 陪 客。 我 本 來 大 部 分 的 精 神 都 集 中 在 面 前 美 味 的 鵝 肝 和 兔 肉 、 以 及 法 國 西 南 區 的 一 瓶 價 廉美 酒 之 上 , 但 發 現 老 紳 士 竟 能 講 很 好 的 英 文 ( 這 在 法 國 旅 行 有 時 候 是 奢 求 的 際 遇 ), 更 兼 談 吐 不 俗 , 我 忍 不 住 在 一 旁 也 跟 着 攀 談 起 來 。 朋 友 介 紹 老 紳 士 本 是 一 位 頗 有學 術 地 位 的 博 學 神 父 ( 潛 心 做 學 問 的 神 父 當 然 是 歐 洲 修 院 和 中 世 大 學 的 傳 統 , 即 使是 佛 教 也 有 「 學 問 僧 」 的 傳 統 呀 ) , 他 是 出 名 的 法 國 新 精 神 分 析 學 者 拉 岡 ( Jacques Lacan, 1901- 1980) 的 專 家 , 據 說 也 是 拉 岡 生 前 重 要 的 抬 槓 者 。 可 惜在 餐 桌 不 可 預 測 的 話 題 流 動 裡 , 我 來 不 及 追 問 「 與 拉 岡 的 抬 槓 」 究 竟 只 是 一 種 學 術辯 論 的 比 喻 , 還 是 真 的 發 生 在 拉 岡 親 自 主 持 的 那 些 史 上 有 名 的 「 拉 岡 研 討 會 」 ( The Seminars of Jacques Lacan) 裡 ? 老 紳 士 著 作 等 身 , 都 是 我 尚 無 法 掌 握 的 法 文 , 但 基 於 忍 不 住 的 好 奇 心 ( 也 是 曾 為 編 輯 人 殘 留 的 職 業 病 吧 ) , 我 只 好 追 問 他 的 著 作 是 關 於 什 麼 的 。 「 哪 一 本 ? 」 他 有 點 故 作 無 知 、 狡 猾 地 微 笑 。 「 您 剛 才 說 的 去 年 出 版 、 最 新 的 那 一 本 。 」 我 沒 打 算 讓 他 隨 便 敷 衍 過 去 。 「 書 名 是 : 《 論 等 待 》 。 」 其 實 , 他 先 是 遲 疑 了 幾 秒 鐘 , 彷 彿 在 尋 找 一 個 合 適 的 英 文 字 眼 , 他 先 說 書 名 是 " Learn to Wait" , 然 後 又 急 急 忙 忙 修 改 , 說 書 名 應 該 是 " To Learn Waiting" 。 「 多 麼 美 麗 的 名 字 。 」 我 忍 不 住 贊 歎 , 而 且 衷 心 覺 得 " To Learn Waiting" 真 的比 " Learn to Wait" 好 太 多 了 , " Learn to Wait" 聽 起 來 像 是 關 於 等 待 的 一本 「 操 作 手 冊 」 , 而 " To Learn Waiting" 就 完 完 全 全 像 是 一 本 哲 學 書 的 名 字 了。 「 但 等 待 好 像 已 經 是 一 個 失 去 的 藝 術 , 在 現 在 這 樣 的 時 代 裡 ? 」 「 可 不 是 嗎 ? 」 老 先 生 聞 言 蹙 起 眉 , 喃 喃 地 輕 喟 , 好 像 只 是 要 說 給 自 己 聽 : 「 可 不 是 嗎 ? 」 我 再 問 書 中 討 論 的 是 關 乎 哪 一 種 等 待 : 「 是 《 等 待 果 陀 》 裡 頭 那 種 等 待 嗎 ? 」 他 的 狡 黠 微 笑 又 回 來 : 「 是 等 待 着 上 帝 、 很 多 年 後 卻 發 現 上 帝 只 是 一 場 虛 空 的 那 種等 待 。 」 他 又 追 了 一 句 : 「 但 上 帝 , 最 終 只 能 是 一 場 虛 空 , 或 一 個 謊 言 。 」 老 神 父 棄 絕 神 職 而 還 俗 , 據 說 是 因 為 七 十 幾 歲 的 一 場 熾 烈 愛 情 , 那 位 傳 說 中 的 女 伴, 如 今 也 坐 在 同 席 , 有 一 雙 銀 波 流 轉 、 美 目 盼 兮 的 大 眼 睛 , 和 老 紳 士 不 時 微 笑 對 望着 。 美 女 比 較 像 是 美 食 , 通 常 是 具 體 的 , 很 少 是 抽 象 的 , 抽 象 的 思 想 似 乎 不 能 替 代有 體 溫 的 愛 情 , 老 神 父 等 待 上 帝 多 年 , 最 後 發 現 那 只 是 一 個 概 念 , 像 約 伯 一 樣 逃 走了 , 是 這 樣 子 的 嗎 ? 正 因 為 無 緣 讀 到 這 本 《 論 等 待 》 , 反 倒 給 了 我 望 文 生 義 的 想 像 自 由 , 我 想 像 關 於 等 待 的 種 種 經 驗 與 意 義 , 我 想 起 多 年 前 另 一 個 年 輕 人 的 故 事 … 。 曾 經 有 一 位 與 我 很 親 近 、 夢 想 當 畫 家 的 年 輕 人 , 他 的 父 母 反 對 他 去 報 考 在 當 年 看 來毫 無 前 途 的 美 術 科 系 , 他 在 不 得 不 服 從 長 輩 、 和 其 他 年 輕 人 一 樣 報 考 了 理 工 科 的 那個 夜 晚 , 充 滿 哀 傷 地 親 口 對 我 說 : 「 我 要 到 大 海 去 , 我 要 到 船 上 工 作 , 有 一 天 我 會在 歐 洲 某 地 跳 下 船 , 轉 去 巴 黎 , 再 也 不 回 來 , 也 不 和 任 何 人 連 繫 , 在 那 裡 我 會 自 己變 成 一 個 畫 家 , 你 們 每 個 人 等 着 看 … 。 」 我 看 着 他 悲 憤 的 神 情 , 不 知 該 說 些 什 麼 安 慰 他 , 而 且 我 完 完 全 全 相 信 他 一 定 做 得 到 。 他 果 然 如 願 考 上 一 個 航 海 的 科 系 , 到 了 暑 假 , 他 就 上 船 去 遠 方 實 習 了 。 上 船 的 年 輕人 心 中 卻 別 有 牽 掛 , 他 已 經 有 了 女 友 , 但 船 隻 走 得 很 遠 , 很 長 的 間 隔 才 會 回 台 灣 一趟 , 靠 岸 的 時 間 也 很 匆 忙 , 他 在 每 個 陌 生 的 港 口 都 給 女 孩 寫 信 , 卻 也 渴 望 能 夠 有 見面 的 機 會 。 終 於 , 他 的 船 隻 有 回 程 的 機 會 , 他 將 有 不 足 兩 整 天 的 上 岸 時 間 。 在 那 個 通 訊 昂 貴 困難 的 時 代 裡 , 他 唯 一 能 做 的 是 在 遠 方 的 港 口 寄 了 信 , 告 訴 女 孩 他 將 在 某 一 天 的 清 晨靠 岸 在 基 隆 港 , 希 望 約 她 那 天 早 上 九 點 鐘 在 基 隆 火 車 站 門 口 相 會 。 寄 完 石 沉 大 海 似 的 書 信 之 後 , 他 就 一 天 天 等 待 見 面 日 子 的 來 臨 , 每 天 無 垠 的 海 色 天光 好 像 都 是 他 難 以 跨 越 的 思 念 , 一 浬 一 浬 的 航 程 加 倍 顯 得 難 熬 。 總 算 航 程 走 完 , 船隻 終 於 在 天 色 未 亮 的 時 刻 靠 了 岸 , 他 很 快 地 走 到 火 車 站 前 , 時 間 還 太 早 , 他 還 先 到附 近 找 了 豆 漿 店 心 神 不 寧 地 吃 了 早 餐 。 時 候 快 到 了 , 他 等 在 火 車 站 門 口 的 大 鐘 之 下, 心 情 又 緊 張 又 期 待 。 但 時 間 到 了 , 女 孩 沒 有 出 現 , 半 個 鐘 頭 過 去 , 女 孩 也 沒 有 出 現 ; 他 心 中 開 始 有 了 許多 念 頭 , 她 沒 收 到 信 嗎 ? 她 不 想 見 他 嗎 ? 她 的 母 親 不 讓 她 出 門 嗎 ? 她 在 來 的 路 上 出了 什 麼 事 嗎 ? 她 記 錯 了 約 會 的 地 點 嗎 ? 還 是 在 他 遠 離 的 時 候 , 她 已 經 另 外 有 了 別 的感 情 ? 兩 個 鐘 頭 過 去 , 三 個 鐘 頭 過 去 , 女 孩 還 是 沒 有 現 身 ; 他 稍 微 有 點 動 搖 了 , 多 雨 的 港都 下 着 微 微 細 雨 , 他 在 火 車 站 裡 進 進 出 出 , 身 上 已 經 全 濕 了 , 女 孩 是 不 會 來 了 嗎 ?他 應 該 放 棄 等 待 了 嗎 ? 四 個 鐘 頭 , 五 個 鐘 頭 , 他 決 定 在 看 得 見 站 門 口 的 攤 販 吃 一 點 充 飢 的 東 西 , 然 後 他 繼續 等 。 等 着 等 着 , 天 色 開 始 暗 了 , 一 個 白 天 已 經 過 去 , 他 知 道 女 孩 住 在 中 台 灣 , 他想 像 女 孩 要 到 基 隆 也 許 會 遇 見 許 多 不 可 預 測 的 波 折 , 他 覺 得 自 己 應 該 更 有 耐 性 一 些。 最 後 夜 色 已 深 , 車 站 的 人 群 也 開 始 稀 疏 了 , 來 往 車 站 裡 的 變 得 是 一 些 奇 形 怪 狀 的 人種 , 這 種 時 刻 女 孩 是 很 難 找 到 交 通 工 具 來 到 約 定 的 地 方 了 , 他 是 不 是 應 該 放 棄 等 待了 ? 但 他 想 了 又 想 , 決 定 在 車 站 附 近 找 一 間 旅 館 , 抱 着 一 絲 希 望 第 二 天 再 等 等 看 ,反 正 第 二 天 的 傍 晚 , 他 的 船 就 要 再 開 離 港 口 了 。 第 二 天 早 上 離 開 一 夜 無 眠 的 旅 社 , 他 再 回 到 車 站 門 口 , 遠 遠 就 看 見 女 孩 站 在 那 裡 。 女 孩 見 到 他 , 喜 極 而 泣 , 說 : 「 我 以 為 你 已 經 不 會 等 我 了 。 」 女 孩 把 日 子 記 錯 了 一 天 , 前 一 個 晚 上 才 發 現 自 己 要 命 的 錯 誤 , 她 十 萬 火 急 坐 了 清 晨第 一 班 車 趕 到 基 隆 , 一 路 上 她 有 點 覺 得 不 可 能 見 到 男 孩 了 , 但 他 的 確 還 在 等 着 她 … 。 兔 肉 已 經 吃 完 了 , 甜 點 應 該 就 要 來 了 , 我 對 老 紳 士 說 着 這 個 故 事 結 尾 : 「 您 看 , 我不 能 想 像 這 種 等 待 的 力 量 , 為 什 麼 已 經 等 了 二 十 四 小 時 , 那 位 海 上 的 年 輕 人 還 相 信女 孩 會 出 現 ? 女 孩 為 什 麼 第 二 天 還 會 赴 約 , 而 不 是 在 家 懊 惱 , 她 難 道 真 的 以 為 男 孩還 會 站 在 那 裡 嗎 ? 」 「 的 確 是 個 美 麗 的 故 事 。 」 法 國 老 紳 士 點 頭 同 意 。 「 但 沒 有 了 , 這 種 故 事 現 在 沒 有 了 。 」 我 說 。 桌 上 其 他 人 也 點 頭 , 可 能 是 心 裡 深 感 認 同 , 也 可 能 是 基 於 禮 貌 , 不 好 意 思 說 我 太 認真 了 。 但 我 真 的 在 餐 桌 上 想 說 的 不 只 是 個 故 事 , 像 老 先 生 的 新 書 一 樣 , 我 想 說 的 是「 論 等 待 」 , 一 個 旁 徵 博 引 、 長 篇 大 論 的 論 述 , 或 者 我 也 應 該 鄭 重 其 事 加 上 一 個 副標 題 , 像 正 式 的 書 名 一 樣 , 稱 它 是 《 論 等 待 : 論 等 待 做 為 一 種 人 生 修 為 與 生 存 信 仰》 。 那 個 約 定 的 郵 簡 寄 自 遙 遠 的 異 鄉 , 船 隻 在 海 上 航 行 的 時 間 也 很 長 , 我 可 以 想 像 寄 信的 男 孩 和 收 信 的 女 孩 心 理 準 備 的 時 間 也 都 夠 久 了 。 日 子 到 了 , 男 孩 依 約 站 在 基 隆 潮濕 的 港 口 等 着 女 孩 的 到 來 , 一 小 時 又 一 小 時 , 他 足 足 等 了 二 十 四 小 時 , 卻 沒 有 喪 失信 心 , 第 二 日 天 亮 的 時 候 , 他 終 於 等 到 女 孩 的 出 現 ; 而 女 孩 , 在 發 現 犯 下 記 錯 時 間的 錯 誤 時 , 仍 然 堅 持 赴 約 , 在 長 途 奔 馳 的 車 程 中 , 她 仍 相 信 對 方 可 能 還 在 原 地 等 着她 , 她 也 終 於 找 到 了 他 。 這 是 一 個 關 於 「 等 待 」 的 美 麗 故 事 , 而 他 們 兩 人 後 來 也 真的 成 了 眷 屬 。 只 是 男 孩 後 來 沒 有 成 為 畫 家 , 也 沒 有 跳 船 居 留 在 巴 黎 , 他 根 本 就 放 棄了 在 船 上 的 工 作 , 只 在 某 個 港 口 定 居 了 下 來 … 。 但 這 只 可 能 是 魚 雁 往 返 時 代 的 浪 漫 故 事 , 不 太 可 能 發 生 在 人 人 有 手 機 的 現 代 。 我 發現 在 手 機 普 及 的 時 代 , 習 慣 性 的 約 會 遲 到 反 而 是 更 常 見 的 事 , 因 為 有 太 多 「 重 新 確定 」 的 機 會 , 你 反 而 不 在 乎 約 定 與 承 諾 了 。 赴 約 的 時 候 , 人 們 不 是 直 接 趕 往 約 定 的地 方 , 而 是 先 打 電 話 確 定 對 方 是 否 已 經 出 門 , 一 路 行 進 還 一 路 以 電 話 保 持 連 絡 , 追問 對 方 已 經 到 哪 裡 了 , 好 像 太 早 到 達 是 吃 虧 的 事 情 , 最 後 當 然 大 家 都 幾 乎 同 時 到 達, 但 原 先 是 怎 麼 約 定 的 好 像 已 經 不 重 要 了 。 我 看 到 年 輕 的 小 孩 甚 至 覺 得 太 早 約 定 是 不 習 慣 的 事 , 他 們 的 約 會 結 構 意 外 地 鬆 散 ,彷 彿 缺 少 一 種 堅 定 的 決 心 。 可 能 一 開 始 只 是 一 方 簡 單 地 說 : 「 週 六 下 午 一 起 去 逛 街如 何 ? 」 另 一 方 應 說 : 「 好 哇 。 」 「 那 早 上 起 來 再 打 電 話 ? 」 說 話 的 這 一 方 一 面 講 電 話 一 面 還 在 空 中 比 了 個 打 電 話 的 手 勢 , 對 方 也 無 可 無 不 可 地 說 : 「 嗯 。 」 時 間 地 點 都 沒 有 , 一 切 等 待 進 一 步 補 充 。 等 週 六 睡 到 中 午 起 來 , 他 們 才 開 始 打 電 話說 時 間 , 但 還 只 是 : 「 我 剛 起 來 , 等 一 下 梳 洗 完 再 打 電 話 給 你 。 」 出 門 前 再 說 : 「 我 要 出 發 了 , 你 也 可 以 出 發 了 。 」 約 會 地 點 也 說 得 模 糊 : 「 地 鐵 忠 孝 復 興 站 。 」 到 了 現 場 才 再 打 電 話 : 「 你 在 哪 裡 ? 到 了 嗎 ? 」 「 靠 二 號 門 還 是 三 號 門 ? 」 然 後 他 們 一 面 繼 續 打 電 話 , 直 到 其 中 一 人 突 然 驚 呼 : 「 好 了 好 了 , 我 看 到 你 了 , 我 就 在 你 左 前 方 。 」 像 上 面 說 的 航 海 男 孩 的 故 事 裡 , 那 種 「 遙 遠 約 定 」 與 「 靜 心 等 待 」 , 在 一 個 「 按 鍵即 應 」 、 「 即 尋 即 得 」 的 時 代 裡 , 彷 彿 早 已 經 是 個 稀 有 的 「 古 典 技 能 」 了 。 但 即 使只 是 個 逐 漸 過 時 要 滅 絕 技 能 , 我 也 覺 得 等 待 是 一 種 重 要 的 人 生 技 能 。 在 「 古 典 時 代」 裡 , 我 們 知 道 「 等 待 」 的 能 力 與 人 生 的 「 幸 福 」 相 連 , 像 《 小 王 子 》 書 裡 , 狐 狸對 小 王 子 討 論 「 馴 養 」 時 說 的 話 : 「 … 假 如 你 下 午 四 點 鐘 來 , 從 三 點 鐘 開 始 我 覺 得幸 福 。 時 間 愈 接 近 , 我 愈 覺 得 幸 福 。 四 點 鐘 一 到 , 我 早 已 坐 立 不 安 ! 我 將 發 覺 幸 福的 代 價 ! … 」 在 百 貨 公 司 的 玩 具 店 裡 , 我 很 害 怕 看 見 一 個 場 面 : 小 孩 子 突 然 放 聲 大 哭 , 抱 着 一 個想 要 的 玩 具 , 賴 在 地 上 呼 天 搶 地 ; 旁 邊 有 一 位 漲 紅 了 臉 的 母 親 或 者 鐵 青 着 臉 的 父 親。 小 孩 子 要 買 一 個 玩 具 , 父 母 親 因 為 某 種 原 因 ( 大 部 分 一 定 是 個 合 理 的 原 因 , 不 是嗎 ? ) 不 能 買 給 他 或 她 , 他 突 然 放 聲 大 哭 , 也 許 是 出 於 沮 喪 , 但 也 可 能 是 想 讓 父 母親 在 大 庭 廣 眾 下 感 到 窘 迫 ( 他 一 定 成 功 過 , 不 是 嗎 ? ) 。 這 種 攤 牌 式 的 請 求 , 我 曾 看 到 兩 種 不 同 的 結 局 。 有 時 候 是 迫 於 情 勢 的 家 長 臉 色 鐵 青掏 錢 買 下 來 , 眼 淚 還 未 擦 乾 的 小 孩 惴 惴 不 安 抱 着 新 玩 具 離 去 ; 有 時 候 是 家 長 變 了 臉, 不 顧 眾 人 的 眼 光 , 決 定 要 立 即 給 小 孩 一 個 教 訓 , 他 一 面 厲 聲 斥 責 或 揮 掌 毆 打 , 一面 拽 拖 着 失 去 玩 具 、 也 失 去 自 尊 的 小 孩 離 開 了 賣 場 。 在 我 看 , 兩 種 結 局 都 是 人 倫 與教 育 的 慘 劇 。 在 大 人 與 小 孩 的 拉 鋸 談 判 過 程 裡 , 我 不 斷 聽 到 大 人 說 了 某 種 理 由 : 「 等 下 一 次 來 再買 給 你 。 」 或 : 「 等 爸 爸 回 來 再 買 給 你 。 」 或 者 : 「 等 過 年 再 買 給 你 。 」 ( 大 人 也奇 怪 , 如 果 你 無 意 買 玩 具 給 小 孩 , 你 把 他 們 帶 進 玩 具 店 要 幹 嘛 ? ) 但 小 孩 不 為 所 動 , 他 們 似 乎 是 不 願 「 等 」 的 。 為 什 麼 ? 也 許 我 們 的 天 性 就 是 不 能 延宕 立 即 滿 足 的 ( 這 就 是 慾 望 的 本 性 ) , 等 待 , 是 一 種 後 天 的 「 訓 練 」 或 「 教 養 」 ,那 是 一 種 為 了 未 來 的 滿 足 、 願 意 延 遲 甚 至 放 棄 現 下 立 即 滿 足 的 自 制 能 力 與 理 解 能 力, 這 件 事 從 來 都 不 容 易 。 但 也 可 能 是 因 為 小 孩 從 經 驗 裡 得 到 了 教 訓 , 大 人 口 中 的 「等 」 永 遠 只 是 緩 兵 之 計 , 離 開 玩 具 店 他 們 就 再 也 不 認 帳 了 … 。 在 我 自 己 有 了 小 孩 之 後 , 我 就 常 常 恐 懼 那 樣 哭 鬧 賣 場 的 窘 境 會 有 一 天 臨 到 我 的 頭 上, 我 試 着 小 心 翼 翼 檢 查 大 人 的 承 諾 是 否 會 傷 了 小 孩 的 「 信 心 」 。 在 我 有 機 會 帶 着 小孩 出 門 旅 行 時 , 當 他 要 求 到 玩 具 店 看 看 , 我 就 先 和 他 商 量 , 他 可 以 挑 一 件 喜 歡 的 玩具 , 我 都 會 設 法 買 給 他 , 但 他 必 須 忍 耐 一 下 , 「 等 」 我 們 回 程 再 買 。 我 有 不 得 不 的真 實 理 由 , 我 們 是 背 着 背 包 的 自 助 旅 行 者 , 多 帶 一 件 玩 具 上 山 下 海 既 不 方 便 也 有 弄壞 的 風 險 。 小 孩 不 疑 有 他 , 點 頭 答 應 說 : 「 好 。 」 幾 天 後 我 們 繞 了 一 圈 回 到 起 點 的城 市 , 我 們 就 一 起 去 店 裡 把 玩 具 買 下 來 , 小 孩 的 「 等 待 」 有 了 「 正 回 饋 」 , 他 就 變得 好 商 量 了 。 但 人 生 的 規 劃 總 有 意 外 的 時 刻 。 有 一 次 親 子 結 伴 來 到 日 本 九 州 , 在 福 岡 的 百 貨 公 司玩 具 部 裡 , 小 孩 看 上 一 個 玩 具 , 我 循 往 例 告 訴 他 : 「 我 們 還 有 很 多 旅 程 , 等 回 程 再買 。 」 小 孩 也 開 開 心 心 地 說 : 「 好 。 」 等 我 們 到 南 九 州 去 旅 行 了 一 圈 , 回 到 福 岡 卻 發 現 玩 具 部 裡 那 件 玩 具 沒 有 了 。 小 孩 子顯 得 有 點 困 惑 , 我 在 心 中 卻 感 到 焦 急 , 深 怕 這 個 事 件 會 帶 來 他 以 後 不 願 「 等 待 」 的後 遺 症 。 我 們 一 家 一 家 玩 具 店 去 找 , 怎 麼 樣 也 找 不 到 同 一 件 玩 具 , 問 小 孩 願 不 願 意換 一 件 玩 具 , 他 遲 疑 地 說 : 「 可 是 我 還 是 想 要 那 一 個 玩 具 。 」 天 已 經 快 黑 了 , 第 二 天 一 早 我 們 也 趕 飛 機 了 , 我 有 點 不 知 如 何 是 好 , 只 好 再 試 試 遠一 點 的 一 家 百 貨 公 司 , 結 果 還 是 看 不 到 , 小 孩 在 一 旁 懂 事 的 安 慰 我 : 「 沒 關 係 , 我換 別 的 玩 具 好 了 。 」 我 覺 得 既 欣 慰 又 內 疚 , 我 說 : 「 我 們 再 試 一 家 , 如 果 沒 有 , 你就 換 別 的 好 嗎 ? 」 我 跑 去 問 玩 具 部 的 店 員 , 她 們 請 來 一 位 也 許 是 玩 具 採 購 的 負 責 人 , 他 說 : 「 哦 , 那件 東 西 啊 ? 它 的 銷 售 期 過 了 , 全 部 都 下 架 了 。 」 我 向 他 解 釋 事 情 的 嚴 重 性 : 「 我 答應 過 小 孩 , 但 他 現 在 非 常 失 望 。 」 經 理 沉 吟 片 刻 , 說 : 「 你 也 許 可 以 試 試 某 某 店 , 他 們 的 玩 具 比 較 齊 , 有 時 候 也 會 留 下 一 部 分 過 了 銷 售 期 的 庫 存 。 」 我 們 趕 到 店 裡 , 店 快 打 烊 了 , 架 上 也 還 是 找 不 到 那 件 玩 具 , 我 急 急 忙 忙 找 了 經 理 來, 經 理 笑 着 說 : 「 就 在 那 邊 , 已 經 打 包 了 。 」 他 們 也 已 經 把 產 品 下 架 了 , 只 是 一 大包 綑 着 堆 在 牆 角 , 還 沒 退 回 去 。 經 理 幫 我 們 找 出 一 盒 狀 況 良 好 的 玩 具 , 我 愉 快 地 付 了 錢 , 小 孩 緊 緊 抱 着 他 找 了 一 天的 新 玩 具 , 他 得 到 「 等 待 」 的 幸 福 , 人 生 的 路 還 長 , 但 他 暫 時 還 沒 有 對 「 等 待 」 失去 信 心 。 也 有 一 些 關 於 「 等 待 」 的 故 事 , 在 我 初 聞 之 時 曾 經 感 到 驚 奇 不 置 , 甚 至 因 而 對 「 等待 」 的 力 量 有 了 不 一 樣 的 理 解 與 想 像 。 底 下 就 是 第 一 個 關 於 等 待 的 故 事 : 他 們 初 次 相 識 在 一 八 三 ○ 年 , 電 流 通 過 一 般 , 立 刻 發 現 彼 此 氣 味 相 契 , 情 投 意 合 ,不 可 自 拔 地 愛 上 了 對 方 。 那 時 候 , 她 二 十 三 歲 , 是 一 位 三 個 小 孩 的 已 婚 母 親 ; 他 則是 二 十 四 歲 , 單 身 , 在 東 印 度 公 司 工 作 , 剛 從 一 場 精 神 崩 潰 的 沮 喪 裡 恢 復 過 來 。 這 裡 說 的 一 見 鍾 情 的 他 們 , 男 子 是 十 九 世 紀 大 哲 學 家 兼 經 濟 學 家 約 翰 . 史 圖 亞 特 ? 穆 勒 ( 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 ) , 女 子 則 是 前 衛 的 女 權 思 想 家 哈 莉 葉 ? 泰勒 ( Harriet Taylor, 1807-1858 ) , 泰 勒 是 她 的 夫 姓 , 她 的 娘 家 本 姓 哈 代 ( Hardy ) 。 穆 勒 當 然 是 個 影 響 十 九 世 紀 英 國 與 全 世 界 的 思 想 界 巨 人 , 對 中 國 也 有 重 大 的 影 響 。清 末 嚴 復 ( 1853-1921 ) 譯 介 西 書 , 引 進 西 方 思 想 , 衝 擊 並 改 變 了 近 代 中 國 知 識 分子 的 眼 界 和 腦 袋 , 他 的 譯 介 書 單 中 的 《 群 己 權 界 論 》 ( On Liberty, 1859 ) 和 《穆 勒 名 學 》 ( A System of Logic, 1843 ) , 都 是 穆 勒 的 作 品 。 穆 勒 的 成 長 歷 程 是 獨 特 的 , 他 的 父 親 詹 姆 士 ? 穆 勒 ( James Mill, 1773-1836 ) 讓他 三 歲 學 希 臘 文 , 八 歲 學 拉 丁 文 , 八 歲 時 他 已 經 用 希 臘 原 文 讀 完 色 諾 芬 ( Xenophon, ca 431-355BC ) 、 柏 拉 圖 ( Plato, ca428-348BC ) 和 希 羅 多 德 ( Herodotus, ca 484-425BC ) 的 作 品 , 十 二 歲 開 始 研 讀 經 院 邏 輯 與 亞 里 士 多 德 ( Aristotle, 384-322BC ) 的 論 文 , 十 三 歲 開 始 讀 亞 當 ? 斯 密 ( Adam Smith, 1723-1790 ) 與 大 衛 ? 李 嘉 圖 ( David Ricardo, 1772-1823 ) 的 政 治 經 濟 學 作 品, 儼 然 是 一 位 超 級 神 童 學 者 。 但 心 智 的 過 度 訓 練 與 提 前 早 熟 , 使 他 完 全 沒 有 機 會 經 歷 一 般 兒 童 的 心 理 成 長 過 程 ,這 也 是 導 致 他 後 來 精 神 崩 潰 的 主 因 。 他 早 期 的 心 理 發 展 幾 乎 全 然 在 純 粹 理 性 方 面 ,完 全 沒 有 情 感 方 面 的 發 展 與 磨 練 , 連 他 後 來 精 神 崩 潰 的 治 療 , 也 只 是 閱 讀 詩 人 華 滋華 茨 ( 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 ) 的 詩 集 , 得 到 感 性 發 洩 的 力 量 與 管 道 。在 與 哈 莉 葉 ? 泰 勒 相 遇 之 前 , 單 純 的 他 極 可 能 是 沒 有 任 何 戀 愛 經 驗 的 。 不 幸 的 是 , 他 們 相 遇 之 時 , 哈 莉 葉 已 經 羅 敷 有 夫 , 還 有 二 個 兒 子 和 一 個 女 兒 。 而 穆勒 是 個 知 禮 自 持 的 知 識 分 子 , 他 覺 得 自 己 不 該 逾 矩 強 求 , 遂 將 這 段 感 情 昇 華 轉 變 為一 種 止 乎 禮 的 友 誼 ( 有 些 傳 記 作 家 顯 然 是 不 相 信 的 ) , 甚 至 和 哈 莉 葉 的 女 兒 海 倫 ( Helen Taylor ) 也 成 了 忘 年 之 交 。 穆 勒 足 足 「 等 了 」 二 十 一 年 ( 比 王 寶 釧 「 苦 守 寒 窯 十 八 年 」 的 傳 說 還 要 更 長 ) , 一直 等 到 女 方 的 丈 夫 「 自 然 」 死 去 , 他 們 才 在 一 八 五 一 年 以 自 由 之 身 結 婚 , 穆 勒 成 了哈 莉 葉 的 第 二 任 丈 夫 , 哈 莉 葉 的 名 字 也 終 於 變 成 哈 莉 葉 ? 泰 勒 ? 穆 勒 ( Harriet Taylor Mill ) 。 但 他 們 相 知 相 愛 的 幸 福 生 活 沒 有 持 續 很 久 , 至 少 比 起 穆 勒 先 生 漫長 的 等 待 時 間 要 短 促 得 多 , 結 婚 七 年 之 後 ( 1958 ) , 哈 莉 葉 ? 穆 勒 夫 人 就 因 為 嚴重 的 肺 充 血 ( Lung Congestion ) 而 去 世 了 … 。 另 一 個 關 於 「 等 待 」 的 愛 情 故 事 , 就 我 閱 讀 記 憶 所 及 , 也 許 可 以 提 一 提 《 金 銀 島 》( Treasure Island, 1883 ) 的 作 者 史 蒂 文 生 ( 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 ) 的 遭 遇 : 一 八 七 六 年 , 還 很 年 輕 的 史 蒂 文 生 在 法 國 中 部 的 塞 文 山 區 ( Cevennes ) 旅 行 , 途中 偶 遇 一 位 已 婚 的 美 國 女 子 芬 妮 . 奧 斯 朋 ( Fanny Vandergrift Osbourne, 1840-1914 ) , 女 子 比 史 蒂 文 生 大 十 歲 , 二 人 卻 一 見 鍾 情 。 旅 途 相 別 之 後 , 回 到 蘇格 蘭 的 史 蒂 文 生 難 忍 相 思 , 他 不 顧 女 方 有 婚 在 身 , 也 不 顧 自 己 有 病 纏 身 , 更 不 顧 父親 的 嚴 命 管 教 , 他 不 告 逃 家 , 用 最 少 的 旅 費 , 先 是 飄 洋 過 海 , 再 是 翻 山 越 嶺 , 一 路輾 轉 經 由 海 路 、 陸 路 來 到 美 國 加 州 。 他 在 芬 妮 住 家 附 近 流 浪 居 住 , 並 打 零 雜 散 工 以維 生 計 , 爭 取 一 切 接 近 她 、 追 求 她 的 機 會 , 他 苦 苦 等 待 , 一 直 等 到 盤 纏 花 盡 ( 他 窮到 一 天 只 花 四 十 五 分 錢 ) , 貧 病 交 迫 , 差 點 死 在 當 地 。 這 裡 談 到 的 等 待 , 還 不 只 是時 間 的 長 度 , 而 是 等 待 條 件 的 艱 難 , 如 果 沒 有 內 心 強 烈 想 要 完 成 的 願 望 , 這 樣 的 等待 是 不 可 思 議 的 了 。 芬 妮 後 來 終 於 被 史 蒂 文 生 的 誠 意 所 感 動 , 毅 然 與 丈 夫 離 婚 ( 但 這 位 摸 不 頭 腦 的 丈夫 其 實 也 有 點 冤 枉 ) , 奔 來 和 史 蒂 文 生 相 會 , 此 時 已 經 是 一 八 八 ○ 年 , 史 蒂 文 生 在加 州 流 浪 等 待 的 時 間 已 經 超 過 二 年 。 當 時 重 逢 的 二 人 連 一 週 十 元 的 房 租 都 付 不 出 來, 他 們 僭 居 在 聖 海 倫 那 ( St. Helena ) 銀 礦 區 一 間 廢 棄 的 工 寮 裡 , 在 那 裡 苦 中 作樂 度 他 們 的 蜜 月 , 史 蒂 文 生 幾 乎 只 是 一 息 尚 存 的 鬼 魂 , 照 他 自 己 的 說 法 , 他 當 時 「只 剩 咳 嗽 的 皮 包 骨 , 更 適 合 當 做 死 者 的 紀 念 物 , 而 全 不 似 個 新 郎 。 」 ( a mere complication of cough and bones, much fitter for an emblem of mortality than a bridegroom. ) 在 工 寮 裡 史 蒂 文 生 病 情 奇 蹟 式 地 好 轉 , 芬 妮 與 他 相 伴 回 到 蘇 格 蘭 家 鄉 , 史 蒂 文 生 後來 才 寫 出 他 成 功 的 作 品 《 金 銀 島 》 和 《 化 身 博 士 》 ( Dr. Jekyll and Mr. Hyde, 1886 ) 等 , 成 為 舉 世 聞 名 的 暢 銷 作 家 。 「 銀 礦 小 徑 」 ( Silverado Trail ) 的 事蹟 是 史 蒂 文 生 重 要 的 浪 漫 傳 奇 , 這 些 故 事 在 他 的 《 銀 礦 小 徑 破 落 戶 》 ( The Silverado Squatters, 1883 ) 裡 都 有 生 動 的 描 述 … 。 當 然 還 有 很 多 關 於 等 待 的 愛 情 故 事 , 但 限 於 篇 幅 我 不 能 再 列 舉 了 。 這 二 個 故 事 都 是「 有 情 人 終 成 眷 屬 」 的 圓 滿 結 局 , 但 為 什 麼 「 等 待 」 有 那 麼 大 的 力 量 , 竟 能 改 變 許多 人 生 難 以 解 決 的 困 境 與 絕 境 , 終 於 得 到 圓 滿 呢 ? 我 想 , 那 是 因 為 「 等 待 」 一 語 的 背 後 , 始 終 藏 著 另 一 位 不 曾 露 面 的 主 角 , 叫 做 「 時間 」 。 如 果 沒 有 包 涵 一 段 時 光 的 「 消 逝 」 , 我 們 就 不 曾 「 等 待 」 過 ; 而 真 正 解 決 人生 困 難 的 , 不 是 等 待 , 而 是 時 間 。 時 間 流 轉 , 萬 事 萬 物 變 動 不 居 , 滾 滾 向 前 , 每 一 刻 都 發 生 各 種 變 化 。 善 於 等 待 的 人其 實 是 擅 長 看 見 變 化 、 掌 握 變 化 的 人 。 當 變 化 來 到 有 利 於 你 ( 或 者 合 於 你 的 願 望 )的 狀 態 時 , 你 抓 住 它 , 也 順 它 的 「 勢 」 , 時 來 運 也 轉 , 本 來 艱 難 的 處 境 就 變 得 自 然而 然 了 , 這 也 是 德 川 家 康 的 名 言 , 「 杜 鵑 不 啼 , 等 到 牠 啼 」 的 真 義 。 但 「 等 待 者 」 必 須 是 一 個 豁 達 的 人 , 等 待 者 的 另 一 個 意 思 是 「 接 受 天 意 的 人 」 , 你可 能 打 不 贏 時 間 的 。 有 些 時 候 , 時 間 沒 有 擊 敗 待 解 決 的 問 題 , 卻 擊 敗 了 你 , 你 老 了或 死 了 , 時 間 固 然 還 繼 續 滾 滾 輪 轉 , 世 事 也 跟 著 風 水 輪 流 轉 , 問 題 也 自 己 解 開 了 ,只 是 這 一 切 , 已 經 和 你 不 相 關 了 。 「 等 待 者 」 有 時 候 也 必 須 是 個 幸 運 兒 , 不 然 時 間也 不 站 在 他 這 邊 。 旅行与读书詹宏志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做为旅行的依据,我当然也是这种人。 出发往义大利托斯卡尼旅行之前,我从书架上找出前些时候在伦敦买到的一本主题式的旅行书。这本书的书名叫〈佛罗伦斯贪吃鬼指南:兼含托斯卡尼的美食周游〉(The Food Lover’s Guide to Florence, with Culinary Excursions in Tuscany, 2003),作者是一位美国的旅行与美食记者爱弥莉.怀丝.米勒(Emily Wise Miller)。 根据作者米勒小姐的自述,她本来驻在旧金山,为〈旧金山纪事报〉担任旅行与美食的记者,有一次当她采访来到托斯卡尼与佛罗伦斯,不意竟被当地扎实的美食与慵懒惬意的生活风景完全迷住,因此她移居托斯卡尼,一住十八年。平日她替几家英文报纸和网站继续担任美食与旅行的特约撰述,但现在她的职志是向世人推荐介绍托斯卡尼的「美好生活」了。 这一类的故事很多,有时候是推销书本的手段,不能尽信,不过读起书中的内容,发现作者米勒小姐的胃口很好,她照顾到的层面不仅是着名餐厅,还包括面包店、冰淇淋店、酒店、咖啡店、杂货店、熟食店、甚至也包括食材店和菜市场,这就让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种「托斯卡尼生活」,而不是到此一游的「过客」。 但如果你是读了旅行相关的书才去旅行,书中所记就有了一翻两瞪眼的摊牌考验。书中描绘的世界终究要和「真实世界」相遇,书写者究竟是忠于真实,还是制造了真实?在书与「世界」面对面的时候,阅读者显然是会要求「兑现」的。而米勒小姐书中所记,就在我这样一位读者按图索骥的对照下,必须呈现出真相来。 书本的书写工具毕竟是文字,描写美食的文章触动人心的有时候是文字而非美食本身。我也必须承认,米勒小姐书中触动我的,常常是灵光乍现的文彩。譬如底下这个例子,米勒提到位于「中央市场」(Mercato Centrale)的「奈波奈」(Nerbone)时说:「奈波奈不只是一家三明治摊子,它是一项冲撞式运动。」(Nerbone is more than a sandwich vendor, it's a contact sport.)这就有趣了,为什么把卖三明治的摊子比喻成美式足球的「冲撞式运动」呢?让我忍不住想再读下去,她也继续解释「冲撞式运动」的意义。她说,你必须先在收银台前的飢饿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挤到收银员可以和你「四目相接」的地方,你伸长手臂把二点七欧元(一个三明治的价格)交给他,换来一张收据;然后你再紧握收据,排开人群,挤向一另个由磨刀霍霍大厨领军的三明治柜台,告诉他你的需求,基本上三明治有两种,一种叫做panino con Lampredotto,另一种叫做panino con Bollito。米勒小姐解释说,Lampredotto是fatty intestine,也就是肥肠囉;Bollito则是boiled beef,所以是煮牛肉。这样还没完,酱汁也有两种,肥肠和牛肉沾用的酱汁也要一并告知师傅,一种是红色的辣酱,名叫Salsa di Piccante;另一种则是绿色的青酱,名叫Salsa di Verde;如果你要两种酱都放,你就要说tutte le salse,也就是两种通通来的意思。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买面包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我在佛罗伦斯中央市场开市不久,早早来到闻名遐迩的「奈波奈」,人龙还没有太长,我不困难就挤到可以看到收银员眼白的地方,把一张大钞递过去,用我自认为发音正确的义大利文向他要了三个炖牛肠面包(panino con Lampredotto)、三个煮牛肉面包(panino con Bollito)、以及一公升的奇扬地红酒(Chianti)…。 旗开得胜之后,我更加有信心挤向三明治师傅的处理柜台,大声叫出我的注文内容,并且豪气干云地为酱汁选择了tutte le salse。只见师傅拿起一个圆面包,腰上用刀划出一个缺口,叉子从锅中挑出一大块牛肉,痛快地切了十来片(后来我们发现面包夹的牛肉几乎有半磅以上),夹入面包中,再对着牛肉浇上红、绿两种酱汁,最后再把整个面包拿进锅中沾一下牛肉汁,才包进纸张中,完成了一个煮牛肉面包。接着制作炖牛肠面包,师傅用大叉叉出一串像生肠一样的内脏,已经炖煮成红色(应该是和蕃茄一起炖煮的结果),一样豪快地切了十数刀,鼓鼓地塞满了一个面包。我要的红酒则是从一个大桶里像水龙头一样流出,注入一个大玻璃瓶里。没多久,我们捧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走向临近的公共桌椅,开始据案大嚼起来。那牛肉柔软多汁,那牛肠滋味甘美,红色辣酱呛辣有劲、绿色青酱香郁清新,连那一公升价格低廉的红酒,搭配着牛肉牛肠的脂肪,也显露出一种圆润的滋味…。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知识的胜利」。书呆子读了书,找到对应世界的方法,而当书呆子面对真实世界,世界也果真如出一辙回应了他刚得来的「新知识」。但等我回到家,重新上网想更弄清楚什么是Lampredotto。这一次,我找到的是义大利文版的「维基百科」(wikipedia),却发现「维基百科」告诉我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首先,百科条目里告诉我,Lampredotto不是牛肠,而是两个用法,意思也有一点不同,它先说,"Il Lampredotto e un tipico piatto povero della cucina fiorentina...",奇怪的是,当你知道你在讨论什么话题,语言能力突然增强,在这里,我发现从未学过的义大利文是「猜得懂」的,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Lampredotto是佛罗伦斯料理中一道典型的穷人料理。」然后它又进一步说,"Il lampredotto, che e 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 e 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我发现这一层意思也可以明白,它说的应该是:「Lampredotto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它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 我的书「骗」了我,我以为我知道Lampredotto是什么,结果是错的;更糟的感受是,整个旅程中我都以为我吃到了独特的「牛肠面包」,结果我吃的也不过就是满街都有的「牛肚三明治」(蕃茄炖牛肚这道佛罗伦斯知名料理,你连在台湾的义大利餐馆都吃得到),虽然「奈波奈」用的部位的确与别人不一样…。 我发现我已经不只一次栽在intestine这个字的手里,有一次我在伦敦一家中东餐馆,看到它有一道「炸羊肠」的菜,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羊肠的,就点了这道菜,菜上来之后,我吃了几口,对它的口感极为困惑,我实在想不出这羊肠是怎么做的,完全不像羊肠。再吃几口之后,我又觉得它似曾相识,应该是我认识的某种部位。经过我搜索枯肠,反覆咀嚼,才猛然领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羊肠,而是「羊睪丸」,也许因为料理太过「地道」,店主人怕吓到食物冒险性不够坚强的西方人,才委婉地称它是intestine。把侍者找来一问,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 但我不能抱怨米勒小姐的书,没有它,我能够充满信心走进店中,并且顺利要到一切我的梦想之物吗? 爱弥莉.怀丝.米勒的《佛罗伦斯贪吃鬼指南》一书,带我勇敢地挤开排队的飢饿人群,吃到了我误以为是牛肠的「牛肚三明治」(panino con Lampredotto)。现在我已经知道,Lampredotto不是fatty intestine,而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更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牛只胃部里的第一个胃是瘤胃(rumen),第二个胃是蜂窝肚(reticulum),在料理里有时候我们称它做金钱肚,第三个是瓣胃(omasum),也就是俗称的牛百页,第四个就是皱胃(abomasum),也就是这个三明治摊子使用的不常见的Lampredotto。 但米勒小姐的美食指南书教会我吃的不只是「牛肚三明治」,她的书中还有许多餐厅或熟食店等着我去「探险」,譬如说,你看看她怎么样描述另一家有意思的餐厅:「每当有人问我哪一家是佛罗伦斯我最喜欢的餐厅,我马上想到马力欧,跟着就饿起来了…。」(...When people ask me what's my favorite restaurant in Florence, I think of Mario, Then I get hungry.) 这样的开场文字当然令人感到悬疑好奇,忍不住想要进一步读下去,作者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马力欧餐厅的食物会这么美味?可能是因为它靠近中央市场,所以它的食材特别新鲜;或者是因为某种马力欧神力,食物中隐藏着他热情投入的各种能量…。」作者谈到的餐厅是一家位于中央市场对街的小餐馆Trattoria Mario,每天只营业中午到下午三点半,星期天还休息,「装潢介乎简单到不存在,服务是直截了当,菜单上的菜色则和佛罗伦斯其他小餐馆大致相似」,侍者要你坐哪里你就坐哪里,通常你得和一大堆陌生人摩肩接踵坐在一起…。 米勒小姐又说,尽管这家小餐馆已被「发现」,而且出现在若干「旅游指南」或「餐馆指南」书上,但它每天仍然挤满在地人(通常是好的征兆),包括在地的生意人和附近大学的教职员,有些人甚至是每天中午都向它报到。 我们开车抵达佛罗伦斯时,已经过午了,好不容易还了租车,办好旅馆的住房手续,一行人赶到马力欧餐厅的门口已经快三点,门口却还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挤到前头去向女侍者报姓名人数时,生怕她会拒绝我的排队(如果他们想准时下班的话)。忙得不可开交的侍者小姐倒是仁慈大方,回头指着一张大桌子,说:「他们差不多要吃完了,等一下我就给你这张桌子。」大桌子上看来不只一组人马,大部分已经杯空盘空,抱着双臂在聊天了,几个人听到女侍者的话,纷纷站起来结帐;不多久,只剩一对深情对望的恋人,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继续叫了一杯甜酒和饼干,颇有天长地久恋恋不想散席的样子。 眼看着时间一分分过去,我心里暗暗焦急,那位女侍者回头对我挤挤眼,面露神祕微笑,只见她走过去把两位情人请去另外一张小桌,把整张大桌空出来,挥手要我们过去。我们大概是当天最后一批被接受的客人了,周围的食客鼓起掌来,庆贺我们得到座位。我们正要挤过狭窄通道,一路「依思巧思米」,一位食客拉拉我的衣服,正色说:「不要错过tagliatelle al ragu。」另一位则插话说:「vitello arrosto。」其他人也听到了,纷纷出起主意,但我可就听不懂那些七嘴八舌的义大利发音了。 坐定之后,女侍者走过来,指着我身后写满字的白纸,用力在几道菜名上划了叉叉,说:「这几样没了,其他都还有,你们想吃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想吃,我可以点一大堆东西,不管它前菜主菜,全部都一起分享吗?」我说。 「当然,我们义大利人也是这样吃饭的,何况,你们爱怎么吃全看你们高兴,谁也管不着。」 「好极了。那我先要一份tagliatelle al ragu,一份牛肝覃面,一份培根蕃茄面,再要一份煮白豆,一份烤猪肉,一份烤兔子,一份炖鸡,我还要来一份你们最有名的bistecca alla fiorentina(佛罗伦斯牛排)…。」 「要喝点什么吗?」 「你们的house wine是chianti吗?」 「当然,你现在就在佛罗伦斯呀!我要提醒你,我们的house wine,一壶是半公升。」 「那我们就先来两壶吧。」 过了一会儿,一位帅哥厨师抱来一块巨大的牛肉,问我们所要的牛排份量要如何,我们在托斯卡尼地区旅游时已经知道此地的牛排习惯以「宽度」为单位,我把手指头一指,指在约一吋多厚的位置,一位老先生,应该就是马力欧本人,负责操刀,在肉案上用斧头一砍,砍下一吋半厚度的大块带骨牛肉,放在枰上,大叫一声:「1.36 Kilo。」这样,我们就知道牛排的份量,连带价格也知道了,因为墙上就有牛排每百公克的单价。帅哥厨师把切下来的牛肉抱进开放式的烧烤厨房,放在炭火上的铁架上,高温的炭火立刻把牛肉炙得滋滋作响,脂肪也随着流在铁架上,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很快的,酒来了,各种菜肴也以惊人的速度上菜了。真的如指南书作者所说,无一不好吃。当然,这也可能是美好的气氛作祟;刚才要我必点tagliatelle al ragu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到我们桌前低头检视:「你点了tagliatelle al ragu吗?」 「咕噜咕噜…。」我的嘴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只好用手指着桌上,让他看见那盘他强力推荐的肉酱面。邻桌的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七嘴八舌来搭讪问候:「菜怎么样?」「你们从哪里来?」「这里的白豆是最好的。」「你们来早了,松露的季节下星期或下下星期才会开始,这里的松露面,那才叫做人间美味…。」 侍者也没闲着,隔一会儿就来跟我说两句话,先是问我怎么知道他们餐厅,我把书本拿出来,女侍者笑了,也回身去拿一本出来;又看我们频频拍照,还问我们要不要进厨房试试烤那块牛排,奥斯婷就被我们推派到厨房,由几位帅哥厨师的围绕下,戴上厨师白帽,手持巨叉,在炉火前摆出各种拍照的姿势。 其他桌的客人大概都用完餐了,迟迟不肯离去,人人手持一杯酒,大声说笑着,还有一位客人正大声唱着歌。其他客人喧闹着,和着歌,取笑他,好像彼此都是相识一样。也许他们真的彼此相识,如果他们就是书上说的每日来吃饭的常连客,吃饭吃到彼此相识也并不稀奇,何况他们每个人都叫着老板:「嘿,马力欧,我的酒没了…。」 突然间,那位唱歌的客人生气了,对着另外的客人咆哮起来,满脸通红,音量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大声回击,拍桌助势,两人似乎都喝醉了,虽说是午餐,但这时候已经四点半了,在我的家乡,晚餐已经不远了呢。 午餐已近尾声,邻桌有人满脸通红开始唱歌,也有几桌客人跟着唱和起来。餐厅服务生一面偷笑,一面跟着轻声哼唱,手上也没停,动作敏捷地开始清洁吧台、收拾桌椅。突然间,那位满脸通红、率先唱歌的客人不知何故生气了,对着另外一位客人大声咆哮,音量非常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大声回应,还击桌壮势,发出巨大声响,两人似乎都喝醉了。「卡洛,卡洛,别激动…。」其他客人好像都认得这两位吵架的客人,有人出言相劝。除了我们这一桌,其他人似乎都完成了食事,桌上已经空了,多半只是一杯在手,聊天闲坐而已。一位年纪稍大的厨娘站出来劝架,一手扯住站立客人的衣袖说:「卡洛,卡洛,」她用一种像母亲的口吻:「回家吧,回家去。」几个客人笑起来,戏谑地和声说:「卡洛,卡洛,回家去吧。」 我才注意到这位劝架的中年厨娘可能就是老板娘,这时候,她突然改用比较严厉的斥喝口气,声音提高了:「卡洛,回去,你喝太多了,下次我不倒酒给你。」挨骂的客人变得泄了气一般,低头慢慢转过身,老板娘一路扶着他往门外走去,一面低声不知和他说些什么;一直服务我们的女侍者,笑嘻嘻跳出来说:「你们还要来点什么吗,我们的厨房要关了。」 我摇摇头,她说:「那你们还要多来点酒吗?」 我说:「不,我们都够了。」 「那我给你拿帐单来。」她转身蹦跳离去,轻快得像一只麻雀。 我回头看门外,那位吵架的客人还在门外和老板娘拉拉扯扯,不肯离去,老板马力欧也已经靠过去,对他好言相劝。再看室内那位领头唱歌、率先吵架的酒醉客人,则已经颓然醉倒在桌前,吵架对象一走,他的力气也彷彿放尽,现在,他的头垂到胸前,红通通巨大的酒糟鼻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旁边的人也不理他,继续开心地聊天,餐厅一半的灯已经熄了,客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帅哥厨师和美女侍者一个个换上T恤、牛仔裤,低声匆忙地交换告别:「Ciao,Ciao。」 结完帐,我们也依依不舍起身走人了。多年后重返佛罗伦斯的第一餐,的确让人难忘,不仅食物的滋味饱满丰富,连在地人的生活风情也让人觉得真实亲切。这不是人工的、观光的、虚构的,彷彿是不小心走进别人的生活里,彷彿不小心窥见人家后院晾挂的衣物…,但走出门口,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洒了我们一脸,但市场前的广场却有点冷清了,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我是怎样得到这样闯进他人生活的能力或者运气?如果这时候我敲敲我因为喝酒而有点晕淘淘的头,我会记起来,那是因为一本书的缘故,作者分享她的奇缘,我只是一个受到诱引的读者。我没有什么了解「他者」的能力,那不过是来自作者一两句起「化学作用」的叙述语句。 一本书有时不只带你去一家或者两家餐馆,在这个例子里,因为第一天的尝试奏效,我把背包里的其他书都丢在旅馆里,我已经决心要追随这本一位从美国移居至托斯卡尼的女作家爱弥莉.怀丝.米勒,以及她以无限的热情所写的《佛罗伦斯贪吃鬼指南》。 我在书中细心寻找打动我的句子,以便决定该如何「按图索骥」;细读之下,我可以敏感地察觉她对「高级昂贵餐馆」说话并不起劲,反而在那些最适合「平民」甚至是「贫民」的餐馆介绍里,找到「最真心、最不保留」的推荐。 但对于我来说,那些试图说服我等凡众的文字里,充满了令人惊喜称奇的「新知识」。譬如说,她推荐了几家专门喝酒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大部分也有餐点供应,你也可以拿它来做用餐的去处(有点像日本的「居酒屋」有时候是很好的餐厅)。事实上,愈来愈多佛罗伦斯名叫「酒店」(enoteche)或「酒吧」(wine bar)的,常常就是完整而高价的餐厅。米勒小姐显得对这些不符传统的「改变趋势」颇不以为然,她在书中解释了传统的佛罗伦斯用餐习惯,人们应该先到「酒店」来个「餐前酒」(aperitivo)时光,常见的时间是晚间七点到九点,两杯酒以及一点下酒点心之后,心情和胃口都进入状况,这时候才是移驾餐馆进行真正晚餐的合适时间。米勒在书中介绍了一家堪称「不惑酒店」,因为它选酒不重名气,而是重视「良好的品质价格比」(un buon rapporto prezzo/qualita),一支酒只要「贵起来」,贵到名不符实,它就毫不犹豫地放弃,即使那瓶酒是因为他们的推荐而出名,他们也绝不再卖。但我读出来的「春秋大义」却是这一句:「他们想恢复威尼斯酒店传统气氛,人们在餐前到酒店,试一杯有意思的酒,吃一点小点心…,他们甚至在晚上八点就关门,那是典型的佛罗伦斯晚餐时间…。」 米勒小姐赞许这家酒店维持传统,「谦冲自抑」,默默为顾客寻找物美价廉的好酒,不抢餐厅的生意与锋头。她也「顺便」批评了别的酒店:「不像其他酒店,他们只不过是铺上桌布、点上蜡烛,就化身成了过度收费的餐厅…。」 这些文字让我太感兴趣了,也对「酒店」与「餐馆」的分工有了新的了解。我们为此选择了一个午后,专心一致要去感受一下这家得到作者盛情赞美的酒店「狐狸与葡萄」(Le Volpi e L'uva)。 酒店其实位于观光地带,就在过了「老桥」(Ponte Vecchio)不远处。但确切位置却隐藏得令人意外,我在桥头绕了一遍又一遍,遍寻不着;最后只好走进一家小裁缝店,向一位满脸倦容的裁缝妇人。不会半句英文的裁缝妇人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我的问题,却又无法用义大利文让我明白她的答案,她只好叹了口气,挣扎爬起身,带我走到一个上坡转弯处;真奇怪,这个地方我已经绕经几次,本来山穷水尽疑无路,现在柳暗花明冒出一个小广场,广场边上几张铺了大理石桌面的铁桌铁椅,一家树荫下的小酒店赫然在望。 店里头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酒,几乎每瓶不同,简直让我眼花撩乱;店内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小桌子,早已坐满喝酒看书的顾客,室外树荫下倒有较多座位,我向一位头发花白的年老侍者要了树下的几个座位,表明我们是来喝酒的。老先生也会心一笑,转身拿来一本大簿子,里面也密密麻麻是按地区排序的酒名,价格则多半极便宜,低的不过八、九欧元,偶而有贵一些的,也不过是三十或四十欧元,最多的酒款价格落在十二、三元。我看那本子是难以细读了,想到书上说他的工作人员拥有绝佳的酒品知识,我一区一区向侍者询问其特色,再一瓶一瓶探问它的评价,老侍者堆满笑容一一耐心回答,表情时时有义大利人特有的丰富与夸张,折腾一番之后,我终于挑定了三瓶酒,说明了品尝的顺序,又要了一些小点心和起司、腊肠之类的佐酒之物,商量完毕之后,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 头发花白的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不多时,又面带微笑而来,他手上持着一个冰桶,腋下夹着一瓶冰透了的白酒,一路上还不忘与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并交换几句闲聊。来到树荫下我们的桌边,他架好冰桶,口袋里拿出侍酒者的开瓶刀,手法熟练俐落地开瓶取了瓶塞,把瓶塞让我闻味确认之后,将它立在桌上,随即从瓶中倒出一点黄澄剔透的酒液让我品尝。 我拿起酒杯凑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近乎杏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在我的口鼻腔孔散发开来。这是一瓶产自托斯卡尼的维欧尼耶(Viognier),酒厂则是未曾听闻的坎佩弟(I Campetti),维欧尼耶葡萄是外来品种,并不是本地常见的白酒主力品种铁必亚诺(Trebbiano),我们从托士卡尼乡间一路走来,路途尝过多种圣吉米那诺的维纳奇亚(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白酒,用的都是铁比亚诺种葡萄,滋味大同小异,现在突然冒出一种特别香气,有点让我精神一振。轻啜一口,冰凉沁透,满口清香,加上一点刺激味蕾的酸度,的确是一瓶别具一格的好酒,我连忙点头,示意侍者为所有同伴倒酒。 又过了一会儿,下酒小点心也来了,一碟铺满各式腊肠、火腿、腌肉的肉品切盘,一碟三种不同起司的切盘,还有一碟托斯卡尼油渍菜(sott’olio misto);在广场树荫下,我们放松心情,一面啜饮美酒,一面品尝滋味丰富多彩的佐酒美食,一面还看着广场轻盈流转的光影与人群。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谈着近日来旅行途中的种种见闻感受,心里不再记挂旅行的行程与计画,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悠闲之感。 这时候,我却忍不住注意起邻桌三位衣着艷丽的中年女子的食物,她们大概比我们更早一步入座,但光是拿着菜单聊天就耗去不少时间,其中一位面向我的女子,穿着西装外套,里面一件翻领的大红衬衫,一副女强人打扮,她一面戴上大框眼镜看着菜单,一面还对着手机大声讲话,侍者前后被召唤了三次,好不容易才把酒菜点好(她们似乎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每次有一位女士点了东西,另外的女士就想到要更改她原来点的东西)。 我心里想,这不是一家不抢餐厅生意的传统酒店吗?菜单上的简餐,来来去去不是就是那几样吗?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主意可以改变?现在,我们第一瓶酒已经快要喝完,她们的午餐终于上桌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大盘子,放眼看去底层露出烤成棕色的bruschetta(一种到处可见的小点,切片的面包涂了橄榄油和大蒜去烤),上面铺满了油光红亮的番茄切丁,还有一些绿色沙拉叶,只有中央放着不同的内容,有一位盘上满满的火腿切片,另一位盘中看起来是鱼,面对我的那位女强人,则动手切着一大块牛排模样的主菜,几份菜肴看来诱人地美味可口,令我感到羡慕,但我完全记不得菜单上有牛排这样的东西。 三位女士各自叫了一杯酒,有红有白,书上提到这家酒店每天都开十几种不同红白酒,供客人单杯选点,每一款都物超所值,作者还说她自己经常去试各种当日酒款,并和老板闲话家常,每次总能得到许多知识,看起来单杯点酒才是这里常客的习惯。 消暑解渴的白酒已经喝完,我点的另一瓶红酒也已经来到面前,这是来自义大利最北边、靠瑞士边境的Alto Adige地区的红酒,此区酒庄很多冠有德国姓名,大概是瑞士德语区人士移入的缘故,眼前这瓶酒的酒庄也有个德国名号,叫做Rockhof,酒名叫做Caruess,Alto Adige以白酒闻名,老侍者却推荐我红酒,也许有些原因。酒倒入杯中,呈淡红紫色,看来是比较接近黑皮诺(Pinot Nero)的路数,入口之后,果然淡雅有味。配着盘中的黑猪火腿,食物与酒的滋味都提升不少。我持着酒杯,啜饮一口,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刻追问酒庄与酒品的来历要做什么?夏日午后在广场上无所事事,放松心情,美酒相伴,就让日子贴着肌肤自然流逝,我们似乎已经体会到托斯卡尼人心目中「美好生活」的真义,酒是否出自名厂并不重要,心情好、同伴对,每一支酒都能提供你片刻美好时光。这种徜徉佛罗伦斯一角的幸福感,似乎并不需要用很高的代价去取得。但这样的美好时光,是谁提供给我们的呢? 我们离开托斯卡尼奇扬弟(Chianti)地区的时候,特地从瑞士赶来陪伴我们的德国友人丝儿可(Silke)非常忧愁,因为她不能再陪我们前往佛罗伦斯了,我要她别担心,她却满脸愁容说:「可是你对佛罗伦斯一点都不熟,你们要去哪里呢?」 我露出微笑,拍拍我的书包说:「When I travel, I always arm with a couple of books.」 不是吗?当我四处行走之际,「我总有几本书防身」。我读着书本,有时候我循书中线索走进陌生城市的僻巷酒店或黑暗城区餐厅,并不特别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有「某位知识丰富的友人」与我相伴,我其实并不孤单。 每一本书的存在,就意味着一位「前行者」的存在,你并不是一位「冒险者」,你只是一位「追随者」。所以说,岂止是读书「防身」,我几乎可以说,「have book, will travel.」 旅行与读书的关系极其微妙,读书常常在旅行之前很久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开始于你不自觉之处。 常常是因为书中所述的某件事,触动你前往某处的动机,特别是如果你有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目的地」,常常是因为你读了一本「冷僻的书」的缘故。我曾经来到靠日本海离能登半岛不远处一个荒僻的小渔港,来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鱼料理餐厅」,这个地点在任何旅游书里都找不到,原因就是我有一次在一本日文旅行杂志里看到一则读者投书,提到这家令他终身难忘的餐厅,他的赞叹口气不知怎地就触动了我,后来有机会设计前往附近地区旅行的计画时,就「有某种理由」使它突然转弯,成为后来那样的蛇行曲线,我和我的朋友也因而得到另一个终身难忘的经验。 没错,读书开启了一场旅行,我们甚至运用书本「想像一场旅行」,我指的就是我们参考各种书籍来计画旅行的时候。书中有各种资料和提示,告诉我们此处如此,他处如彼,这家餐厅有难忘的滋味,那家酒店有独特的风情…,我们乃从中挑选心之所向,因而有了一场旅程的构想。 然后,如果我们计画成真,有幸成行,我们也通常带了书本出发去旅行。 带着书本去旅行,有时候是为了打发旅途中不可避免的「无聊时光」,譬如长程飞行时或困居车站时,手边如果有一本不用大脑的通俗小说,时间会流动得更快一些。但这些是做为「伴侣」的书,就像「咖啡伴侣」(coffemate)一样,本身并不成就一场旅行。另外有一些书则「任重道远」,因为它们要负起「指导」旅行的责任,它们提供资讯与建议,供你检索与参考,它们是所谓的「导游书」,也就是特殊的书本类型:「旅行指南」(travel guide)。 我们旅行总是带着一本或几本旅行指南,虽然不限是哪一种型式或体例,总之,旅行中有一些书是预备用来「验证」或「兑现」之用。它将是我说的与「真实世界」相遇的书,也就是描述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要面对面的时刻。 这些兑现时刻,决定了你将「由书所成」还是「为书所毁」,决定了你对「真实世界」的适应程度,决定了你旅行历程的幸福与否…。 旅行时随身必备的「旅行指南」,并不一定每次都安全护送你抵达彼岸。 有一次,在瑞士旅行来到茵特蕾肯(Interlaken)时,我被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书中的一段话吸引着了,它说:「全瑞士最美丽的景致出现在少女峰区域,…人们的注意力太常聚集在当中的三个巨峰:少女峰(Jungfrau, 四一五八公尺)、僧侣峰(Monch, 四○九九公尺),和艾格峰(Eiger, 三九七○公尺);…但闪闪发光的皓首雪峰只是一半的真相,邻近山丘与溪谷以绿色、棕色、金色交织而成的景色其实更为美丽…。」 我读到这段话停了一下,因为我读到的「言外之意」是,只知道游览少女峰的旅客并非真的「行家」,懂得在「邻近山丘与溪谷」寻求旅游目的地的人才真正懂得这个区域的隐藏之美。怎么办?照这样说,我也即将变成一个「外行人」,因为我虽然此行并无计画,但前一天从瑞士、义大利边境的卢加诺(Lugano)湖畔来到此地,本来正是为了搭乘登山火车上少女峰,现在我可踌躇了。 我赶紧在书中继续寻找「邻近山丘与溪谷」的资料,发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话,它说:「…在那里可以搭乘齿轨火车(cog-wheel train)直上标高二○○一公尺的舒尼格.普拉特(Schynige Platte),此处景观开阔,是远眺三高峰最佳观赏点,并有一所种植五百多种花草的高地植物园(门票三瑞士法郎)。在这样的高度,许多花卉都到六月、七月才开始盛开。有一条绝佳的健行路线可从此出发,前往法尔宏恩(Faulhorn,标高二六八一公尺),再经巴哈湖(景色如画,许多旅行画片以它为景),最后可达法斯特(First),单程健行约需六小时,法斯特山区有缆车可直抵山下的格林德(Grindel),并有路线巴士接往格林德森林(Grindelwa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