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早在很早以前就丧失了理解这种事的兴趣。「」武藤学姊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怅然若失的我,没多久,仿佛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连开场白也没有就说了奇怪的话。「喂,久野,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注1)?」嘎?我没有听懂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学姊的脸。「要去哪里?」「不是要去哪里,不是那样啦,嗯——」学姊的表情非常认真。「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妳在说笑吗?」「不是说笑,我是认真的。」她的脸确实很认真。不,不对。我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意思、不知道原因、不知道理由、不知道目的。武藤学姊现在做的事是爱的告白,可是我无法理解。总觉得很像受骗了。在高兴或不高兴之前,我先想到的是我是不是被骗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问她。「我不懂。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学姊听完,露出有些强硬的表情。「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是喜欢上你了嘛!没办法呀。而且,这不是突然,自从某一天和你在走廊上讲话后,我就一直有稍稍这么想。你和我不同,拥有坚定的『自我』。对于使用种种面貌,随意渡过人生的我来说,那样的久野非常耀眼——」学姊用真诚的口吻说。不是开玩笑的。这让我更混乱,狼狈。作梦也没想到学姊是这样看待我的。而且我才没有什么坚定的「自我」,只是没有灵巧到能够扮演其他人格罢了。虽然我非常想这样告诉学姊,可是,此时的我已经被学姊的话动摇了。对一切事物,甚至于对小千也变得几乎无法相信,不再觉得她重要的我,武藤学姊对这样的我说着喜欢,她的存在深深感动了我。而且我并不讨厌学姊,甚至还对她有好感。无聊的田径社也因为她变得挺愉快的,像今天,两人一起的这一小段时间不知带给了我多大的慰藉。学姊,武藤白。爱这个女孩,能拯救无药可救的我吗?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我觉得那样好像也不错。我已经累到精疲力尽。身心承受着比死亡更激烈的疲惫感。未来没有希望,只是模糊不清的黑暗,甚至连与唯一的依靠——小千的联系也快断线的我,非常渴望「重要的东西」。我打算把学姊当作第二个小千。打算拾弃崩溃的小千,夺回幸福的寻常。多么愚昧的人,我到底差劲到什么地步?为什么只为自己着想?我对小千的感情难道是如此冷淡,如此空虚的东西吗?只要有替代品就能轻易抛开?学姊她,静静地、柔软地抱住全身紧绷的我。像要解放我的邪恶般,非常温柔地抱住我。我最后一次被别人拥抱,是什么时候呢?我从何时起不再拥抱别人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只有在攻击,或是被攻击时才和别人接触?母亲拿直伞揍我的画面、父亲单手将啤酒瓶扔向我的画面、被我施暴的同班同学的画面、触碰我的父母的手,总是带着恨意。我被别人触碰的理由,都只是单纯的迫害冲动。和小千也是从好久以前就连手也不牵了。对这样的我。无药可救的我。武藤白拥抱了我。好幸福。非常,幸福。「久野。」学姊她,用紧张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临睡说。「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自己也曾想过这样会不会很怪,嘿嘿——不过,我还是喜欢久野。」那是安静而微小的声音。因为她是在我耳边说的,所以我听得很清楚。变得只听得到学姊的声音。变得只看得到学姊的模样。世界充满了武藤白。让人想打临般舒服,我不禁流下了泪。「学姊。」「嗯。」「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如果妳觉得这样的我可以的话,我愿意成为退出社团的学姊,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那是OK的意思吗?」学姊露出暧昧的表情。我是非常卑微的人。我要成为武藤白的情人。尽管在今天以前想都没想过——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不过,可以吗?歌岛呢?现在才间是有点晚啦。」「小千不是情人,是朋友。」「是喔,那——」「我要当学姊的情人。」再见,小千。最后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出乎意料地我没有感到心痛。有可能只是因为迟钝吧。「那么,你不要叫我『学姊』。」武藤学姊说着,幸福似地微笑了。「久野,要不要接吻?」「为什么?」「情侣就是这样。」「嗯。」我没有特别拒绝。没想到,竟然要和学姊做这种事。在无人的见童公园的秋千上。接受铃虫的鸣声祝福。我和学姊接吻了,彷佛时间暂停,如同「仲夏夜之梦」般的吻。(注2)心跳声槽杂不己,思绪化成了雪景,几乎什么都分不清楚了,那是会让人激动到颤抖的东西。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呜哇。」武藤白离开我的脸,连耳根都红了地,害羞地笑着。「总觉得好奇怪,好像在作梦。」「同感。」我们相视而笑。说着非常奇怪的对话,尽管感觉上和社会一般情侣还差得很远,却也莫名幸福,真希望时间能停止。虽然时间真正停止,是在这之后不久。发出锵——的声响。我们被突然响起的奇怪声音吓到,看向音源。总觉得心跳得很快。一股像被什么东西压制,像小虫飞来飞去般,不好的感觉。然后,我看了。竟然看了。我根本不该看。在公园外围的窄柏油路上。以大厦为背景。歌岛千草站在那里。带着悲怆的神情,歌岛千草站在那里。有个似曾相识的东西掉在她脚边。从图案花俏的便当布巾里掉出来的是红色便当盒,内容物撒了步道一地,状况凄惨。刚才那个像什么东西坏掉的声响,原来是便当盒掉落的声音。我因为一时无法理解事态,还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武藤白也凝视着小千,完全陷入沉默。小千张大了眼,嘴巴阖成一字形,呆立在那里不动。时间停止了。老天爷是坏心眼。一切都流向了最坏的方向。我看着那个便当就懂了。小千她,今天也打算去找应该在桥下饥寒交迫的我,想把便当交给我。小千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家伙,就算没有拜托她,只要我有困难她就会来帮助我,是最棒的朋友。对,是朋友。可是。应该是朋友的小千,一看到我和武藤相拥,就完全出神了。小千露出「不敢相信,怎么有这种蠢事」般的表惰,思绪完全停止地呆站在路中央。扎成一束的麻花辫随风摇动着。小千站在距离稍远的地方动也不动一下,脸上像作恶梦般渐渐失去表情,直盯着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何要用那种——不知该说是失去,还是绝望的空洞眼神看着这边。骗人的吧。小千,原来妳是「那样」吗?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吗?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太残酷、太差劲了。「小千。」我小声地喊她。那个声音实在太小声了,无法传到她那里,随风消逝了。真的。我是从何时开始做错了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小千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吓了一跳而颤抖着,总觉得好像被痛骂了,好像被责备了。无所谓道理,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歌岛千草幽暗的眼睛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小千笑了一阵子后,刷地变得面无表情。我咯咯咯咯地颤抖着,武藤白也一脸苍白。这里是分界线的上方,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公园外是幽灵的世界,现在,小千已经走向那里了。最后的联系断了。十年以上的羁绊也消失了。「———」最后,小千用传不到这里的音量说了什么。尽管听不到声音,我还是想办法从嘴形推测到了。「祝你幸褔,久野悠斗。」虽然没什么好自傲的,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的存在。总是只能照着既定的人生走,遇到「就是现在!」的时候,也没有出现拯救我的英雄。我不相信什么灵异现象、神秘体验、命运,而且只要看到我父母就能马上学到没有神明这件事。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二十一世纪的日本,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早已不存在于宇宙尽头。在这个社会里,幽灵、妖怪、妖精等被贬为喜欢怪东西的人的娱乐,连小朋友也认为幽灵是眼睛的错觉而毫不畏惧地谈论。幻想只存在于电玩、漫画、电影、小说等虚构的舞台上,在一眨眼间被剥夺了神秘性的现实里,思想家大喊着上帝已死。确实是那样没错,现实中已经没有让怪奇事物进入的空隙了。连神明也被驳倒为共同幻想、妄想的产物、一种概念,现在狼狙到连一点点神性也无法保有,只能屈于战争的种子。街道各个角落皆灯火通明,所有乡下小镇都铺了柏油或混凝土,幽灵及妖怪失去了住所。曾有某个博学多闻的人解释鬼火其实是瞬化氢(注3),是尸体里面合的磷(注4)燃烧,所以没有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大家对于理科课堂教人体是蛋白质之类的都很同意。由于名为科学的剑斩断了所有怪谈,在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的现代社会中,就算去西藏内地修行,也只能获得寒冷。没有奇迹、没有怪奇事物、没有幻想、没有神秘,当然也没有幽灵,没有妖怪,没有神明,没有灵魂。尽管我们这么决定,且去剖析不可思议以求安心,实际上,超出人类理解范圆的奇妙事物却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这种存在,而且我抱持的论点是就算没有那种东西,平凡的人生也挺开心的。我认为将连续剧,或是怪奇事物带入日常生活中的同学很愚虫,至于对人体不温柔的脱序生活,就算在地狱尽头,我也不想遭遇。然而我现在却在怪奇、幻想、神秘的中心。我非常不想遇上这种事,可是与我的意志无阱,奇迹就在这里发生了。说但在的,我的心底其质并不相信小千看得见幽灵。苔地藏王那时附在武藤自身上的事,我也以为是什么巧合,或是她事先串通好的恶作剧。连小千在那之后的奇怪模样,我也以为是终于分不出妄想及现实的小千的独角戏。利用这个机会我就直说了,我真的那么认为。就算没有自觉,我八成是那样认为的。我在内心深处瞧不起小千,否定幽灵的存在。对不起,小千,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相信妳。对不起,我没能帮助妳。对不起,我没能发现妳的心情。我真的很惹人厌,是最差劲的青梅竹马。我到了错失良机的现在,才后悔。应该有更多我可以为小千做的事吧?如果我采取了什么不同行动,搞不好就能救小千了?这样想虽然没有用——可是我,无法不这么想。无法不后悔。为什么没能救小千。「小千」我喊着。县立香奈菱高中,在那个楼梯口的旁边,在连接住宅区的西门。正确地说是大门旁边的樱花树根部。更正确地说,是在食人樱的根部。我抱住倒在地上的小千的肩膀,反复呼喊她的名字。「小千。」呼喊得不到响应。那是当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怪奇的中心,歌岛千草气绝了。闇着眼、舍弃身体的她,已经开始失去生物的体温。真的像是睡着了般,感觉很安祥的,已逝的容颜。完全不知道死因,不过,小千已经不在这里。没有心跳,呼吸也早就停止了。小千的灵魂已经没有留在这个身体里。大概是被樱花吃掉了吧——我不合常理地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