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对,真实那个,小猿。」小千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做出像在挥什么东西的动作。由于那很像是麻药中毒者看到幻觉时的反应,害我吓了一跳。小千皱着眉。「真烦耶,幽灵好像会飞呢!大部份的幽灵都随性地在空中飞翔玩乐度日呢。幽灵世界好像是比这边的人类世界轻松的世界呢。总觉得大家好像很幸福——我有点羡慕。」小千露出真的很向往的表情,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千现在的表情,就和她在还看看不见幽灵的时候,说出「好想看见幽灵喔!」时的表情一样。好像很恍惚,像恋爱中的少女般,单纯憧憬着什么似的表情。那是非常危险的表情。——歌岛迟早会被幻想吃掉。——一切都太迟了唷。林田的话。为何会如此不祥地响起。我因为感到不安而看着她。看得见幽灵这件事,就代表小千站在「人类世界」和「幽灵世界。」的交界处,也就是无法保证小千不会真的因为突然的一击而摔入「幽灵世界」里。我不要那样。我不想和小千分散。我思付,想一直在她身边。——喔喔,原来如此,我心想。原来小千也和我一样啊。或许是自我意识过剩,万一判断错误就丢脸了,我觉得小千也不想和我分开。我想林田说的就是这个意义。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孩不是说过吗,把小千系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绳索是我。那么我。我该怎么做呢?为了将她紧紧盘在这里,像我这种家伙能做什么呢。比其他人少了点体力,财力更是在全社会的最下层,和我聊天并不快乐,长相也不是会被称赞的那型。我的存在并不特别,是没出息的平均值以下。既然都有自觉了,可见非常糟吧。我真的能够战胜幽灵吗?能变得比幽灵有魅力吗?我郁闷地烦恼了一会儿。为什么小千会待在我这种人身边呢。因为一直在一起吗?因为我不像班上同学,会因为觉得她奇怪而回避她的关系吗?因为是便于指使的男性朋友吗?还是因为我想象不到的深奥理由?虽然不太清楚原因,小千似乎不想和我分开。当然我也一样,所以我打算尽全力把小千留在这个世界。就算幽灵的力量多么强大,我也不能输掉这场拔河。我在心中燃起了决心之火。小千则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小猿,幽灵啊。」——接下来是真实的事。「好像是死掉的人类唷。」「当然啦。」「对,虽然是理所当然的没错。」小千一直看着窗外的初秋景色。「我对自己感到害怕。」我觉得小千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桌子喀喀地摇动着。我放弃随便附和,思考着小千话中的意思。她说幽灵是死掉的人类。小千说她看得见幽灵。那么。「小猿,我呀,有时候会莫名地想死。因为那边好像没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事,好像没有什么痛苦的事、或是寂寞之类的。」「小千。」我的声音难得地嘶哑。小千因为惊吓而抖了一下肩。她接着用飘渺的声音说。「我不会死的啦!虽然不会死,却觉得自己很可怕。我的心中确实存在着想变成幽灵的自己,存在着想死的自己。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被那样的我杀掉。如果那样可以变幸、幸福的话,我—–」「小千。」我。我怎么这么无力啊。「小千很会作做呢,好好吃喔。」我尽量小心不要变成像在挖苦般地如此说,把吃到连一粒米都不剩的空便当盒还给她。小千彷佛急速回到现实般,一脸狼狙。「咦?啊!什么,这个是——对,是我妈妈做的唷!」「小千。」我直视着小千。真是个会在奇怪场合害羞的家伙。她好像觉得坦白说出,这是她为了饥饿受苦的我而做的便当会很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不了解。小千马上红着脸招了。「你为、为什、为什么知道?」「嗯,毕竟我们也认识那么久了,就是所谓的心有头犀啰。」其实是以前在街上遇到小千的妈妈时,闲聊中听她妈妈说过学校的便当都是小千自己做的,不过我不告诉小千,稍微装一下酷。我打心底感谢她不说出来的那份体贴。我最重要的朋友,歌岛千草。我绝对不会忘记小千为我而做的这个便当的味道。早在我们俩的身高,都还不到可以爬过家里阳台的洞时,就一直在我身过的青梅竹马的女孩——歌岛千草。小千。虽然也会觉得总有一天随着彼此成长,会不知不觉地改变,不过我们一定永远不会变吧,一定、水远不会变地依然这么幸福。这种寻常的事就是我的幸福宝物。我身旁有小千。说着无聊的话题。有时哭有时笑。只是这种程度的小小宝物。虽然渺小却是我人生中唯一觉得重要的宝物。我像小千般嘻嘻地笑着说。「我吃饱了,谢谢招待。小千,谢谢。我最喜欢妳了。」悲剧从微寒早晨的人身意外开始。那并非发生在特别日子,彷佛寻常中毫无预兆的脱序,是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当然在那以前我对未来并不绝望,虽然没什么根据,我还抱持着像希望般的东西。我一直深信,就算没有监护人也能继续上学,以为只要习惯了桥下也能勉强过活。就连小千,我也天真地以为,虽然她情绪变得有点不稳定,还是会像以往一样坚强地战胜幽灵。我无来由地确信,今后也能一直过着没有任何事发生的平稽的日常生活。然而,那只是乐观的想法。无计可施。只不过是太安逸乐观罢了。世界早就崩塌了、瓦解了,已经零散到根本不可能修复了。不管我如何收集世界的碎片,那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切都太迟了唷。」没错,一切都,太迟了。究竟要从哪里开始重头来过,才能够回避现在的惨况——是小千刚开始发现怪谈的时候吗?是我被带进壁橱里的时候吗?是父母沉迷宗教的时候吗?是我们进入同一所高中的时候吗?是小千开始调查七大怪谈的时候吗?是她向苔地藏王许愿的时候吗?虽然不知道是从何将捐始,我们的确步入了歧途。我已经无法改变丑恶的命运了。剩下的只有不断被吞噬。幽灵在地狱深处招手。「幸福的日子已经回不来了,全都瓦解了。」林田游子用绝望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她的表情蒙着茫然。彷佛缝合着悠闲景致般绵延的田间小径,这是我近来的通学路径,没有人烟,只有乌鸦一类的鸟在鸣叫,只有等待收割的农作物,沙沙作响地随风摇曳。天空有些阴暗,太阳好似不想看到这个污秽的地球般,隐身云朵后,总觉得空气很冰凉。彷佛世界末日般寂寥的风景。林田独自一人,瘫坐在这样的田间小径中。从旁观者来看,会以为她在做环膝体操动作。林田抱膝坐在地上,书包掉在身旁,再看过去连眼镜也掉在远处。林田的身上到处沾着烂泥,脸上也黏满泥土。泪水从林田锐利的眼睛里扑致扑歉地流下。云朵从上空经过,在地面形成一大片阴影。我没有说话,只是呆站在原地,看着那样的林田。早上起床,为了去学校而走在通学路上,结果遇见这个景象。衣衫褴褛的林田坐在路上。之前虽然也曾经在上学途中看到她,不过每次都是和那个叫做御前江的成熟女孩一起。然而她今天却独自一人,不知是怎么了,她只是凝视着虚无动也不动。我问了好几次「怎么了?」不过林田只是心不在焉地用含泪的声音不停说着。「就这样,幸福时间结束了。我被讨厌、被憎恨了。」「林由」「久野,她叫我『去死』。」「『去死』?」「她叫我去死。她把我推倒后离去了。」林田用力拉起制服袖子拭泪。然而不管怎么擦,泪水还是流了出来。没多久她开始发出呜咽声。「我被讨厌了,被憎恨——了。」「妳说她——是指那个女孩?总是和妳走在一起的」「对。」林田简短地回答,然后不是对着我而是像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的朋友。不过,也许只有我认为是朋友,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活泼、坦率、闪亮的她,却和我一样是个内心深处抱着寂寞的人。学校的事、家里的事、喜欢的事、讨厌的事——什么都对我说,是我最重要的人。」说完,泪水流到林田的两颊。我心想,她果然也是人类,是女孩子。会烦恼、伤心、流泪。是人类。我反常地嘶声问。「为什么、那样、难道是吵架——」「算不上吵架,只是小小的磨擦,一点点争执唷。可是光是这样就让我们的关系决裂了。她叫我去死,把我推倒后离去了。虽然曾经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我还是非常难过。」林田的声音颤抖着。林田说话的方式很笨拙,她应该不擅长和别人交谈吧。比起说话,她多半都在看书,所以说话方式才总是那么诗意。因此很难读出她的情绪,不过只要看到垮着脸哭泣的她就能一目了然。林田非常地伤心。这就是人在失去重要东西时的样子吗?「久野,所谓离别是非常感伤的。」「嗯——」「我觉得好累……」林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和通往学校的方向不同的路。我觉得不对劲,从背后喊她。「林田?」总觉得她的模样看起来非常虚幻。我想起小千的话。——不要和林回扯上关系比较好喔。——最近好像比较稳定了,以前——你有看过她的手腕吗?她头也不回地说。「久野,麻烦一下,希望你能把我的书包送去我家。我想地址应该问学校就会知道,虽然很麻烦——你可以帮我吗?」林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说。「希望你和歌岛不会变成像我这样。」「林田?」我因为不好的感觉而颤动。「妳要去,哪里?」「遥远的彼方。」林田低头轻声说,在田间小径留下一道细长的阴影,走向遥远的彼方。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林田游子在那天跳向电车,自杀身亡。注1/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以个人为中心对待社会或他人的思想和理论观点。注2/织田信长:日本战国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注3/彼得潘症(PeterPanSyndrome):以彼得潘比喻无法长为大人,或是不愿成长为大人的一种心病。5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谎话,她常常对我说「喜欢」。我爱你、喜欢,是最高级的友爱言语。即使小千对我那么说,当时的我还不太了解「喜欢」的意思,就算解释给我听,也无法理解。那时正好是父母开始攻击我的时候,我变得有点不相信人,以为原本一脸温柔的人,也会突然脸色大变来伤害我,抱着错误的观念。所以我无法响应小千的「喜欢」。当然,小千那句话,应该是受到当时小学里流行的「告白游戏」影响,是没有特别深厚情感的无心之言吧。不过小千对我说「喜欢」是事实,我无视了这件事也是事实。升上国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然小千不再对我说「喜欢」,我们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变,彼此认定是好朋友。只不过,当时小千虽然出乎意料地挺受欢迎的,不管被任何人告白,她都以「有其他喜欢的人」为由拒绝。班上有一段时间谣传着那个人会不会是经常和小千一起的我,不过小千否认了,她装傻地笑称「我喜欢的是幽灵啦。」进入同一所高中,愈来愈喜欢幽灵的小千,变得愈来愈交不到一般朋友,总是一个人。不过她和我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变,好到甚至被班上同学误会「你们是不是情侣?」还有些家伙真的以为我们是情人的关系,明明不是那样。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无法接受小千的纯情的我,无法真正相信别人的我,根本没有那个资格的说。到今天我还在思考。对我而言,歌岛千草这个女孩到底算什么?我觉得她很重要、只是无来由地喜欢她、一直在我身旁的好闭友,小千。我对小千的感觉,大概从小学时代起就没有确定。然而,今后就算不想,我也必须做出决定。我已经陷入争取时间也没有用的地步。一切,已经,太迟了。在秋季中旬,校园里的树木不知不觉间,到了开始参杂红叶的时分。我痛殴了一些人。有男有女,总共大概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