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小千哭了一会儿。像个迷路的幼童般,抽抽噎噎地哭了,不停地流泪。笨拙的我,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喔小猿。没想到会是这么、这么可怕的东西。幽灵、幽灵、好多幽灵——。」「妳真的——」我凭着不祥到极点的预感,如此问道。「看得见幽灵?」「应该。」小千用含泪欲泣的声音语无伦次说着。「我觉得这个大概是幽灵。我觉得这个、还有那个是幽灵。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怎么那么多,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幽灵,却没人注意到?」「小千。」「小猿——」好可怕喔,小千用我没听过的胆怯声音喃喃说着。贤在是——虽然很难相信——虽然不想相信——小千。歌岛千草。正看着幽灵。我回想着第二操场附近的那座农园。沾了血的苔地藏王,附身在武藤学姊身上的阿苏裸君影悲女,我原以为那只是闹着玩的。就连现在,我还是觉得怎么可能有什么幽灵。因为我看不到,因为我感受不到,因为世界上的科学家什么的,都断定幽灵的存在不过是错觉。所以。所以又如何。那种事能安什么心。就算科学否定,人类否定。一定有幽灵。小千正看着那个。看着幽灵。而且,小千很害怕。一定是想法太过天真吧,一定是她太傻了吧。轻视幽灵,甚至把它贬为娱乐,然而幽灵却对她露出狱牙。地狱不是什么精彩节目。幽灵不是什么休闲娱乐。那是超乎人类理解范围的,骇人的东西。小千,正看着那个。「小千——」我怎么这么无力。为什么救不了她?面对打心底感到害怕,求助于我的重要朋友,难道不能为她做什么吗?「回家吧。」无力而悲惨的我所能做的,只有扶着步伐踉跄的小千,说出不具影响、既无害也无益,既连不到安慰也无法终结它的话语。我们走投无路了。谁也无法阻止毁灭。送小千回到公寓,和害怕的她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时,去买东西的小千妈妈出现了。伯母看到我后,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不过当她认自我是以前常和小千玩的久野悠斗后,就变得莫名地亲切,对我报以微笑。这里是小千的房间,也就是儿童房。我单纯地对拥有自己的房间一事感到羡慕。只不过见童房并不大,放了床、书架、电风扇,甚至电视及计算机后,几乎看不到地面。就女孩子的房间来看,小千的房间有些朴素,没有任何装溃,总觉得有点杀风景。电器配线之类的更是乱成一团。小千坐在印有热带风图案的床单上,只是一直凝视着自己准备的红茶,连一口也没喝。她的脸色很苍白,就像害怕死亡的病人一般。她连座垫都没帮我准备,所以我直接坐在地上。虽然觉得该走了,却因为被小千阻止而无法回去。我们从刚刚就没有再交谈,只是一直喝着红茶。我不经意地看着没有整理的书架。虽然也有学校的教科书或是参考书,还是以妖怪或是怪谈的书占大多数。不过现在这样,小千应该已经无法快乐地看那些书了吧。幻想就是因为是虚构才有意思,幻想一旦变成事实就只剩下恐怖。我什么也无法思考。无法理解让小千害怕的东西的真面目,当然,也想不出除去那种恐惧的方法。现在只是为自己的无力感所苦。「小猿啊。」小千冒出这么一句。那是非常微弱的声音。「你一整个礼拜怎么了?」「」「为什么没去学校?」「我感染了小儿麻痹病毒。」「我还以为你被杀了呢。」小千如此说。声音有如从幽暗的洞窟深处发出般空洞。我回过头看小千,小千也楞楞地看着我。「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千真的,总是总是,说些让人搞不懂的事。我倒抽了一口气。小千紧抓着床单。「小猿,你真笨耶!我们家在小猿家隔壁唷,东西发出的声音、或是吼叫声都听得很清楚。像是——『死吧、死吧—小猿的爸爸的声音、可真碍眼、真碍眼。』小猿的妈妈的声音、殴打声、敲击声、小猿的尖叫声——我一直都听得到。小猿你——」她用坚定的口吻说。「被父母虐待吧。」我不再说什么了。否定、或肯定都没有意义。我明明不想让小千,唯独不想让小千知道的,所以才拼命说谎、逞强、努力不被发现的说。我。原来被听到了。顿时丧失气力。「我爸妈说那是别人家的问题,要我装作不知道,我也接受了那种说法。小猿,对不起,我——我没打算去救你。心里虽然觉得一定要救,一定要救,却没有真的采取行动,只是装作没发现。对不起,我太差劲了不由得讨厌起自己我—为什么是这么卑鄙的人呢!」小千并非对我说,只是一昧臭骂着自己。我心不在焉地想着。给我便当、生日时送我衣服、偶尔会露出担心的表情,都是因为这样吗?小千知道我家的情况。针对这点,我虽然不觉得被她背叛了什么的,只是秘密泄漏出去的事实,让我感到非常难堪。虚张的声势轻易崩垮了。心力交瘁的我们,在社会的底层彷徨着。只是一昧地迷失方向。我用平稳的口气说。「我妈死了。」「伯母——」就连小千也变了脸色。很意外吗?我像往常一样,毫不在乎地说出,养育我十六年的母亲的死。「应该说她是被杀的,被我爸杀的。我妈的尸体还放在家里客厅地上。我爸可能疯了吧,吗了酒一直对着尸体发牢骚。我趁他睡觉时离开家,现在露宿在酒嘉山附近的桥下,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才一个礼拜没去学校。我没有连络警察,不过如果一起住的话一定会被我爸杀吧,所以我才离开家里。我和小千已经不是邻居了。」因此住在山里的我,早上才会从南边的农业区去上课。小千没有说话,只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果真算是不幸吗?迟钝的我不太了解。不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令人意外地,我都能用我的方法存活下来。生存这件事并没有幸或不幸,这是我升上高中后学到的。只要能活下去就够了。小千一脸疲惫地微笑着。「小猿你不痛苦吗?」「妳觉得我不痛苦?」听到我的话,小千缓缓地摇头。「我知道。小猿只是因为痛苦也不能说而已。」注1/五连者漫画『秘密战队五连者。」,故事中有粉红、黄、绿、蓝、红五色的战士。4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开始崩溃了。害怕不过是一时之间,我非常清楚,小千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孩。不会为一般小事沮丧,眼泪一点也不适合她,她拥有能顺利突破任何困难,或是苛刻命运的能量。如果眼前有地狱,小千就会开始造桥吧。就算落入陷阱,小千一定会爬起来吧。歌岛千草就是那样的女孩,比我坚强多了,对任何事都能马上适应,在任何世界都能怡然自得。那些事我都知道。我以为应该是那样的。然后,是的,那些,只是以为罢了。小千很快便不再害怕真正的幽灵了。恶心、恐怖、不想看之类的抱怨,只有在刚开始时,当小千领悟到不管怎么祈祷、向什么祈求都无法不看到幽灵后,她很干脆地停止了流泪。比起向神明祈求,小千总是用自己的力量粉碎试炼。以前是如此,今后也是如此吧。小千是非常坚强的人。和只有迟钝的我不一样。然而如此接受了幽灵的小千,却确实地开始脱离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仔细想想,就会知道那是必然的,在日常生活中看得见幽灵,不停喃喃自语着幽灵正做着什么事、说着哪些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过正常生活。即使变成这样,小千还是会来学校,只不过她被班上同学当成怪人,连老师也怀疑她有精神病。小千不是崩溃了,而是被世界认为她崩溃了。所以,小千变得更讨厌世界。变得憧憬幽灵的世界。开始说出自己也想变成幽灵。可是啊,小千,那样。那样,和死亡有什么不同?我一想到此,就觉得非常恐怖。来说个滑稽的故事吧。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位非常优秀的男人,以及一位非常优秀的女人。至少男人认为自己很优秀,女人也对自身的优秀毫无怀疑。所谓优秀,是指比别人出色,比别人卓越。人类的优劣本来就无法用数值表示,是暧昧不明的东西,只在狭隘的特定领域中被测量,是含糊不清的东西,然而男人和女人都深信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糟糕的是他们也都还算成功。男人孩童时期的绰号是「天才」,女人孩童时期的绰号是「神童」。天才和神童受到大家的赞赏,被奉承说很优秀很优秀,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大地以为自己就是人类能到达的最终境界。其实天才和神童明明到处都有,他们根本不是特别的存在。不久后,彷佛命中注定,男人渐渐受到女人吸引。两人都认为既然要成为优秀的自己之伴侣,最理想的对象当然也要是优秀份子。优秀是选夫以及选妻的条件,而男人和女人都完全符合了那个条件。至少意见一致的当事人如此深信。于是两人结婚了。受到周遭亲友的祝福。每个人都说他们是很相配的夫妻。男人和女人也觉得很幸福。那是最幸福的时候。优秀的两人顺利地过着优秀的人生。顺利地过着理想的人生。然而毁灭却理所当然似地来临。首先,应该很优秀的女人的公司,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倒闭了。那当然不是女人造成的,全都是无能的上司以及不景气的错。女人即使结婚、怀孕也无法放弃工作,一次又一次转换工作,打算以自己优秀的长才帮助社会。然而她工作过的公司却全都倒闭了。主张个人主义(注1),平庸的她自以为优秀,因而破坏了公司内部和谐,确实使公司经营恶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害公司倒闭了。她被称做「死神」,不再有人雇用她。她变得粗暴、疯狂,怪世界、怪命运、怪社会、怪丈夫。即使如此,她还是自认为很优秀。再怎么被逼到绝境,她唯独不会怪自己。不久,她沉迷于宗教。你知道自认优秀的上班族,最容易被宗教洗脑吗?从小一昧读书,受到好学校、好公司、高学历、人生的常胜军这些话所迷惑,年轻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思想空洞的人,经常渴求着能满足自己的东西。经常渴求着会哄骗自己的东西。宗教便是利用优秀份子的这种心态入侵。你失败是因为附在你身上的恶灵所致——虽然不会用如此直接的表现方法,却会把涵意相去不远的话巧妙包装成员诚的话语,女人已经被宗教渗入。女人感到非常佩服,她心想是吗,这样啊,原来如此。她认同了。于是女人不惜献出积蓄的家财,搜购了神壶或是护身符一类的物品。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正常,做丈夫的当然马上注意到妻子的异状。丈夫愤慨地向宗教的总部抗议,大吵大闹地抱怨着——不要教唆我妻子作那种无聊的事,把骗的钱还来!不过他也很快地被宗教家天花乱坠的口才笼络了。自认优秀的人非常容易被骗,因为他们无来由地确信只有自己不可能会上当。等他们发现时为时已晚,夫妻俩早已完全被榨干了。那时,夫妻俩生了一个儿子。当时就说小学高年级的儿子是夫妻俩唯一的宝贝,他们近乎溺爱地疼爱他,真的是非常地疼爱。受到社会破坏、宗教剥削而成了空壳的两人,因为儿子的存在才能保持着平常心。过没多久,夫妻俩体认到再这样持续热衷宗教,将无法支付儿子的学费,于是断然舍弃宗教,再次开始认真工作。可是此时的两人,再也不被社会视为优秀份子,不管做什么、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认同。「多么残酷的待遇啊!为什么不认向我!」听惯奉承的两人不讲理地大发雷霆。压力不断累积,终至将压力发泄到彼此身上。夫妻吵架彷佛家常便饭般持续。即使儿子哭泣、即使深深伤害彼此,两人还是没有停止吵架。为了消除在公司积压到极限的郁闷,他们只能互相攻击。一直、一直只是埋首苦读的两人,除了攻击,不知道消除压力的方法。那模样非常可怜,同时也非常滑稽。两人的关系急遍地冷淡。不应该是这样的,两人互相思索彼此的关系。优秀的自己应该能构筑更幸福的家庭才是,为什么非得持续这种残破不堪的婚姻生活。开始觉得一切都很可厌,一切都很可恨。两人再次陷入宗教中。谁能责备得了他们呢,他们是时代的被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