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一定没有想到,他正在上漆的房门内侧--古川朝美的房间,将会是他的葬身之地。我转了转门把手,发现没有上锁,就拉开门走了进去。门口水泥地上扔着一双男式运动鞋。鞋柜上的花瓶打翻了,水流了出来,滴到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滴滴落的方式一如外面的细雨。脱掉鞋子踏进走廊,我看了下钟。刚才一直都窝在闹市街的CD店里试听音乐,一不留神就来迟了:我不禁寻思: “不知荻原是不是死了,死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走进起居室,只见荻原正仰天倒在地上,手按胃腹部,菜刀柄从他腹部一侧突出来,我忙―个跨步到其身边蹲下。木地板上淌满了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他的拳头肿得很厉害,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和什么人进行了激烈搏斗。“千叶先生……”荻原尚存一息。剃着板刷头的荻原颤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呼唤我,他的脸上依旧佩戴着那副一点都不适合他的眼镜。决定了他的死亡的,正是我们死神,更确切地说,是提交了“可”报告的本人,而我此刻却因循就势地开口问: “是谁干的?”“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荻原的声音沙哑, “大概就是朝美说的那个家伙吧。他逃跑了,快去抓住他……”他大概正与因大量失血而引起的贫血作斗争,紧咬牙关硬撑,牙龈都露出来了。 “不然等她回来就危险了。”“你放心。”“但是,为什么?”荻原突然问,而我在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后,凭直觉以为他接着会说出“为什么就我必须得死”这样的句子。因为,人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必定会发出这样的叹息。出乎意料的是,荻原痛苦呻吟着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找到这间公寓来的呢?”我感到一阵泄气。的确,威胁朝美的那个男人,似乎只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我相信通过电话号码找到住址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你现在还管这么多干什么?”我说。荻原按着自己的腹部,虚弱地眨着眼,发出声音说:“不过……这样……”集中在他眼前的血因他的气息而颤动, “也好……”我听着他的声音,看到他通身浮现纯洁的光晕,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从调查他开始到昨天为止的7天时光,在我脑海中复苏了。2第一天,我发现荻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古川朝美的身影。那天是周三,当我走出402室,就看见荻原站在走廊上。时间刚过上午9点,根据我所得到的信息,他会在公寓门前的车站坐公交车到地铁站,然后再乘4站地铁,去那附近的一家进口品牌专卖店上班。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迅速作了一下比对:板刷头、厚眼镜、细瘦体型,没错,就是他。残暑已消,10月的下旬俨然一派秋天景象。也没有台风来袭,云层却遮蔽了整个的天空,看上去一片灰蒙蒙的,雨水就从那一片灰中滴落下来。定睛望去,=滴又一滴的雨珠,映射出一片扭曲的景色。这一次,我是一名刚搬来这所公寓的25岁青年,据说比荻原年长两岁。我靠到墙边蹲下身,一边假装系鞋带一边偷看前方的荻原,他正杵在那里注视着对面的建筑。我真起身,也将视线投向那一边的公寓。那是幢4层楼的建筑,以褐色砖块砌成,就外观来说,比我现在所在的公寓可要气派好凡倍。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对面公寓4楼最靠西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纤瘦的女子,她背对着莪们,像是在锁闸,然后,她在走廊上一路靠左小跑起来。几乎同时,我眼前的荻原也开始行动,我也跟了上去,一面洼意和他保持距离。电梯来了,荻原看也没看一眼就跑着下了楼梯,于是我也踉着他走下呈顺时针螺旋状盘绕的楼梯。当我到一楼的时候,荻原就站在我身前,我差点一头撞了上去,而他也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忙闪开身,尴尬地朝我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啊,你好。”我也寒暄着,趁机退到一侧,然后说,“其实我是昨天刚搬来的。”虽然这样的自我介绍显得有点唐突,但估计不至于不自然,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接下去反而会更麻烦,于是我告诉他我姓千叶,他也点头致意道: “我姓荻原。”“你是搬到402室的吗?我都没注意到呢。”站在荻原的面前,我才注意到他其实个子很高,厚重的眼镜有如混浊的湖面,让人完全无法看清他镜片后的眼眸。这副眼镜实在谈不上帅气,说实话,挺难看的。“说是说搬家,其实我也没什么行李,”我回答他后又紧接着问, “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公交车站吗?”“嗯,啊,知道的。”荻原的视线在望着别的方向,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公寓门前的人行道上。一对上我的眼,他慌忙说: “我,现在也要去那里。”他语速飞快地说完,立刻迈开了步。他走出公寓打起伞,我也跟着他出来。正在这时,―个纤瘦的女子走过我们身旁--正是刚才从对面公寓里出门的那个女子。我只有肯定,荻原是―直在等她走近。公交站头有屋檐可以避雨,于是我们收起伞,排队等车。“早上好。”荻原开口打招呼,我这才发现刚才的那个女子正排在他前面。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生硬地回应: “早上好。”感觉只是出于礼貌。“才想着终于热过了,没想到又下起雨来了,真是潮湿啊。”“是啊。”她回答,戒备心显而易见。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熟,但肯定不怎么亲密。一辆快递货车飞驰而过,激起马路上的积水朝我们溅来,水声中断了荻原和那女子的对话。荻原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像是突然想到身后我的存在似的跟我搭话说: “不过,402已经空了有段时间了,以前住的是悠哉悠哉挺和气的一个大婶,还经常跟我打招呼的,没想到己经不在了……”“听说是的。我也是碰巧分到这间房子而己,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我一边回答一边回想起倒在402室的那位“悠哉悠哉挺和气的大婶”。基本可以断定她是服药自杀:尸体从餐桌边的椅子上翻倒在地,手臂呈勾形弯曲,嘴边还留有呕吐物。虽然不清楚具体死亡时间,但想必并没有太久,因为尸体尚未被发现,所以我才能把那里当成我暂住的地方。我们死神经常会被人误解,但我们其实并不参与自杀以及病死。比方说,像“不小心被车碾过”啦、 “被突然出现的杀人狂刺死”啦、或者“火山爆发,家园被摧毁”,等等,这种“死亡”的确是我们执行的,但除此以外与我们并无关系。因此,日益恶化的病症、因自身罪孽所带来的极刑以及因债务缠身而自杀之类,同“死神”毫无瓜葛。所以当人类偶尔使用诸如“被癌症这一死神所腐蚀”一类的修辞时,我们都会感到忿忿不平: “牵强附会!”公交车准时到达。那辆侧身满是五颜六色手机广告的公交车在进站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像是鼻息的声音,车门随即打开。现在已经不是上班高峰了,车厢内空空荡荡的。那个纤瘦的女子在车厢中央的座位上坐下,荻原则坐到了更靠后的双人座上,于是我假装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身边。“荻原,你现在是去上班吗?”我一上来就没有加敬称。有时候,这样的称呼会更容易与人拉近距离。“是的,”他点头, “我在一家精品店里工作。”“精品店?”“就是一家服装店。”“原来如此,受教受教。”我真诚地回答,荻原却显得很诧异,微笑着对我说: “你还真是个怪人,千叶先生。”我并不理解我哪里怪了,但还是说: “那我下次到你店里去买衣服吧。”我觉得这是跟他套近乎的好办法。“啊,但是,”荻原立刻说, “我们店里只卖女装。”“那就……帮我女朋友去买吧。”我迅速地替自己捏造了一个女朋友。“千叶先生有女朋友啊!”荻原发出羡慕的声音,之前的轻声细语也霎时间像涨潮般变响了,“真让人羡慕啊。”这时公交车又进站了,是“博物馆前”站,地铁站的前一站。“荻原,你还没有女朋友吗?”我问,虽然我并不感兴趣。“是呀。”他回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女子下车的背影。3第二天,我问清楚了荻原与古川朝美相遇的经过。与第一天一样,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公交车站。这一次我9点多出门,决定先行前往公交车站等候。但却一直不见荻原的身影,这让我不由感到一阵焦躁。头一天,我最终只是在公交车上和荻原有过一小段接触。很久没来人类的街上做事,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整整一天,我都泡在CD店里,晚上回公寓的时候,荻原早已回到了自己家里。没办法,我只好整晚都站在走廊上眺望风景。我看到送外卖匹萨的人来到对面的公寓时,居然有人特地在门口等着收匹萨,这场景让我目瞪口呆:竟然能饿到这种地步吗?“啊,千叶先生,公交车还没来?”荻原一边收伞一边走到我旁边,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他心情不太好。当然,他脸上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我也无法确切把握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但我能感觉到:今天的他似乎有点失魂落魄。公交车来了,我们坐在与昨天同样的座位上。我注意到,那个住在对面公寓的女子今天不在。“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问坐在右边的荻原。“啊?”荻原一惊,看看我说“我没事。”“你好像有些心不在蔫嘛,很忧郁的样子。”“没这回事啦。”他垂下眉头。我说:“那我能不能唐突地问一句?”“唐突?”“我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管他是不是唐突,你说呢?”我模仿起不久前碰到的某个人的这段得意的开场白,接着说,“因为人生苦短。”像你就只有7天了,内心忍不住补充道。我瞟了一眼荻原的脸,只见一脸困惑,不过他还是皱着眉头接话了: “是啊,我理解的,人生苦短嘛。”恐怕比你想的述要短哟,我又暗暗说道。“你想问什么?”“你今天早上有点意志消沉吧?”“唔。”“因为昨天的那个女子不在?”我单刀直入,“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个小个子。”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慌,看上去就像被球砸到脸一样,连鼻子都似乎凹了下去。“为,为什么?”“因为昨天荻原你好像一直都在注意她,你是一直在偷看她吧。”“啊--”他沉吟着,声音拉长了。人类在整理自己思绪的时候经常会发出这种风穿空洞似的声音。“昨天出公寓的时候,你好像也在等她。”“啊--”这次他脸红了,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 “千叶先生你真是敏锐……”我盯着他看。说起来,迄今为止我见过不少处于他这种状态下的年轻人。每一个都神经兮兮,情绪频繁波动,一时高亢一时低落,终于分不清是心醉神驰还是鬼迷心窍。谈不上是什么疾病或者综合症,总之就是会沉溺在一种让人觉得棘手的状态中不可自拔。“你这就叫……”我搜索自己的记忆,并说出了那个单词, “所谓的单恋吧。”荻原哑然失笑,颤抖着双唇说:“千叶先生,亏你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说这话很丢脸吗?”“正常成年人没什么胆子这么说。”“不正常的成年人才会这么说吗?”“不,那倒也不是。”荻原又笑了。“但是,”正因为人生苦短,我觉得,能够体会到单恋的滋味也不错哦。”“你真的来了啊。”这天下午3点,我出现在荻原工作的店里,这家店位于一幢贴满巨大的广告画的圆筒形建筑的3楼,在自动扶梯右侧靠里的地方。墙上写着5个大大小小拉丁字母的店名,地上嵌着黑白两色瓷砖,整个店面营造出一种冷峻的感觉。“正好工作比较闲。”我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一直到刚才,我都窝在CD店的试听机前愉快地享受音乐,对我而言,接下去即将与荻原展开的谈话才是真正的工作。“而且也想来继续听你讲早上的事情。”“什么事情?”荻原似乎并没有故意装傻。“就是关于你单恋的事情啦。”荻原立刻脸红了,他垂着眉,微微笑道: “那个,不用了吧,都说完了啊。”他摇着手,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情绪不像早晨那么低落了,大概也是因为正在工作时间吧。但是我立刻又发现了另一处异样,指着他说:“啊,你把眼镜摘了啊。”荻原慌忙举起手来要把自己的眼睛遮住: “工作的时候必须摘下眼镜。”“必须摘眼镜?”“因为戴着那么老土的眼镜,是会吓跑客人的哟。”这时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只见白色的柜台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很引人注目。她朝我歪一歪头,问: “是荻原君的朋友?”只觉其柔若无骨。“他是和我住同一幢公寓的千叶先生。千叶先生,这是我们店的店长。”“我说千叶先生,你是不是也觉得,荻原君戴的眼镜实在是太丑了?”女店长征求我的同意, “明明不戴眼镜这么帅,而且他眼睛也没近视。”她的手指在荻原的脸前转个不停。“我认为外表不重要啊。”荻原显得很不痛快。他的这种苦恼并非出于谦逊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相反,他所表现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恼怒,渗透着自我厌恶的情绪,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被人骂“穷鬼”后,因感到受到了侮辱而气恼,这样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重新审视不戴眼镜的荻原:坚毅的浓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的他是一个机智敏锐的人。我禁不住要感叹:仅凭一双眼晴,就能使形象大为改观啊。“在这家店工作还真是够呛。”荻原的表情显得十分困扰,但女店长却丝毫不以为意。“荻原君,我早说过你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你要是不干,我可就伤脑筋了。”“那就请让我戴上眼镜。”“但我也说过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嘛。”看来这样的对话不知已经上演过多少次,荻原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喂,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单恋?”店长的眼里闪着光。“没什么。”荻原像是要立刻终止谈话,不容分说地回答。于是店长凑得离我更近: “哎呀,千叶先生,到底是什么单恋啦?”她的语气愈发魅惑,扭动着身体,就差没缠上来了。“对了,中午我还没休息过,我现在就去。”荻原立刻举起手宣布, “反正下雨,也没什么客人。”“你在说什么呀,想逃吗?”店长这么说完又发起了牢骚, “看来你最近说什么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突然请假,也都是假的吧。”“千叶先生,我们走吧。”荻原搭住我的背走向出口,而我自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正在这时,两个肌肤晒成小麦色的女子走进店内,不经意间朝擦身而过的荻原瞟来一眼后,眼睛霎时间焕发出了光彩。那眼神,一如在野外无意间发现了美丽的花朵。看来,荻原的外表的确极富魅力。“那个女孩,是古川小姐,古川朝美小姐。”我们在同一幢楼的顶楼餐厅里点了两杯咖啡,荻原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而我,差点被回荡在店内的大提琴的乐声夺去了心神。 ∷“啊,你是说刚才那个香水味很浓的女人?还是说店长?”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荻原立刻否定: “不是,才不是呢。我不是说那个,呃--我说的是一起乘公交车的那个……”“你单恋的那个?”我喝了口咖啡。“请别再这么说了。”荻原恳求说,他似乎十分痛苦。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戴上了眼镜。“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美的要数音乐,最恶劣的则是塞车。和这两个比起来,单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荻原的表情较为困惑: “千叶先生真是个怪人呢。”他叹了口气又说, “说起来也真巧,我想起了类似的话。”“哦?”“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他微笑地说。“这是谁说的?”“古川朝美……”荻原回答,不知道他是故意漏了称谓还是怎么,一会儿才补充道, “小姐。”然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起他同古川朝美相遇的情景。其实我对这样的故事并没有兴趣,如果可以,我宁可专注地倾听大提琴的演奏,但还是耐下心来倾听他的诉说。即使不喜欢也要拼命做,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她是在我们店办特卖会的时候来的,应该是去年冬天吧。”“特卖会就是把商品卖得比平时要便直的促销活动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正确地说,”荻原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是这样没错,卖得比平时要便宜很多。我们店的产品很受欢迎,所以店里挤满了人。虽然早上10点才开业,但很多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来排队了。”“人类就是喜欢凑热闹。”“正是。”荻原愉快地回应了我的说法,“特卖会的第一天,店里相当拥挤、混乱,我是后来才发现有一个女孩拼命在镜子前试穿一件外套。她的样子很害羞,有点慌张、缩手缩脚的。”“她就是古川朝美吗?”“她一个人来的,很苦恼的样子。但是因为客人络绎不绝,我也就没有上去招呼她,我想她过会儿总会决定好是买还是回去的。结果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想起来了,―看她竟然还在。”荻原说着伸手捂住嘴角。“―直都在镜子前面?”“大概当中去过一次别的地方又折回来的,她应该真的很喜欢那件外套吧,所以我就上去招呼了一声。”“你去跟她说,‘要就快点买’?”“怎么可能?”荻原忍不住笑出来,“我跟她说:‘很衬你的哦。’”他似乎正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眼睛有―瞬间在眺望着远方。我不着急催他,于是一面倾听着大提琴的乐声,一面等待他再次开口。“但是她还是苦恼。”荻原挠了挠太阳穴,“她对我说: ‘我正在纠结要不要买,你站到别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想她是不太有机会买这种高级品牌的衣服吧。于是我就―边做别的事,一边扫她几眼。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很美。”“怎么美了?”“她外表看上去真的是蛮朴素的,但一点都不自卑。不卑不亢的样子,很美。”“所以你就开始单恋她了?”我也知道人类的恋爱以及单恋通常都发端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我能想象得到。荻原的表情还是有些为难,像是在向我求饶,但还是老实地承认了: “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样的吧。”“最后古川朝美买了那件衣服吗?”“没有。”“放弃了?”“不,她是决定买那件衣服的。她一脸严肃地拿着衣服到收银台,仔细一看,却发现是非特价品。”“非特价品?你刚才也提到过这个单词呢。”“是的,就是不参加特卖的商品。也就是说,那件衣服是不打折的。”“这不是欺诈吗?”“当然不是啦。因为是新品,没办法打折啊。不过通常这种商品看上去会更好。”荻原笑着说, “所以也有说法就是‘如果有看上的衣服,就要做好它是不打折的心理准备’。”“然后她就没有买?”“是的,因为真的很贵啊。当时她显得很失落,那也很正常嘛,她都烦恼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因为之前没有注意到那是不打折的,也感到很过意不去,就向她道歉了。结果她就这么说了: ‘我从来就认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这算什么啊。” ;“她是很认真地说的,我也是很认真地听的。”“总之就是古川朝美没有买到那件外套?”“是的。”荻原点了点头,将咖啡杯凑到嘴边, “不过几天以后还是买了。”“没有打折也买了?”“其实是我撒了个小谎。”“撒谎?”我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撒谎让她买下的,他却急着想要辩解似的抢先说: “以前我看过―部电影。”“电影?”“里面有这样一段台词:‘失误与说谎并无大异。说好5点来却没有来,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微妙的谎言与失误无限接近。’”①“什么意思?”“大概意思就是:与其说我是撒谎,不如说是我搞错了。”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耸了耸肩。几乎同时,荻原看了看店内的钟,发觉他到时候该回去工作了。“等等。”我忙叫住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好。”“首先,这么说吧,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荻原因为意外而停住了自己的动作。这也难怪。——————————————————————①:此段台词出自法国电影《VIVRE SA VIE》,中国译名《随心所欲》。“你有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死?”我以为荻原会对我吐口水,叫我不要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但出乎薏料的是,他却并不避讳: “人类很少对自己会死这种事情有直观认识呢。”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你说的没错。”“死亡恐怖,人生苦短。我也是最近才认识到这一点的。”“你很了不起。”我并不是要取笑他,而是真的佩服他能有这样的感悟。“所以,”他吞了吞口水,“所以我想我也许是想跟她变得亲近些。”“你是为了能踉她亲近才搬到她对面的公寓里来的?”“怎么可能!”荻原似乎很不愿意这点被人误会,突然抬高了声音,“当然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巧合。我也是有一天偶然看见她从对面公寓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当时我还纳闷在哪儿见过她呢。”“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所谓恋爱到底是什么?”我豁出去问了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搞不明白。”荻原正要站起来,听我这么问,他立刻又笑了,笑我居然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千叶先生,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那荻原你是怎么想的?对你来说,恋爱算是什么?”“如果我知道就没那么麻烦了。”荻原这么回答我,接着说, “不过,打个比方说,如果你跟对方思考着同一件事,脱口而出同样的话语,你不觉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同一件事?”“就比如吃了同样的食物之后会有同样的感想,喜欢的电影是同―部,会因为同一件事感到不高兴,这就是一种很单纯的幸福啊。”“这是幸福吗?”“要往大的说,我认为,这些全都属于恋爱的范畴。”荻原笑着说, “像我,很高兴能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想这算是我们价值观接近吧?”“但是,”我回想起以前碰到的好几个人类, “恋爱总是很不顺利的吧??“不,也不一定。”荻原像是要反驳,但却停住了,大概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嗯,基本上是的。”“是吧?”“但是,就算不顺心,但有那样的体验也是很值得高兴的。”“是这样吗?”“就像千叶先生说的那样,人生苦短。与其―无所有,那还不如有一些体验。不是经常有这种说法吗,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会最糟糕。”“所谓退而求其次吗?”我格外喜欢这句话。“意思有点不一样,”荻原笑着回答, “但也差不多吧。”我站起身,伸手指向天花板,确切地说,我是在用手指追逐着流淌在店里的音乐, “这是什么曲子?”“巴赫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 “大概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吧。”“大巴赫吗?”我脱口而出。叫巴赫的音乐家有很多,其中最出名的那个好像被人称为“大巴赫”,我很喜欢这个称呼。“真好听。”“我也很喜欢。”荻原拿起桌上的账单,说由他付账, “优雅而感伤,如微风又如暴风雨的曲子。”这描述和我的感受不谋而合,我感动地回应: “是啊。”荻原正在收银台结帐,店员很亲热地同他搭话,看来也是认识的。我远远听到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店员在向他抱怨: “荻原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戴着这么土的眼镜呢?真是糟蹋了。”4第三天,我发现荻原被古川朝美误会了。那一天的早上,我依旧算准时间在公寓的一楼与荻原碰头。虽然还是下着雨,但好在只是沥沥小雨,灰色的柏油路也仅是被雨水打湿成蓝色。前往车站的路上,荻原一直显得很开心,想必是因为看见古川朝美就在前面。“今天古川朝美在哦?”我这么一说,身边的荻原害臊了,垂下了眼。“早上好。”一抵达车站,荻原立刻向前面正在收伞的古川朝美打招呼,接着问她,“昨天是休息还是有什么事情吗?”古川朝美朝这边瞥了一眼。“一直都会在这里碰到你,所以我担心昨天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说……”古川朝美的声音有些颤抖。“嗯、嗯。”车站上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