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厚毛衣有这么不合适吗?我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沉思了一会儿。这件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我其实是暗自中意的。 接下来发生的奇妙事情,是午休时被冈岛部长叫了出来。 “过来一下好吗?”冈岛部长向我招招手,领着我朝隔壁的仓库走去。 仓库里只有我们两人,但冈岛部长一味眺望着不锈钢书架,似乎很难开口。 到底怎么啦,我疑惑地想。 莫非是要向我宣布,因为早退和休假太多,你被炒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因为时间上容易通融我才选择了这份兼职,在工作之外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之前也跟你提过一次,”冈岛部长终于开口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你想不想成为正式社员?” 听到这个意外的提议,我大吃一惊,一瞬间我心想这是开玩笑吧,但冈岛部长的表情很认真。 “正式社员吗?” 棒槌学堂·出品 “嗯。你也打了快两年工了吧,差不多也该到了成为正式社员的时候了。” “可是我经常早退和休假,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你不是斟酌着社里有空的时候才请假的吗,只要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就没问题。反正我们是个小公司,又是这种性质的工作。” “山岸成为正式社员不好吗?” “他不行。”冈岛部长即刻断言。“虽然有干劲,但不适合这份工作,他误解了什么东西。” “误解……吗。” “对。他误解了创造性这个词。他大概以为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是什么华丽帅气又时髦的工作吧,但那是错误的。所谓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朴素土气得多。” 冈岛部长盯着我看:“而我认为你理解这一点。” “山岸不行吗?” “不行。虽然还不至于特意要他辞职,但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 冈岛部长冷酷地作了评断,令我再次体会到她的冷静和透彻。这是她积累了多年经验的专业之见。 “如果我先成为正式社员的话,山岸一定会很失望的。” 要是被我这个既看不出干劲,又多次早退和休假的同事抢了先,那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恐怕会勃然大怒。 “不用在乎那个。”不知为何,冈岛部长突然现出怒气:“你在打工者里也是前辈吧?先成为正式社员有什么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山岸怎么样没必要在意。” “我没有怎么在意。”我不明白冈岛部长为什么突然发怒,心里困惑着,老实回答说:“不过,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可以,我也没说要立即决定。”冈岛部长将手贴到额头上,向我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六岁。” “你不能老是这么打工吧,差不多也该为将来着想了。我看踏踏实实在公司工作也是一个选择。” 我从仓库直接出了公司,吃了点面食当午饭,又回到编辑部。 午后的工作时间里,编辑部的工作量逐渐增加,山岸一直在忙碌地来回奔走,身影显眼得不得了。 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真可怜。 我准时在下午五点离开了编辑部。 星期一最后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 我刚过了人行横道,从公寓入口附近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声音:“总算回来啦。” 这是个尖锐的女声,充满了焦急等待的心情。女人从黑暗处出现在荧光灯下。 “你就是樽宫由纪子小姐遗体的发现者吧。” 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东京应该立法禁止把pink house这种可爱少女风格的衣服卖给年过三十的女性。 女人从头到脚穿了一身pink house,头发染成茶色,浓妆艳抹,眼影也浓过头了,外表就像故意打扮得恶趣味一般。 “我等了好久了,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现在。”女人朝我走过来,亲昵地把手搭到我胳膊上。 “你是谁?”我皱起眉头问道。只一照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倘若以前在哪里见过,不可能想不起来。我跟她一定是初次见面。 “我是采访剪刀男事件的记者,无论如何想向你询问一些事情。”女人恳求似地说道。 “不好意思,回答采访有点……” “我明白,因为看到了女孩子凄惨的遗体吧。你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我已经等了两小时以上了,不要不屑一顾地把我赶走啊。” 这女人脸皮够厚的。若非如此,恐怕也干不了采访杀人案件的勾当。 结果,我同意了她的采访要求,和她一起走向附近的咖啡馆。输给她的强力坚持是个原因,但也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 在咖啡馆靠里的桌席坐下,叫了牛奶咖啡和纯咖啡后,女人从包里拿出名片和一本杂志。 《秘密周刊》编辑部 黑梅 夏绘 “喏,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像是叫黑梅的杂志记者翻开周刊给我看。那是篇卷首报道,跳动着《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这般大号铅字,署名是“本杂志特别采访组”。 “你是杂志社的人啊。”我对比着名片和报道嘟哝说。 “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不是社员。”黑梅以手掩口,扑哧一笑。 我最吃不消这种走可爱路线的女性,特别是像她这样韶华已逝的女性。 “你到底是从哪知道我是遗体的发现者,住在这里的?”我忽然有了兴趣,试探着问。自己的相关情报是怎样泄漏出去的,我极想知道。 “这个说不得的。报人不能公开情报来源,抱歉喔。”黑梅笑着回避了我的问题,从包里取出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就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况吧。” “那个,你是从哪买的?” “这个录音机?随便哪家电器店都能买到。”黑梅这么回答后,采访开始了。 我和回答警察询问时一样,除了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大部分都如实述说。 “遗体的情况怎么样?”全部说完后,黑梅提出疑问。 “很平常。” 棒槌学堂·出品 “譬如说,有没有裙子被掀开的事?” 我不禁苦笑。她对‘某种性侵犯’似乎也深感兴趣。我老实回答她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样啊,谢谢。”黑梅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头道谢。采访结束了。我向她确认了不在报道里写出我的姓名后,开口说道:“问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和被害少女有关的……” “樽宫小姐?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呢?”黑梅看着我的眼睛,锐利地问。 人不可貌相,这女人看来头脑敏锐,必须小心应对。 “虽说不知道算是什么缘分,毕竟是自己发现了她的遗体,总觉得很在意她的事情。” “原来如此。”黑梅点点头。她真的理解了吗?从她的表情很难捉摸。 “照电视上的报道,樽宫小姐成绩优秀,长得又美,性格又好,受到所有人喜爱,我知道的就只是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报道。” “这是当然的。她是被害者啊,不能写被害者负面的传闻,就是我们这篇报道也不例外。”黑梅用指尖敲着摊在桌面上的杂志报道。 “你也听到过负面的传闻吧。” “再好的孩子也会有负面传闻的。”黑梅以宛如淘气孩子般的眼神盯着我:“不过,难得蒙你接受采访,好吧,我就稍微说一下。” 黑梅双肘支在桌上,开始讲述。“那孩子在男性关系上好像相当惊人。” “她受欢迎也不奇怪吧,长得那么美……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她生前的照片。”我急忙加上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男性接近她,而是她积极钓男人,也就是常说的反过来泡男人的女孩子。” 这倒是意外的事。 可能是这种心情写在了脸上,黑梅笑了:“看不出来吧?这是她同学说的,说由纪子看起来稳重文静,实际却很淫乱。” “最近的女高中生连‘淫乱’这种冷僻的词都知道啊。” “跟傻瓜似的。”黑梅仰望着咖啡店里的灯光,撇了撇嘴唇。“要是高中男生,不管和多少年长女性交往,别人也只会说很帅嘛,这家伙真有一手。是女生的话马上就说淫乱了。明明干的事情没任何差别。” 黑梅似乎是把樽宫由纪子理解成了前卫的女高中生。 或许情况确实如此,但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印象与这一理解之间,存在少许差异。 “她和年长的男性交往吗?” “好像有好几个,而且全部都有肉体关系。” 我在快餐店目击到的男子会不会也是樽宫由纪子泡到的男人之一? “没办法啊,她的家庭似乎相当复杂。”黑梅啜着牛奶咖啡感慨地说。 “家庭复杂?” “父母都是带着孩子再婚的。”黑梅微微一笑,叠起手指:“应该是带着儿子的男方和带着女儿的女方再婚。她和父亲、弟弟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和她的品行是不是也有关系呢?”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实。对樽宫由纪子来说,一弘和健三郎是继父和继弟啊。 听了黑梅的话,我对告别仪式那天看到的健三郎的行动产生了一点疑问。对于继姊的死,感情会爆发到那个程度吗? 我无法作出判断。我自己是与那种感情无缘的人。 “父母的前配偶是什么情况?” “父亲的前妻是去世了,母亲是和前夫离婚。离婚的原因好像很多,不过这方面还没有详细调查。”黑梅把牛奶咖啡喝光,态度在暗示已经可以了吧,说不定她正在反省自己有点说太多了。 纯咖啡和牛奶咖啡由黑梅买单。这家店我是第一次来,与昂贵的价格相比较,咖啡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喝,多半不会再来了。 走到寒风呼啸的店外,黑梅好奇地盯着我:“我说,你一直都是这种装束吗?” 我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服装: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短外套,牛仔裤,轻便运动鞋。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棒槌学堂·出品 “唔,倒也不坏啦。”黑梅从头到脚鉴定着我:“稍微再修饰一下不好吗?” 我心想,这是多余的关心。Pink house的爱好者没道理说我。 “而且你烟抽太多了,呼吸有烟油的臭味。” 听黑梅这么说,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编辑部里大家都拿奇怪的眼光看我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从今天起开始戒烟。”我留下站在那里莫名其妙的黑梅,回到了房间。 第六章 时间已进入十一月下旬,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搜查本部把重点放在确认有关现场周边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上。无论情报多么琐碎,也必须全部厘清内情,查明可疑者的身份。这一来人手再多也不够用,终于连矶部也被派去访查线索了。 矶部向搭档的搜查一课刑警作了自我介绍。 本厅的刑警个子很高,肌肉发达,大学时代曾是学校美式足球部的主力,这一点似乎令他引以为傲。虽然看样子为人不错,但感觉得出他对辖区刑警的轻视态度。 “你有什么爱好?” 才刚见面,他的口气倒已很熟络了。明明看起来和矶部年纪相差不大,却马上就用“你”来称呼。 “我喜欢看书。”矶部回答。 “哦?喜欢看什么书?” “推理小说。” 棒槌学堂·出品 听矶部这么回答,本厅的刑警嗤笑了一声:“推理小说这种东西亏你也看得进去,那不全是骗人的吗?我们干的可是真正的犯罪侦查,那种瞎扯淡的书哪里好看了?又不能拿来当参考。” 矶部完全没想过拿推理小说当作工作时的参考,而且他喜欢的不是充满现实感的警察小说,而是名侦探快刀斩乱麻,解开所有谜团的本格推理小说。 矶部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没有名侦探,对他来说,推理小说不过是兴趣而已。 矶部心想,他身为一个警察,怎么可以没有看过就一味瞧不起推理小说?这不就像银行员瞧不起经济小说、谈恋爱的人瞧不起爱情小说、野兔瞧不起童话故事? 如果有火星人伪装为地球人,隐身在某个城镇里,看到科幻小说也会嗤之以鼻了。 “这些都是骗人的!对于我们侵略地球毫无参考价值!” 正是因为都是虚构的才好看,但就算这么跟他说明,他也不会懂。矶部决定闭嘴。 矶部和本厅的刑警一起调查取证。每次碰到这种搜查,矶部都痛感这世上看来可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那家伙深更半夜的还一个人在路上走,很可疑呀。”中年主妇说。“头发乱蓬蓬的,看了就叫人不舒服,他绝对是凶手。” “我觉得那人有点怪,他一直站在叶樱高中正门旁边。”西装革履的年轻工薪族说。“我看他一定在跟踪被害的少女。” “樽宫同学和我一起走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人。”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嘟囔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然后就出事了。下一个不会就盯上我了吧,好可怕,好可怕。” 证言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一部分不知为何也流传到媒体,被周刊杂志和wide show当作独家情报来介绍,大概是证人本人宣扬的吧。 然而,深夜独自在路上走的人乃是住在附近公寓里已经离休的爱猫人士,每天晚上去观看野猫的聚会。站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的人只是在等公交车,证人所说的“一直”也显然只有约二十分钟。至于跟踪女高中生的酷似某有名电视剧男主演的人,不管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他的存在,除了那女生之外也没有别人目击过他,矶部怀疑说不定是十几岁少女特有的自我意识过剩产生的妄想。 当然,其中也有确实可疑的人。 “那家伙,”本厅的刑警从车里指着一个男人。“你觉得怎样?” 又是观察力测试啊。矶部心想,真受不了,为什么别的刑警一看到我就想进行职业培训呢? 矶部朝那男人看去,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年轻人,天气已经冷得与寒冬仿佛,他还是敞着皮衣前襟,露出黑色的T恤。 “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青年。” 一听矶部的回答,本厅的刑警笑出声来:“不像话,目黑西署都教了你什么啊?那家伙绝对是个变态,搞不好就是本星【注1】。” 我要求于你的,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矶部想起村木这句话,并不动气。 看到青年走进木结构的公寓房间,本厅的刑警说:“好,去瞧瞧!【注2】” 矶部吃了一惊。不仅因为没有搜索令就要搜索住宅,还因为他的态度和口气跟电视上的刑侦电视剧一模一样,也使用诸如“本星”、“瞧瞧”之类的隐语。 矶部在目黑西署工作了三年,几乎没听过这类话。可能因为上井田警部不喜欢隐语,连村木在警部面前也不说“神经科医生”。 两人下了车,一起朝木结构的公寓走去。矶部心想,本厅的刑警瞧不起推理小说,莫非却是刑侦电视剧的铁杆粉丝?还是说,在本厅这种话实际上满天飞? 这位运动系外表的刑警,说不定在搜查一课绰号就叫“美式足球”。 敲响带转锁的薄薄门扇,报出警察身份时,年轻人流露出了明显的动摇。美式足球刑警似乎确信他就是“本星”,强行闯进房间,无视年轻人的抗议打开了壁橱。 出现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纸板箱女性内衣。 把年轻人带到附近的派出所时,美式足球刑警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 矶部心想,他的确比自己目光锐利,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然而,看着在派出所里低头回答讯问的年轻人,矶部仍然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 当然,半夜从别人家阳台上偷内衣乃是犯罪行为。由于逮捕了这样一名犯罪者,作为维护市民安全和社会秩序的警官,美式足球刑警可谓善尽职责,矶部对此绝无吹毛求疵之意。 但在矶部眼中,年轻人看起来就是个喜欢女性内裤的普通青年,美式足球刑警说他“变态”未免过分。 那么,剪刀男又是怎样呢? 棒槌学堂·出品 回目黑西署的车上,矶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剪刀男被逮捕的时候,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也是个极其普通的青年,普通的服装,普通的面孔,东京随处可见。不知为何,矶部脑海里浮现出遗体发现者的面容。 我们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呢,矶部暗想。 剪刀男。冷酷的杀人鬼。连续少女杀人犯。绞杀少女后,以剪刀刺喉的连续杀人狂。 媒体这种种充满煽情的用语,没准反而成了找到他的妨碍。 小说和电影里登场的连续杀人狂,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红光滴溜溜乱转的幻觉,听到“杀人!杀人!”的幻听,一边叫喊“我是神!我是超人!”一边在屋子里挥舞着猎刀,而且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独自一人时也戴着面具遮掩容貌。 但连续杀人狂真的是这副模样吗? 如果是这个样子,早在干出连续杀人的勾当前,家人跟身边的人就会叫来医生或警察了。很难想象这种状态能过着循规蹈矩的社会生活。 就算是连续杀人狂,肚子饿了也要吃饭,因为吃饭要花钱,他也得去工作。时不时的肯定也会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看电视。 但如果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连续杀人狂躺在榻榻米上,边打着哈欠说“好无聊的节目”边咯吱咯吱搔屁股,一定败兴之极。大家期待看到的是可怕的怪物,终年逸出常轨的反常者,连血液也冻结成冰般一再杀人的冷酷杀人鬼。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没有参加过无动机杀人案件的搜查,不好说什么。” 回刑事课报告结束后,矶部下定决心向上井田警部提出疑问,上井田警部静静地如此回答。 “我能说的就是,所谓普通是指什么呢?你说你认为那个年轻人是‘普通的青年’,但那个‘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上井田警部不是在问矶部,而是在问自己。 “我曾经负责过这样一起案件,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闯进邮局,抢了不到十万日元逃走了。案件本身非常简单,凶手也很快被捕,是在一家企业工作的课长,四十三岁。” 上井田警部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案件的详情:“证据也很充分,那男人就是抢劫邮局的凶手没错,但动机还不清楚。用你的话来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太太孩子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公司工作也很认真。就算为贷款烦恼,但他并没因赌博而破财,也没有急需钱的情况,为什么非得去抢邮局不可,一开始完全搞不懂。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是什么动机?”矶部被勾起了兴趣。 “在外面有了女人。”上井田警部简洁地答说。“某家俱乐部的女招待吧。不管怎么说,要和太太以外的女人交往,就得有钱。” “常有的事情嘛。”矶部对这个老土的动机颇感失望,他原本期待从上井田警部口中听到更意外的动机。 “你这么想吗?”上井田警部似乎看出了矶部的心思,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媒体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周刊杂志虽然作了大幅报道,但一开始的论调认为是那女招待的错,就是说她是个玩弄认真的中年工薪族的心、榨取金钱的坏女人,男方去抢邮局全是拜这女人之赐。” 上井田警部再次显出搜索记忆的表情:“但后来有家周刊提出另外的看法。凶手大学时代的朋友声称,他不是那种会被欢场女子欺骗的男人。于是我调查了一下,发现凶手的太太是个非同寻常的恶妻,夫妇关系日趋冷漠。也就是说,凶手之所以受到女招待的诱惑,实际上是因为太太恶劣的缘故。让他落到抢劫邮局地步的诱因,也是太太这个恶妻。” 上井田警部一只手臂支在办公桌上,沉思着。 “那个时候我就想,最初,大家认为凶手抢劫邮局的动机是女招待,继而认为动机是太太,然后觉得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了。可是真的是那样吗?那可以称为真正的动机吗?可以理解为‘普通的动机’吗?” 上井田警部抬头看着矶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总觉得……” “无动机杀人的场合,不具有我们现在所说意义上的‘普通的动机’。因此无论怎样探寻动机也不能令人信服,最终就找出诸如凶手的思维失常啦,不幸的童年经历啦之类理由。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即使那样的人就在眼前,也要多少替他找到些意义和理由。所以,人们希望了解无动机杀人者的心理。” 上井田警部闭上双眼:“可是,所谓犯罪的‘普通的动机’真的存在吗?就是刚才提到的抢劫邮局案件,也不是不能说成一时的精神错乱吧?而且能够理解为了保险金而杀人,却不能理解为了快乐而杀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就好象说为了钱就算杀人也是没法子的事似的。” 上井田警部沉默片刻,随即睁开眼睛:“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次的案件,凶手看起来是否普通也许无关紧要。一个人看起来是否普通,因观察的人而异,因观察的情况而异,靠这种含糊的印象是逮捕不了凶手的。” “就是说,最重要的是掌握事实和物证。” “没错。那个抢劫邮局的案子也是,即便不知道他为何作案,但事实是他就是凶手。”上井田警部向矶部微笑:“你也具备身为警官的自觉了。” “这是承蒙前辈们的指导。”矶部偷看着村木和下川回答。“而且堀之内先生……不,堀之内警视正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自己只是指出方向,掌握事实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上井田警部转过头:“他到底也是警官啊。” “蒙他称赞实属荣幸。”在临时办公室听完矶部的话,堀之内苦笑道。“上井田警部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当刑警是可惜了。” 矶部心想,这是在讽刺么?自从搜查会议后的交涉中被上井田警部驳倒以来,堀之内似乎对他略有反感,这从堀之内随后的话中也能感觉到。 “不过,上井田警部的意见有点过于极端了,是一种极端的论调。若照他的观点,恐怕就不存在正常人了。但实际上,正常人与连续杀人狂之间有显著的区别。” “什么区别?”矶部问。 “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连续杀人狂也各具个性。根据各人生活经历的不同,症状的表现方式也形形色色,这是事实。但他们明显与正常人有别。” 堀之内的视线在空中游弋,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这么说你也许会明白。据说健康人的体内也时常多少有些癌细胞存在,但不能因此说所有人都是癌症患者。健康人与癌症患者之间存在差别,而这是可以诊断出来的。” “您也能诊断出连续杀人狂是吗?” 棒槌学堂·出品 “就是这个意思。大部分情况下,通过面谈就可以知道,即使面谈不能确定,还有很多其他的检查方法。尽管不能对连续杀人狂的特征作一个概括,但他们相比一般人有明显的不同之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堀之内盯着矶部:“就像你说的,剪刀男看起来可能非常普通,但若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就会发现他是连续杀人狂。这正是我要致力之处。” “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吗。那意思是说我自己是明白人,你们这些普通刑警不会懂吧。”从电车下到车站的站台时,下川嘀咕说。“算了,我也搞不懂这种高深的东西。” 堀之内吩咐矶部去察看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边的情况,下川是他今天的搭档。 “我也见过异常残酷的杀人犯。”车站前的快餐店里,下川啃着汉堡开口了。“像闯进公寓抢劫,当着父母的面杀死孩子之类的家伙,我见过很多,有时连我都觉得这家伙不是人,是魔鬼。” 下川拿手指擦擦唇边的番茄汁:“然而,就算是这伙人,也不是魔鬼,仍然是人类。他们一样是父母所生,流的也是红色的血。证据就是,即使最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家伙,在审问时也必定会表露出感情。那个杀死孩子的凶手,给他看孩子的照片时竟然哭了出来。” “给他看孩子的照片吗?”矶部捏着薯条说。 “不是我,是松元这样做的。松元善于看透对方的心理,我就想不出这一手。那凶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粗犷大汉,前科累累,我以为他就算杀了人也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正可谓披着人皮的魔鬼。” 下川抱起胳膊:“可是他一看到照片,肩膀就哆嗦起来,开始放声大哭,脸都皱成一团地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痛痛快快地招供了。” “了不起,不愧是松元前辈。”矶部佩服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于是我问松元,为什么料定那个男人看了照片就会坦白,松元听了笑起来,说不单那个男人,无论什么杀人犯,内心深处都存有对被害者的罪恶感。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真是难忘啊。” “罪恶感吗?” “对。我想人不是那么习惯于残酷的,”下川伸手去拿矶部点的薯条:“不管多么不正常的家伙。就是剪刀男也不例外,想想看,他可是杀了三个十来岁的少女,还在绞杀后用剪刀刺进喉咙,干了这种事,你觉得他会无动于衷吗?” 矶部想起了液晶屏上映出的被害者的照片。遍布剪刀伤痕的脖子。被切开将近一半的脸颊。暴露出的臼齿。 剪刀男会每天晚上梦见这副光景,被恶梦所魇吗? “差不多该走了吧。”矶部催促道。点的薯条几乎被下川吃光了。 “我在这等着,你一个人去好了。”下川泰然回答。 “可是,我们不是搭档吗?” “调查的话可以奉陪,当你散步的护身符就免了。”说着,下川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那是升职考试问题集。 没办法,矶部一个人步上朝往叶樱高中的坡道。 也难怪下川嘲讽说是散步。矶部自己并不知道到底应该观察些什么,尽管不时停下脚步,环视附近,展现在眼前的只是随处可见的住宅区而已。 【注1】警察对确信为凶手的嫌疑犯的隐语。 【注2】警察对强行搜索住宅的隐语。原文的“ガサ”是将“捜す”中“捜(サガ)”的发音颠倒过来。 第十五节 冰室川出版社编辑部十一月的战争从星期二开始了。 编辑部的员工拼命地打着电话,对着电脑,到处奔走,我当然也不例外,连日来奉冈岛部长和佐佐塚之命忙碌地工作到深夜。 “差不多该回去啦。”年长的编辑部员工向我说,“已经晚上八点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努力,待会儿该精疲力尽了。” 编辑部里除了我,就只剩下他和山岸,连冈岛部长也已经回家了。 “马上就好了,做完我就回去。”我趴在办公桌上一边校对一边回答。 “加油喽。还有半个来小时吧?” “嗯。” “我们出去吃个夜宵,拜托你看家了。” “今天要熬夜加班吗?” 棒槌学堂·出品 “怎么会,正准备回去呢。我看多半得打的回去了。”编辑部员工苦笑着和山岸一起出了门。 编辑部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推开校对的印刷物,两手戴上塑料手套,把挎包搁到桌面,拿出从文具店买的包裹,打开包装,伸手取出厚实的铜版纸。 我走到另一个编辑部员工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电源,从架子上抽出一张贴有“业务用”标签的软盘,插入软驱。 我操作着电脑,运行“名片用模板”文件,显示器的画面上出现了DTP软件制作的冰室川出版社名片模板。我看着黑梅给我的名片,重新输入名片模板里的社名、住所、姓名、电话号码,姓名我随便编了一个。 全部输入完毕,我移动鼠标,选了菜单里的“打印”,激光打印机响起嗡嗡的声音,放入的铜版纸吸了进去。 打印好的铜版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我没有保存这个名片模板文件,直接结束了操作。这样软盘里就不会留下我改写过的文件了。 我拿起印有十二张名片的铜版纸确认效果。不愧是专业的高清晰打印机,与街上印刷店里印出的名片相比,外观上几乎毫无区别。因为是内行设计的模板,文字的配置和外观也没有问题。 我把铜版纸重新包好,放回挎包,脱下塑料手套,继续校对。 “抱歉,抱歉,回来晚了点。” 编辑部的员工和山岸是在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回来的。两人脸上都微微发红,大概是藉口夜里很冷,喝了好几瓶烫热的酒。 我向两人道声“我先走啦”,离开了编辑部。 回到房间,我再次戴上塑料手套,从铜版纸上把名片一张张裁下来。用裁纸刀裁好边角后,十二张名片便出现了。 这一来我也是《秘密周刊》的记者了。不是出版社的人,而是自由撰稿人,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打工回来时,我顺道从书店买了本刚刚发行的《秘密周刊》。冬天太冷也有好处,可以戴着手套买杂志。 我依旧戴着手套在电车里看《秘密周刊》,发现卷首报道的标题是《独家特讯:案发现场遗留的另一把剪刀意味着什么?》。 案件已经发生十多天了,这个时候会报道些什么呢?我丢掉的剪刀不可能直到现在都被警方漏过,想必这是《秘密周刊》好不容易从警察那里挖到的情报。 我仔细地读着报道。似乎警察除了发现另一把剪刀外并未透露更多的情报,写的都是剪刀还刺在被害者喉咙之外的某处这种臆测性内容,猎奇的空想而已,对我没有实际损害。 然而,警察不可能忘记我带的那把剪刀。 我的谈话没有登出来,肯定是托这篇独家特讯的福,遗体发现者的话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这是件幸事。 十一月也快结束了,忙碌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有空去叶樱高中则是二十六日星期三的事了。 我算好时间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等待,亚矢子很快出现了。 “请问,你就是亚矢子同学吧?”我出声招呼。西装外套上披着大衣的亚矢子回过头,表情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报道樽宫由纪子案件的记者,希望能采访你……” “记者?”亚矢子打量着我。既然有穿着一身pink house的杂志记者,我这外套里穿着毛衣外加牛仔裤的打扮应该不会显得很怪异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亚矢子转过脸去,大步往前走。 我追上她,和她并排走着:“你不是樽宫同学最亲密的朋友吗?” “你听谁说的?”亚矢子斜视着我。 “抱歉,报人不能公开采访的渠道。”我用酷似黑梅的口吻答道。 亚矢子突然停下脚步,以与她天真的外表不相称的促狭眼神看着我。“我说啊,就算听了我讲的话,你也写不成报道的。” “你在樽宫同学的告别仪式上也没有流泪呢。”我说。亚矢子瞪着我。 “不但没有流泪,还对哭泣的同学憎恨地怒目而视,就跟你现在这个表情一模一样,这是为什么?” 亚矢子突然移开视线,像在炫耀一般,夸张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我要不说你就一直跟着我了。” “这一带很危险,有连续杀人犯出没,可以的话我送你回家吧。” “我知道啦。”亚矢子认输似地举起双手:“作为采访我的补偿,你得请客。” 我答应请她吃梨派。 亚矢子领着我到了坡道途中的一家露天咖啡馆,从外面看起来就是非常普通的住宅。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店。”我嘴里说着,在院子里摆放的餐桌前坐下。圆桌是白色木制,椅子也是木制,连椅子靠背也是粗犷的布料。 “知道的人不多,这家店不大宣传。” “看来是这样。” 甚至挂在门柱上的招牌也隐藏在常春藤中,好像故意不让人看见。这一来不知道的人就很难发现了吧。 店里只有我和亚矢子两个客人,从外面看来,大概就像是家人在院子里小憩放松。店员也都穿着便服,年龄不一,说不定不是雇佣的员工,而是生活在这住宅里的一家人在打理。 我向穿着棉布工作服的女店员点了亚矢子推荐的梨派和咖啡两人份,把伪造的名片递给亚矢子,在桌上打开《秘密周刊》,指着卷首报道:“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 亚矢子看了看:“你是杂志社的人啊。” “不是,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 亚矢子拿起杂志阅读,我摘下手套,把来时路上买的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到桌上,按下开关。 “那么,请你谈谈吧。” “说什么好呢?” 棒槌学堂·出品 “首先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吧。” “你不是叫了我的名字吗?” “我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姓,也不知道怎么写。” 她从西装外套的胸袋里拔出一只圆珠笔,在餐巾纸上写下“椿田亚矢子”。 “然后?” “能谈谈关于樽宫同学的事情吗?” “由纪子是sukeroku的粉丝。”亚矢子干巴巴地开口了。 “助六【注1】?”我心想,作为高中生,这个爱好太冷门了。 “是skeleton rock,摇滚乐队。你不知道?”亚矢子怀疑地说。 这个名字我曾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似乎是在高中生里相当有名的乐队。亚矢子向我投来轻蔑的眼光,好像在说身为杂志记者连这都不知道么? “这个的话我知道。”我慌忙答道。“是这样啊,sukeroku是skeleton rock的省略。” “这是常识。”亚矢子冷淡地说。 这么说来,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个摇滚乐队简称为iemon,不过好像没唱过什么“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注2】 我研究了片刻歌舞伎与J-ROCK不可思议的巧合,然后辩解说:“我以为肯定是说歌舞伎的助六。” “歌舞伎里也有sukeroku啊,也是重金属系?”亚矢子问。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是啊。因为缠着深紫的头带,八成是重金属系的粉丝。”我答道。【注3】 如果是speed king的rider也许会笑起来【注4】,但亚矢子只是茫然地望着我。 “你对这种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嘛。”亚矢子再次显出促狭的神气。她还是不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比较可爱。 梨派盛在雪白的磁器碟子里送了上来,亚矢子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拿起叉子享用。 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阳台对面的街道。由车站延伸向叶樱高中的坡道上,黄昏已经降临,给缓坡的柏油路面染上了浓重的桔红色。一个似乎在哪见过的年轻男子在坡道上悠然漫步。 他是谁呢。我想了一会,终于记起来了。他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上,那个看起来靠不住的葬仪社工作人员。因为他曾盯着我看,所以我还留有印象。 他不慌不忙地沿坡道而上,不时停下脚步,向周围投去视线。他到底在干嘛?难道在找有没哪里掉下个葬礼需要的死人? “喂,你不吃吗?”亚矢子问。面前的碟子已经消灭了将近一半。 我重新转向桌子这边,尝了一口梨派。诚如亚矢子推荐的那样,味道相当不错。 “这个甜得恰到好处啊。” “是吧。”亚矢子第一次露出笑脸。她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能不能谈谈樽宫同学男性关系方面的事情?”我决定提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亚矢子敛起笑容:“问这个干什么,不能报道的吧?”声音很坚决。 “我不会报道的。” “你应该从跟你说到我的某人那里打听到很多由纪子的事了吧。”亚矢子显出了愤怒:“就像他说的,由纪子喜欢男人,生性淫乱,跟谁都可以上床,你就想听到这种话是不是!” 亚矢子把叉子丢到桌上,响起金属与磁器碰撞的刺耳声音,店长模样的年长男人闻声回头,皱起眉头。 我静候亚矢子由激动恢复平静。 “你也这么想吗?” “什么?” “樽宫同学确实很淫乱吗?不过,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怎么介意,那是她的自由。” 亚矢子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不是那样。”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她是在实验。”亚矢子慢吞吞地说。 “实验?”我不明白亚矢子这句话的意思。 “我也说不好。”亚矢子盯着桌子,字斟句酌地说:“由纪子她啊,对别人是不太了解的。对我也是如此。她有时待我极尽温柔,有时却又截然相反,冷若冰霜,然后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由此而生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这孩子会做出这种反应,她要观察的就是这个。” “她以玩弄别人的感情为乐?” “不是。她是不懂得别人的感情,并不是以玩弄感情为乐,就好像因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所以很感兴趣似的。我想她看到男人向自己求爱时,也是抱着同样的兴趣。” “所以说是实验啊,原来如此。”我凝视着亚矢子:“而你对她的这种实验很反感。” “没错。她那么美,只要她想,多帅的男朋友都找得到,可她却那么随便地跟男人交往,让我讨厌得不行,有时甚至是憎恨。”亚矢子望着我:“这种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吧。” “是不懂。”我老实回答。亚矢子眯起了眼睛。 “不过,我知道你喜欢樽宫同学。” 棒槌学堂·出品 “对,我喜欢由纪子。”亚矢子警惕地瞪着我:“不过可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只有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才把什么都扯到性的意义上,恋爱和友情是不同的。”我把从医师那听来的话现趸现卖给亚矢子。 “你不也是报界人士吗?” “是啊。”我微笑着继续问:“如果当作实验那般交往,男方也会不知所措吧。” “岂止不知所措而已。”亚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窃笑起来。 明明直到刚才还那么悲伤。这个年龄的少女,心就如风车般回转不定。 “好像越是深信由纪子钟情于自己的人就越倒霉。” “譬如说,谁?” “多得是。由纪子对男人是随心所欲的。”亚矢子以恶作剧般的眼神看着我:“你想知道她交往的对象?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岩左邦马,我们高中的体育老师。” 邦马。K。这正是我在公园捡到的打火机上所刻的缩写字母【注5】。我暗想。 【注1】日本传统歌舞伎的演出节目之一,发音同“sukeroku”。 【注2】歌舞伎名剧《四谷怪谈》中伊右卫门的名字读音同“iemon”,“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是其名台词。 【注3】此句为双关语,缠头带为歌舞伎的装束,深紫则指Deep Purple乐队,英国重金属乐队的开山鼻祖,1968年成立于伦敦。 【注4】《speed king》为Deep Purple乐队的名曲。 【注5】邦马的罗马音拼写为kunima。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堀之内报告了初步的侧写结果: ○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四五岁,很可能是肥胖体型。独身,在东京都内独自生活,与家人也没有往来…… ○喜爱孤独的性格。排斥与他人的关系,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高智商,可能是高学历,教养良好。比起外出更喜欢待在家里…… ○可能的心理倾向——自恋、精神分裂症(可能是初期阶段)、乖离性人格障碍,伴有幻觉、幻听、妄想的可能性很高…… “这种东西我也会写。”村木把报告书丢到办公桌上。“什么用场也派不上。” 晚上八点,刑事课久违地全员到齐,各自浏览了发下来的堀之内的报告书后,纷纷随意发表感想。 “就是。”松元歪着头:“说是犯罪心理分析,还以为会提出更加新颖的结果报告,结果都是老一套的内容。” “全东京有多少二十六七岁的独身男人啊。”村木继续不满地说。“他该不是想说叫那帮刑警们全部都去访查吧。” “乖离性人格障碍到底是什么?”下川问。 “多重人格。”村木向他说明。“一个人的内心存在复数的人格。” “那直接这么写不就好了。”下川嘀咕说。“为什么专家都喜欢写得高深莫测。” “不写得高深莫测就无利可图了。”村木浮出嘲讽的笑容,伸手拿起盛有淡咖啡的茶杯。 “乖离性人格障碍啊。最近乱七八糟的精神问题太多了。”松元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柏青哥【注】依赖症啦,购物依赖症啦,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也是医生的营销手段吧。”下川回答。“企图开拓新的患者的阴谋。” “不,这倒未必。”村木插口说:“那些人无法根据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往柏青哥跑,都想去购物,所以成了种毛病。” “那些行为过去是说成沉迷赌博和浪费癖的。”松元笑了起来。 “我认识的女性里也有人得了购物依赖症……”站在窗边的进藤想加入话题,却被村木打断。 “浪费癖是性格所致,没必要治疗,但购物依赖症是种病,不治不行。如果一件事自己明明深感痛苦却又按捺不住去做,很明显是种病态,就像爱好喝酒和酒精依赖症的区别。” “我不太喜欢把什么都说成是精神问题。”松元语气温和地说:“要照那么说,谁都会在什么地方有毛病了。” 矶部想起了上井田警部的话。 所谓“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棒槌学堂·出品 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 “精神疾病太多了确实让人厌烦。”村木认同松元的意见:“不安分的小孩子是多动症,性格恶劣的家伙是人格障碍,不良少年是行为障碍。搞得什么事情都是因为轻度的精神障碍。” “专家不管什么事都要说得高深莫测。”下川重申了自己的意见。 “从过去就有小学生不能集中精力听课,不是突然站起来,就是开始干别的事。”村木继续说。“过去认为对这种孩子要严加管教,现在却是去看精神科医生,开利他林的处方。” “利他林是什么?”下川问。 “抗忧郁剂,促进脑内分泌多巴胺的药。”村木微微一笑:“说白了就是效果短暂的兴奋剂。” “吃了那玩意,注意力容易涣散的小学生也能集中精神听课吗?”下川吃惊地摇头:“要是不用打兴奋剂也不用睡觉就能精神抖擞地干活,那不是很奇怪?” “没错。只要能控制脑内物质,那就万事OK。我们的行动全是由伟大的脑内物质支配的!”村木摊开双手,转为预言般的语调:“再过一阵,医药公司就会开发出抗不良药。这是治疗行为障碍的划时代的药物,只消一天服用一片,就能改善梳大背头啦,穿着沙滩凉鞋蹲坐这些症状。” “如今这年头可没有这么小意思的不良少年啦。”进藤笑着说。 矶部也有同感。现代的不良少年看起来很平凡,干的事情却只有更恶劣。他们不是扒窃,而是抢劫;不是吸稀释剂,而是吸幻觉剂;不是强行泡妞,而是用铁管打倒强奸;不是一对一的打架,而是一帮人对一个人私刑制裁。 而且,大部分少年犯罪都会闹出人命。 较之一看就一清二楚的不良少年,在立领校服的内侧口袋里暗藏刀子的少年要可怕得多。这是矶部作为一线刑警的真实感受。不良少年还会反省和悔恨,那些少年根本不知反省和悔恨为何物。 “抗不良剂肯定会受不良少年的欢迎,”村木无视年轻一代的意见,继续发表预言:“因为效果多半就类似抗忧郁剂——也就是兴奋剂。不良少年们主动前往精神科诊所,开到抗不良剂,然后把攒下的片剂一口气吃掉,马上high起来。” “这种药我坚决反对。”下川说。“闹腾的小毛头再多下去可吃不消。” 矶部一边细读堀之内的报告书,一边凝神倾听刑警们的闲谈。 “你的散步好像没派上多大用场啊,小朋友。”看到矶部这个样子,下川笑着说。 “拜托不要叫我小朋友啦。”矶部有点恼火:“这才是第一次的报告书,情报肯定还不充分,如果有更多的情报,就能分析得更深入……” 这时,窗外闪过耀眼的白光,雷声打断了矶部的话,大家都凝视着窗外。 “倾盆大雨啊。”进藤眺望着窗外说。“这下回去麻烦了。” 正如进藤所言,从窗边往外看去,目黑大街一排路灯的灯光中,暴雨如银色的斜线般倾盆而降。雨点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车轮冲过水洼的声音,时远时近轰鸣的雷声,宛如打击乐的合奏响彻夜空。雨水独特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街道上。 “情报不是已经很充分了吗,只是没被纳入分析而已。”村木说。矶部被雷声吸引了注意力,一时没意识到村木是在问自己。 “没被纳入分析?”矶部反问。 “坦白说,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遗漏了关键的一点。” “关键的一点?” “对。”村木说着,拿起桌上的剪刀给矶部看。“就是剪刀,你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现场会有两把剪刀,堀之内警视正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 “那是凶手遗落的吧。”矶部当即答道。 “是这样吗?”村木把剪刀一下合上一下打开:“如果另一把剪刀是遗落在遗体旁边或者公园的草坪上,这么考虑未尝不可。但另一把剪刀是落在哪里?那是你找到的吧?” 没错,因为另一把剪刀是矶部找到的,他记得很清楚。剪刀是在离遗体有一定距离的树林中。 “剪刀是在树林里找到的。” 棒槌学堂·出品 村木把手中剪刀的刀刃朝下:“而且尖端刺入地面,就像是从稍远处往树林里抛过去的一样。” “假设是凶手杀害被害者后抛掉的呢?”矶部指出。 “为什么要抛掉?凶手准备了两把剪刀,绞杀被害者后,将一把剪刀刺入咽喉,这就够了。为什么之后非抛掉另一把剪刀不可?如果那把剪刀用不上,带回去不就好了。就像堀之内警视正所说,剪刀男应该是个慎重周到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增加一件遗留物呢?” “因为脑筋不正常吧。”下川耸耸肩:“不管作出什么不自然的行动都不足为怪。” “这也有可能。”村木点点头:“但问题是什么样的脑筋不正常。再反常的杀人魔,行动也理应具有一贯性。即使在我们看来异常的行动,在他来说却是有整合性的。无论怎样的反常者,行动也应该合乎逻辑……哪怕是疯狂的逻辑,对吧。” 村木用力合上剪刀,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尖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