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有人看见灯一点多还亮着。”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十二点二十分时走的。” “那么为甚么灯还亮着?我发现遗体的时候,灯是关着的。” “那是因为……”佳世子露出一副在意佃润一反应的样子。 但在叹了一口气的同时说:“灯是第二天关的。” “第二天?” “是的。第二天我们来过这里,我和她两人一起来的。” “少扯了。这种话亏你编得出来。” “慢着,”加贺插进来,“再说详细一点。第二天,那就是星期六了。你们星期六来过这里?来做甚么?” 弓场佳世子抬起头来。 “我实在很担心园子,所以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可是她都没有接,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坐立难安了起来,于是找润一商量。” “所以你们一起来看是甚么情况?” “是的,”润一承认,“因为我也很担心。” “当时你们按了门铃吗?”加贺又问佳世子。 “按了。” “这和邻居所说的一致。”加贺对康正说,然后又问佳世子:“然后呢?” “因为没有人应门,我们就用润一的备份钥匙开门进去。然后……”她先是缓缓闭上眼,然后又缓缓睁开,答道:“就发现园子死了。” “是甚么状况?”加贺看着润一问。 “一言难尽……应该就跟和泉先生发现时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当时灯还开着。我们只关了灯,其他甚么都没碰,就离开了。” “当时为甚么不报警?” “对不起。我们觉得一报警,一定会被怀疑。” 加贺往康正看,以眼神问“你觉得呢”。 康正说: “定时器设定在一点。弓场说她走的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那么假使园子是自杀,她就必须在短短四十分钟之内醒来,完成复杂的布置再自杀。” “但却不是不可能的。”加贺说,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体靠在门上,半张着嘴低头看康正。 对话就此打住。 不知是不是风太强,阳台外传来吹动甚么东西的啪嗒啪嗒声。偶尔建筑物也会发出叽嘎声。所以烂房子住不得——康正心里想着全然无关的事。 “您认为呢?”加贺终于开口问康正了,“他们的话有矛盾吗?” “你觉得这种话能信吗?”康正没好气地说。 “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既然没有材料能明确地否决,就不能把他们当成杀人凶手。”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是要审犯人,我只要确信就够了。” “那么,您确信了吗?您能够绝对肯定是谁杀害了令妹吗?” “当然可以。就是这女的。”康正看看佳世子。“综合目前所知,可能性可以降低到两个。一个就是像这两个家伙说的,园子是自杀的。另一个则是留在现场的这女人杀了园子。但园子不是个会自杀的人,所以这女人就是凶手了。她说她看了那封信后改变主意,可是一个人的杀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除的。” “您也不能断定令妹绝对不会自杀吧。您当初发现尸体时,应该也以为是自杀。” “那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您也无法断定那样的鬼迷心窍不会发生在令妹身上吧?” “够了。这你是不会懂的。我最了解园子了。” “那么佃呢?佃已经不是嫌犯了吗?” “我也没有杀人。”佃噘起嘴。 “闭嘴!”加贺踢了他一脚。“我现在在跟和泉先生说话。——怎么样?他已经是清白的了吗?照您刚才的说法,最后留在这里的是弓场佳世子,所以您认为她是凶手。那么,弓场回去后,如果佃又来了呢?” “……你说甚么?” 康正无法立刻了解加贺的话,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在大脑中整理。 “不要乱讲!”佃拚命抗议。“我有甚么必要非再来这里不可?我都已经改变主意了。” “没错,他没有理由回来。”这时康正也只能同意佃的意见。 “是吗?” “不是吗?” “的确,如果他是因为决定不杀人而离开,便没有回来的理由。但是——”加贺的右手食指竖起来。“如果不是这样呢?” “不是这样?你是甚么意思?” “假如佃并没有改变主意,只是由于弓场佳世子的出现,使他不得不先中断计划离开这里呢?共谋杀人这样的秘密,极有可能造成彼此的不幸。于是他就先回避了这个场面,等到过了相当的时间,才又为了达成杀人目的而再回到这里,这不也是可能的吗?” “你是说……”康正望着加贺粗犷的脸,思考他这段难以理解的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懂你的意思。” “弓场佳世子说她来到这里时,佃已经中止犯案。但这只是她这么想而已,也可能是她不假思索就全盘接收了佃说的话,以为他中止了计划。” “你是说,其实并不是这样……” “不是的,我真的……”佃拚命想辩解。 “我叫你闭嘴没听到吗?”加贺骂道,然后再次面向康正。“交给弓场善后,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他认为还是应该杀死园子小姐,于是再度回到这里,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把弓场佳世子丢弃的电线重新装设好,这回大胆下了杀手。但是,这次的事也要布置得让弓场看起来象是真的自杀才行。刚才和泉先生对弓场说的话,同样也可以用在这里。也就是说,他不得不让已经拿出来的两只葡萄酒杯维持原样,也不得不把他留给园子小姐的字条烧掉,而且还要让人认得出来。再来是不得不再多留一个安眠药的空药包。在做了这些伪装后,才敢离开现场。当然,这些并不是佃预定的计划。他其实是打算一开始便杀了园子小姐,还要搞定凌晨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然而由于他得再出门,一开始特地安排好的诡计也就白费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问:“如何?” 康正叹了一口气。 “你甚么时候做出这番推理的?总不会是现在当场想到的吧?” 加贺苦笑。 “嫌犯删除到只剩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后,我便做出种种假设,当然是符合状况的假设。我认为您是拼凑物证建立假设的专家,但在命案方面我比您更专业。” “原来如此。” “刚才的假设有矛盾吗?” “没有,”康正摇摇头,“符合了一切的条件。但是,”他抬头看加贺,“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弓场依然有可能是凶手。” “您说得没错。”加贺点头说道。“更进一步地说,园子小姐自杀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康正发出一声呻吟。 凶手是将佃润一未完成的杀人计划继续执行的弓场佳世子吗? 或者是佃润一再次执行因佳世子而中断的杀人计划? 抑或到头来其实是自杀? 康正事先并没有想到,不断往真相探去,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开始就像他对加贺说的,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找到自己确信的答案就好。 然而事到如今,他对这三个答案都没有把握了。 “你们老实说,”康正轮流瞪视两个嫌犯,“下手的到底是谁?” “不是我们。”润一回答。长时间的拘禁与精神上的疲劳使他的声音失去活力。“你一开始就搞错了。” “园子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太过震惊而自杀的。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说是我们两个害死她的……”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康正的怒吼使两人完全陷入沉默。 棘手的是,现在已经不只是一方在袒护另一方的问题了。此时此刻,不是凶手的那个人想必仍相信着对方,真心认为园子的死是自杀。 “和泉先生,”加贺平静地说,“这场审判可以交给我们吗?依目前的状况,这已经是极限了。” “交给你们又能如何?结果还不就是找不到答案,以自杀了事吗?” “不会的,我可以发誓。” “这可就难说了。你的上司一开始就一心想当成自杀来处理,反正我要在这里做个了结。” “和泉先生……” “别再跟我说话。” 3 康正自知脸上已冒出一层油,很想拿湿毛巾抹一抹。但他不能放开握在双手中的开关,因为加贺就在等那一刻。 康正开始有尿意了。幸好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但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必须先想好到那时候该如何处理。 康正心急如焚,暗想非找出答案不可。若现在找不到,以后就再也没有亲手报仇的机会了。 但他能够找到答案吗? 康正在脑中将所有的东西都检查过一遍。 已经束手无策了吗——忽然有种放弃的心情。他抬头看加贺。刑警背向康正坐在玄关口,仍穿着大衣的宽阔背影似乎还在静待着甚么。 一定是在等我死心吧——康正心想。这个刑警知道我找不到答案。 那么,他就找得出来吗? 康正想起刚才这名刑警说的话: “不会的,我可以发誓。” 康正觉得不可思议,为甚么他能说得如此笃定?先前他虽然引用楼上那个酒店小姐的证词,推论园子之死并非自杀,不过后来那又不能当作依据了。可是他现在还敢充满自信地这么说,为甚么? 这表示他手中还有别的牌吗? 康正只感到心急难耐。他自认是做假设的专家,但在命案方面也许真的是这个人比较高明。 康正试着回想至今与加贺的所有对话,有好几次这名刑警的话听来都别有深意,而且事后都几乎发现确有其事。那么,是否还有哪些话是尚未找出其中深意的? 康正的视线移往加贺的身旁,只见羽球拍的握把从鞋柜后面露了出来。 他想起他们曾谈过惯用手是左手、右手的事。当时加贺说了一句吊人胃口的话: “破坏中必有讯息。这句话在任何案件中都用得上。” 那是甚么意思?和这次的案子有甚么关系吗?不,康正心想,应该没有。 但这次有甚么东西被破坏了?电毯的电线被切断了。其他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其他被切断的、被弄坏的、被打破的东西?对了,他还撕破加贺的名片,加贺对此还说了一大套理论。和这个有关吗? 内心深处一阵刺痛。接着他只觉眼前的雾顿时消散。 他问佃润一: “你拿菜刀来切电线、削电线外皮的时候,戴着手套吗?” 或许是突然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润一露出略感困惑的神情,才点头答道:“是的。” “后来,你在菜刀上印了园子的指纹吗?” “没有,我没有顾及这么小的地方,在那之前我就停止犯案了。” “原来如此。” 所以菜刀上没有园子的指纹,至少没有凶手印上去的指纹。 之前加贺提出惯用手的事时,康正推测他是从凶手将园子的指纹印上去,才发现凶手与园子不同,惯用手是右手。然而照润一现在说的,菜刀上就没有指纹了。 那么,加贺为甚么会执着于惯用手呢?他从信件的撕法看出园子是左撇子确实厉害,但这件事与案子有密切相关吗? 他再一次想起撕破名片的事。 几秒钟后,他发现答案了。 原来如此,所以加贺才确信不是自杀—— 假使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说的都是实话,园子是自杀的话,那么有几件事就是园子亲手做的。首先是烧掉留了言的周历和照片;其次是把电线贴在自己身上,设定计时器;再来是吃下安眠药,上床。这些行为当中,如果是由园子以外的人在没有注意细节下进行,便可能会留下与本人明显不同的痕迹。而这与惯用手大有关系。 康正的眼睛为了找一个东西而游移了一下,但很快就找到了。那东西就在加贺的旁边。康正竟不知东西是甚么时候被移动到那里的。 “不好意思,”康正说,“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的垃圾筒吗?就是上面有玫瑰图案的那个。” 分明不可能没听到,加贺却没有立刻反应。在康正看来,这是一种表态。于是他接着这么说:“或者帮我拿里面的东西也可以。” 这回加贺有反应了。他仍背向着康正,左手彷彿有几千斤重般拿起垃圾筒筒缘,当场把垃圾筒整个倒过来。没有任何东西掉出来。 “你已经回收了是吧。”康正说。 加贺站起来,转身面向康正。脸色变得更加深沉。 “这并不一定代表已经有答案了。”刑警说。 “我想也是。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已经有答案了,因为我亲眼看到那一刻。” 康正的话让加贺大大吸了一口气。看到这个样子,康正点点头。 “你也可以因为我这句话得到答案,省了送鉴识这道手续。” 然后康正注视手上的开关。他再也没有任何疑惑了。真相已经完全揭晓了。 “甚么意思?”佳世子的声音变调了。 “好好说清楚啊!”润一大吼,眼里满是血丝。 康正冷冷一笑。 “我用不着再向你们说甚么,答案已经出来了。” “甚么叫做出来了?” “你们看就知道了。”康正将拿着开关的双手缓缓举到与脸同高,说:“来吧,留下来的会是谁?” 两名被告的脸色铁青。 “等一下。”加贺说。 “你阻止不了我的。”康正看也不看加贺地回答。 “这样报仇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园子就是我生存的意义。” “既然如此,”加贺身子靠了过来,“就不能和园子小姐犯同样的错。” “犯错?”康正转头看加贺,“园子犯了甚么错?她一点也没错,她甚么都没做。” 结果加贺的脸瞬间痛苦变形,先看了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视线又回到康正身上。 “您知道这两人为甚么要杀害园子小姐吗?” “我知道,因为他们要在一起,园子是个阻碍。” “为甚么是阻碍?就算他们两人背弃园子去结婚,也不犯法。” “他们三人之间有甚么过节我不管,也没兴趣。” “这才是重点。园子小姐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后,准备报仇。” “报仇?怎么报仇?” “她打算揭露弓场佳世子的过去。” “弓场的过去?” 康正往佳世子看。她的脸因痛苦而丑陋地扭曲。她显然已经知道加贺会说甚么,预先感受到这些话即将带来的痛苦。 而佃润一看来也正处于同样的痛苦之中。 “我曾告诉过您,园子小姐遇害前的那个星期二遮起脸出门的事吧。您认为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哪里?” “录像带出租店。”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康正有些吃惊。 “……去做甚么?” “租录像带,”加贺回答,“她租了所谓的成人录像带。” “我没空听你说笑。” “我没说笑。令妹真的借了这样的录像带。” “你怎么知道的?” “令妹过世后,有广告信寄到这里来不是吗?其中便有一些邮购色情录像带的广告。不知道您晓不晓得,会收到这种广告的人,几乎都曾在录像带出租店租过成人录像带。于是我到附近的录像带店去问,找到了当天园子去的店。由于很少有女性租这种片子,店员也记得。当天她租的录像带片名也留下了纪录。那是一部很旧的片子,据店员说,那个女优好像只演了这一部。我推测这位女主角可能与案情有关,便印出了一部份,试着去查这部录像带拍摄当时园子小姐的交友关系,结果查出是她。”说完,加贺往寝室里的女人一指。 她彷彿要与外界隔绝一般,双眼紧闭。也许是事隔多年之后,为年轻时追求金钱的无知感到后悔。 “我向园子提分手时,园子把佳世子的过去告诉我,说了些那种女人配不上我之类的话。”润一头也不抬地说。“我虽然因此感到十分惊讶,但我想过去的已经过去,所以决定不予理会。结果园子说,要是我和她结婚,就要把录像带寄给我父母……还要公诸于世。” “放屁!园子才不会说这种话。” “是真的。而且她还以此威胁佳世子,说如果不和我分手,就要把过去的事告诉我。她料想得到我在佳世子面前是绝没提起过这件事的。” “放屁!听你胡扯!” “和泉先生,”加贺说,“园子本来打算向隔壁邻居借摄影机,这您也知道吧?摄影机不仅可以摄影,也有录像机的功能。她的目的是用来对拷那卷带子。” “但结果她没有借。” “是的。在最后关头园子小姐醒了,发现这种行为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加贺拾起掉落在脚边的信纸。“这里写了——就算把灵魂出卖给恶魔,毁了你们的幸福,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只是徒留一具抛弃人类尊严的可悲空壳吧。您现在按下开关,就等于是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这样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加贺的声音回响了片刻。 康正看着自己的手。两个开关被手心渗出的汗水濡湿了。 他再次将两个开关拿到与脸等高。佃润一与弓场佳世子充血的眼里只有这两个开关。他们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终于,他放开其中一个开关,只留下连接在凶手身上的那一个。 “和泉先生!”加贺大叫。 康正注视加贺,然后又凝视凶手的脸。手指放在开关上。 凶手尖叫,不是凶手的那人也惨叫。 康正指尖使力,眼角的余光看见加贺飞扑过来。 康正的身体被猛力撞倒,倒在地上,开关从他的手中松开,已经变成ON了。 加贺转头看凶手。 然而—— 甚么事都没发生。没有人死去。凶手呈现恍惚状态,空虚的视线在半空中飘。 确定凶手没事,加贺才又转头面向康正。 “开关本来就没接上。” 康正冷冷地说,然后慢慢站起来。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膝盖哔啵有声。 加贺紧闭双唇,注视康正。以这样的神情向康正低头行礼:“谢谢您。” “再来就交给你了。” 两个男人在狭小的室内错身而过。康正穿上自己的鞋子。 他打开门,往外面踏出一步。风吹痛了眼睛。 他试着去想园子,但那个心爱妹妹的面孔,现在却无法清晰浮现。 过了一会儿,加贺从屋内出来了。 “我和署里联络了。链条锁的事,您愿意说真话吧?” 好——康正说着点点头。 “你以为我会杀掉凶手吗?” “好犀利的问题啊!”刑警笑了。“我相信您,真的。” “好吧,我就当作是这样吧。” 开关内部没有连接起来是因为—— 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再和你一起喝酒——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会出现甚么表情呢?康正如此想象着。而这个想象也稍稍抚平了他的心。 “总觉得好像白忙了一场。” “您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