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场佳世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是听起来象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康正为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感到遗憾。 “死了……怎么会!”对方似乎非常意外。“骗人的吧?” “我也很希望是骗人的。可是很遗憾,是真的。” “怎么会……”她又说了一次。电话中传来哭声。“为甚么?发生车祸吗?” “不是,目前研判应该是自杀。” “自杀……为甚么?发生了甚么事?”弓场佳世子的语气充满了惊讶和叹息,却不至于夸张。康正心想,如果这是演技,那她的演技真是了不起。 “这方面警察也正在调查。” “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吸鼻子的声音传进康正耳里。 “弓场小姐,”康正喊她,“不知道能不能与妳见个面好好谈谈?我想园子的近况恐怕只有妳最了解。我想和妳谈谈,找出她自杀的原因。”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可能也无法提供您太多信息。” “只要和园子有关的事都可以,因为我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那么,日后我再与妳联络。” “好的,我等您的联络。啊,请问葬礼会在哪里举行?” “名古屋。”说完,康正把会场的地点与电话告诉她。 “我会设法出席的。”弓场佳世子说。 “如果妳能来,园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嗯,可是……”中断的话由啜泣声接替。“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是。”康正说。 挂断电话后,他呼了一口又粗又长的气。 2 园子的守灵与当年母亲的一样,都在葬仪社的会场举行。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灵堂占其中一整个楼层。傍晚六点,和泉家的远亲、邻居,以及康正丰桥署的同事和上司都赶来了。 康正在铺着榻榻米的小房间里,与交通课的人一起喝啤酒守灵。 “在身边完全没有亲友的状态下单独生活好几年,搞不好真的会精神衰弱。”本间股长擦掉嘴角的啤酒泡说。这还是康正第一次有机会和交通课的人好好谈园子的死。 “不过,连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吗?”一个姓田阪的同事问。他和康正在警察学校是同期。 “可能真的没有吧。我妹妹就是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她比较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 “这样其实也没甚么不好。”田阪难以承受般摇摇头。每次看到有年轻人死于车祸,他比谁都难过。 “那边的管区是练马署吗?”本间问。 “是的。” “那边是怎么说的?会以自杀来呈报吗?” “应该是的,怎么了?” “嗯,也没甚么。”本间重新盘过腿,摸摸黑领带的结。“昨天差不多中午的时候,那边有人打电话来问。” “那边,您是说……练马署的警察吗?” 本间“嗯”了一声点点头,喝起啤酒,其他人则没有特别惊讶的神情,看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问些甚么?” “问你上周的值勤内容,尤其是星期五和星期六。” “哦……”康正歪着头。“为甚么啊?” “对方没有明说。照规矩,我们这边也不好多问。” “那位刑警姓甚么?” “加贺。” 果然是他——康正点点头,说: “他好像对于没有遗书这件事很在意。” “因为这样就怀疑不是自杀?”田阪大表不满。 “好像是。” 吱吱吱——田阪叹了口气,歪歪嘴角。 “那个刑警,光听声音好像挺年轻的。” “我想应该和我差不多。”康正对本间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却又想不起来,可是我又觉得我真的见过他。” 结果旁边一个姓阪口的后进问:“加贺……叫甚么名字?” “好像是恭一郎吧。” 后进把装了啤酒的纸杯放在桌上,说道:“那应该是那个加贺恭一郎吧?全日本冠军。” “冠军?甚么的冠军?”田阪问。 “剑道啊。已经好几年前了吧,连拿两年第一。” 康正“啊”了一声,封印的记忆迅速甦醒。在剑道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浮现脑海。 “没错,就是他,是那个加贺。” “哦,那你就是遇到名人了。”对柔道远较剑道拿手的本间以不怎么热中的语气说。 “剑道厉害,未必就是优秀的刑警啊。”田阪这么说,可能是开始有酒意了吧,咬字怪怪的。 交通课的同事离开时,亲戚也都走了,宽广的楼层陷入一片寂静。会场中摆了一排排铁椅,面向祭坛。康正在最后一排坐下来,喝着罐装啤酒。 练马署的加贺询问康正周五、周六的值勤内容,令人不得不在意。再怎么想,那都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加贺怀疑园子的死是他杀,而且也考虑到亲哥哥康正也可能是凶手。 为甚么——? 康正寻思自己是否有甚么失误。是他的某个失误引起加贺的注意吗?康正尽可能地回想自己在园子房间中曾做过的事,一一加以检讨,却想不出有任何失误。 于是他认为,就算那个刑警找到甚么,也不会是关键性的线索。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康正认为练马署以自杀结案是早晚的事,除非出现了有力的证据,否则方向应该不会更改。如果要以他杀来侦办,练马署势必得向警视厅呈报,这么一来,就要成立项目小组来进行大规模搜查。管区最怕的就是走到这个地步,最后还是得到自杀的结论,动员大批警力和支援,结果不是凶案,不仅署长丢脸,也会造成各方的困扰。而且练马署内部,已经为先前发生的粉领族命案成立了项目小组。康正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管区会更加慎重。 没问题,不要理加贺就好了。真相由我来揭露——。 康正喝了罐装啤酒,视线朝向前方。祭桌上相框里的园子露出洁白牙齿笑着。 紧接着,就听到“叮”的一声。 康正转身回头。声音来自电梯,是停在这一楼的声音。康正感到讶异,这时候还会有谁来? 电梯门开了,出现一名身穿黑大衣的年轻女子。短发,脸很小。 她一看到康正,缓缓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宽敞的楼层中回响。她笔直地望着他。那双眼里的深奥、神秘,令人想起古董洋娃娃。康正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为守灵举行甚么仪式的女子。 “请问,”女子站定后,以含蓄的声音问道:“这里办的是和泉园子小姐的守灵仪式吗?” 康正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他站起来回问:“是弓场小姐吗?” “啊,是和泉先生吗?”她似乎也记得康正的声音。 “我是。妳是特地赶来的?” “是的。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呆坐在家里。”弓场佳世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反射了稀少的照明,闪闪发光。也许是刻意的,她的妆很淡。即使如此,肌肤还是像少女般细致。 她从包包里取出奠仪。奠仪袋很简朴,上面的礼结是印出来的。 “请收下。” “谢谢。” 康正接过后,带她到设置在后方的接待处,请她签到。她以右手握毛笔,写下住址和姓名。她写得一笔漂亮的楷书。 “就您一个人吗?”放下笔之后,弓场佳世子看看四周,这么问。 “因为我不喜欢吵,就请大家回去了。” “这样啊。”她的视线移动到祭桌上,不免俗地说:“请问我可以上个香吗?” “当然可以。” 弓场佳世子一面走近祭桌,一面缓缓脱下大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站在园子照片的正前方。康正从后面望着她。 上香后,她合掌默祷良久。佳世子的肩膀纤细,黑色连身短洋装下露出的腿也很细。在日本女性中恐怕也算是娇小的,但穿着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修饰了这个缺点。她的体形匀称,不禁令人认为若是身高够,应该可以去当模特儿。 上完香后,她仍背对康正,打开手提包。康正也知道她是拿手帕来擦拭眼角,因此一直不开口,等她转过来。 佳世子终于改变方向,走回来。在途中拿起刚才脱掉的外套。 ※※※ “要不要喝点咖啡?”康正说,“不过是自动贩卖机的就是了。” 她露出一丝笑意,回答:“好的,谢谢。” “奶精和砂糖都要吗?” “不用了,黑咖啡就好。” 康正点点头,来到大厅外面。自动贩卖机就在厕所旁边。他买了两杯黑咖啡,同时拟定作战计划。他并不是特别怀疑弓场佳世子,但既然是在调查命案,就不能有任何疏漏。就算她不是凶手,认识凶手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不小心透露了他的居心,只怕会辗转传到凶手耳里。 康正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回到厅内,只见弓场佳世子就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他把右手的那一杯递给她。她微微一笑,说“谢谢”,接过了咖啡。 康正在她旁边坐下。 “老实说,我真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是啊。我也是。真没想到园子竟然会这样。”说着,她轻轻摇头,把纸杯送到嘴边。 “昨天在电话里也稍微提过,我实在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自杀。弓场小姐,妳曾听说过甚么吗?” 听康正这么说,佳世子抬起头,不断眨眼。长长的睫毛闪烁不已。 “可是报纸上写得好像她有动机。” “妳看过报纸了?” “嗯。昨天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我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看了。报纸上写说,她曾对家人表示厌倦了都会的生活。” 那篇报导康正也看了。他总不能在这时候招认那是他自己编造的。 “是那样没错,但我想她不单单是厌倦了都会的生活,一定发生了甚么事,让她动了自杀的念头。我很想知道是甚么事。”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妳有没有想到甚么?”康正问。 “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可是没有甚么特别的……。也可能是我疏忽了,没注意到也不一定。” “妳最后一次和我妹妹说话是甚么时候?” “甚么时候啊……”她把头一偏。“我想大概是……两周前吧。在电话里聊了一下。” “电话是谁打的?” “我记得是她打给我的。” “妳们聊些甚么?” “呃,聊了甚么啊……” 弓场佳世子伸出右手按住脸颊。她的指甲修长,亮丽有光泽。可以想见若涂上红色指甲油,一定会散发出妖艷的魅力。 “我记得不是甚么重要的事。好像是在聊最近买的衣服、准备怎么过年之类的。” “园子有没有找妳商量过甚么事?”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记得。”说完,弓场佳世子喝了一口黑咖啡,嘴唇离开纸杯后,印下淡淡的口红颜色。 “妳常去园子那里吗?” “以前常去玩,可是最近很少……。只有今年夏天去过一次。” “这样啊。” “对不起,甚么忙都帮不上。” “哪里。”康正也喝了咖啡。只有苦味,完全没有风味可言。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试着丢出一张手中的牌。 “有件事想请教妳。” “甚么事?” 她看来有些紧张。 “园子有男朋友吧?” 这个问题让弓场佳世子微微张开了嘴。那是出乎意料的意外表情,也许她没想到会遇到这个问题,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纸杯上。 “有吧?”康正问。 她抬起头来。 “您是指吉冈先生吗?” “吉冈先生……他姓吉冈吗。他是做甚么的?” “他以前和园子……和和泉小姐在同一栋大楼工作过。” “是公司同事?” “不,只是同一栋大楼过而已,公司也不同。我记得是建设公司的人。” 她的说法让康正感到奇怪,因为她使用了过去式。 “园子曾经和他交往?” “嗯。不过,”她说,“我想他们三年前就分手了。” “三年前?” “对。听园子说,吉冈先生必须回去继承家业,所以要回九州福冈。他好像对园子说过希望园子和他一起去,可是园子拒绝了。” “所以分手了……” “是的。” “妳知道这位吉冈先生的全名吗?” “我记得是叫吉冈治。” “吉冈治……” 康正脑中回想着贴在园子冰箱上的那张纸条,上头抄了电话。“佳世子”是弓场佳世子,那么“J”应该就是男友了。但是吉冈治(Yosioka Osamu)再怎么解释,也不会变成“J”。 “园子最近应该有男朋友。妳有没有听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这样的对象,我想她一定会马上告诉我的。” “是吗?” 康正仍不愿放弃自己的直觉。他相信园子一定有特定交往的对象。那么,为甚么会连提都没向好友提过? 弓场佳世子看了看表。康正也跟着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表上。这时间还留住年轻女子实在不恰当。确认她的纸杯空了后,康正站起身来。 “对不起,耽误妳这么久的时间。今晚妳住哪里?” “住家里。我明天就必须立刻赶回东京,所以葬礼方面……” “我了解。妳今天能来,园子一定也很高兴。” “但愿如此。” 弓场佳世子把纸杯放在椅子上,准备穿上大衣。康正从后面帮忙。这时他在大衣的衣领上看见一根头发。他若无其事地以指尖捻起。 两人来到电梯前。康正按了钮,门立刻开启。 “那么,我告辞了。”弓场佳世子说。 “我送妳下去。” “不了,别让园子落单了。” 佳世子一个人进了电梯。 康正行了一个礼。在门关上前,看见她露出微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面纸,将刚才从佳世子身上拿到的头发小心包好。 ※※※ 葬礼的规模不算小,不至于让园子蒙羞,也相当庄严。昨天没有出现的国高中同学,也来了不少。事后康正问起,都说是接到弓场佳世子的联络电话。 一切仪式结束,康正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把骨灰和遗照放在佛龛上,再次上香,然后仔细检查出席葬礼的名册,却无法得知谁才是那名和园子有特别关系的男子。 他来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从放在旁边的包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那里面有从园子住处采集到的毛发。康正已经把这些毛发依长度和表面特征分成三种。为了方便,以ABC做记号。依长度来看,A应该是园子的。剩下两种,B与C,其中之一应该是凶手的。两者都是短发。 康正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得很整齐的面纸,他昨晚就是用这个来包佳世子的头发。 他用携带式显微镜观察那根头发。即使不经过化学分析,依颜色与表面的状态,也能做到相当程度的区分。 结果立刻出炉。他可以肯定弓场佳世子的头发与B相同。 只有今年夏天去过园子那里一次——康正想起她是这么说的。 3 葬礼翌日,康正搭新干线到东京。往后他都打算尽量不开车。一方面是因为上次遇到严重塞车吃足苦头,但最主要是他认为了解地理也很重要。 康正搭的是“光速号”,坐在一号车箱,他一面吃三明治,一面摊开东京都地图拟定今后的计划。丧假请到后天。希望能在包括今天在内的三天之中,尽可能掌握最多的线索。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中午过后,他抵达了东京,在换乘山手线和西武线后来到园子的公寓。这条路几天前才停了好几辆警车,今天已化为商用车与卡车的路面停车场。他冷眼看着这景象,走进公寓。 前几天他向中介业者要到了公寓入口信箱的密码,现在可以立刻打开它来。但里面就只有几封广告信而已。报纸已经结清了。 园子这间公寓的房租付到下个月,刚好是新的一年的一月。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康正今天要和中介公司谈。离合约到期还剩三个月。 开锁进屋,屋里还残留着微微的香味。大概是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吧。康正心想,这就是园子的余韵吧。 室内保持着遗体发现当天警察离去时的状态。换句话说,除了刑警碰过的地方外,还保留着行凶时的模样。 康正把包包放在地板上,从里面取出相本。相本中的照片都是那天他报警前在公寓里拍的。 他站在餐厅中央,试着在脑海中重整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要查出谁是杀害园子的凶手,必须先知道行凶手法。 园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康正开始推理。 挂断电话是十点半左右。康正推测,凶手应是在那之后来的才对。凶手不是潜进来,而是大大方方敲门来访的。 在当时那通电话中,园子并没有说当晚会有人来访,所以应该是突然上门的吧。在那个时间可以临时造访,此人与园子的关系显然极其亲密。例如弓场佳世子或园子的男友,都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此人还带来葡萄酒作为礼物。 也可以说,因为很熟,所以知道园子的嗜好。此人可能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来是想向妳道歉。我们一边喝酒,妳一边听我说,好不好?” 或者是搬出这样的台词: “背叛了妳,我真的很后悔。希望妳能原谅我。” 园子肯定不会把此人赶走。心地善良的园子即使内心还是有些疙瘩,但是对方说出了忏悔的话,她一定还是会接受,并且让对方进屋。 此人要园子准备酒杯,倒了葡萄酒。开酒的不知是园子还是凶手,这人在拔掉软木塞后,将开瓶器直接留在软木塞上。 真想来点东西下酒——凶手用这句话把园子支开,或是请园子拿餐具来盛装他带来的下酒菜。园子恐怕会毫不怀疑地起身。园子就是这样,无论与人发生多么严重的摩擦,都相信别人不可能对自己萌生杀意。这一点康正十分了解。 凶手便是趁这个空档在园子的酒杯里下了安眠药。园子不疑有他,在凶手对面坐下。 然后——康正想象——对方若无其事地说着“干杯”举起酒杯,园子也以此相应,就这样喝下透明的金黄色液体。 对方想必使出浑身解数继续演戏。他或她的目的,是不断向园子灌酒。为此,大概甚么誓言都说得出口。 但是这场戏并没有演太久。药很快就见效,园子进入了睡眠的世界。她闭上眼睛,躺下来。凶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想到这里,康正拿出记事本,推敲计算凶手从进门到园子睡着的时间。虽然要看安眠药的药效,但还有一些步骤,因此三十分钟应该是不可能的。最少也要四十分钟——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下。 他站起来,走进寝室,然后在桌子旁蹲下来。他低头看地毯,想象园子倒在那里的模样。 她身上穿着家居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