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您来到东京,是为了工作还是?” “不,和工作无关。我是因为觉得妹妹不太对劲,才临时赶来的。”康正把事先想好的说词搬出来。 山边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发生了甚么事吗?” “上星期五舍妹打电话给我,”康正说,“电话那头的她感觉声音有点不寻常。” “怎么说?” “她哭了。” 山边“哦”了一声,瘪瘪嘴问道: “那您有问她为甚么哭吗?” “当然。舍妹说甚么觉得很累,想回名古屋之类的。” “很累?” “她还说,她没办法在东京生活下去了,所以我就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失恋了。” “令妹怎么说?” “她说,就算想失恋也没对象啊。” “噢。”不知山边怎么解读这句话的,只见他边点头边在记事本上做了些注记。 “从大学时代算起,舍妹到东京大概有十年了,却几乎没有知心的朋友。这件事一直让她很烦恼,而且在职场上也被当成是嫁不掉的OL,心里承受了些压力。如果不是上星期她的那通电话,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些烦恼。都怪我太粗心了,要是能够多了解她一些,今天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康正眉头深锁,要让对方感受到他沉痛的心情。这段话虽然是他编出来的,但其中有一大半并非作假。痛失妹妹是真的,而园子为人际关系深感烦恼也是事实。 “这么说,您挂断电话的时候,令妹的心情还是相当低落吗?”山边问道。 “可以这么说。她的声音很没精神。她问我明天回名古屋好不好,我说任何时候都欢迎她回来,于是她说她也许会回来,就挂了电话。” “后来还有联络吗?” “没有了。” “那通电话是星期五晚上甚么时间打的?” “大概是十点左右。”这也是真的。 “十点左右啊。”刑警又在记事本里写了东西。“结果令妹并没有回名古屋?” “是的。所以我猜想,她可能已经振作起来了,但是为了安心,星期六晚上我还是打了通电话给她,但却无人应答。星期天又打了好几次,结果也一样。于是我今天早上打去她公司找人,听说她没去上班,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赶来了。” “原来如此,您的直觉真敏锐。”山边佩服地说,似乎没发觉这句话用在这种时候实在不算是个好的赞美。“那么,可以请您尽可能告诉我们发现时的真实情形吗?呃,您有钥匙是吧。” “有的。我按了门铃也没人回应,想直接进去看看,就拿了钥匙开门。但是一开门却发现门上了链条。” “所以您觉得很奇怪?” “因为上了链条就代表里面有人。我从门缝喊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应。我觉得里头一定是出事了,就回车上拿了工具箱里的金属剪。” “说到这,您竟然还准备了金属剪啊。这工具倒是相当特别。” “因为我喜欢自己做点东西,工具还满齐全的。平常也会修车,所以就把东西堆在后车箱里。” “原来如此。那么,您进去之后就发现了令妹?” “是的。” “进屋时,有没有注意到甚么?” “没特别注意到甚么。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寝室的门,然后发现舍妹死在那儿。所以,该怎么说?我没有心思去仔细察看室内的情况。”说这些话时,康正稍微摊开双手,左右摇头。 刑警也点头回应,表示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接着您就报警了?” “是的。报警之后,我就一直坐在舍妹身旁。” “辛苦了。我们接下来还会有些事情得向您请教,今天就先到这边吧。”山边阖起记事本,收进西装的内侧口袋。 “舍妹真的是触电死的吗?” 康正主动发问,同时也算是在搜集资料。 “看样子是的。呃,遗体的胸部和背部贴了电线,您有看到吧?” “有,所以才会认为是自杀。” “原来如此。有一阵子很流行这种死法。哎,说流行也不太恰当。根据鉴识单位的说法,电线接触肌肤的部份,有轻微烧焦的痕迹,是这种死法的特征。” “这样啊。” “啊,我忘了请问,拔掉定时器插头的是您吗?”山边问道。 康正答是。“看到舍妹时,我没多想就拔掉了。虽然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位年长的刑警回了一个同情的眼神给他,藉此表达同理之心。 在这之后,康正和山边等人一起进入室内。园子的遗体已经送走了。康正心想,首先会送到练马署,大概会先在那里进一步勘验后,才送去解剖。虽不知会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但他确信无论如何,尸体应该都不会有甚么问题。 屋里有两名刑警持续活动。一个检查书架,另一个面向餐桌的刑警,则是在将邮件一一排开。两个人肯定都是在找支持园子自杀的证据。 “有没有甚么发现?”山边问部下。 “包包里有记事本,”在寝室查看书架的刑警拿来一本小小的记事本,红色的外皮上印着银行的名字。可能是存款时银行送的。 “看过内容了吗?” “稍微翻了一下,但并没甚么特别的东西。” 山边接过记事本,象是征求康正同意般点头示意后,翻了开来。康正则从旁边探头过去看。 正如年轻刑警所说,里面几乎都没内容。只有偶尔写写食谱或购物清单。 记事本最后是通讯录。里头填了三组电话号码,似乎都是公司或商家的电话,没有个人的。其中一组可能是这间公寓的出租中介公司,其余两组一个是美容院,另一个写着“计划美术”四个字,光看名字无法确定是怎样的公司或店家。 “这个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管吗?”山边问道。 “没问题。” “不好意思,日后一定奉还。”说完,山边把记事本交给部下。这时康正注意到记事本上没有附铅笔。 “我觉得我好像在寝室看过那本记事本的铅笔。”康正说。 年轻刑警立刻若有所悟地走进寝室,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是这个吧?” 的确是。年轻刑警把那根又短又细的铅笔插回记事本的书背处,大小尺寸果然刚好。 “有没有日记?”山边接着问那个刑警。 “目前没有看到。” “是吗?”山边转向康正。“令妹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我想应该没有。” “是吗?”山边倒是没有很失落,因为这年头有写日记习惯的人本来就不多。 “令妹会感到孤单,是因为在这里没甚么朋友吗?” 康正也料到警方会问这个问题,早已准备好答案。 “我的确没听她提过甚么朋友。如果有的话,我想她应该不至于那么烦恼,还打电话给我。” “也许吧。”山边看来似乎完全没怀疑家人会说谎。 接着,山边问那个背对他坐在餐桌椅的刑警:“信方面怎么样?有甚么发现?” 那个刑警头也不回地回答: “都没有这几个月收到的信或明信片呢。比较近期的是暑期问候的明信片,那也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了,只有三张,而且都还是广告信函。她特地保留下来应该是因为可以抽奖吧。” “这就是园子孤单生活的证明吧。”康正说。 “也不完全啦,其实现代人都是这样的。”山边安慰他说。“过去前辈经常教我们,在调查住处时要先从信件开始,但是最近的年轻人家里哪有甚么书信啊。这已经是个不写信的时代了。” “也许吧。” 康正回想自己上次写信是甚么时候。他不禁感到万分懊悔,如果多和园子通信,也许就能知道她身边发生甚么事了。 调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八点半左右,在康正看来,警方似乎没有甚么收获,负责人山边对于以自杀结案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如果对自杀存疑,应该还会找刑事调查官来才对,但目前没有这个迹象。 倒是那个负责调查信件的刑警令康正十分在意。那人不只查信,还仔细查看收据之类的档,又去看水槽、翻垃圾筒。但最后却没有向康正提出任何问题。康正感觉得出来,此人是抱着与山边等人不同意图在行动的。 山边临走前,特别问康正今晚准备在哪里过夜。他们想必是认为康正基于心理因素,应该无法睡在这里吧。 “我想到饭店投宿,因为我实在不想睡在那张床上。” “说得也是。” 山边希望他在找到投宿地点后要与警方联络,康正答应了。 康正在池袋站附近的商务饭店办好住房手续,此刻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和山边联络后,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和啤酒回房间,简单解决了晚餐。虽然没有食欲,但他知道不能不吃,而且在职业训练之下,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也能够吃得下去。 填饱肚子后,他打电话给上司。股长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 “甚么!真是辛苦你了。”上司以沉吟般的声音说。这位股长虽然有顽固的地方,但为人重情义,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所以明天起我想请丧假,我记得二等亲只有三天,对不起,可以让我多请几天年假吗?” “当然可以,那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啊。课长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麻烦了。” “对了,和泉,”股长的音调降低了些,“确认是自杀无误吗?” 康正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想是没有错的。” “是吗……你这个发现者都这么说了,就应该不会错吧。既然这样,你也就别再多想了。” 康正没有回应上司这句话。股长也不象是要他回答地接着说: “那么,这边的事你不必担心。” “对不起,麻烦股长了。” 挂了电话,他在床上坐了下来,从包包取出另一个便利商店的袋子。就是拿来装园子房内遗留物品的那个。 肉眼其实就看得出来,收集到的落发不只一种。园子的头发又细又长,而且没有烫过。塑料袋中则混着好几根又粗又短的头发。 接着,他取出另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烧剩的纸。就是餐桌上那个小碟子里的东西。 虽然几乎都烧成灰烬,但仍残留了三块小纸片,应该正好是纸张的边角。其中两块显然是照片,还是是彩色照片,但完全无法推测拍的是甚么。 另一块虽然也是照片,却不是冲洗的相片,而是印刷品。勉强看得出上面印有黑白照片。 这是甚么东西的照片?为甚么要烧掉? 康正躺了下来,再次回想起园子的死状。又再次悲伤与懊悔起来,但他认为不能被这些情绪淹没了冷静的判断力。只不过真要控制住情绪的波动,还需要一点时间。 康正对上司表达出肯定是自杀没错的想法,但事实则完全相反。 康正确信妹妹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的,已经有好几项证据可以证明。那些都是非常细微的线索,恐怕只有相依为命的家人才看得出来,但每一项线索都对康正发送着强烈的讯息。 “有人背叛了我。” 此时,园子最后的话又在他耳畔响起。究竟是谁背叛了她?园子那么沮丧,一定是受了重大打击,而这个打击一定是园子最信赖的人造成的。会是甚么人? 应该—— 是男人吧,康正心想。 园子虽然在通电话时显得较健谈,但也几乎从未说过与异性交往的事。康正也不认为有何奇怪,所以从来没有特别追问过她。但他隐约感觉得到妹妹似乎有对象。园子的话中不时露出一些端倪,也许她也希望哥哥能察觉到吧。 园子被那个男人背叛,这是极有可能的。从一般感情纠纷演变到毁灭性的结局,这种事可说是层出不穷。 总之,当务之急就是查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叠纸张,就是以磁铁贴在园子冰箱上的那张纸条。看起来是抄电话的小抄,其中两组号码引起康正的注意。 J 03|3687|XXXX 佳世子 03|5542|XXXX 康正推测这个“J”,应该就是园子交往对象的缩写。要确认这件事,直接打个电话过去就办得到,但他认为目前还不到那阶段。他希望能搜集到一定程度的资料再说。 为了搜集资料,康正觉得后面那个名叫“佳世子”的人应该帮得上忙。 刚才刑警问到园子是否有好友时,康正虽说不知道,但其实他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就是这个“佳世子”,正确地说,是弓场佳世子。 她和园子从还在名古屋读高中的时候就是好友了,两人一起进了东京的女子大学,有一阵子甚至共同合租一个房间成为室友。出社会后,虽然在不同公司上班,友谊却一直维持着——这些都是康正听园子亲口说的。她常形容佳世子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康正思忖,若是去问她,可能可以得知园子的近况,她也极有可能知道园子和甚么人交往。 康正看看时间,心想要不要立刻打电话给弓场佳世子。 但才刚兴起这个念头,脑海里又出现了质疑,园子的声音响起。 “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她是这么说的。 若从字面上来分析,不就意味着她连好友弓场佳世子也不敢相信了吗?背叛园子的人,未必是男的。 但是康正又想,应该不会吧。 康正没见过弓场佳世子本人,但根据园子的形容,他可以大致想象得出来。她应该是个活泼开朗且聪明的人,不像一个杀人犯。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杀害园子的理由啊——! 康正推理到这里,床头柜的电话响起。由于铃声太大,康正吓了一跳。 “有一位加贺先生来电找您。” “啊,麻烦转过来。”说完后康正略感紧张,国为他想起山边当时喊一个部下叫加贺,就是检查收据的那个。 电话里传来男子说“喂”的声音,果然是那人。 “我是和泉。” “真对不起,在您这么累的时候来打扰,我是练马署的加贺,下午和您照过面。”他口齿清晰得像演员一般。 “哪里,您辛苦了。” “真的很抱歉,由于又有一些事想请教,稍后想去打扰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虽然我想您一定很累了。” 态度虽然相当客气,但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此刻康正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用力起来。 “是没关系啦,不过,呃,不知道您想问哪方面的事?” “这个请容我在见了面之后再慢慢说,因为有好几件呢。” “有好几件啊……”康正心想,既然如此,为甚么刚才在园子公寓里的时候不问呢?“我在饭店的房间等就好了吗?” “如果这样您比较方便,当然可以,不过您投宿的那家饭店最顶楼好像有间酒吧,在那里碰面如何?” “我知道了。您大约几点到?” “我这就过去。其实我已经在路上了,而且现在也看到您的饭店了。” 看样子电话是在车上打的。 “那么,我现在就上楼喽。”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康正放下话筒,准备离开房间前,他先把那些放在床上的东西再收进包包里。因为万一酒吧打烊,搞不好加贺刑警会和他回到这里。 3 酒吧还没有打烊。店内的小圆桌沿着玻璃窗排列。康正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入坐,就坐在店门口算来第三张桌子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入口。 他点了美国野火鸡威士忌加冰块,没多久,一位身穿深色西装外套的男子走进来。这人肩膀厚实,个子很高,是刚才的刑警没错。他环视店内的眼光,有种独特的锐利。 男子看到康正后,大步上前。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男子站着行礼。 康正回说“哪里”后招呼地坐下,刑警在就座前,递出了名片。 “在现场又忙又乱的,连自我介绍都忘了,真不好意思。” 刑警名叫加贺恭一郎,是巡查部长︻注:相当于警察小队长、巡佐。日本警署并没有巡查部,巡查部长纯粹是一个职称名,而非某某部的部长。︼。 康正略感惊讶,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先是对名字有点感觉,再看看对方那张下巴尖、轮廓深的脸,又有种触动记忆之感涌上,但这记忆很模糊。康正心想是否曾经和加贺见过面,但他应该不认识东京的刑警才对。 “后来发现了两三个问题想和您确认。”加贺说道。 “好的。请坐。” “不好意思。”这时候加贺才总算坐下来。服务生过来点单,加贺点了乌龙茶。 “您开车来的是吧?”康正问。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点茶来喝呢。”说完,加贺好似想起了甚么,“说到车,据说和泉先生在交通课工作啊?” “对,我是交通警察队的。” “这么说,您也要处理车祸了。工作很辛苦吧。” “彼此彼此。” “我没被调到交通课过,但家父曾经待过。” “令尊也是警察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完,加贺笑了。“不过听说真的相当忙,虽然当时车祸的件数应该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 “尤其是爱知县,车祸特别多。”康正一面回话,一面想象着眼前这名男子父亲的模样。 加贺点点头。 “那么,我开始请教您问题,好吗?” “请说。” “首先是药的事。” “药?” “安眠药。”加贺调整姿势,准备做纪录。 正好在这个时候,康正的威士忌送来了。加贺见他没喝,便说:“您一边喝吧,我继续说。”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康正把酒杯送到嘴边,以舌尖舔了舔。独特的刺激从口腔扩散全身。“安眠药怎么了?” “令妹房间桌上放了两个安眠药的空药包。不是餐桌,是寝室的小桌子。您有看到吗?” “有的,确实有药包。” “两个药包上都有令妹的指纹。” “这样啊。” 肯定是凶手周密地按上去的。 “令妹经常服用安眠药吗?” “我没听她说过这件事,不过我想她有安眠药。” “您的意思是,虽然不是经常服用,但有时候会用吗?或者是现在虽然没有用,但以前曾有这个习惯?” “我的意思是她偶尔会吃安眠药。舍妹对于某些事情很神经质,例如出外旅行,就经常无法入眠,所以会托认识的医师开一些药。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解决方式。” “所谓认识的医师是?” “在名古屋,与先父是好友。” “您知道这位医师的名字和医院吗?” “知道。”康正交代医院和医师的名字,又说现在没办法立刻查出电话,加贺表示他会自行调查。 乌龙茶送来了,于是刑警先中断发问,润了润喉。 “这么说,令妹并没有严重失眠了?” “我想是没有的。不过,当然了,她都烦恼得要自杀了,失眠的问题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点吧。” 加贺点点头,在记事本里写了点东西。 “关于自杀方式,您有没有甚么想法?” “您的意思是?” “怎么说呢,对一名年轻女性来说,那个自杀方法算是非常讲究的。首先,触电而死根本就很少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她将电线分别贴在前胸后背再通电,这算是触电死亡最有效率的办法,等于是还将电流的路径考量在内了呢。而且她先用定时器来设定电流启动的时间,自己再服用安眠药睡着,可以死得一点痛苦都没有。我想如果不是曾经看过或听过,总之如果事先没有这类知识,我看是想不出这办法的。” 康正明白加贺的意思了。康正对那个自杀方式虽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 “高中时代,曾有同学用了那个方法自杀。” 康正的回答令加贺有些惊讶,只见他挺直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