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您这么说……”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搁在秘守的一守家,无疑是行得通的。然而想来想去,他毕竟是负责媛首村北守的派出所巡警,全面了解本地发生的案件是他的职责,哪能随便放任自流。他斟酌着措辞,以便解释非验尸不可的理由。但一开口,富堂翁夹杂着咳嗽声的怒吼,就气势十足地响彻了客厅。“我才不会听你、你这个小喽罗的指、指示!有什么不、不满的话,把你们署长叫来!”高屋敷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室内,不无迟钝地发现这里只有一守家的几位主要成员。匪夷所思的妃女子葬礼让他吃惊过度,所以没留意在场者的身份。(二守家和三守家谁也没来,恐怕是故意没通知他们。这、这实在太反常……)他愣愣地注视着一守家的众人,这时藏田甲子语带哽咽地开了口:“巡警先生,这是昨晚上的事,妃女子小姐遭飞来横祸,老太爷也为这事悲伤不已。当然老爷和夫人也是。而且,事情本身够叫人伤心的了,偏偏还发生在十三夜参礼上。”“是啊,这件事真让人痛心,简直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哀悼……不过,由于是意外死亡……”事已至此,高屋敷就想说服对富堂翁具有影响力的甲子婆。然而,也不知甲子婆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她只是继续道:“对对,就是说啊!十三夜参礼竟发生了这样的不幸,所以老太爷、还有老爷和夫人想尽早吊唁妃女子小姐。我想亲切的高屋敷先生非常能体谅这种心情吧。”“当然,我能理解,不过——”“真是感激不尽啊!老太爷您瞧,毕竟是守护咱们北守的巡警先生,多为咱一守家着想啊。”“啊、不、我……”之后,藏田甲子用滔滔不绝的言语和哀泣战术,彻底堵住了高屋敷的嘴。更过份的是,无量寺的住持刚念完经,他们就慌忙出殡了。趁着这势头,当天日落前遗体即告火化,连骨灰坛都送了回来,整个过程完成得干净利落。(怎么看都奇怪……)起先对一守家的态度愤愤不平的高屋敷,没多久,也渐渐感到心里发毛。的确,当事人在十三夜参礼中坠井而死,一定会引发巨大骚动。特别是二守家和三守家,会借机生事,说出种种讽刺挖苦的话来吧。所以站在一守家的立场来想,采取近乎密葬的形式可谓顺理成章。高屋敷也能理解。(但话虽如此……)也太反常了吧!看上去他们就是想尽快把遗体送出家门火化掉。(对了,为什么是火葬?)这一带盛行土葬。死于传染病的患者遗体才会送去火葬吧。不,还有一种情形,就是那些被认为是异类附体、作祟或诅咒而死,直接安葬会祸及亲族的死者……(不、不会吧……)高屋敷一想到一守家众人恐惧的是什么,就陷入了极度不安。(不过,只因为这种理由……)他刚要否定,却又忆起十三夜参礼的本来意义,于是不再多想。况且,最关键的遗体已被火化,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查清仪式中发生了什么事。)葬礼翌日再度前往一守家的高屋敷,胸中唯有这一决心依然清晰。他怎么也不能视若无睹,安之若素,不然就是在否定北守派出所巡警的存在意义。话虽如此,对方可是富堂翁,所以他心情颇为忐忑。因为富堂翁一声令下,即可让他卷铺盖走人。但他仍想尽忠职守,故此奔赴一守家的时候,抱着相当悲壮的决心。然而,总和高屋敷针锋相对的富堂翁却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啊,这个没问题。尽管查吧,直到你满意为止。我呢,也会吩咐大家协助你。”拉开架式准备迎接恫吓的高屋敷一阵失落,同时,难以言喻的寒意也油然而生。“多、多谢了。”但他还是郑重地道了谢,随即对十三夜参礼之夜发生的事,从兵堂、长寿郎、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到躲在现场附近的意外目击者斧高,乃至把妃女子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的佣人们,一一进行了询问。此外又添上南守派出所佐伯巡警的证词,和他本人在东守遇见二见巡查长与二守兄弟时的谈话记录。最后,他归纳整理了十三夜参礼主要相关人员的活动,列表如下。十三夜参礼相关人员活动六点半一守家的兵堂、长寿郎、妃女子、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和斧高,进入北鸟居口旁的祭祀堂。六点五十分高屋敷拜访祭祀堂。佐伯从南守派出所出发前往南鸟居口。六点五十五分高屋敷巡视北鸟居口一带。七点高屋敷前往东守派出所。七点到九点佐伯从南鸟居口进入媛首山,巡视至参道途中再返回石阶,如此这般往复巡逻。七点多长寿郎离开祭祀堂,进入媛首山。斧高尾随长寿郎,进入媛首山。二见从东守派出所出发前往东鸟居口。七点十分高屋敷来到东守派出所,确认二见不在后,前往东鸟居口。七点十五分长寿郎来到井边,进行祓禊仪式。斧高在境内入口处前的树后藏身。妃女子离开祭祀堂,进入媛首山。佥鸟郁子从祭祀堂的窗户中向外看着北鸟居口。七点二十分长寿郎进入媛神堂。高屋敷赶赴东鸟居口的途中,遇到二见和二守家的纮弌。七点三十分高屋敷在东鸟居口遇见二守家的纮弍。不久二见赶到。妃女子(第一个)来到水井,但片刻后消失。七点三十五分妃女子(第二个)来到水井,进行祓禊仪式。七点四十分高屋敷从东鸟居口进入媛首山。妃女子进入媛神堂。七点四十五分婚舍里的长寿郎觉察到有人正走上荣螺塔。七点五十分长寿郎登上荣螺塔顶。七点五十五分长寿郎从荣螺塔走入媛神堂。八点前长寿郎检查完媛神堂。八点多长寿郎走出媛神堂,遇见斧高。八点十分多长寿郎和斧高发现了落井的妃女子。八点二十分斧高返回祭祀堂,把妃女子的事故告诉众人。八点四十分兵堂、长寿郎、藏田甲子、佥鸟郁子和一守家的两个佣人——溜吉和宅造赶到井边。九点打捞妃女子的尸体。谁也不会经常看手表,所以只是粗略的时间。为了尽量直观易懂,才用五分钟为单位记录,没想到整理得那么顺利,高屋敷十分满意。不过越看这张亲手制作的时间表,他就越是烦恼,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案情展开思考,也不知道媛首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葬礼后的第三天傍晚,结束例行巡逻回到派出所的高屋敷,先写完了日志,然后抽时间浏览了晚报,再与妻子妙子共进晚餐。至此为止,和平日的生活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之后他就在矮桌上摊开“十三夜参礼相关人员活动”时间表,专心致志地思索起来。妙子看到丈夫的样子,一边在矮桌上摆好茶碗,一边不动声色地诉说道:“村里人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安心。”顺便提一句,十三夜参礼中发生的意外,她已听高屋敷说了个大概。有些派驻巡警,譬如二见,从来不对家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子谈论工作方面的话题,而高屋敷正相反。他当然不会什么都说,但不妨碍公务的内容,他宁愿积极找妻子谈论。因为迄今为止有不止一件事,让他感到妙子比他更好地融入了村庄的生活。换言之,一年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决不能小瞧妻子提供的家长里短。“这也难怪。因为对村里人来说,这事发生在十三夜参礼就已经很可怕了,妃女子的葬礼又搞成那样。”“死的真是妃女子小姐?”妙子小心翼翼地在矮桌旁坐下。虽说高屋敷常对她讲工作上的事,但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只是会在丈夫开口时侧耳倾听。这多半是因为她对派驻巡警之妻的立场,有独到的理解。“我想这不会错。”妻子罕见的发问让高屋敷吃了一惊。不过他现在特别想谈论这案子。他怀有一种强烈的期盼,如果通过讨论可以得到破解这起怪案的头绪,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仅仅是他们在说妃女子死了,而是连长寿郎君也同时踪影皆无,也就无法马上采信富堂翁和兵堂等人的证词了吧。”“那么说……其实是长寿郎少爷死了,但为了隐瞒这一事实就说死的是妃女子小姐,以此欺骗村里人,特别是二守家和三守家的人,你觉得也可能是这样吗?”“嗯。因为无论如何,秘守家的继承问题对历代一守家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啊。他们会想法争取时间商议对策吧?”“是啊,不过,两人虽说是双胞胎,但长得不算很像,妃女子小姐要假扮长寿郎少爷,不怎么可能——”“而且长寿郎君从一开始就现了身,只有妃女子不见了。”“死的果然还是妃女子小姐吧——”“没错,可是……”“还是想不通?”“只有一守家的人——不,其实只有兵堂先生和甲子婆两人见过尸体,这一点很蹊跷。”妙子向高屋敷露出诧异之色:“你是说,把遗体从井里打捞出来的那两位,什么都没看到吗?”“下井的是溜吉,他只是把绳子绑在了死者的脚踝上,没看到脸。话说回来,只有膝盖以下的部分伸出水外,那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在井里确认尸体的身分。”“但一捞上来,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啊。”“好像宅造和溜吉用井那边的吊桶拉绳时,被兵堂先生怒斥说不许看他女儿的裸体。所以那段时间他俩一直闭着眼。据说被告之可以睁眼的时候,尸体已经包在了席子里。”“兵堂先生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这个地方……确实,但他们不报警还急着办葬礼,怎么看都有疑点。”“你是指……不让任何人见到尸体的理由吗?”高屋敷挽起双臂,仰望着天花板说道:“我设想了一个,妃女子之死不是意外,是谋杀,所以要是有人见到尸体就会明白她是被害的。不过身为被害者亲属的一守家为什么要隐瞒呢?这里就出现了新的疑问。”“而且,长寿郎少爷的话倒是能理解,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杀害妃女子小姐的动机。”“我想过,会否是因为那天晚上很黑,凶手把两人搞错了,但毕竟还是说不通。即使不清楚十三夜参礼的详细内容,只要是村里人,谁都知道先执行仪式的是男孩。换言之,如果目标是长寿郎君,凶手只要事先埋伏,袭击最早来的人就行。”“那么搞错人的设想是不可能了?”“是啊……而且被害者当时全裸,凶手杀人时显然知道那是妃女子无疑。”“果然是谋杀吗?”妙子的提问,让一直仰着头的高屋敷把目光移回至矮桌:“但……至少秘守家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啊……?”“不仅没有嫌疑人,连妃女子被杀的动机也毫无头绪。但是话说回来,疑点这么多,实在不能认为是意外。”高屋敷向妙子露出了束手无策的表情,“而且,正如你所喜爱的侦探小说里常见的,现场呈现出了密室状态……”注释:(1)桶墩:日文原词为“座桶”,圆凳的一种,也有八角形。我国古代的鼓墩由于外形似鼓而得名,因此把外形似桶、有盖空心可盛杂物的“座桶”译为桶墩。中文的“座桶”为汽车用品。第07章 从井中……斧高拿着长寿郎的字条冲进祭祀堂的一瞬间,兵堂和甲子婆张口结舌,只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就连一向冷静、凡事无动于衷的佥鸟郁子,也微微吃惊似地瞪大了眼睛。但率先恢复镇定的毕竟还是甲子婆。“哎呀……这孩子,怎么回这里来了?”她用责备的目光瞪着斧高。不过,也许是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吧,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大声呵斥斧高,命令他回一守家,而此刻的她却只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斧高的样子。“唔,这个……是从长寿郎少爷那里……”斧高也怕惹怒她而被轰出去,急忙把长寿郎给他的纸片递了上去。这张写给父亲与乳母的便条,是爱好文学的长寿郎用身边常备的笔记本和钢笔完成的。“长寿郎少爷——?”甲子婆慌忙从斧高手中抢过笔记本的纸片,随即打开,以便和兵堂一起看。然后郁子也在他俩身后看了起来。(妃女子落井。我让小斧儿给你们传话。这不是撒谎也不是玩笑。长寿郎)纸片记载的内容如上。长寿郎考虑到斧高突然在祭祀堂露面会有多不自然,所以才在仓促之间想出了这些话吧。为了万无一失地让众人明白斧高绝对不是恶作剧,他一定绞尽脑汁地想过如何传话为好。“啊呀呀呀……”先是甲子婆惨叫起来。“掉……掉井里了……还、还是妃女子……”紧接着,兵堂脸色苍白,嘴唇也颤抖不已。“看来在顺利完成十三夜参礼前,发生了一直让人担心的事呢。”只有郁子以不含任何情感的口吻,淡然接受了长寿郎传来的信息。然后祭祀堂就被寂静包围了。甲子婆无力地瘫坐着,兵堂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郁子则用近乎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俩。只有斧高,依次窥探着三人的模样。“是不是带几个年轻人去井那边比较好啊?想想长寿郎少爷还一个人留在山里——”不久之后,郁子平静地提出了建议,看不出说话的对象是兵堂还是甲子婆。“哎?啊,对、对呀老爷。长、长寿郎少爷还在呢。”“嗯?长寿郎……”就像第一次听到一守家继承人的名字似的,兵堂的反应有气无力。不过一转眼他就一跃而起了,“对、对啊,长寿郎没事。好、好吧,总之必须先把妃女子从井里捞出来。就让溜吉和宅造准备一下吧。”“明白了。小斧听好,你现在马上回一守家——”斧高遵从甲子婆的指示一一照办,最后,溜吉和宅造两人带着灯、绳和水桶等物赶到祭祀堂。一行人向媛首山的水井进发。然而,只有心不甘情不愿的斧高被甲子婆喝令老实回家呆着。当然他只是佯装听命,其实一直悄悄跟在众人身后。每个人都只关注在参道行进的方向,所以尾随其后非常容易。走到水井附近时,斧高潜到了最初打算藏身的石碑后,以便偷偷窥视众人。迎接这一行人的长寿郎,好像先是向兵堂和甲子婆说明了情况。然后包括郁子在内的四人向井里张望了片刻。接着,甲子婆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线香、蜡烛和念珠,甚至还有三具足(1)与拂尘之类的物品,当场完成了简单的超度。等甲子婆念好经,兵堂就叫来了溜吉和宅造,像是在命令他们下井用绳子绑住妃女子的双腿再拉上来。宅造给溜吉系好救生索,准备完毕后,围在井边的四人后退,换由他俩上前。首先是溜吉跨坐到井沿,宅造再用双脚内侧抵住井外壁和地面的交界处,摆出了着力叉腿站立的姿势。看着进程的溜吉等宅造一点头,就握紧绳子,双脚探入井中。然后,随着宅造一点一点松开绳索,溜吉也缓缓向井中下降。依靠这样的反复操作,溜吉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井中。过了一会儿……“哇啊啊!”井底扬起了溜吉的叫声。那叫喊在水井的细长内壁中回响着,化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入了斧高的耳中。“怎、怎么了?”宅造不禁回喝了一声。他看看手中的救生索,然后目光移向兵堂,摇摇头,像是在说能感觉到绳那头确实有人。“喂,阿溜,你怎么啦?不要紧吗?”宅造继续发问,然而井下毫无回应。“老、老爷……”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拉起救生索的宅造,请求兵堂的指示。但他的主人听到溜吉可怕的惨叫声后,就像撞邪似的,只顾盯着水井发愣。由此可见,谁都不想靠近水井,更不想往里面看。“啊,把我拉上去!快、快把我拉上去!”井下传出溜吉的叫声,语声中满怀焦躁、恐惧与厌恶,似乎一心盼望尽早逃离此刻的处所。“知、知道了!马上就拉。可、可以拉了吧!”虽然同伴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宅造吃惊,但他也感到了事态不一般吧,竭尽全力拽起了绳。不一会儿,只见从井沿伸出了一只手,随即溜吉只靠腕力就爬了出来。连爬带滚似地趴倒在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喂,喂喂,阿溜……这究竟是……”宅造连声呼问,但对方只是脱力似地摇着头,说不出话。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起身,就在双手撑地上半身坐起的一瞬间——“呀呀呀!”溜吉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声,双手胡乱地敲打、摩擦、挥舞起来。“怎、怎、怎么了呀……喂,阿溜!快给我振作起来!”宅造抓住溜吉的双肩,使劲摇晃陷入狂乱的他。于是,好似附体异类被驱除一般,溜吉恢复了平静,就地坐下。“怎么了,嗯?出什么事了?”“毛、毛、毛……”“毛?什么呀,这是?”“毛、毛发……是头发……而、而且还是女人的……长、长头发……”“女人的头发?”“嗯……我看到井水表面黑压压的一片,所以就伸手、手下去,结果数、数不清的长头发密、密麻麻地粘住了我、我的手……”和溜吉视线相接的宅造,看来也发憷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兵堂在旁不便吵嚷吧,宅造继续问道:“那……那么绳子有没有绑到两个脚踝……”“啊,那、那个么,已经牢牢绑好了。没、没问题的。不会有事。”溜吉晃晃悠悠站起身,又向兵堂报告了情况。然后,他们让捆绑在尸体脚踝上的绳索另一端穿过井边的滑车,完成了打捞的准备。“如果是在祓禊过程中掉下去的话,妃女子可能没穿衣服。你们两个,闭上眼睛!直到我说行了为止,知道吗?”兵堂傲慢地下达命令后,动动身子示意两人拉绳。被要求闭眼的明明是宅造和溜吉,但仅仅由于命令出自兵堂之口,就让斧高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也必须遵从了。也许这是雇工心理在作怪,因为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就替人打杂干活。不过,唯独此刻另当别论。斧高反而没有闭眼。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意违抗兵堂,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且还是一种想要窥探恐怖事物的心理。然而,随着绳索一点点地被拉上来,他又产生了胆怯。啊,不行啊,不行了不行了,不快点闭眼的话,天知道会看到什么东西……在祭祀堂中冷静如常的郁子,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吧,中途就把脸背过去了。兵堂似乎也不想看到尸体,姿态僵硬地要从井边离开。直面现实的只有用双手铺席的甲子婆。没多久,井中出现了垂吊在绳端的脚踝。在两旁的柱上悬挂着的油灯照耀下,脚踝呈现出令人遍体生寒的惨白色。小腿、膝盖、大腿、臀部依次出现的时候,斧高不由自主把视线转移了。因为尸体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粘着长发,就像被无数诡异的吸血虫吸附在身一样。(那……那是什么玩意儿……)这一幕令人心惊肉跳,斧高甚至感到恶心。(那是从妃女子小姐头上脱落下来的吗?)如果说成自然脱落,量未免太多。但话又说回来,很难想象是她自己剪下来的。(被别人剪了?但是,会有人特意为她剪头发么……)想到这里,斧高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不是剪掉头发……也许是因为砍了头,连带着头发也被切断……)他在石碑后直打哆嗦的时候,井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一看,原来尸体已被包入席中,搬运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不先一步赶回家,就真要受到甲子婆的责罚了!)一念及此,斧高的颤栗就平息了下来。在众人走上参道前,他敏捷地离开石碑,蹑手蹑脚地回到石板路上。就这样压着脚步声,直到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确信没问题以后,才脱兔一般撒腿飞奔而去。这一夜,斧高走在了梦中的媛首山参道上。婚舍里应该有长寿郎在等他。所以虽说是在暗夜的深山中行进,他的步履依然轻快。忽觉身后似有异动,他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那玩意儿踢哒踢哒踢哒地……逼近前来。他猛一回头,只见一个浑身长满黑发的无头裸女,双手探在身前,正向他冲过来。遍体湿漉漉的她好像刚刚浇过水。斧高自然是慌慌张张地飞奔起来,但不管跑了有多久,就是跑不到媛神堂。眼前只有连绵不绝的石板路。右侧不时闪过井的影子,然而前方没有第二鸟居,也望不见满是玉砂利的境内。只有石板铺就的参道一望无际地延伸开去。而且,斧高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口井绝对不能靠近,因此无数次视若无睹。但持续的奔跑让他渐渐疲倦,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越来越支持不住了。于是最后,当又一口井出现时,他忍不住跑了过去,向井中探望——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似乎有什么玩意儿从井底冒了出来……似乎他被那玩意儿拖入了井……不,身体确实还残留着类似的感触,但他强迫自己别去回想。(可为什么是妃女子小姐……)翌日,斧高协助甲子婆匆忙准备葬礼的时候,只有这一疑问在他的脑中盘旋。虽然从首无出现,到妃女子消失在荣螺塔又被人在井底发现,都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异象,但最大的谜还是死者并非长寿郎、而是妃女子的事实吧。(当然长寿郎少爷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可……)模模糊糊漆黑一片的什么,在斧高心中滋生、逐渐壮大,几乎盖过了庆幸的心情。(果然铃江说的那些怪话和这次的事……)有关系!事到如今斧高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是在十三夜参礼的前一天,吃完午饭,斧高被铃江叫到宅后的别栋仓库(又名不启仓)。名副其实,那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旧仓库,家里人包括佣人,一般不会有人去。“我啊,今天开始就不在这里做了。”是因为铃江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吧,让斧高过了好久才理解话里的意思。然后他渐渐惊讶起来,问她是否要回八王子的老家。“有个从前常常出入一守家的人邀请我,问我要不要跟他做。所以我打算去他那里。”若是斧高年龄再大一点,也许就会询问对方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了。但当时的他光是接受铃江即将辞职离去的事实,就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何况——“啊,这件事你可不能说出啊去。我对一守家的人说我要回老家。”铃江这样一叮嘱,他更不敢多问了。“呆在这里我都烦透了!”铃江皱起眉头,对斧高的脸注视片刻,然后说道,“你是男孩,所以大概不要紧,这家的老爷……兵堂啊……”铃江突然直呼老爷的名字,让斧高大为震惊。因为以前她就算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也未曾直呼过秘守家的人名,除了妃女子和纮弍。“那人就是个色鬼,最近我也被他多番骚拢……听说过去有很多女仆都选择了忍气吞声,我可不干!我偏要走人给他瞧瞧。当然了,该我拿的东西我还是要拿哦!”铃江情绪激昂地开始了一场热烈的演说,正符合她的好强性格。这在别的佣人身上是不可想象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你也在想我怎么可以反抗老爷呢,是吧?但谁都会有弱点,要说兵堂的话,当然就是富贵夫人了……表面上他是一守家户主,这个先不提,总之他一回家就只能对夫人俯首贴耳,而且老太爷也把他管得死死的。兵堂表面恭顺,其实对老太爷可是一肚子不满。不过他绝对不能违抗老太爷,你懂了吧?老爷这人,没啥好怕的。”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说这些话?斧高觉得匪夷所思。这一年来,铃江时不时就会把他拉到暗处,告诉他秘守一族或一守家的种种是非。不过斧高感到与其说这是对新人的亲切,还不如说她只是个话痨罢了,何况只有斧高才会对她掌握的情报表示出坦率的惊讶。他没有为此讨厌她,虽然谈不上喜欢,但铃江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自己人之一。(但她刚才的话和以前说的有些不同……)似乎是察觉了斧高的疑惑,铃江突然闭上嘴,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你喜欢长寿郎少爷对吗?”出人意料的发言,立刻让斧高感到自己双颊发烫。“嗯,你是在那种情况下进了这个家,又是在甲子婆那种干练的老婆子那里做牛做马,难怪会仰慕长寿郎少爷那样的人……”(不!才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