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希和子由于经期不顺,利用照顾父亲之便抽空去妇产科挂号。结果医师诊断她有子宫壁粘连的毛病。原因出自前一看的堕胎手术,导致子宫壁粘连闭锁。虽然医师解释只要做剥离手术还有有怀孕的机会,但希和子认定”都是因为那时杀死宝宝才会遭到惩罚,我已经不能生育了“。之后,惠津子对动不对就出差的丈博起了疑心,查出希和子老家的电话,又开始打电话骚扰希和子。野野宫希和子遭到逮捕后,在公审期间,针对她与秋山太博、惠津子夫妻之间的关系几乎未置一词,唯有一句话是她再三重复的。“惠津子说我是个空壳子。她说我会变成空洞的身体是我杀死小孩的报应,想起这句话,我忍不住在父亲睡着后躲在病房里偷哭。”不管问什么都只以一句“没错”回就的希和子,唯独这时证据强硬地清楚表明。在第六次公审时,对于辩护律师“你还记得(惠津子打来的电话中)被骂了些什么吗”这个问题,她还是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对此,秋山惠津子表示:“我没说过那种话。是那女的有被害妄想症。”八月三日,希和子的父亲过世。死因是胃癌,享年六十九岁。自七月中旬起,希和子便几乎以医院为家,也没跟丈博联络。而丈博这边,也忙着准备妻子的生产,没有去过小田原。惠津子于八月十八日阵痛入院,翌日十九日生下长女惠理菜。在医院住了一周后,回到日野市的自宅。这时,虽已和丈博断绝联络,希和子却凭着之前从丈博那昊听来的地址,找上日野市的公寓。二十五日,她目击抱着婴儿的惠津子与丈博一同返家。正在洗衣时对讲机响了。我以为八成又是千草来访,也没从门上的猫眼看清是谁就开了门,当场哑然。站在门口的是岸田先生。他的衬衫渗着汗,一手搭着外套。他把蛋糕店的盒子高举到眼前。“伴手礼。”说着莞尔一笑。“你怎么这个时间跑来?”我问“今天有全国模拟考,不过这次我不用当监考老师。”他隔着我的肩头朝房间一瞥,“可以进去吗?”他问。你走。我不想见你。言语虚无地零落四散。“等一下。我收拾一下。”我说,关上门,把地上散落和千草的资料塞进壁橱。在房间角落堆成小山已放了好几天的待洗衣物,也整团抱起堆到那上头。对于马上就兴奋起来的自己,想起岸田先生手指触感与嘴唇柔软的自己,另一个自己正不屑地冷笑以对。国中翻阅“那起事件”的相关书籍时,一切离我太遥远,野野宫希和子和书中以假名代称的爸妈,对我来说都仿佛是小说人物。所以我忘了自己正在看什么,只觉得心烦气躁。怎么会爱上这种满口谎言的男人呢?我气希和子,也气我那为人妻的母亲。我不觉得他是个魅力大到值得抢夺的人,也不觉得他体贴,这样一个对女人三心二意、优柔寡断的人渣,这两个女人为什么如此看不开呢?尤其是希和子。一个边妻子的骚扰电话也解决不了、都敢追到女友老家来了却边人家父亲的丧礼也不肯露脸的男人,她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呢?不过,现在我可以理解了。当然不是全部理解。我只明白一件事:即便是满口谎言、对女人三心二意、优柔寡断的人,有时还是会忍不住爱上他。纵使对于心知肚明的自己内心深感厌恶。“让你久等了。很热吧?”我打开玄关的门。站在走廊上的岸田先生,一进屋就用力抱紧我。蛋糕盒掉下。“蛋糕——”我才开口就被他的唇堵住。“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岸田先生呻吟道。我用力吸进男人身上的汗味。又苦又重、属于男人的、岸田先生的汗味。我一边竖耳静听浴室传来的沐浴声,一边把鼻子凑近皱巴巴的床单。上面有本来早已消失的岸田先生的气味。这下子,我恐怕有好一阵子都无法忘记岸田先生了。我打开冰箱,取出刚才他带来的蛋糕盒。打开盖子一看,被岸田先生摔到地上的蛋糕已歪七扭八,粘在盒子右边。一定就像这样吧。我俯瞰惨不忍睹的蛋糕暗想。野野宫希和子这个人,与秋山丈博这个人的情事。在成为绑架犯前,成为我的父亲前,我所不知道的两人,应该就是这样吧。不是特别轰轰烈烈的恋情,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滋味,只是见面,做爱做的事,吃蛋糕,想着今天就分手,可是见了面又忍不住想起,如此一再重演。对方诚不诚实或说不说谎,在这种平凡的时光中想必早已不再重要。“谢谢你借我用浴室沐浴。啊,要吃蛋糕吗?”岸田重生从脱衣间探出头。“可是,已经变成这样了。刚才被岸田先生摔到地上。”“没事没事。味道还是一样。”岸田先生一边说,一边穿上内裤和背心,套上衬衫。从头发滴落的水滴在衬衫上形成小小圆点。“唉,真不想回去工作。”“那就别回去了。”“你别这么说。我真的会不想回去。”岸田先生系上长裤的皮带,从脱衣间出来。我把摔烂的蛋糕移到盘子里,然后端到小桌上。“你看,草莓蛋糕和水果塔正好合为一体。这样两种味道都吃得到。”岸田先生盘坐着,开始吃摔糕的蛋糕。“你喜欢我吗?”我问岸田先生。岸田先生抬起头,看了我半响。“我喜欢你离开是从不回头。”他说着笑了,“惠理喜欢我什么地方呢?”“明知听起来就很假的却还要说谎。”我正经回答,岸田先生却笑弯了腰。其实,爱上岸田先生的那一刻,就像上周的事一样记忆犹新。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那天,岸田先生带我去新宿西口某间餐厅。车站内人很多,我和岸田先生并肩步行。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狠狠撞过来,我踉跄数步,男人啐了一声就想走。那时岸田先生反射性地抓住男人手臂,低声说:“撞到人的是你。”男人再次啐舌,甩开岸田先生的手扬长而去。岸田先生看顾着我困窘地笑了,“自己没错时用不着道歉。”他说。吃饭期间,我数度想起岸田先生说的那句话。自己没错时——那我来说犹如咒语。犹如将我放出牢笼的咒语。那时之所以会把爸妈反对我独居、我在自己赚生活费的事告诉岸田先生,也是因为希望他多说点什么。我希望他说:你一点也没错,那个家会变成那样,让你一心只求离家,这些通通都可以忘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所以你可以安心了。“连生活费都不给,我爸妈很过分吧?”我在岸田先生面前甚至还笑得出来。就像个普通的十九岁女孩。而岸田先生笑道:“他们大概以为你会叫苦连天,立刻乖乖回家吧。”然后又补上一句,“不过你爸妈算错了。你活得很坚强”至今我不知道把岸田先生那天说话反刍过多少次。用不着道歉。你活得很坚强。只要把他话在心里反复温习,我就可以相信自己能够到达更远、更想去的地方。如果跟别人说,对方八成会觉得“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吧。八成会笑我:“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就爱上他?”同样的话,就算换一个人来说,我或许也不会爱上对方。抑或岸田先生若在另一天、另一个场所这么说,我也许会毫无感觉。可是那天,在我心中,一切都恰到好地嵌合了。可是,现在,我把别人可能会说的话,自己对自己说。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爱上他?对于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只为了那么一丁点小事就打算继续喜欢他?临走时,岸田先生在玄关门口抱紧我,“真希望能说声‘我回来了’,立刻又回到你身边。”他在我耳畔说。我不发一语,把脸埋在他触感冰凉的衬衫上。门关起,岸田先生下楼梯的足音传来。我才不信那种语呢!我不是对岸田,而是对记忆中的野野宫希和子说。在粗糙的照片中直视前方的三十几岁的野野宫希和子。我跟你不同,我才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男人说的话。因为我不像你那么傻。明确理解自己只能待在这里,和察觉如些一来我必须让这个家的人喜欢我,几乎是在同时期。那时我正要上小学。我们本来住在八王子,但在我上小学的前夕,举家迁至川崎。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为了逃离我们一家已传遍附近邻里之间的流言飞语。后来我妈说,如果继续住在那里,她怕我也许会因为那件事遭到学校同学欺负或嘲笑。又过了更久之后,我才知道说是为了保护我,其实在是保护他们自己。随着时间过去,“那起事件”的细节渐渐曝光,野野宫希和子做了什么,同时,跟她发生婚外情的是什么样的男人,那个男的书籍与报道中,有一些把我爸妈这两个真正的受害都描写成加害者。他俩成了吊着希和子若即若离、逼 她堕胎、一直在劈腿的负心汉,以及连日连夜不停骚扰希和子、宛如恶魔的悍妻。我和妹妹都不知道,爸妈当时好像收到不少谩骂他们的匿名电话与信件。正因有这段内幕,他们才渴望逃走。川崎的家,从车站搭公交车必须再徒步五分钟才会到,是一间位于住宅区的公寓。但社区的感觉和家中格局,对七岁的我来说都跟八王子一样。依旧是逼仄杂乱扯不到海的城市,依旧是凌乱吵闹的房子。不过比起之前,访客少多了,电话响起的次数也随之骤减。事件后,我爸辞去内衣公司的工作,成了推销学校教材的业务员。我上小学后,我妈开妈在附近超市打工。明明是为了逃避闲言闲语才搬家,但流言却不知从哪悄悄尾随而来,令爸妈换了好几次工作。我曾遭到人拐走的事也传遍校园。我懵懂理解了这点。我并未如爸妈所担心的遭到欺负。同学只是对我敬而远之。人人都离我远远的。我想,对小朋友来说“那起事件”一定也超过的理解范围。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一个曾经遭到绑架的同龄小孩。不过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难熬。无论在学校或放学后的校园,我都只要发呆就行了。看看书,望望天空,时间就打发掉了。我窃喜没有人肯接近我。窃喜不会被问任何问题。难熬的是在家里。我必须讨好爸妈。但爸妈是否喜欢我,我完全无法判断。当时,我开口说出的是岛上的方言。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所以缠着回家的母亲。"偶跟你说哦,今天在学样哦,有考试咧。”我妈一听就面目狰狞地瞪我。“我跟你说,今天学校举行小考。”她刻意仿照我说的话,像新闻主播那样字正腔圆地重说一遍给我听。在我妈看来,那种方言想必会唤起禁忌的回忆,很不可原谅吧。“偶可以看电视咧?”“我可以看电视吗?”“我跟你哦偶想买零食。””“妈妈我想买零售吃!”“刚才真理菜哦。”“刚才真理菜她!”母亲动不动就扯高嗓门纠正我。我一个独处时,总是拼命练习说话。在校园角落,在独自放学路上,在母亲还没回来的厨房,在蒙着被子的小小黑暗中。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叫做秋山惠理菜。我念小学一年级。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做真理菜。听着爸妈对话,听着妹妹与家人对话,听着电视里的圣诞,我一一重复他们的发音,立刻又冒出“偶跟你说哦。”“你够了吧?”“当母亲按住我的双臂想教我正确发音时,父亲如此说道,”这孩子吓坏了。你就随她怎么说吧。将来自然就会改过来了。“母亲一听当下朝父亲怒吼:”我们的小孩为什么非得用我们听都没听过的方言说话不可?“然后趴在地板上哭了出来。情绪起伏激烈的母亲固然可怕,温和的父亲也渐渐令我心生惧意。想必是因为我敏感地察觉,那种温和掺杂了漠不关心与自弃吧。父亲打从心底害怕,别人把事件的原因通通归咎到他身上而非希和子身上!正因如此,事件发生后,父亲与母亲动不动就要互相确认自己在各种角度上都同样是被害都。但母亲一旦情绪失控,就会开始含沙射影地暗指这都是父亲的错;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想用漠不关心殖民地自弃来敷衍。我唯一不用紧张的,就是跟小我一岁的妹妹真理菜共度的时光。真理菜起初对于突然出现看似独占父母关爱的我很排斥。她曾把我的东西藏起来,也曾自己摔倒却说是被我推倒,故意大哭大叫。但搬到川崎后,大概是因为家中气氛总是充满火药味,她和我的距离渐渐缩短了。在母亲出个打工还没回来前,我俩会钻进壁橱分享秘密。在真理菜面前我什么都可以说。说池中幽魂,海边小学,夕阳如何沉落大海彼端。我还骗她说我是生在遥远国度的公主,那个国家打仗打输了,所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小孩都被掳来日本。真理菜什么都相信。“不准告诉爸爸他们哦。”我板起面孔这么一说,真理菜也露出同样严肃表情再三点头。“惠理,那你有一天会回那个国家吗?”真理菜嗫声问道。“也许会回去吧。”真理菜一听就露出快哭的表情,“我再也回不去了。”听我这么说她才松了一口气。有时跟真理菜说的谎话,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因为在川崎的生活,和我记忆中的昔日生活,实在差距太大了。住在八王子时,身边骚动仍未平息,我也还完全在善外,就这么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一天过一天。搬到川崎后身边出入人变少了,母亲开始上班,真理菜也跟我一起开始上小学。表面上算是开始极为普通的生活。在那之前,我只注意到屋内的凌乱和窗外的风景这些肉眼所见的差异,现在我开始也注意到生活本身的差异了。比方说早上,没有人来叫我起床。我起床时父亲不在,母亲还在睡。真理菜还要靠我去叫醒她。起得晚当然上学就会迟到。在我学会如何设定闹钟之前,每天都好像在打赌,不知明天是否来得及准时上学。也曾多次因紧张过度而失眠。过去我从未尿床,现在即使上了小学二年级还会犯这毛病。早上起来也没东西可吃。电锅是空的,冰箱里顶多只有生鸡蛋和青菜。如果有零售我就跟真理菜一起吃零售。放学再带着在校园等我的真理菜一起回家。母亲会在天黑时回家弄晚餐,但晚餐是将超市卖的熟食连保丽龙托盘直接端上桌。而且,通常只有一样可乐饼或一样炖菜,就用那唯一一道菜配饭。我们边看电视边吃,吃完时父亲通常也回来了。父亲一回来,就轮到母亲出门。虽非每晚如此,但一周大半是这样。我和真理菜一直以为母亲晚上也要上班。过了一阵子我才知道不是这样,母亲似乎只是去夜游。她会去附近的居酒屋喝酒,跟朋友去当时刚开始出现的KTV唱歌,或是去迪斯科舞厅跳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曾这么对我说。那时我大概已经上国中了吧。“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个女人,我就会恨你爸。想到为什么只有我得受尽这种痛苦,我就无法忍受再待在家里。”换言之,母亲是在逃避。逃离我回到的原生家庭。母亲出门后,父亲多半在餐桌前喝酒。看到我们在看电视,他只会想起来似的随口问声洗过澡了吗、功课写了没,然后就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继续喝酒。我想,父亲也同样在逃避。我有一对只知道逃避的父母。父母都不打扫,家里自然永远积满尘埃、杂乱无章。尿湿的被子,我从小学起就自己拿去晒。否则,那天我就得睡潮湿的被子。早上被叫醒,醒来就有饭吃,中午小朋友们会来找我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饭,晚上被妈妈牵着走回家,在固定的时间吃晚餐,睡前妈妈会讲故事给我听。家里永远整齐清洁,窗外看得见绿意盎然,路上行人会对我笑,走一小段路就是无垠大海......那是遥远国度的公主生活。是我放弃的生活。外出的母亲,多半等我们睡着后才会回来,但偶尔也会提早回来。那种时候她就会啰唆地缠着我。不是突然搂紧我死都不肯放手,就是陪我一起洗澡帮我从头到脚刷洗干净,再不然就是钻进我的被窝。“惠理菜,你喜欢妈妈吗?”她一问再问,“比起带走惠理菜的坏人,妈妈比较温柔吧?”“妈妈很高兴惠理菜能回来,惠理菜也跟妈妈一样高兴吗?”她会这么追问,有时还会哭。害母亲哭泣我很难受。会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小学五年级时,我第一次交到朋友。新朋友叫做真部聪美,是从东京转来的学生。她好像不知道我那段人人皆知的过去,主动接近孤零零的我。我之所以能客观地理解自己的过去与那起事件,就是通过这第一个朋友。聪美住在有院子的独栋洋房,我去玩过好几次。她母亲总是亲自出来迎接,还准备了一大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零售。有个星期天,她邀我去她家替她庆生,班上同学只有我一个受邀,另外就只有她爸妈和她在等我。她的爸妈和她的家中,感觉上都很像电视连续剧。我们说着玩笑话相对大笑,桌上排满亲手烹调的大餐,我还记得当时我紧张得好像误闯不知名的世界。然后大家把灯关掉看录影带。是聪美的爸爸替她拍的成长记录,从婴儿时期到现在的聪美断断续续地映现银幕。在浴室哭泣的婴儿,爬行的婴儿,在草皮上学走路的小宝宝......我跟他们全家一起看着,蓦地,清楚理解了自己珠过去。“你小的时候,被全世界最坏的女人带走了。”之前,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这么说过的话,在那一刻,我彻头彻尾理解了。一切都首尾贯通了。我终于明白之前觉得奇怪的理由。我根本不是什么遥远国度的公主。那个家才是我的家。父亲之所以把我当成陌生小孩对待,母亲之所以又吼又哭夜夜出门,都是罽“那起事件”。是那起事件,不,是模糊残留在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毁了我们的家。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背负强烈的罪恶感,一切的一切,不是我的错,而是那个女人害的。在聪美家昏暗的室内一边看录影带,一边数不清的“如果”涌上心头。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们应该会是普通的一家人。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父母应该会正常地爱我。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同学想必也不至于对我筑起无形有墙。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如果,如果,如果......世界仿佛正缓缓颠倒。全世界最坏的女人。这时我终于知道,父母说的是对的。庆生会结束,聪美的父亲开车送我回公寓。我下车朝聪美挥的,目送车子远去,忽然猛烈作呕。我当场蹲下把刚吃下肚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聪美的妈妈做的炸鸡和什锦寿司、鸡蛋沙拉和雪白的蛋糕,全在黑暗的柏油路上,吐个精光。五年级结束时,聪美开始疏远我。我用眼角余光看着聪美和其他同学愉快地放学返家。她想必是听班上同学说了什么才疏远我,但是对于这个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我并无恨意。我憎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从我身边夺走每一样“普通”的女人我的月经,已有两个月没来。九月没来时我以为只是生理失调,但这个月,已超过预定日期十天仍无消息。我很想这个月也佯装不知,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月经没来的这个事实。八月暑假结束后,我的生活又可笑地恢复原状。早上起来去学校,上课,拒绝别人随口邀约的聚餐,一周五天去打工。周一不时跟岸田先生见面。让他在外面请我吃饭,或在我家喝啤酒。一旦承认月经没来,我顿时心生惧意,上课的内容也听不过去。老师说了什么后就离开教室,同学离席热闹交谈的声音零落在我耳边。只是迟了而已。明天一定就会来。一定是因为暑假期间,我几乎都没好好吃午餐,所以营养不良。我慌张暗忖,但藏在毛衣下的手臂却爬满鸡皮疙瘩。回过神才发现,教室里坐的全是陌生面孔。讲台上也是陌生的教师在讲话。看来是我耽于沉思之际已过了第四堂课,开始第五堂课了。我连坐在四周的是一年级还是三年级学生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课。因为不是大教室,我也不敢公然起身走出去。我只好一直低着头坐在位子上。教师说的明明是日语,却无法化作任何意义传入我心中。我瞥向窗外,刚才银杏叶尚沐浴在阳光中,现在却隐隐融入薄暮。万一月经继续不来怎么办?万一腹中孕育某个陌生人怎么办?当初是谁得意扬扬地嘀咕绝不会像那个人一样、不会像那个人那么傻?我的体内深处阵阵发冷,低垂的脸庞滑落大颗汗珠。下了课,我抱着包包冲出教室。在大批学生来往穿梭的走廊一角,我打电话到打工地点,匆匆表示我身体不适要请假。听到店长叫我保重的声音我按键挂断电话,然后用颤抖的手搜寻电话簿。我想找个人见面。想找个人不当回事地对我笑称没问题。存入的姓名一一出现在手机荧幕上。秋山父,我说不出口。母手机,不可能告诉她。真理菜,该从何说起?岸田先生,要跟岸田先生说什么?难道要说我有个好消息吗?接着出现的是打工地点的人名,以及大一时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的几个同学姓名,但他们对我而言宛如外国笔友。千草。千草——就算是千草,我又该说什么才好呢?虽然这么想,我的手指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在学生街的串烤店,我们并肩坐在吧台前,身边有千草在令我深感安心。“干吗,什么事这么正经八百要跟我说?难不成是你想起什么新的回忆了?”叫了啤酒和综合串烤拼盘后,千草说着从皮包里取出笔记本。我定晴俯视千草的笔记本。拿起送来的啤酒喝了一口后,“我可能怀孕了。”我说,然后笑了。还笑得出来令我很惊讶。“啊?”千草拿着啤酒这么定住,凑近看着我。“我也不确定,月经才两个月没来。说不定马上就来了。人家不是说年轻时经期不顺是正常的吗?”瞪圆双眼的千草一直保持那个表情,于是我慌忙说。但千草依旧如化石般纺丝不动。“你一定想说我模仿那女的也模仿得太彻底了吧。明明没有血缘关系。”我再次对她笑,千草这才把酒杯放回吧台。“呃,是上次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个很阴沉的人?”好不容易才开口的千草劈头就这么说,害我笑了出来。“你可以喝啤酒吗?”看我笑个不停,千草担心地问。“没事,我要大口喝个痛快。最好淹死在啤酒海。”本来是打算开玩笑,听在耳中却发现自己的语气异样强硬,不禁一惊。仿佛已经不打自招:只不过是月经两个月没来,自己却一直担心那并非只是单纯的月经迟来或不顺。而且,自己的声音也让我发现,“死了最好”其实是自己的真心话。“拜托,你别说这种话......”千草一脸快哭的表情小声说,“哎,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吧?回去的路上去药局买验孕剂,然后,反正有我陪着,先用那个验一下吧,好吗?”千草抓紧我的手臂,压低嗓门说。店员在台子上放下排满串烤的大盘子。“先吃点串烤再说。”我伸手拿起串烤说。为了不让千草发现我拿串烤的手在发抖,我将手肘抵在台子上,背着千草吃掉。吃起来索然无味。千草提议搭地铁,但我坚持走路回去,千草只好乖乖跟上。千草拎着药局的塑胶袋。里面只装了刚买的验孕剂,是个小袋子。夜风虽冷,吹在被啤酒熏热的脸上倒是很舒服。我和千草并肩走在徐缓的上坡。步道上空无一人,来往穿梭的车子一再将我俩的身影照亮。“刚才,你不是说‘你一定想说我模仿那女的也模仿得太彻底了吧’,那是什么意思?”千草小声问道。“啊,对哦,我都没告诉你吧?上次站在小巷那个看似阴沉的人,就是我现在的交往对象,他已经有老婆小孩了。”我尽量说得不当一回事。千草倏地看我,我知道她又尴尬地撇开眼。“到头来,你做的事跟那女人一样。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吧?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你喜欢那个人?”“喜不喜欢,我已经不知道了。”我说。是真的。“你不觉得,可以天天见面说话的人,其实不多?在大学里虽然总是见到一些熟面孔,交情却跟每天搭电车通勤遇到的人差不多。瞥开那种人不论,可以见面、说话、谈笑、发问的人,你不觉得寥寥无几?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所以,即使是跟岸田先生——啊,岸田先生就是那个阴沉的人——跟他每周见个面,我也会觉得安心。也许是因为可以确定,上周的自己和这周的自己一样吧。”“你还有我呀。我也一直有跟你见面呀!”千草说得认真,害我忍不住笑了。“可是千草你是女的,跟情人又不一样。”千草陷入沉默,看着自己的脚下走路。前方不远处出现便利商店的白色灯光。我正想问她可不可以去一直便利商店,千草倒是先开口了。“我没跟男人交往过,也没性经验。”她是用轻松的语气说出那种话的,所以我知道,千草也尽量想说得轻描淡写,“所以,我不懂,想跟男人在一起的心情是怎样,情人是怎样,性交又是怎样,我通通不懂。所以,你的心情,我无法体会。”“嗯。”我微微点头。“像这种不是出于自愿,只因在Angel Home长大就遇到的令人火大的事,还有很多。比方说无法适应学校生活,也曾被同学欺负,不过,那些通通都已不重要了。只是,无法爱上男人,实在令我很害怕,想到再这样下去,我或许会和恋爱无缘,永远孤零零地生活,有时候,我会突然很茫然。这点令我说什么都无法原谅,到现在,也仍然充满疑问。我不懂为何不能让我看到一个普通的世界。”千草一径低头,像在踢石头说的似的。“我们去便利商店买啤酒吧。”我没点头附和却如此说道。“你还要喝?”千草目瞪口呆地说。在便利商店买了啤酒,我们带去公园喝。千草虽然一下子嫌冷,一下子又嫌黑,频频催我回去,但她还是乖乖跟来,坐在我身旁喝罐装啤酒。白色的路灯照亮聊具其形的沙堆。环绕公园的群树遮住马路的灯光,使得公园内一片漆黑。蓝色塑胶布在灌木丛中搭起四角帐篷。大概有人住在这里。“你不想回去吧?”千草在我身旁说,“你怕回去验孕吧?”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自己的心态,但我没回答。在冷空气中喝啤酒实在不怎么美味,但我还是举起罐子就口。“你听过蝉的故事吗?”我将冰冷的罐子放在掌心之间玩弄,向千草问道。千草看着我。“当你知道蝉在土里待了好几年,一出地面就立刻会死时,有没有吓一跳?“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三天还是七天,精确的日期我不知道,总之蝉一直在土中,可是出生后只能活这么几天就要死,实在太惨了。我小时候,曾经这么想过。”我仰望遮蔽前方的黑色树林说。直到几个月前,骑脚踏车经过这个公园还能听见蝉鸣响彻云霄。有时我会停下车子,在阳光中眯起眼仰望树木,寻找蝉的踪影。虽然我一直没发现蝉到底躲在哪里嘶鸣。“不过,长大之后我开始这么想:既然别的蝉也都是七天就死,那应该没什么好难过的吧。因为大家都一样。想必也不会怀疑为什么非得这么早死。可是,如果,明明应该是七天就死却有一只蝉没死掉,伙伴们都死光了只有自己还活下来,”我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啤酒倒在脚边。液体微微发出声响渗入土中。“那样应该比较悲惨吧。”千草不发一语。我再次抬起视线,凝望深入黑暗中的群树。没死在夏天的蝉,仿佛正屏息依附在树干上。为了不让人发现它还活着,屏息以待绝对不发出鸣声。“走吧。”千草悄声说。“我想上厕所。去那边的厕所吧。顺便验一下刚才买的玩意好了。”我故意用玩笑的口吻说。“在这种地方?”千草满脸忧心。“现在喝醉了,不管是什么结果一定都不太会害怕。否则等我回到家,一定会怕得不敢验。”听我这么一说,千草连忙从塑胶袋取出验孕剂。打开细长的纸盒,取出里面的东西。把折成小方块的说明书摊开,对着路灯仔细阅读,“这上面说,要把尿液滴在这里。”说着她把形似温度计的塑胶棒递给我。我接过来,摇摇晃晃走向厕所。位于公园角落的厕所,像从天而降的太空船发出白光。我钻进弥漫着臭味、满是涂鸦的小隔间,蹲身小便。做着做着自己忽然觉得好笑。我拿着滴水的塑胶棒走出厕所,忍不住笑了出来。千草忧心忡忡地跑过来。“上面说要等五分钟。到时如果这个框框没有印子出现,就表示安全过关。”千草拉着我走到路灯下。我们动也不动地默默凝视小方框。在这种地方试图确定怀孕与否,还真像我的作风,简直太适合我了。所以,在朦胧的路灯下,当塑胶棒的小方框,缓缓浮现代表阳性反应的蓝线时,我不觉得不安,也不害怕,倒是顺理成章地想到“果然该是这样才对。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希和子不久便回到东京市内。她在一九八四年十月租下以前丈博住的杉并区永福的某间小套房。父亲留下的土地与房子,由父亲的妹妹继承,希和子自己只继承了父亲的寿险金和存款。但希和子没把新的住址告诉秋山丈博。丈博一心以为,他与希和子的关系已自然消灭。到二月为止,希和子曾数度前往日野市观察秋山家。然后在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希和子成功潜入秋山丈博家中。”起先,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宝宝生下来没有。一旦去看过他家,就忍不住想再去一次。通过几次观察后我发现,早上秋山先生会在八点十分过后出门,他太太会开车送他到最近的车站,其间家门不会上锁。我每次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何开车送秋山先生去上班时居然没把宝宝带着。一口咬定我是魔鬼的人,自己为何忍心撇下宝宝,这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希和子在法庭如此说。但希和子坚称她并非预谋带走婴儿:“我想看宝宝。不是远观,我想近距离看个仔细。”“我进屋时,双膝发抖。我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居家生活的情景劈头窜入眼帘,令我陷入惊慌。我什么也无法思考,只听见宝宝的哭声。我找到睡在里屋的宝宝。一抱起她,就此万劫不复。”当初希和子矢口否认纵火。“我根本没有纵火的念头。我满脑子只想着宝宝。”虽然她这么说,但审理的重点还是锁定在纵火上,对于检察官再三质问她是否在下意识中想要复仇,她在第八次公审时,推翻了原先的说辞表示“不无可能”。虽然辩护律师从头到尾都主张“是开着没关的电暖炉不慎倒下,引燃铺在地上的被褥和窗帘”,但希和子自己却表示“不能完全排除绊倒暖炉的可能”,使得辩护律师无法再继续坚持。总之,拐走婴儿的希和子在当天晚上,逃往学生时代的同学家中。希和子的同学A作证时指出,她并非知道希和子犯罪而故意包庇。“她说同居的男人会动粗,所以带着孩子逃出来投靠我,我信以为直。我看婴儿跟她很亲,她也很疼小孩,所以没有起疑。”此外,虽然希和子和秋山夫妇绝口不提,但事态何以演变至绑架案的内情、秋山丈博与希和子的关系,以及秋山惠津子接近希和子的举动,都在她的供述下公之于世。她虽然几乎拒绝了所有采访,但在希和子判刑确定后,只有一次在某杂志记者询问感想时,曾作出回答:“我自己生下小孩时,曾把她找来让她抱孩子,一起替孩子换尿片。现在想想,那或许也间接逼她走了绝路。如果有机会再见我想向她道歉。”她如是言。希和子在A家待了六天后,将永福的房间退租逃往名古屋。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因地价高涨遭到收购的地区。在居民几乎已全数迁出的社区,住 着一名拒绝搬迁的女性,希和子被她收留。希和子之所以能逃往名古屋,进而逃亡长达四年的背后,还有段内幕。送丈夫上班后,秋山惠津子又去便利商店买了东西才回家,却发现自家公寓冒烟。就在惠津子回来的前后,附近邻居叫的消防车已起到进行灭火。房子未全烧,但婴儿不见了。惠津子陷入慌乱,连忙打电话给丈夫,同时心里已认定,这一定是某个男人干的好事。搬到杉并区永福时,周遭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丈夫又每日迟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使得惠津子郁郁寡欢。她认为出去工作也许能交到朋友,于是开始在超市打工。在那间超市,惠津子认识了B男,日渐亲近。比惠津子小五岁的B男当时二十四岁,是以短期兼职员工的身份出入超市。在惠津子看来,那只不过是为了解闷才开始的效。怀孕后惠津子就辞去打工的工作,也向B提议分手,但B却迟迟不愿分手,最后甚至撂狠话说“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惠津子之所以选择距离丈夫职场颇远的日野市搬家,多少也是担心听到分手就翻脸无情的B会采取报复行动。得知婴儿不在屋里时,惠津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B。她以这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所招致的事态。警方的调查小组,就是被惠津子认定纵火、绑票的这个B给拖累了。一直靠打工兼职维生的B,当时不巧正好行踪不明。其实他只是赖在某个于欢场结识的妇人家里,但清查B的行踪意外耗时。由于起初秋山丈博对于野野宫希和子的事只字未提,调查小组遂把B锁定为嫌疑犯。惠津子一心认定犯人就是B,对于丈夫过去的外遇对象倒没想那么多。调查开始的第八天终于查出B的下落,B接受警方侦讯。离开岐阜老家在二十岁那年来到东京的B,没钱花时就去打工,有时也靠关系密切的妇人养活,一直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对于他与惠津子的关系,“她会请我吃饭所以就在一起了。我不肯分手,就是因为心想也许能从她那里弄到分手费。”他如此回答。当然,B的娣立刻洗清。“想吃什么尽管叫,”岸田先生高举菜单审视着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看是要吃顶级排骨或横膈膜肉都行。”见我不回答,岸田先生举手喊店员,自行点了菜。烤肉店里挤满了全家福和团体客。屏风后面溢出笑声。“我有话跟你说。”我俯视点起火的烤炉说。“先干杯再说。干杯!”岸田先生拿起送来的啤酒杯,撞了一下我的杯子后送到嘴边,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我有话跟你说。”我又说一遍。带着笑容。“什么事?坏消息?”岸田先生从筷笼取出筷子,递给我,伸手替我的小碟倒酱汁,忙碌地动个不停。这个人,正在害怕,我察觉。他害怕一个小了他整整十岁的女孩要宣布的事。顿时我很同情岸田先生。我想起这段日子岸田先生为我付出的种种。我觉得不该让这个人害怕,也不该让他困扰,更不该让他碰上悲惨的遭遇。我保持微笑,简直像在对烤炉说话似的急促说道 :“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会怎样?”岸田先生只“啊”了一声,当下定住了。“我是说如果啦。如果有了怎么办?”“可是惠理,你不是还在念书吗?况且......”“我是学生没错,但我可不是小学生。”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但岸田先生没笑。这是当然的吧,我想。“你会叫我生下?或者,你会叫我拿掉?”本欲开口说话的岸田先生,察觉店员走近慌忙又闭嘴。从桌上的大盘中,用夹子夹出牛舌和肋排肉,异常慎重地排放在烤炉上。“我当然希望你生下来,可是,就现实考量而言,我想现在恐怕没法立刻生。你说是吧?你有你的前途,我也有种种问题打算解决,不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立刻办妥离婚。如果非要现在生......”岸田先生压低嗓门说。烤炉冒出滚滚浓烟。屏风后面,一群女孩娇声欢呼,岸田先生表情僵硬地转头看声音来源。“嗯......那如果是以后就没问题喽?”“那当然。我是真心想跟你生活。等你毕了业,我家的小家伙也没那么需要照顾时,我打算全部作个了断,这我不是也说过好几次了吗?”“哇,这个牛舌,好好吃!岸田先生你也吃吃看,再不快吃就要烤焦了。”岸田先生默默伸出筷子,吞下肚后,翻眼小心翼翼地看我。“你有了?”“没有啦。就跟你说只是如果嘛。因为班上的女同学说她月经没来,我想改天陪她一起去医院,所以免不了东想西想。”我一边把肉翻面一边说,趁隙偷瞄岸田先生一眼。如释重负的表情在他脸上明显地溢开。“别吓我好吗?你吃这个,这种还带血的熟度最好吃了。”岸田先生用筷子夹起烤肉,放进我的盘子。盘子逐一送来。泡菜和生菜、横膈膜肉、里脊肉与牛胃。这顿饭和放暑假没两样。岸田先生好笑地描述我也见过的补习班讲师与职员的八卦、学生的奇行,我也把学校发生的事和打工地方 的怪客人说给他听。我们也发出与屏风后面一样的笑声。每次肉一烤好岸田先生就伸手夹进我盘中。本以为点太多吃不完,结果盘子就这么一一清空。“要吃点饭吗?”岸田先生翻开像速食连锁餐厅一样大的菜单问,我没回答,保持刚才的笑容说:”我不会再跟岸田先生见面了。“岸田先生轻轻主“啊”了一声,从菜单边缘露出脸。“所以请你别再打电话给我。”“啊?等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我已经吃得很撑了,不用再吃饭。今天是最后一次,所以就让你请客喽。”我离席站起。听着背后传来“等一下”,我正要朝出口迈步走去,忽然想起,对了还有话没说,于是又折回几步站在岸田先生身边。“这段日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深深鞠躬,就这么不看岸田先生走出去。我对他的拘留置若罔闻,径自走出烤肉店,一边朝车站走去,一边关掉手机。是他替我过生日。带我去看烟火。圣诞节陪我一起装饰我的房间,替我举办小小的派对。新年第一个传短信给我。带我去看樱花。让我懂得跟人一起围桌共餐的愉悦。跟我说他最爱我。我不想说的事,他从来不问。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过去。他让我懂得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让我懂得想念是什么滋味。我曾以为自己绝对无法再也不见他,绝对无法跟他分手。可是,我做到了。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岸田先生了。我终于战胜了想见他的冲动。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我再也不会孤单了。上周,我搭上从未坐过的电车,在从未去过的车站下车,走在从未走过的街道上,冲进第一间映入眼帘的妇产科。护士和医生都满头白发。恭喜你怀孕了哟,小姐。白发医生用女性化的语气说,对我咧嘴一笑。会在绿叶最美的时节出生哦。我本来打算拿掉。因为不可能生下来。小孩会没有父亲,我也无法告诉父母,我还在念书,甚至没有固定收入。岸田先生一定也会很困扰,我本来决定借钱动手术拿掉。可是,听到孩子会在绿意最美的季节出生,原先的打算顿时一扫而空。现在身在此处的某人不是我,我想。这孩子张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必须是茂密的新绿。我沿着陌生的街道一路走到车站,一边体会着不可思议的感受。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是我现在再也不孤单的强烈自信。比起想用避不见面来忘记岸田先生的暑假,现在的我好像变得远远更加坚强了。我终于可以跟他分手。当车站遥遥在望时,我突豁然开朗地这么想。离开烤肉店很远后,我悄然回顾。路上行人之中不见岸田先生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夹杂在通勤乘客之间,我小跑步冲下通往地铁车站的楼梯。把散落地板的杂志与CD盒叠到角落,千草从她每次带的皮包中取出一沓厚厚的广告传单打开。“你应该不可能要家中生产吧?现在也有所谓的贵妇产房,不过你应该也没那么多钱。该选自然分娩好还是无痛分娩呢?话说回来,如果医院太远去检查也很辛苦吧?这样的话,就只能选这家、这家或者这家了。”她把五颜六色的广告单一一分开,“这家我上网一查听说护士超来格的,直到生产那天还逼产妇走路。不过你年纪轻一定很耐操。”我站在三坪房间和厨房之间,凝视忙着把广告单分门别类的千草。“我知道你很难跟父母开口,但生产得花不少钱,还是不说不行。反正你已经决定要生了,他们应该也没办法逼你拿掉。”我忽然觉得好笑。对于我怀孕这件事,千草的态度似乎比我还实际。“你在偷笑什么?”千草皱眉仰望我。“吃炒面好吗?炒什蔬配饭也可以。反正用的材料都一样。”“算了,我来煮。你是孕妇坐着就好。”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千草,你怎么好像当婆婆的?”“趁我弄饭的时候,你先看看这个。”千草走过大笑的我身旁,径自进厨房。她打开冰箱,一边检视蔬菜一边一一取出,故作无事地问道:“你的手机换号码了?跟分手有关吗?”“是啊。”我蹲在地上,拿起广告单回答。“不过,那个人既然也是成年人,应该可以帮上忙吧?比方说钱的方面,或者更多方面。”“他帮不上忙的。我想应该也不会再来我这里了。”我说,“因为他是个只想逃避麻烦的人。”发现千草从广告单之间凑近窥看我,我吓了一跳。千草一手拿着切半的高丽菜仔细打量我,说道:“逃避麻烦......亏你能爱上那种人。或者应该说,明知他是那种人,亏你还能爱上他。”我看着千草眨了几次眼。啊,对哦。凭着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我理解自己为何会喜欢岸田先生了。因为他是个逃避麻烦的人。跟我父母一样。“这种人反而更有女人缘吧,连老婆都有了。”“你可真是个酷妹。”千草一脸被打败的耕耘说,回到厨房。旋即传来菜刀的声音,但可能是不常做这种事,菜刀声咚、咚、咚,不稳得令人提心吊胆。“你不会害喜吧?”千草背对着我问。“嗯,还没有。”我回答。“一月就会进入安定期吧?”她又问。我不太清楚安定期是怎样,但我还是回答“对呀”,千草一手拿着菜刀转过身。“等你进入安定期,我们一起去旅行好吗?采访旅行。”“什么意思,要去哪里?”“那当然是Angel Home的原址,还有你以前住的小岛之类的,你不想去看看?说不定会想起种种回忆哦。”“菜刀那样拿很危险。”我说着把广告单往地上一撒,在榻榻米上躺倒,“那我怎么可能去?我没钱,也没什么想看的。”“是哦。”千草意外干脆地放弃,再次响起笨拙的菜刀声。我伸腿把窗子推开一点。因为躺着所以看得见夜空。在某种光线照耀下的夜空很明亮。电线黑压压地切割夜空。“喂。”我保持面向窗外的姿势对千草发话,“喂,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什么?”千草从厨房扬声。“我说,你干吗对我这么亲切?因为我是采访对象?因为要出书暴露我的种种过去,所以有罪恶感?”“好烫!你看怎么办啦?”千草大叫,我转头一看,瓦斯炉正冒起滚滚白烟。我慌忙冲进厨房,原来是空烧的平底锅冒出大量浓烟。“天哪,你搞什么?你太早开火热平底锅了啦!”我急忙关瓦斯,打开抽风机,“拜托,我自己来就好,千草你去看电视吧。”我把菜刀从千草手里抢过来,开始将被她切成大块的胡萝卜细细切碎。你干吗对我这么亲切?——对于我这个问题,直到吃完饭洗碗盘时千草才作出答复。”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亲切,但我就是想跟你一起走出去。我想从幽禁封闭的地方,前往更不一样的地方。”正在洗盘子的千草忽然说,害我一瞬间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要从哪里走出去?”我好不容易才听懂千草的意思,如此问道,她一边把湿盘子递给我,“从现在置身之处。”千草幽幽回答,“就这个角度而言,我也许是在利用你吧。一个人不敢走出去,可是如果跟你一起,我好像就敢走出去了。老实说,遇到你后我就这么想。啊,如果是跟这丫头,我就可以走出去了。就可以放开一直怀抱的心结了。跟你见越多次我就越这么觉得。”“嗯——”我兴趣缺缺地勉强附和,手上不停擦干她递过来的盘子。我能够理解千草说的话,能够理解,并且暗想: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怎么想是你家的事但我出不去,况且只要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也会走不出去。我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因为我对千草的喜欢已到了说不出口的地步。“你知道吗?”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我后,千草关紧水龙头说。她不像是问我知不知道,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说Angel Home的女人全都是死了小孩或生不出小孩的女人。”我接过最后一个盘子擦干后放回餐具柜,取出即溶咖啡的瓶子,“把以呢?”我问千草。这个我已从千草写的书和档案夹的剪报中得知。不过,我不认为知道这点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我已不复记忆的机构,列论是不孕妇女团体或可疑宗教机构都不关我的事。“没什么所以。”千草的视线对上我手里的瓶子,软弱地笑了,“是没怎样啦。”说着她拿起水壶装水,放到瓦斯炉上。我拿出马克杯准备泡咖啡。那是和岸田先生一起用过的情侣对杯。由于调查行动陷入瓶颈,希和子得以暂时继续逃亡。收留希和子九天的中村富子,作为希和子逃亡期间的证人还有她包庇犯人的嫌疑,也因为希和子的供述遭到警方搜索,却被发现早在希和子被捕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九月,她已于神柰川县崎市的老人安养院过世。逃离中村富子家的希和子,搭上路过的Angel Home小货车,在那个机构生活了两年半左右。以奈良县生驹市为据点的Ange Home,直到希和子再逃亡的一九八七年为止,一般来说几乎不为人知。就在希和子逃亡的同时,媒体大篇幅报道该机构涉嫌诈骗个人财产及软禁未成年少女,希和子被捕后更因此闹得举国知名。Angel Home本来是一九四五年生于生驹市的长谷川美津设立的“天使之家”这个教会。本为农家女的长谷川美津,在三十七岁那年突然宣称“我是神派遣来到人间的天使”。她声称天使乃是扮演神与人类之间的中介者,天使的任务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走向正途,并且在近邻之间传扬她个人对《圣经》的独到诠释。翌年美津挂出“妇女生活咨商”的招牌,聚焦在战争中失去丈夫或孩子、无家可归的女人开始共同生活。美津强调“要互相帮助,为了互相帮助必须先学会放下”。以关西地区为中心,信徒日渐增多,在某们信徒提供土地后开始建造机构。然而五十年代中期过后,信徒人数逐渐递减。一九四八年,美津收养了某位女信徒托她照顾的少女。长谷川拿俄米,也就是日后Angel Home的负责人。拿俄米于一九六0年,嫁给经营袜子工厂的男人,翌年离婚回到“天使之家”。一九六二年美津过世,翌年一九六三年,拿俄米挂出"Angel Home”的招牌。拿俄米没有像美津那样自称天使,也没有宣扬教义。她从美津那里继承的仅有“妇女生活咨商”这块招牌。在“天使之家”的原址,伴随着几名剩下的女信徒,拿俄米一边过着自给自足的团体生活,一边设立以女性为对象的综合咨商所。面对上门倾诉家人生病、家庭暴力、身体不适等烦恼的妇女,拿俄米把婴灵作崇挂在嘴上。有流产或堕胎经验的女性,亳不怀疑地相信了。拿俄米向她们募款,开始在原来的“天使之家”院子里放置天使塑像。那是面孔光滑没有五官、跟地藏菩萨一样大的白色人偶。拿俄米贩卖命名为天水的水,她宣称只要用那种水刷洗天使塑像,就可以得到无缘出世的孩子原谅。一九六八年以降,近邻的山地开挖、开始新市镇建设时,随着世间急速变化,Home也有了改变。拿俄米不再对外宣称供奉婴灵,取而代之地,她打出“抛下一切执念,追求真正健康“这个口号。拿俄米改口说,曾经扮演婴灵地藏角色的天使塑像其实象征毫无执念的天使心灵,刷洗塑像就可以扫除心中的执念。聚集在Home的女人分派到的工作,也不再是刷洗天使塑像和祷告,而逐渐转往蔬菜栽培及食品加工。进入七十年代后炒得火热的健康风潮,使得Home的经营开始步轨道。蔬菜、白米、面包、食用肉、饮用水。拿俄米她们把院子里能采收的作物都采收起来,无法采收的就和农民直接签约,采用巡回贩售、邮购贩售的方式。早自”天使之家“时代就具备的女性生活咨商功能,也发挥在这种巡回贩售中。那是个没有domestic violence(家族暴力)、stalker(跟踪狂)、不伦这些字眼的时代。相应的对策和避难场所当然也绝不普遍。不少女性都把Home视为投靠的场所。拿俄米告诉她们:“唯有将性别和出身、财产与执著乃至姓名全都放下,才能摆脱人类背负的苦恼。”乍看之下是在实践“只要你肯敲门,大门就会为你而开”,但home的大门并非为任何人敞开。只有透过女干部的面谈与体检,主动表白或经医师诊断有流产、堕胎经验或先天、后天不孕的女性,才得以获准加入。成员们并未被告知这项事实,只有女干部及少数几名资历较深的成员才知道。拿俄米为何如此坚持这点呢?她本人否认曾经堕胎或不孕是加入条件,因此真相不明。也许是抓住这些女性共通的痛处乘虚而入,也或许是结婚一年便离异返家的拿俄米也发生过那样的遭遇。总之,毫不知情的希和子躲进的,就是这么一个背景很讽刺的场所希和子加入的八十年代,Ange Home因应自然食品的贩卖,也开始具备自我启发的性质。希和子加入之际,曾被迫签下财产委托切结书,其实这套做法当时才刚开始实施。八十年代前半,一度曾闹出归还财产的纠纷,所以应是这后慌忙采取的措施。一九八七年,Home让未成年少女加入会员。翘家少女的家人声称女儿遭到囚禁,而掀起骚动。他们把要求归还财产的原成员也卷进来一起向媒体投诉,Home只好让律师和行政机关介入,进而也同意警方任意搜查。就在希和子逃走不久后。除了放任学龄期孩童一直未就学这么住在里面,这次搜查行动并未发现任何违法事项,因此没有酿成媒体渲染那么严重的问题。希和子被捕后,由于她曾在里面度过两年多的逃亡生活,Angel Home的名号再次浮上台面。负责人长谷川拿俄米、干部佐佐木万里子、长冢治江,以及另外数人,都以知道希和子身份却知情不报的嫌疑遭到警方侦讯。Angel Home是个隔绝在电视、广播、报章杂志等所有资讯之外的场所。但是据说拿俄米在申请加入者接受研习的期间,把那些人的底细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此外,出外进行巡回贩卖的成员,以及被称为out-work去外界打工的成员,极可能都在希和子加入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不过,对于警方的调查,只有拿俄米一人承认知道希和子是何许人。她坚称是在希和子加入后才知道她是绑架犯,“但我又不能因此就把她赶出去。”她说。替聚焦的信徒另取出自《圣经》的新名字,早自“天使之家”时代就行之有年。没被收养前本是信徒之女的拿俄米,就是由美津替她命名的。拿俄米在Home也继承了这个命名的习惯。给某些人取男性名字想必是因为拿俄米自己否定性别差异吧。而拿俄米给希和子取的名字是“路得”。说到拿俄米和路得,就令人想起《旧约.圣经》的《路得记》。故事讲的是失去丈夫与孩子的拿俄米,以及留在没有血缘的婆婆身边、失去丈夫的路得。拿俄米表示:”我并非将《圣经》的人物性格及行为,投影在成员身上予以命名。我所在意的只是不要让名字重复。“然而,明知希和子的身份还让她加入,极可能是对她怀着某种期待。希和子财产金额之高想必也是原因之一。虽然标榜放下姓名与学历,实际上还是很重视在现实世界的学历和经历的,所以就这点而言可能也对希和子另眼看待。此外,或许也认为不可能退出的她具有利用价值。唯一承认包庇犯人的长谷川拿俄米,经裁定有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缓刑两年。“妈之前还在说,过年你不知回来回来呢。”真理菜说。电话彼端很安静。大概是在她自己房间打的。“我想我应该不会回去。”我整个人缩在暖桌里躺着只露出脑袋,一边抚摸肚子一边回答。虽已怀孕第十六周,不过穿着宽松的长袖T恤看不太出来肚子隆起。但恐怕还是瞒不住吧。这样不可能回家。“偶尔回来走走好吗?区区一碗年糕汤我还煮得出来。我想应该也领得到有压岁钱哦。”“那,你帮我告诉他们把压岁钱用现金挂号寄来主好。”我说着笑了。真理菜也笑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他们没救了啦,你要体谅一下。”“那个我老早就知道了。”“是吗?说得也是。”真理菜低笑,“不过,反正很近,如果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回来哦。”说完便把电话挂了。我嘿咻一声坐起上半身,翻开摊在暖桌上的存折。不管再看多少遍,存款余额当然还是不会变。到第八周为止都还好好的,没想到一进入第九周突然对气味敏感起来。我只好辞去工作。千草替我找到以国高中生为对象的函授讲座改作业工作,上个月才刚开始。但一个月顶多只能赚个十万块。虽然知道差不多该开始认真思考将来的问题,但大学放寒假后,我几乎没离开过公寓。一直窝在千草开车替我搬来的这个中古暖桌里。待在安静的房间,便想起国中时的事。上了国中后,不再有人露骨地避开我。也有人主动跟我说话。午餐也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地进食。可是,我身边总是静悄悄的。跟小学时一样安静。我上国中后,母亲不在家成了家常便饭。以前打工结束后她还会先回家一趟,现在也许是直接去玩吧,索性连家也不回了。这种日子她会在桌上放一千块。我就带着真理菜去超市,像母亲以前那样买一两样熟食,回来洗米煮饭和真理菜一起吃。父亲通常八点,晚的话就九点回来,用我们吃剩的菜配饭,坐在餐桌前默默喝酒。我曾向父母抱怨过。我已经融入秋山家,到了可以随口抱怨的地步。我心为已经融入。我的抱怨来自烦人的家事。要准备饭菜,洗衣,烫衣。困为必须做这些事所以放学后无法跟朋友去玩,也没时间做功课,这种事在别人家都是母亲在做,我如此说。“别人是别人。你懂什么别人家”是父亲的回答,而“我就是讨厌待在家里”是母亲的答复。他们直言不讳的答复把我再次带回过去。我这才发现“那起事件”原来并没有结束。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流连图书馆。放学后带着真理菜一起去,假日则自己一个去,我搜寻“那起事件”的相关书籍,埋首于自习桌前耽读。既然无法逃离过去,我决定试着了解过去/到了国三,在社会实录中出现的父母面貌,我也能看清了。于是,我才首次了解我的父亲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不在家的母亲,像摆设品一样纹丝不动只会喝酒的父亲,我顿时恍然大悟他们何以会变成这样。把我带走的女人固然很笨,但我认为我的父母也同样愚蠢。他不配为人父,她也不配为人母。不只是父亲,连母亲也有外遇。纵使没有发生“那想事件”,我的家族恐怕也还是会像现在这般吧。母亲还是会出外冶游,父亲也依旧不敢责骂母亲只是自顾着不停喝酒吧。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像别人家那样的“家庭”吧。想到这里我觉得轻松多了。因为我终于知道支离破碎的家,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夜游不归,原来都不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的归来。然后我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能带我去与“那起事件”毫无关系之处的,不是别人,只有我自己。为了逃离凝重的空气、像地雷区一样动辄得咎的家、禁忌的回忆、父亲的沉默,以及母亲的情绪不稳,只有我自己才能带自己离开。趁着真理菜上高中,我们再次搬家。这次搬到了立川,住的是比川崎稍微清爽一点的公寓。从这时起母亲的情绪渐渐开始稳定下来,晚上也较少外出了。吃的虽然还是买回来的现成配菜,但她至少会用笨拙的技术替我烫制服,也会替我准备塞满冷冻食品的便当了,可是这次却轮到我疏远家庭。我在KTV打工到晚上八点,然后去速食连锁餐厅或漫画咖啡屋温习课业。快十二点回到家时母亲还在等我。她忽然摆出慈母的架势令我很反感,不管她对我说什么我都置若罔闻径自回自己房间。考上大学,不顾一切反对开始搬出来独居时,我觉得终于一吐心中块垒。我如愿以偿,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带离那里了。周遭再也不会有人把十年前的“那起事件”跟我看到一块儿,父母也无法再用不经意的发言把我带回运去。肚子猛地一动,我紧闭的双眼赫然睁开。肚内一跳一跳,有种痉挛的感觉。孩子在动!我不由如此大叫。我屏息凝视自己的肚子。能把我带离这里的只有我自己——过去怀抱的想法唐突地涌上心头。是的,若说我渴望去什么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带我去,我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去。我寻找手机。抓起放在暖桌上的手机,打电话给千草。上次你提的采访旅行我可以陪你去。该说的话在舌上滚动。用现有的钱和千草一起去旅行,回想起来的说不定全是不愉快的回忆。打听到的也许都是痛苦的信息。但是,若能走一趟那样的旅行,回来应该会比较有行动力吧。对于今后的事,或许也就能具体作出决定了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抱孤注一掷的心情听着电话铃声。我紧张得快吐了。甚至觉得害喜时还比现在好一些。明明是要去谈腹中胎儿的事,我却故意罩了一件宽松的大T恤。站在镜前,我确定肚子没那么显眼。要去立川的家做什么,在我走出公寓时早已不太确定。大年初二的电车很冷清。从立川车站搭公交车,车上除了我也只有两个盛装打扮的女人。我只在立川的公寓住过两年左右,当时又很少待在家中,所以到现在还陌生得像别人家。没电梯只好走楼梯上三楼,我把手伸出口袋想按对讲机,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原来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我想。继而又想,虽然那么看不起父母,其实我还是很怕惹他们生气啊。来开门的是真理菜。虽是大过年,她却依旧穿着邋踏的运动服。“啊!”她眉开眼笑,“姐姐回来了!”她朝屋内大吼。走进玄关关上门,一股窒闷热气顿时笼罩我。玄关和走廊,乱七八糟堆叠着纸箱和报纸。八王子的,川崎的,我恋恋缅怀起之前住过的那些房子的空气。塞满物品,蒙了尘埃,吵吵闹闹的小公寓。所谓的怀念,原来指的并不只有甜美的情感啊,我跟在真理菜后面走进走廊时暗想。包含痛苦的苦涩的心情,似乎也同样蕴涵在怀念这个名词之中。父亲正躺在地板上看电视,面前放着装有啤酒的玻璃杯。母亲在厨房不知做什么。“哦。”父亲只动动眼睛说。“天哪,要回来至少也该先打个电话嘛。”母亲从厨房出来说,目光倏地扫视我全身。我心头一跳。明明是来自首的,却心惊肉跳。我在一瞬间暗想,要是母亲现在问我肚子是不是太肥,事情交代起来就简单多了,问题是母亲一个转身又回厨房去了。“如果肚子饿了,有咖喱。”母亲说,被她视而不见令我有点烦躁。戳在一旁的真理菜用手肘捅我。我转脸一年,她笑得贼头贼脑。“是我煮的啦,你放心。”她嗫声对我耳语。不擅烹饪的母亲连咖喱都煮不好。明明只要把市售的咖喱块丢进锅里就好,但她煮出来的不是太稀就是蔬菜半生不熟。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和酒瓶,被捏扁一半的啤酒罐,连袋子一起扔在地上的马铃薯和平底锅,我望着依旧乱七八槽凌乱不堪的厨房。“学校怎么样?”父亲眼睛仍盯着吵闹的电视,兴趣缺缺地问道。我深吸一口气,吐气,再次吸气,然后鼓起勇气开口。“那个,我怀孕了。现在五个月。我要生下来。”我说的话令喧闹的室内空气霎时安静。当然开着电视的室内依然嘈杂,但我知道,父亲母亲和真理菜全都倒吸了一口气。“所以我是来借钱的。我以后一定会还,拜托借我。借多少都行。”父亲母亲和真理菜都不发一语,各自从他们待的位置,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看着我。我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进客厅,推开报纸袜子毛巾杂志,在沙发上坐下。屋内依旧表面骚动不安但其实一片死寂。父母与妹妹那带着顾忌又缠绕流连的视线,在一瞬间令时光倒流。本该只剩模糊记忆的那一天,竟又鲜明地浮现脑海。那是我每一次见到这三人时。对了,母亲现在,就像看到一个尿裤子的陌生小孩那样看着我。我是孤单的。我突然发现,真的就我一个人。谁说我已不再是一个人?我忽然好想砸毁这充斥屋中的静谧,这徒然滑过表层的喧嚷。这念头如此强烈甚至令我的指尖阵阵发麻。而我诚实地听从那股冲动。“你们想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的父亲啊,爸,是个跟你一样的人。是个不愿当父亲的人。但我还是要生。我用不着去拐走那个人的小孩,我会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母子会相依为命。今后我们两人——”我说到这里就打住,双手捂住嘴巴。否则我怕我会尖叫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告诉我,为什么是我?我用力咬舌,好不容易才把涌上喉头的呐喊吞下去。厨房,传来猛烈的撞击声。我刚刚才吞下的叫声,却从我的体外传来。一抬头,只见母亲大步冲过来。她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抓着隔热手套,朝着我大步冲来。胡乱挥舞的汤勺黏附的咖喱随之四溅。母亲把汤勺朝地上一砸,又把隔热手套朝我扔来,尖声嘶吼着瘫倒在我脚边后,抡起拳头打我的腿。我的膝,我的脸,我的手臂,除了肚子子以外的其他地方她都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连你也想折磨我?”母亲面孔扭曲,鼻涕和眼泪像开关坏掉似的流个不停,她举起握得太用力以致于失血泛白的拳头打我,用潮湿的声音高喊,“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不能做个正常人?为什么要那样——”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父亲直起上半身,瞪着双眼看母亲,那就是惊讶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很空洞。真理菜垂着头就这么呆立原地。不是讨厌或喜欢的问题。母亲就是母亲。从这刚刚被我彻底摧毁的安静与喧哗之间,好久以前千草说过的话,冷不防地从天而降。啊,对哦。看顾着哭泣的母亲、动弹不得的父亲、垂头不语的妹妹,我非常冷静地想。啊,对哦,说得也是。为什么是我呢?这些年来一直抱着这个疑问的其实不只是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被卷入“那起事件?”可是真正的疑问并非那个。为什么我是我?为什么不得不接受“我”这个角色?父亲母亲,以及妹妹,想必也都一直这么想。我为何会当什么父亲?我为何会当什么母亲?我这个帮父亲的为何不敢正眼看历劫归来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为何让这个孩子看到我的情绪不稳?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何背对一切?我为何动不动就想逃避?我为何突然多了个姐姐?我为何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为何只能变成这样?父不像父,母无力为母,总是顾忌我的妹妹,还有用憎恨一切来保护自己的我。我们一步也无法踏出那个自觉“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地方。如今我才明白,无关乎讨厌或喜欢的问题,不管怎样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对不起。”自己嘶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对不起。可是我想生下来。”一直咬舌得舌头隐隐作痛。我看着躺在地上的汤勺,上面沾的咖喱弄脏了地板。仿佛现在才想起一般,咖喱刺激的气味在鼻端弥漫开来。我们在鸟居前这个车站搭乘生驹缆车,再从终点站搭计程车。如果搭飞机到伊丹机场可以省下一小时的时间,但千草坚持“万一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所以还是坐新干线到京都。看看表已快三点。动作快一点的话今天也许就能抵达小豆岛,但千草应该不会同意我赶路吧。如此一来,势必得在京都或奈良住一晚。看着计程车窗口流过的景色,我如此盘算。在东京车站会合后,像欧巴桑一样翻阅旅游指南议论要吃什么该上哪去吃,可是一转眼又像小朋友吵着口渴,换乘电车后又像观光客一样频频在我耳边嗫语“好小的电车”,“大家讲话真的都有关西腔”,总这一直毛毛躁躁动来动去的千草,上了计程车后,忽然闷不吭声咬起指甲。“千草,你最近也去过Angel Home吧?”我快被千草酝酿出的凝重气氛压倒,于是向她确认。“对呀。写那本书时,我去采访过。可是最后还是不让我进去。根据传言,莎莱伊或莎库好像还在。我想应该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吧。”既然最近也去过,那她在紧张什么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对于还是毫无记忆的我和对幼时记忆留有深刻印象的千草来说,Home的意义也大不相同吗?即使听到莎莱伊和莎库的名字,我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人。“Angel Home的人,不知是怎么看待希和子的。负责人虽是缓刑但毕竟还是被判定有罪。”我说出一直藏在心头的疑问。“可是Angel大人却因为那起事件,被成员们别眼相看哦。新闻媒体当然把她攻击得体无完肤,但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不能把来求助的人拒于门外’,在当时,使得来自全国各地的申请加入者暴增也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令人怀疑,她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连那个都算计好了。”一报上Angel Home这个名词,司机就不断通过后视镜偷瞄我们。我提高戒备准备应付司机的问题,但司机什么也没问。“我说过好几次了,不用进去里面。只要在外头绕一圈就好。”“知道啦。”千草没好气地说,又对着窗外啃起指甲。根据千草表示,Angel Home现在一边贩卖自然食品,一边开设以女性为对象的瑜伽和有氧无能运动教室。也已废止财产全数捐出的规定,改采入居者缴保证金的方式,过去婴灵信仰和自我启发的那一套似乎也全都取消了。照千草的说法,“这种说变就变的态度正是那个团体的特性。”既然供奉婴灵惹人争议那就改走自然食品路线,九十年代狂热的新兴异教遭到纠举就改走心灵愈疗路线,聪明地抓住每个时期流行的东西不断变身。好像有内容其实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我不由想起曾在周刊上看到希和子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没有内容的空壳子。千草倾身向前盼望前方,我也跟着朝那头瞥去。山路中突如其来地出现白墙,看起来已极为老朽。墙内有方形建筑。是像医院一样冰冷的建筑。计程车左转,在铁栅大门前停车。“怎么样,要等你们吗?”计程车司机开口问。我和千草面面相觑。“不用了。你开走吧。”我说。千草付车钱的时候,我先下车走近铁门。每走近一步心跳便越激烈。门内是修剪整齐的大片草皮,毫无装饰的建筑物分外凝重地耸立。整排窗户倒映蔚蓝晴空。虽然毫无人影,却觉得好像正被对方观察,令我不由得在离门数尺外驻足。“怎样,有印象吗?”背后传来千草的声音。我没转身,极目眺望视野所及的庭院。于是,面向建筑物放眼望去,我蓦地醒悟,自己正在看的是那窗口望出去的风景。我明明身在建筑物外,却正在脑海中勾勒从建筑物窗口看见的风景。辽阔的天空,伸展枝条射向天空的寒冬群树,翠绿的草地和白色的人偶,若隐若现的山陵与眼下朦胧的家屋。“我什么也不记得。”我嗫语。才刚说完,种种陌生的感觉便涌上心头。蒸气氤氲的宽敞浴室,某人临去犹频频回首的背影,闷在被窝里的低笑声,塑胶餐具的撞击声。可是能想起的只有这种感觉,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为何发笑为何哭泣,却怎么也想不想来。我甚至想不起自己幼年的模样。就如同我想不想自己离开镜子时的面孔。“我来采访写书时,一直在想Angel大人当时为何会收留希和子。她为何会同意让一个带着不是自己生的婴儿、看起来就很可疑的女人加入呢?虽然一般人都说,是因为捐的钱多或跟学历、经历有关,但我认为应该没那么简单。”“这话怎么说?”“接下来纯粹是我的推测啦......希和子加入时期,Angel Home或许正打算更清楚地转型为宗教团体。不只是之胶的健康食品贩卖事业,在经济方面、组织方面,当然也包含知名度之类的方面,都想扩大规模,正处于过渡期。”“所以不管怎样先增加人数再说?”“不,不是这样,我猜Angel大人收留的,不是希和子而易货贸易。”“什么意思?”“根据调查,Angel Home开始收留孩童,是八十年代前夕的事。换言之我就是第一批加入的孩童。当时的Home,把原来的生活咨商服务扩大,开始标榜赞助生产费用,支援育儿困难的单亲妈妈。她们并未对外公开宣传,而是由外出布施的人,告诉来买东西的家庭主妇,透过口口相传散布出去。珠胎暗结的失偶女子,以及带着小孩生活的穷困的女子,风闻之后纷纷来到此地。有人领到生产费用,有人获准留下居住,也有人获得育儿补助费。但是那里,早自‘天使之家’时代,就只有一群女人集体生活。不管怎样就是很排斥让男人加入。带着男童的母亲或生下儿子的女人,都被命令做通勤的work。你或许不记得,但school为数不多的几名男生,都是每天从外面通学。内部成员的小孩全是女的。”看着阳光下修剪整齐的草皮,我聆听千草的叙述。我似懂非懂。说到这里才想起,这个院子以前不是排满了白色人偶吗?现在不见了,是被搬到别处去了吗?“我根据我妈的记忆和采访对象的描述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她说生产时Home替她出了一半的费用。那个人虽然坚持不肯说出她投靠Home的理由,但她说出了当时的情况。生产并非在哪都可以,一定要在Home指定的医院,足月快生时,她说拿到一张契约书。上面据说载明了费用多少、Home负担多少、她不用还那笔钱等,最后,据说还有一行小字,写了这样的内容——”千草的眼睛一直看着门内,像烧昏了头似的不停呓语。她在看那边的什么呢?“生出来的小孩必须委由Home教育。一问这是怎么回事,Home的回答很官方。说什么有人把小孩送去念昂贵的私立幼儿园和私立小学还要求Home负担学费,所以写上那个只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还说什么Home有孩童集体学习的时间,为了让学童体验到团体生活的重要性,每周最好有几天把小孩送来上课。足月临盆时没有钱,只能仰赖Home的人,听了也没想太多就契约上签字了。你知道这代表怎么一回事吗?”我摇头。“这是在制造纯粹培养的小孩。在Home,没堕过胎的女人和可能怀孕的女人无法成为会员。所以在Home援助下生产的女人,以及带着小孩来的单亲妈妈,会被派去做每日通勤的work。Home想要的,不是母亲,是小孩。其间小孩会交由school照顾。等到孩子懂事后,就以体验集体住宿为由离开母亲住在Home。把‘既非男也非女’这句口号又搬出来教给孩子们。慢慢培养出更多在Home出生、感染Home想法的孩子。就那些人的作风而言算是难得一见的长期计划。换言之,那个时期,Angel 大人非常想要小孩。越小的孩子她越想要。”“所以也想要尚在襁褓的我?”“应该是吧,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尤其是她们算准了希和子绝对不会逃走。所以希和子带着的你,几乎百分之百符合Angel大人的计划。在这里学会说话,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变成大人,除了这里不知道任何地方,成为纯粹培养的天使之子。”那么,拿俄米说不会会让我当接班人喽。“对于这听来不太舒服的话题,我只能这样开玩笑,但千草没笑。”没错,真的。“千草一本正经的脸转向建筑物,喃喃低语。”可是,这种婴儿就算长大后待在这里,也违反了必须有堕胎经验或不孕这个条件。“相对地,她们不懂男人。就这么保持处女的身份长大。”听着千草的话,我的背上倏然一冷,并且立刻想起千草坦承“没有性经验”。我将目光从千草她身上移开,凝视眼前耸立的铁栅门。“真的有小孩那样长大吗?有人照Angel大人的计划养大,现在也待在这里面吗?”“谁知道,应该没有吧?因为如果我的推测正确,她那个长期计划早就失败了。想必还来不及执行,认定小孩被拐的家长就已闹了开来,导致行政机关和警方介入。没上学的孩子们被送去附近的公立 学校,不管是否愿意都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希和子被捕,再次引起社会瞩目。生产契约书那种充满争议的东西,想必立刻就被Home全盘否认。再加上一九九五年发生奥姆真理教的地下铁毒气事件,宗教等于狂热,狂热等于危险,这个公式想必已成了常识,于是Angel大人不得不慌忙改变路线,而这,就是我推断出的Home内幕。但我没写在书里。因为我觉得,好像不该写出来。这倒不是为了Home着想,而是想到用这种方式生下孩子的女人,这样出生的孩子,可能正在哪生活,我就写不出来了。”千草低下头,叹息地笑了。我朝大门走近一步,逐一看着倒映天空的窗子。窗中,飘过流去。“假设千草你的推测是对的,当时希和子如果没逃走,那我现在一定还住在这里。”这么一咕哝,打从刚才就一直刺激五官、本就毫无记忆的光景,不停在脑海中闪现。“可是,即便真是如此,八成也过得跟现在的我一样。该吃饭时就吃饭,有时生气有时欢笑,到了晚上就睡觉。”我意外轻易地描绘出住在这栋古老冰冷建筑物中的自己。身在休息,即使当初我没被带离日野的家,或在这里长大成人,我想明天还是同样会来临。千草不发一语,只是凝目望着庭院,像在寻找什么。千草亦然,如果她母亲没有离开这里,现在她必定正从窗内,望着站在此处的我。“但我在这头。”我幽幽低语。“但我,在这头,是啊。”千草也小声同意。Angel Home同意行政机关进入的同时,希和子也再次企图逃亡。当初希和子没说出她从在Home认识的泽田久美那里拿到仿真的事,之后在泽田久美及其母昌江的供述下警方才得知。泽田久美与昌江,也因涉嫌包庇犯人遭到警方侦讯,但二人都坚决不论。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的泽田久美表示,在Home大家都是用Angel大人取反名字互称,避免打听别人的隐私,因此她根本无从得知希和子的真实身份。对于为何将老家的地址告诉一个真实身份不明的女人这个问题,久美是这么回答的“自己离婚时被丈夫抢去儿子的监护权,后悔与罪恶感,令她失去活下去的意志,自暴自弃地前往Home。只要住上几个月就会发现,聚焦在那里的女人,几乎都有这一类的隐情。在那里可以切实感受到,不分自己的小孩或别人的小孩,都由大家一起抚养。这让她感到自己得到救赎。外界人士来调查时,看到希和子的样子,她推测希和子八成会离开。虽未想到犯罪,但轻易便能想象到她八成不能让丈夫或家人发现下落。之所以把自怀娘家的地址给她,只是觉得能让她多逃一日算一日。雇用希和子的久美之母泽田昌江,也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她同样表示:“虽听过那起案件,但压根没想到她会是犯人。”岛上居民对个来者虽敏感,但反过来说也正足以表示,对于熟人往往会轻易解除戒心。首先是昌江,听说希和子是女儿的朋友后便信任她,而昌江既已说明希和子是“远亲”,周遭的人自然也跟着相信了。公审后面对媒体的采访,关于希和子与孩子的情形,他们异口同声强调:“看起来就像亲生母女。”在希和子常去光顾的杂货店和超市,也有人以为惠理菜是小男生。因为昌江送的衣服都是男童装,希和子取的名字“薰”,又是男女通用的名字。唯有泽田久美在公审后,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公审后,泽田面线店一举成名,天天遭到大批记者包围。有一阵子周刊甚至详细写出希和子在岛上的生活情况。有些报道把希和子描写成捏造假名混进面线店,利用淳朴岛民的善意,甚至还跟某男性公务员相亲的狡猾女子;也有报道以戏谑的笔法写其“穿的是别人给的,吃的是面线的残渣,在逃亡期间缩衣节食省到极点。”一九九二年,某女性报道文学作家频繁造访面线店,从昌江那里打听到颇多证词。昌江会照顾萍水相逢的希和子,主要原因似乎是基于她与久美的母女关系。久美高中毕业后,表明想去东京念职校,但父亲义一昌江都很反对,久美等于半是在离家出走的状态下前往东京的。亲子之间断绝音信,直到六年后昌江才接到久美“要结婚”的通知。那年久美结婚后,本来断绝的亲子关系看似修复。之后久美返乡生产,在娘家待到长子满三个月为止。回到东京后久美与公婆同住,她常打电话给昌江,开朗地谈论宝宝的情形与育儿的问题,因此昌江深信久美之前担心的同住生活毫无问题。亲子关系再次起龌龊,是在久美离婚后。久美带着儿子逃回岛上。她向父母诉说再这样下去孩子会被婆家抢走,但在昌江看来,之前一直以为女儿的婚姻生活顺遂无事,现在却突然离婚,还跑回娘家要求父母让她和儿子藏身,会闹到离婚一定是久美不够忍耐,所以昌江教训她说因为父母的任性让小孩在单亲家庭长大会很不幸。昌江的本意是想劝她采取行动改善现况,但久美却在翌晨,没告知去向便离开岛上。几个月后,只打了一通电话回家冷淡地报告说:“官司打输,小孩被抢走了”,从此毫无消息。就在这种情况下,打着久美名号的希和子出现 了。昌江对久美的罪恶感,以及期待希和子能在中间替她与久美搭起桥梁的心情混在一起,使得她未作多想便接纳了希和子。女作家问了和公审同样的问题:“你对野野宫希和子有没有话想说?”在法庭上,昌江对于这个问题缄默以对,但这次,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她幽幽地说:“我至今仍在想,假使你不是野野宫希和了而是富田京子,那该有多好。”抵达车站内的观光中心介绍的饭店时,已将近六点。天空已呈现群青色,似乎比在东京看到的星星多一点,但也许只是错觉。千草躺在冷清的床上,不停按摇控器变换频道。“我头一次住饭店。”我俯视着窗外点点连绵的民宅灯火低语。“啊?真的?”“宾馆倒是。不过还是不太一样。宾馆的感觉比较安心吧。”“一般人的感觉应该相反吧。”千草在床上蹬脚大笑。“因为我们家从来没有全家出去旅行过。暑假和新年都一样,根本没有任何节日。我上了国中才知道圣诞节据说是要吃蛋糕的,生日每年都会有人祝福也是和岸田先生交往后才知道的事。”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证据带着恨意。实际上,我也没什么好恨的。别人家是别人家,父亲如此说过,现在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只是生在一个没有节日也没有纪念日的家庭,如此而已。我的家庭无法像别人家那样极为自然地做出家人应有的举动,如此而已。千草不笑了:“说到那个,其实我也一样。像我,多看来连自己的生日是几号都不知道。因为在Home,都是庆祝Angel大人赐名的那天。”她幽幽说道。房间里,弥漫一种尴尬的沉默。事到如今我才发觉,我对千草一无所知。千草一直问我的事,却很少提到她自己。我觉得现在如果开口说话,室内气氛恐怕会变得更尴尬,但我还是坐在床上,出声说:“千草的妈妈为什么会住进Angel Home,又为什么会决定离开?”千草本来一直躺在床上玩电视摇控器,蓦地关掉电视,说:“我三岁时,我妈长了子宫肌瘤,于是开刀把子宫拿掉了,出院后好不容易开始正常生活,有一次跟我爸因细故吵架,听说我爸竟然说她已经不是女人了。我妈好像一直忘不了这件事。我是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啦,但她说当时非常震惊。那里不是会开车巡回兜售自然食品吗?所以她就跟来布施......呃,来卖东西的成员聊了起来,然后就带着我离家出走了。我想那时我大概五岁。”“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啊?”“不,我不记得了。对我爸也几乎毫无印象。我觉得好像打从有记忆起就已待在Home了。这些都是后来才听说 的。我妈还没去Home前曾威胁我爸说要打官司,逼他写离婚协议书分财产,然后她就带着全部财产,逃进Home了。我记得的,大概只有不能跟我妈睡觉的事吧。路姨......野野宫希和子没来之前,那里完全否定亲子关系,所以母亲跟小孩被拆散,小孩得跟别的女人睡,也不能喊自己的母亲妈妈或妈咪。那让我很难受。我记得当时我每晚都哭。那里的妇人,虽然大多很和善,但也有凶巴巴的人。虽还不至于动粗,但我哭个不停就会被骂,也曾被扔下不管。可是,也有人会紧把着我唱摇篮曲哄我。起初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好想好想回家。我想回到有爸爸有妈妈,那二个只属于我的地方。我不喜欢被人用怪名字称呼,不能尽情吃零食玩玩具。可是,小孩能怎样?除了去习惯,毫无办法。”千草说到这里打住,定定望着天花板。看她的眼神仿佛那里映着什么,所以我也跟着仰望天花板。只看到一块被间接照明照亮的浅橙色方形空间。“习惯之后很多事都无所谓了。或者该说,不学着无所谓的话根本过不下去。况且不哭的话也就不会挨骂。除了母亲也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再加上,你的加入令我很开心。你是个乖巧安静的小孩,我觉得好像多了一个妹妹,好高兴。你总是摇摇摆摆地跟在我后头。不过,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九八七年,行政机关的介入这你已经知道了吧?school的小孩被辅导进入当地的学校,我本来以为那样就结束了,但媒体闹得很大,于是警方也持续进行任意搜查。我记得当时闹哄哄的。门外整天有拿着相机的媒体记者在打转,还有人天天在门外嚷着交还女儿或交还财产。因为没做任何违法的事,所以其实安然无事,但被那些人一闹,有段期间内部很不稳定。“千草咬着指甲,继续说。”Home的女人,被迫一一放弃自己的信念。放弃不了的人就被赶出去。所以一旦外界那样介入,媒体又蜂拥而来,该怎么说呢?已经脑袋一片空白了。那里都是那种女人对吧?失去冷静下只要一点风吹草动立刻会被左右。她们开始对外界超乎必要地敌视,将自己的场所异常地神圣化,以前很少见的对立现在也变得醒目起来。虽有被称为study的反省会,开会气氛却越来越除恶,变成用来排挤别人,检举诠工作摸鱼或谁说了什么坏话的批斗大会。当时,可能就是靠那样才能维持平衡吧。不过这当然都是我后来多方调查才知道的。但我那里已超过十岁了,所以我很清楚气氛不对劲。我幼小的心灵以为,你们母女就是知道会变成这样才跑去别的地方。因为没人肯告诉我你消失的原因。最后,连我妈也被这样公开批斗。至于原因,我长大之后才听说,简直目瞪口呆。“千草说到这里的打住,蹬脚大笑。她猛然直起上半身,在床上盘腿而坐。“说她在自慰,就是批斗的理由。”千草直视着我说,这次她仰天大笑。“什么啊?”“真的很莫名其妙对呀?她们说丹每晚都在自慰,忘不了俗世的事,说她污染了Home,所以要批斗她。我从我妈那里听到时,已过了二十岁,我还真的问她说:你真的在自慰吗?结果,我妈说她没有。她说她只是把前夫的照片装有小相簿里带在身边。里面都是些婚前的照片啦、婚礼的啦,还有我婴儿时期和家人的合照。她一直留着,打算将来给我看。结果好像被人发现了。那里都是些生不出小孩、想结婚却结不成或是搞外遇的人,总之,每个女人都有一把辛酸泪。除了最低限度的行李之外明明都得放弃,我好却还小心翼翼留着那种幸福洋溢的相簿,所以大概有人看她不顺眼吧。“女人哪,顺遂的时候真的是一团和气,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马上成了散沙。当时正是Home最混乱的时候,我妈被人用相当卑鄙的手段排挤后,就被她们以完冕堂皇的理由赶出来。去俗世再做一次work,这是她们赶人时常用的借口。于是,她就这么身无分文和我一起被踢出门了。什么不分性别、真正的解放,嘴上说得好听,结果只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遭到迫害。不过,我也因此才能逃离。”千草说着,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倏地陷入沉默。“那么,你们后来怎么办?”看千草不说话我只好问道。低头玩电视摇控器的千草,瞄了我一眼,再度啪地倒卧床上。“我们回到我妈位于横滨的娘家。可是我妈加入Home时已被赶出家门断绝关系,所以每天都跟我外婆吵架。而且,一看到我,不是抱怨我外婆就是大骂Home。我真想求她别再跟我说了。当初明明是她自愿要加入的。我在学校也适应不良,根本没心情管她。现在虽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相处得和乐融融,但我永远忘不了那里的事。”“那种心情,我懂。”我忍不住说。躺在床上的千草对我投以一瞥:“我妈什么都跟我说,最后搞得我都快疯了。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就是那样。明明我只是被无辜地带去,但我妈每次痛骂Home又哭又恨时,我就会觉得好像都是我害的,那让我很难受。”千草和我都莫名地陷入沉默。在那沉默中,我遥想千草的过去。我想象着那个只认识墙内世界的小孩,被高耸的建筑物与川流不息的人潮吓坏了,就这么不断换乘电车,来到陌生的城镇,被迫喊陌生人外婆,穿着不习惯的制服上学的情景。在我的幻想中,千草不知不觉变成我自己。变成那个总是包覆在安静中的小学生的我、国中生的我。“我忽然觉得有点饿。”沉默变得尴尬,于是我说。“刚才不是吃过晚餐?”换了话题千草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语调开朗多了。“我想吃甜的。比方说卷心蛋糕。”“真拿你没辙。要我去买吗?”“我跟你一起去。”我拉上窗帘,和千草一起离开房间。此地夜晚的空气比东京沁凉。寒气刺人。路上的商店几乎都已拉下铁门。好安静。和千草这么并肩走着,我不禁想起那次买验孕剂的情景。虽仅是短短三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陈年旧事。那时,和现在,我觉得似乎已站在相隔遥远的地方。便利商店的白光,在夜色中晕染开来。我盯着那个问千草:“那个女的早已出狱了吧?她现在在哪里?”“出版社的编辑替我查过,她是一九九六年出狱的。不只我认识的出版社,好像也有很多媒体记者一开始就在据查她的下落。说不定现在也有媒体知道她在哪里,但就我所知,目前她下落不明。五年前,希和子的辩护律师收到希和子的明信片,当时寄信地址好像是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