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子却一天天过去。一周后,我与峰子如约见面。她非常着急,让我感觉如果什么都不做,她现在就可能回去找清濑。我焦躁起来,脱口说出在两三天之内会给她一份报告。实际上我根本毫无头绪。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仍一直在想应该怎样对付峰子,然而什么都做不了,时间却比平时流逝得更快。 我也不知道脑子里何时有了那种想法,只是清晰地记得,傍晚离开事务所时,我已下定决心。证据就是我往儿子家打了电话,告诉儿媳我会在八点左右过去,这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对,那个邪恶的想法就是让峰子死。 我架着公文包朝小传马町出发。上次见面时,我问了峰子的住址。 坐地铁时,我发现了一件事,于是在人形町站下了车。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杀人方案。力气大的人或许能徒手将人掐死,但我完全没有自信,也不认为现场会有适合当凶器的物品。 我想找件刀具,便开始在人形町转悠。人形町有各种各样的商店,不久我便在一家商店门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叫刻剪刀的刀具专营店,是创办于江户时代的老店,陈列柜上摆放着手工制造的菜刀、剪子和镊子等物品。 我被那些物品的气势压倒了。尤其在看到像是由两把切生肉的刀组合而成的大型裁切剪时,我不由得向后退去。 我觉得自己用不了刀具。这不是切肉或鱼,如果无法立刻致死,她便有可能逃掉。即便很顺利,血也可能溅到我身上,事后凶器也很难处理。况且如果在这种地方买刀,警方在调查时肯定会发现。 如果不用刀具,那用什么当凶器呢?如果既能不让她出声,身上又不会溅到血,就只有绞杀了。我决定找绳子。我戴着领带,却不能使用。我觉得领带的纤维会留在勒痕上成为物证。 绳子哪里都有卖,但当我走进便利店要买塑料绳时又犹豫起来。店里有监视摄像头,如果警察查到凶器是塑料绳,肯定会到这家店来,于是我没去拿绳子。另外,我还在意绳子的长度。用于行凶的绳子顶多也就几十厘米,剩下的绳子该如何处理呢? 从便利店出来后,我继续在街上走,寻找可用的绳子。绸缎庄里有很多种绳子,但像我这样的人到那种店里专门买绳子会令人生疑,店员肯定会记住我。我也看了卖领带和皮带的店,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我觉得不管在哪里买什么,都会被店员记住。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陀螺。我没看店名,只看到一个玩具店前摆着很多木质玩具,其中就有陀螺。 幸亏周围没人,店里好像也没人。我迅速地将陀螺放进西装口袋,随即离开那里。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我还未透过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走到离玩具店很远的地方,我解下陀螺线,将陀螺放进提包。陀螺线很结实,非常适合绞杀。我把线放进口袋,走进一个电话亭。我不用手机,自然是因为害怕峰子手机的来电记录里会留下我的号码。 峰子很快就接了电话。她见我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有点奇怪,我便谎称我的手机坏了。 她当时在外面,但表示已经快到家了。 我说有些事要向她报告,问现在是否可以去她家。她说八点与人有约,如果我们此前能够说完就没问题。我说我就在她家附近,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 那时大概刚过七点。我唯恐别人看见,小心翼翼地来到她门前,按响门铃。当时我已从口袋里拿出绳子,藏在右手里。 峰子毫无防备的让我进了房间。房间里没有别人。 在峰子转身的瞬间,我从后面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在后脖颈处交叉勒紧。 峰子大概惊呆了,没有反抗。十几秒后,她的四肢才开始剧烈挣扎。她使出浑身力气摇晃身体,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她恐怕发不出声音吧。 不久她便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我尽量不看她,将绳子从她脖子上取下,然后从门缝里看了看外面,确认没人后走了出来,用手绢擦掉了门把手和门铃上的指纹。 我走到昭和大道上,打车去了我儿子家,大概八点前就到了。本想商量我妻子三周年忌的事,但我心不在焉,只跟儿媳胡乱聊了些家常。 不料,五岁的孙子看到了我提包里的陀螺。儿媳问我为什么有这东西,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说是熟人送的,但陀螺线忘在事务所了。当时绳子就在我裤兜里,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杀过人的绳子给孙子玩。于是我说下次连陀螺线一起带来,暂时要回了陀螺。我想另配根陀螺线。 离开儿子家后,我去了新桥,在常去的酒吧喝了一点威士忌。其实遗体在这时已被发现,这种不在场证明根本没作用。但我不知道这一点,只想尽量不一个人待着。我在深夜回到家,烧掉了绳子。 第二天,凶杀案的消息传到了我的事务所。那天我实在没心情去找陀螺线,一整天都战战兢兢,觉得警察很快便会拿着逮捕令将我抓走。 第一次跟警察接触是在十二号。警察打来电话,因为峰子手机的通话记录上有我事务所的电话号码。警察说如果方便,希望我能告诉他峰子找我有什么事。 我谎称是为了确定申报事宜。峰子离婚后打算成为译者,靠稿酬生活,今后确定申报应该是必要的。听了我的回答,打电话的警察没有怀疑。 取得了额警察的信任,我放下心来,傍晚便去找陀螺线,却完全不知道哪里有卖的。虽然我只想要一根绳子,但只能重新买一个陀螺,于是又去了人形町。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地方外,还有哪里会卖这种传统陀螺。 但我不敢去偷过陀螺的那家店。我在商店街上走着,很快发现了一家民间艺术品店的门口摆着木陀螺,有大中小三种。我一个个拿在手里,在脑中跟偷来的那个陀螺比较大小,买了最小的陀螺。走出商店后,我在去车站的路上解下陀螺线,用纸将陀螺包起来,扔进了便利店的垃圾箱。我去了儿子家,将前几天买的陀螺和刚买的陀螺线一起送给了孙子。所有的掩饰就这样完成了。 但警察还是怀疑我了,而且程度似乎一天深似一天。得知刑警去了我儿子家时,我心中充满恐慌,觉得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此后我又听说了一个姓加贺的刑警拿来了我送给孙子的那个陀螺的原装陀螺线,便意识到自己已无处可逃。 我在深深地忏悔,自己的确对不起峰子。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我本应该承认自己的贪污行为,补偿过失。但为了保全自己的生活,我夺去了一个无辜的人宝贵的生命。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岸田要作的供词没有太大可疑之处。根据他的供述,警方在现场及周边进行了场景再现,一切都很自然可行。同时,通过调查清濑直弘的子公司的财务记录,发现用途不明的支出至少有三千万,而且名义社长清濑峰子的账户也被取走了近两千万。清濑直弘完全没有发现岸田要作侵吞公款,三十年来,他一直非常信任这个税务师朋友。 人们原本觉得会陷入泥潭的小传马町凶杀案终于告破,在现场直接指挥的管理官①和组长的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表情。————————①警视厅下属各科内的三号人物,位列科长和理事官指挥。调查一科的管理官在重大案件发生时负责在管辖发生地的警察局设立调查总部,现场指挥。———————— 但并非所有供词内容都已取证。凶手表示侵吞公款是为了偿还因税务师事务所经营不佳和赌博而欠下的外债,但警方发现事务所的经营并未恶化。另外,警方向了解凶手的人打听——比如清濑直弘,却没人知道他沉迷赌博。 可关于这一点,不管问多少次,凶手总是坚称事务所的经营表面上没恶化,是因为自己掩饰得好,而且赌博也瞒着大家。 调查组的领导层认为这样就够了。凶手已经招供,这就满足了起诉的条件,即便他私吞的钱用途不明也无大碍。 岸田最初招供时是由上杉负责,但随后他便开始刻意与案件保持距离。他原本就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一切都是那个辖区刑警安排好的。可如果公开说明,调查一科会颜面无光,因此他尽量避开调查总部。 梅雨季节到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上杉正打着伞走在甘酒横丁,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加贺。 他按下通话键,问他有什么事。 “您在哪儿?” “在外面散步呢。” “如果在人形町附近,能麻烦您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次又干什么?”他回答完才意识到,这回答相当于承认自己在人形町。 “详细情况见面后再说,我在人形町车站的十字路口等您。”加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上杉一到那里,加贺就夸张地挥起手来。他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到浅草桥。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敬请期待吧。”加贺意味深长地说道。 即将抵达时,上杉猜出了目的地。他来过这里,是清濑弘毅所在剧团的排练场。 “为什么来这里?” “这个嘛,先请进去再说。”加贺催促道。 在狭小的排练场上,演员们正在排练。两人刚一进去,几个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他们身上。加贺微笑着点头致意后,大家似乎都失去了兴趣,把目光转向舞台。. 加贺将两把折叠椅并排放在一起,示意上杉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排练还在继续。从舞台布置和小道具配置看,好像已临近正式演出。 演出的幕间,工作人员迅速变换舞台的布景。大概因为有时间限制,他们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两人这才知道,参加排练的不仅仅是演员。 上杉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清濑弘毅。他头上包着毛巾,和其他工作人员准备道具。他穿着运动背心,裸露的肩膀上都是汗水,泛着油光。 “那家伙不参加演出吗?”上杉小声说道。 加贺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这出话剧以古代英国为舞台,登场人物不多,主人公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人逐渐看明白了,主人公过去是位名侦探,此时正一边回忆过去的案件,一边回忆人生。 他们一直看到话剧结束。他们虽是从中间开始看的,倒也乐在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也不少。 “不错啊。”加贺说。上杉也答道:“还行吧。”但实际上,他心中的评价还要更高一些。 上杉感到好奇,清濑弘毅到最后都没出场。难道他彻底成了幕后人员? 他正这样想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加贺先生。”是清濑弘毅。 弘毅取下包在头上的毛巾,头发已被汗水打湿。他深深鞠了一躬。 “这次真是承蒙您照顾。我母亲也一定会高兴的。” “哪里,我们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对吧?” 加贺征求上杉的意见,上杉点点头。 “今后会有很多困难,你也要加油啊。” “是,谢谢。” “今天没演出啊。” “是,我暂时不参加演出。”弘毅斩钉截铁地答道,眼神中似乎能看出某种决心。 “是因为那起案子吗?”上杉问。 “是这样。我无法集中精力表演,被导演换了下来。但现在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我还不太成熟,需要不断磨练。等有了自信,我再站到舞台上。” 上杉觉得弘毅有些自大,但并没感到不快。这个年轻人身上正散发出一种想拼命改变自己的气息。 “我还有工作,再见。”弘毅说完就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加贺说道。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见这个少爷吗?” 加贺一脸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看起来像个少爷吗?” “啊,不。”上杉搓了搓下巴,“他多少变了一些。” “对吧?” “怎么回事?” “以后再向您解释。请陪我一会儿,不会浪费您太多时间。” 加贺又带上杉去了西饼店。店里有个喝咖啡的地方,两人在那里坐下。这里的蛋糕很有名,上杉却和加贺一样只点了冰咖啡。 “这个店好像是……” “对,就是三井峰子女士被杀前来过的店。”加贺看了一眼蛋糕柜台,“那个店员记得三井女士接电话时的情景。” “这家店原来是你查到的啊,怪不得我们上司什么都不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事要告诉您,我会按顺序说。”加贺喝了口冰咖啡,开始讲述。 他从仙贝店的故事讲起,说出入那里的保险推销员有犯罪嫌疑,却出于某一原因不如实道出不在场证明。 然后是料亭,这与三井峰子房间里的芥末人形烧有关。他又说起三井峰子常去的陶瓷器店、认识她的钟表店老板、她的翻译家朋友等。每一件事都和案件本省没有直接关系,但上杉听了却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个辖区的刑警执著于那些谁也不在意的细节,即便和案件无关也绝不放过,试图弄清每件事的真相。 加贺终于说到了这家西饼店。让上杉意外的是,这和刚才他们见到的清濑弘毅有关。三井峰子曾误以为这家店一个怀孕的店员是儿子的女友。 “就是她。”加贺将视线投向站在蛋糕柜台后的店员。她的腹部的确已经隆起。 “她以为儿子要有孩子了,所以非常高兴地搬到附近。但她儿子立志要当演员,没有固定工作。她觉得该做点什么,开始考虑向前夫所要精神赔偿金——是这样吗?”上杉问,“怪不得那个少爷变了。” “他之所以改变,还有其他原因。” 加贺先说出结论,接下来的话让上杉更加吃惊。他说疑似为清濑直弘女友的宫本,其实是他的女儿。 “他们还没公布此事,所以还请保密。”加贺说道。 上杉晃着脑袋说道:“没想到案件背后还有这样的事。要是这样,儿子也该好好干了。他应该体会到了父母的爱。” “上杉先生,就是这样。”加贺探了探身,“我工作时经常想,残忍的凶杀案发生后,我们不仅要将凶手抓获,还有必要彻查案件发生的原因,否则同样的事可能还会发生。真相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清濑弘毅就从中学到了,所以才变了。但您不觉得还有人应该改变吗?” 上杉正拿吸管搅动冰咖啡,闻言停下动作,看着加贺。 “你想说什么?” “您应该知道岸田在隐瞒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坦白呢?” 上杉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因为您能理解岸田的心情吗?您真的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所以啊,”上杉抬了抬下巴,盯着加贺,“你想说什么?能说得明白些吗?” “那我就直说了。”加贺严肃起来,目光中带着上杉从没见过的锐利,“只有您才能让凶手松口。请务必问出真相。” 这个人—— 他果然知道,上杉心想。加贺明知上杉在三年前做了那么愚蠢的事,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我已经不想出风头了。”上杉平静地说道,“我是个非常卑劣的人,根本不配当警察。当时我提出辞职,但在别人的劝说下打消了那个念头。可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辞职。” “何不将您悔恨的心情告诉那个人呢?” 上杉拿起咖啡杯轻轻摇晃,杯中的冰块哗啦作响。 “别胡说了。”他小声说道。 岸田要作比上杉上次见到他时更瘦了。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肩膀上的骨头,好像一副骸骨穿上了西装。 他没有正视上杉,也没看其他地方,目光迷离。 “辖区里有个多事的刑警。”上杉开口道,“他说只有我才能完成这个工作,所以我才来这里。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我没这个自信。请听我讲个故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上杉喝了口茶。 “我今年五十岁了,结婚已经二十一年。结婚时想马上要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到了第三年,妻子总算怀孕,又过了一年生了个男孩,我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岸田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他的眉毛动了动,看起了在听上杉说话。 “可能因为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我非常疼他,就是所谓的溺爱吧。即使在监视嫌疑人时,我也背着同事往家里打电话,想听儿子咿呀学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虽然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并未感到羞耻,反而觉得自豪。” 岸田又起了变化。他茫然看着桌面的眼神开始有了焦点,似乎想要注视什么。 “我的确疼爱儿子,而且对这点很有自信。但疼爱和重视不一样。所谓重视,是考虑孩子的未来,不断为他做出最好的选择,我却没能那么做。我只是为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倾注爱的对象而极其高兴。” 上杉又喝了口茶。 “当然,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不会永远那么可爱,有时还会闯祸。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会选择逃避。工作一忙,他们更为自己找到一个体面的借口。我也一样。妻子跟我说起儿子时,我只嫌她啰嗦,根本不想跟她一起解决问题。当妻子因此责怪我时,我总会说自己有工作。即便工作不忙,我也总把这句话当武器,将所有麻烦都推给妻子,甚至在听儿子交了狐朋狗友时,我也并不在意。我乐观地以为,稍微活泼一点的男孩子总有一段时期会这样。实际上,我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岸田抬眼看了看上杉,但四目相对,他马上垂下了头。 “三年前,在警视厅待命的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是某个派出所的警察,是我通过一起案子认识的。他抓住了一个不戴安全帽就要开摩托车的少年,听少年说他父亲是警视厅调查一科的上杉,于是给我打电话确认。我询问详情,发现少年的确是我儿子。我吃惊,且不说安全帽,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驾照。对方问我怎么办,我跟他说:对不起,这回请放了他吧。” 上杉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将手伸向茶杯,中途又停了下来。茶杯已经空了。. “对方答应了。他并没亲眼看到我儿子驾驶摩托车,因此给出警告后便放了我儿子。我松了口气。儿子刚上高中,要是被学校发现,很可能会被开除。但我的判断酿成了大祸。我当时本该毅然决然地请对方按规定严惩,要是那样,后来也不会……” 上杉有些语塞,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 “当然,我也责备了儿子,但他并不在乎,可能因为我说话没用心吧。一周后,我就受到了惩罚。儿子在首都高速都心环状线上出交通事故死了。据推测,他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在S形弯道上飞奔,撞上了路边的隔离墙。他虽然戴着安全帽,却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身体的东西。当然,他仍没有驾照。摩托车是他向朋友借的,试图不戴安全帽驾驶而被捕时,他要骑的就是这辆车。后来我才知道,儿子还曾向别人炫耀,说他差点被捕,一说老爸是刑警,警官便放了他,所以以后稍微犯点错也没关系。” 上杉挺直上身,低头看向弯着腰的岸田。 “我没能保护做了错事的儿子,而是将他推向更坏的方向。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个不称职的警察。即使被孩子恨,父母也要将孩子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只有父母能这么做。岸田先生,你杀了人,当然要赎罪。但如果你的供词中有谎言,将达不到赎罪的目的,还可能导致新的错误发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岸田开始浑身颤抖,而且越来越剧烈,随后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请告诉我实情。”上杉说道。 很久没见到这样蓝的天了,万里无云,沥青路面上升腾的热气似乎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到达咖啡馆时,上杉的后背都已湿透。 加贺坐在临街的桌旁,正摊开餐巾纸写着什么。上杉一走近,他立刻面带笑容地说道:“您好。” “你在数什么?”上杉边在加贺对面坐下边问。他看见餐巾纸上写了几个“正”字。 “我在数穿外套和不穿外套的人。穿的人果然少了。”加贺把餐巾纸揉成一团。 上杉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冰咖啡。 “岸田克哉挪用公款一事已经得到确认。别吃惊,有八千万呢。” “是吗……”加贺不以为意地说。 岸田要作侵吞清濑夫妇的财产不是为了偿还自己的欠款,而是因为儿子克哉苦苦哀求,才不得不下手。克哉挪用公司的钱,即将被审计部门发现。 “令人吃惊的是,克哉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筹钱的。他认为那不过是父亲的事务所赚到的钱,真是天真!顺便说一句,他老婆也不知道丈夫挪用公款,她好像不觉得自己比别人过得奢华。” 加贺沉默不语,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上杉也循他的视线望去,路对面仙贝店的招牌映入眼帘。 冰咖啡端上来了。上杉喝了一大口,看着加贺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瞄上了岸田的儿子?” 加贺摇了摇头,说道:“我没瞄上他。” “嗯?你很早就发现他儿子与案件有牵连,所以选择了我,不是吗?” 加贺歪了歪脑袋,表示不明白上杉的意思。 “凭你的眼力,无论搭档是谁都可以,你却选择了我,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我儿子的事,所以才决定,即便岸田包庇儿子,我也能让他坦白,不是吗?” 实际结果正是如此。他不得不这么想,这个辖区的警察导演了一切。 加贺露出温和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您太抬举我了。” “那为什么选择我……” “理由有两个。”加贺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您是负责岸田的,谁负责他,我就跟谁一起行动。其二,我知道您儿子的事,还听说您想辞职。您必须将这段痛苦经历应用到刑警的工作中去。出于这些想法,我选择了您。” 加贺真诚地看着上杉。上杉移开视线,用手指拭去咖啡杯上的水滴。 “这等于没说啊。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但我的判断没错,不是吗?” “怎么说呢……”上杉小声嘟囔道。 我也知道一点你的事——上杉原本想这么说,来这里之前听到的事还回荡在耳边。 加贺曾任职于警视厅调查一科。在一件凶杀案的审判中,他作为辩方证人出庭,这件事导致他被调到基层的警察局。因为他的行为引起了死者家属的不满,他们怀疑调查人员的个人感情延误了破案。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的工作,一桩疑案才得以解决。 还是别说了,上杉心想。加贺肯定没有后悔,他就是那样的人。 “岸田马上会被起诉。时间很短,但承蒙照顾。”上杉把咖啡钱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欢迎随时再来,到时我带您逛逛这条街。” “希望能在凉快一点的时候。”上杉说完,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染成黄色,流着左右不对称的发型。姑娘径直朝加贺走来。 “加贺警官,又在偷懒啊?” “不是啊,我在巡逻。” “什么啊,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升不了职。” “哈哈哈……”加贺笑道,“香蕉汁怎么样?我请客。” “不用了,我还要琢磨发型设计呢。” 姑娘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出咖啡馆,横穿马路进了对面的仙贝店。 “她是那家店老板的女儿。”加贺说,“想当美容师。”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上杉回到加贺面前,说道:“加贺,你到底是什么人物?” 加贺打开放在旁边的扇子,扇着风答道:“我不是什么人物,在这条街上,我只是一个新参者。”(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