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颤抖的手拨通电话报了警。现在,她已完全不记得当时跟警察说了什么。挂断电话后,她来到走廊等待警察到来。可能是警察让她这么做的吧。警察不久就到了,他们让多美子坐上警车。她原本以为会被送到什么地方,没想到上来一个刑警开始向她提问。起初,多美子完全无法回答,多亏那个刑警非常耐心,她才逐渐平静下来。那个刑警便是加贺。但讽刺的是,逐渐冷静下来后,多美子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若没有改变约定时间,峰子也就不会被杀。几十分钟前的事情开始在多美子脑海中苏醒。她被耕次带到一家珠宝店,收到他送的戒指,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心中幸福无限,完全忘记了别人的存在。但那时,峰子正被凶手勒住脖子,承受着地狱般的痛苦。悲伤、后悔和自责在多美子心中迅速膨胀,不可收拾。她在加贺面前大喊:“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改变约定的时间……要是我没只顾自己,那么自私……是我,我、我害了峰子。是我的错!”晚上,耕次打来电话,邀她一起出去吃饭。“对不起,我没有心情。”“那我买点吃的去你那里。你想吃什么?”多美子拿着话筒,摇头说道:“今晚算了吧。我没化妆。房间里也很乱。”“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你好好吃饭了吗?”“我吃了,你不用担心。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大概因为多美子语气生硬,耕次不说话了。“对不起,”她向他道歉,“我也想见你,想见到你,跟你撒娇。要是和你在一起,或许还能忘掉烦恼。”“那就——”“但我不能那样。峰子当时一定非常痛苦,我不允许自己逃到你那里。为了一点点幸福的感觉而忘掉峰子,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觉得很卑鄙。”耕次再次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想体会多美子的心情。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并未全部说出。她一直认为,如果她那天不去见耕次,峰子就不会被杀。如果她带着这种心情和耕次见面,就无法像以前一样与他交往,甚至可能连快乐的回忆也会就成痛苦。她不能将这一烦恼告诉他,否则他肯定也会自责。毕竟让多美子改变计划的正是他。“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谢谢。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她听到耕次深深叹了口气。“我恨凶手,恨之入骨。她杀了你的朋友,犯下大罪,而我无法原谅的是他将你伤害成这样。我甚至想杀了他。”多美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了按太阳穴。“求求你,现在不要提‘杀’这个字。”“啊,对不起……”.“我的痛苦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善良……警察问了很多,我都无法回答。我真没用。”“你不必因此自责。我觉得答不出来是正常的。”“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我也有朋友,但我也并非知道他的全部。都是这样的。”多美子沉默了。她明白耕次的意思,但这样的说法让她感到难受。“实际上,今天刑警又来了。”耕次说道,“不是上次那个,是一个姓加贺的。”“我知道他。我也见过他好几次。”“他很奇怪吧?还给我带了礼物,是鸡蛋烧。”“鸡蛋烧?”“他说是人形町的特产。他给我拿来那种东西,却问我平常吃饭是不是用刀叉,这问题很傻吧?我跟他说,我比一般人还会用筷子。”“关于案件,他问了你什么吗?”“首先他问我见没见过峰子,我回答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我说细节不记得了,应该是说了我们俩怎么认识之类的。那个刑警说他也想听听。”“关于我们俩是如何认识的?他为什么打听这个呢?”“不知道。我问了,但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反正是个很奇怪的人。后来他问我有没有手机,我说当然有,他就要我给他看。”多美子闻言吃了一惊,想起白天加贺说过的话。“那你给他看了吗?”“给了。他还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手机。真奇怪!”“是啊。”多美子虽这么回答,心中已明白了加贺的目的。加贺怀疑用公用电话和峰子联系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于是想确认耕次有没有丢手机。也就是说,加贺在怀疑耕次。真愚蠢,多美子心想。在发现峰子的尸体前,她一直和耕次在一起。警察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耕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或者是……加贺是在怀疑多美子,还是认为耕次比多美子早一步到了峰子的房间呢?的确,多美子跟加贺说过,因为要去伦敦,她和峰子的关系变得尴尬起来。但在一般人看来,这不会成为杀人动机。难道他怀疑多美子另有动机?多美子对加贺的第一印象并不差。他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让多美子感觉可以信赖。虽是第一次见面,她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但多美子无法确定他是否也敞开了心扉。或许他只是装成亲切的样子,实则在怀疑多美子的泪水并非出自本意,并用心观察。“喂,多美子,听见了吗?”耕次喊道。“啊,嗯,听见了。他还问什么了?”“就这些。他迅速出现又迅速离开了,有点令人不快。”“你不必担心,肯定是在确认什么。”“我觉得也是。”耕次轻松地说道。“对不起,我有点累,要休息了。”“啊,对不起,电话打得太久了。你好好休息吧。”“谢谢。晚安。”听到耕次说了“晚安”,多美子挂断电话。她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多美子在想象将来的日子。会不会有一天悲伤淡去,能够像以前一样与耕次快乐地生活呢?即便如此,峰子的事又该如何了结?她是怎样看待我的?是否该告诉自己多想无益,或者即便不告诉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忘掉呢?多美子闭上眼睛。她努力想入睡,却没有一丝睡意,只感到头昏昏沉沉的。“你已经决定了吗?”忽然,耳边响起了峰子的声音,她那张眉头紧锁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很少露出那样的表情。那是多美子对她说,自己打算跟耕次一起去伦敦的时候。“嗯……我想去。”多美子吞吞吐吐。“那你的工作呢?翻译怎么办?”“这……把手头的活干完,可能就不再做了。到了伦敦,也不会再有出版社找我翻译。”峰子的眼神中出现了困惑,游离不定。多美子见状慌忙补充道:“当然,你的事情我在考虑。我会给你介绍翻译公司,出版社也会有人帮忙,别担心。”峰子扭过脸去。“你说会帮我,我才决定离婚的……”多美子无言以对。“对不起。”她只能道歉,“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峰子把手放在额头上说道:“这下麻烦了。早知如此,我应该多要点钱。”她像在自言自语,好像是指离婚时的财产分配。“没关系,以你现在的水平,应该能找到很多翻译工作,足够支撑一个人的生活。”峰子闻言冷冷地看着她说道:“别说不负责任的话,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是说真的。”“好了,我不想指责你。喜欢的人向自己求婚,和朋友的约定一般都会忘掉的。”“不是那样的。我也感到很抱歉,请你理解。”“你要是觉得抱歉……”峰子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好了,是我自己不好,原本就不该靠别人,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峰子……”峰子把饮料的钱放到桌子上,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那是多美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峰子。多美子非常后悔那时没多和峰子说说话。她应该追上峰子多说几句,直到互相理解。峰子是个聪明人,只要有诚意,她肯定会理解。可此后的两周,这件事一直搁置着。峰子可能已对多美子失望了,而且好不容易要见面,多美子却无法在约定时间赶去,推迟了一个小时。打电话时,峰子只说了一句“那就八点吧,我知道了”。她当时大概很生气。这一个小时夺去了峰子的生命。对不起,峰子!案件发生后,多美子说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她以后大概会经常这样自言自语。但不管如何道歉,对方都听不到了。一打开玻璃门,闷热的空气便迎面袭来。多美子感到汗水瞬间从毛孔里渗了出来,但她还是穿上拖鞋。她还没心情到外面走动,但整天待在阴暗的空调房中已让她感到不适。即便室外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废气,她还是想离开房间。已经多久没到阳台上来了?当初选择这个房间,正是因为可以从阳台上俯视小公园。但住进来后,多美子到阳台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洗完的衣服也总是用烘干机或挂在浴室晾干。她想把胳膊撑在栏杆上,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栏杆上遍布油污和灰尘。她回房间取抹布时,手机邮件的提示铃声响了,是耕次发来的,内容如下:我要开始做回国计划了,你的时间如何?等你回信。多美子合上手机,叹了口气。耕次一定着急了。若不确定何时回伦敦,就无法确定工作计划。这样的邮件措辞本不应如此柔和,而是该强调事情的紧迫,但耕次没那么做。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多美子拿着抹布回到阳台,边擦栏杆连思考耕次的事。她不能总因为耕次对她好便不知好歹,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必须放下峰子的事情。但她如果这样去了伦敦,真的就会万事大吉了?难道不会后悔吗?栏杆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光泽。她轻轻吐了口气,却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公寓走来。是加贺。他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多美子盯着他,而他也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多美子的房间在三层,或许他是偶然看到的。他朝着多美子微笑,多美子也微微点头致意。来得正好,多美子心想,要问问他去耕次那里的真实目的。大约两分钟后,加贺来到房门口。“今天不是甜食,而是仙贝 。”他递过塑料袋。多美子苦笑。“您调查时总会带礼物吗?”.“啊?不,那倒不是……您不喜欢仙贝吗?”“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总收您的东西,很不好意思。”多美子接过塑料袋,“请,但房间里还是很乱。”加贺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将胳膊抱在胸前,好像在思考什么。“怎么了?”“今天不想出去一下吗?”加贺说道,“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或者这么说更合适一些,是想让您看件东西。”多美子紧张起来。“去哪儿?”“您很熟悉的地方,人形町。离三井女士的公寓步行大概十分钟。”“为什么去那里……”“去了您就知道了。我在下面等您,别着急,请慢慢准备。”加贺说完便转身走向电梯间。多美子未及回答。到底要去哪里呢?他想让我看什么?多美子不安地化起妆来。她已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她收拾妥当后下楼,加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对了,那个您吃了吗?我前几天带来的西式点心。”车一开动,加贺便问道。“非常好吃。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但那个味道很清爽。加贺先生,您真会买东西。”多美子发自真心地说道。“不,这和会不会买东西没关系。您要是喜欢就再好不过了。”“听说您给他带了鸡蛋烧?”“您已经听说了啊。我不知道该给日裔英国人带什么,最后就带了那个。橘先生没生气吧?”“没有,就是说这个刑警与众不同。”“人形町有很多能买到礼物的商店。但刑警给人拿鸡蛋烧,可能多少让人觉得恶心吧。以后我会注意的。”加贺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牙齿。在天水宫前的路口拐弯时,加贺让司机停下车。在宽阔的单行道对面,大大小小的商店鳞次栉比。他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不久,他在一家陶瓷器店门前停下脚步,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柳泽商店”。他喊了声“你好”,走了进去。应声出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染着黄头发,戴着耳坠,裤子上有几个破洞。“啊,又是加贺先生啊。”女人一脸讨好的笑容。“对不起,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哎呀,没关系。今天您有何贵干呢?”看来加贺经常来这家商店,而且并不怎么受欢迎,可能与案件调查相关吧。“前几天您给我看的东西还有吧?”加贺问道。“有啊。您都说了让我放好嘛。”“您能拿出来吗?”“好啊。”见女人走进去,加贺回头对多美子说道:“我想让您看一件东西。三井峰子女士在被害前几天来过这家商店买筷子,好像是给谁的礼物。我想让您想想她是给谁买的。”“筷子?这我怎么会……”女店员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细长的盒子。“这样就可以吧?”她说着将盒子递给加贺。加贺打开盒子,点点头,递到多美子面前。“请看。”盒中有两双筷子,大的是黑色的,小的涂着朱漆,像是夫妻磁装。“如果只凭这些,我还是不知道。”多美子说道。“您拿起来好好看看,上面有花纹。”多美子依然拿起筷子,上面的确有细小的花纹。看到花纹时,她吃了一惊。“如何?”加贺问道,“有樱花花瓣的花纹吧,据说那些银色的花瓣是用天然贝壳做的。”“这是峰子……”“据说三井女士来时,这种筷子正好卖完了。”加贺转向女店员,“请您讲讲当时的情况。”女店员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三井女士以前见过这种筷子,但来买时正好缺货,她非常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又订了货,昨天才到……”女店员还没说完,多美子就感到体内有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了上来。她感到脸颊发烧,泪水随即夺眶而出。“您明白她要给谁买礼物了吧?”加贺说道。多美子抿了抿嘴,点点头。“我想,是给我……送给我和他的。”“樱花对于您和橘先生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对吧?你们是在千鸟渊相遇的,我记得你们是去那里赏夜樱。”“您说得对。他感慨说从没见过那么多樱花,因此樱花成了我们幸福的象征。”“所以您的手机链是樱花瓣形状的,橘先生也一样。”多美子瞪大了眼睛。“所以您才要求看他的手机啊。”“当我看到您的手机链时,就觉得三井峰子女士买礼物是要送给您。但如果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让您看,一旦不是,就会进一步伤害您。所以我才找橘先生问了很多问题。”“我还以为您怀疑他呢。”“如果总被警察纠缠,一般都会这么想。请您代我向橘先生转达歉意。”多美子又看了看筷子。峰子已经原谅了多美子,并打算将这双筷子作为礼物送给即将前往伦敦的两人,让他们到了那边也能想起樱花。“前几天我给您的百果香和杏仁豆腐果冻,就是三井峰子女士在案件发生前想买的东西。”加贺说道,“我想她原本是想买了和您一起吃。但遗憾的是,那种果冻当时不巧卖完了。”“果冻……”“我在西饼店一听说这件事,就觉得三井女士应该是想跟您和好。所以我才想查明她是给谁买的礼物。”多美子用手背擦去眼泪,看着加贺。“加贺先生,原不您不是在调查案件啊。”“当然在调查啊,但刑警的工作不止这些。有人会因案件而留下心灵创伤,他们也是受害者。刑警的职责就是寻找能够拯救受害者的线索。”多美子深深鞠了一躬,眼泪落到了她紧握筷子的手上。头顶上的风铃响了起来。第七章 保洁公司的社长1敲门声响起,清濑弘毅叨着烟斗坐在摇椅上,膝上放着厚厚一叠文件。“马修吗?进来。”弘毅刻意用沉着的口吻说道。门开了,戴着白色假发的山田郁夫走了进来。“维克先生,手记的第五卷刚出版了。”他用与生俱来的低音说道。将手里的书递了过去。“终于出版了!就是这个,马修!魔王馆凶杀案全记录。能想起来吧?那些充满紧张和智力兴奋的日子。但遗憾的是,作为艺术家,自负的杀手……”“停!”有人喊道,是导演筱塚的声音。弘毅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满意,筱塚不会在排练时喊停。“怎么了,弘毅?完全是一种语调啊。我跟你说了,这段台词体现了主人公的自尊心和怀旧感情,还要加上感慨。不能再投入一点吗?”筱塚脸色很难看。“对不起,让我再演一遍。”.“不,休息一下吧。有件事我需要考虑——大家休息十分钟。”筱塚对周围的工作人员说道。狭窄的排练场中,紧张的气氛顿时松驰时下来,弘毅也回到了现实中。筱塚虽说休息十分钟,但十分钟后排练仍未开始。导演和主演们正在办公室商量。不,不该说是商量,而是通知。筱塚命令弘毅退出演出,因为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弘毅低头道歉。他并不认为导演说得不对。“今后我一定会拼命集中注意力把戏演好。”“抬起头来。我并没指责你,也知道其中的原因。母亲被杀,而且还没抓到凶手,无论是谁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弘毅抬头看着筱塚。“不,我要演。我会设法集中注意力的。”“不是那么回事。要是想集中便能集中,就不用苦练了。我知道你在拼命演,也欣赏你的才能,但以你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演戏的。我从导演的角度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弘毅再次低下头,但并非是要道歉,而是因为沮丧。“无论如何都不行吗?”“对,”筱塚平静地说道,“但总有一天还会需要你。只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现在不行。过一段时间,等你不需要努力也能集中注意力时,我还会让你演的。当然,是主角。”弘毅紧咬牙关,再次看着筱塚。筱塚使劲点头回应。“等你母亲的事结束了再回来吧。”“明白了。”弘毅干脆地答道。弘毅要去的大楼位于滨松町站附近,徒步只需几十秒。看见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高町法律咨询事务所”,弘毅心想,这里的租金会是多少呢?他觉得律师都是有钱人。事务所在三楼,玻璃门里的接待处坐着一个姑娘。弘毅怯生生地走进去,报上姓名。“我和高町律师约好四点见面。啊,但是,我不是来咨询的,只是有件事想问一下……”“知道了。请稍等。”姑娘拿起电话,通报弘毅来访。很快她便放下电话,说律师在三号房间等他。那个房间大约仅有五平方米,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折叠椅。弘毅背对入口坐下,有点紧张。筱塚不让他演戏后,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还没从母亲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这不仅因为尚未破案,更回为他觉得一直没有帮上母亲,因而自责。离家出走后,他满子都是演戏的事情,几乎没有想过父母。就连听说两人离婚时他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得他们都是有判断力的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自己即便是他们的孩子,也不应该插嘴。原本他就不关心他们的事情。峰子却不同。当然,她离婚后开始独立生活,也认真思考过工作和未来,但仍挂念着独生子。她搬到小传马町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来是有重要原因的。得知儿子的女朋友在附近的西饼店打工,而且已经怀孕,她便想在远处守护。这件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也没向儿子的女朋友介绍自己。她大概怕弘毅不乐意,也可能是害怕直弘干涉。“三井女士搬到传马町后,每天应该都过得很快乐。她完全沉浸在默默守望的愉悦中了。”听到加贺说这番话时,弘毅有些不知所云,但现在他非常清楚刑警想要说什么。弘毅去了那家西饼店。见到怀孕的店员后,他和亚美当场就哭了。亚美没见过峰子,却大哭着表示,如果峰子没认错人,自己真的是那个怀孕的店员就好了。一想到峰子的心情,弘毅就感到心痛。他这才知道母爱的伟大,也发现自己不珍惜母爱是多么愚蠢。他把责任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如果经常和母亲联系,母亲就不会被杀了。筱塚说得对,弘毅现在不可能集中精力演戏。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了解母亲死前的情况。他对母亲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母亲为何被杀。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找到案件真相,但至少想知道母亲被害前在想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是他完全不知从何处下手。母亲在小传马町的房间如今由警察管理,她的电脑和手机等可以了解她生活的东西都不能随便看,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子。一番思索后,他想起了加贺的话。母亲离婚时请了律师,至今两人还偶尔通过取件联系。那个律师说不定知道母亲的近况。如何才能与律师取得联系呢?他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个。虽不情愿,他还是决定打电话询问父亲直弘。“你为什么想知道律师的联系方式?律师怎么了?”直弘严厉地问道。“和你无关。你什么都别问,告诉我就行了。”“那不行。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吧?你要是干出什么事,影响警察办案,那就是大问题。”“那不可能。我只想了解妈妈的事。”“这是多余的。警察正在调查,总有一天会破案的,你只要等着就行了。外行不要瞎插嘴。”“你不明白吗?我并不是想调查案子,只想了解妈妈的事。”“你想知道什么?”“什么都行。我对妈妈一无所知,所以想了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吧?妈妈被害前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日本桥的小传马町租房子,你都不知道吧?”沉默了几秒,直弘问道,“你知道吗?”“我知道。是一个你永远也想不到的原因,但你放心,这和你毫无关系。我想你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会觉得妈妈是个傻瓜。所以我不会说,你也什么都不用知道。但我不一样,我想了解更多母亲的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弘毅一口气说道。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沉默,时间比刚才要长很多,然后传来一声长叹。“等一下。” 直弘很快念出律师的名字和地址。律师叫高町静子。 “现在说可能有点……”直弘说,“我们是协议离婚。是你母亲提出的,理想是想开始新的人生。我觉得她很任性,但还是答应了。我也的确让她请了律师,但在财产分配问题上没有纠纷。” “为什么特意跟我说这些?如果真的是那样,律师也会说的。” “每个人对事情的理解方式不一样。律师可能会说是自己巧妙周旋,才没有发生纠纷。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律师,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 “说财产分配没有意义,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 打听到律师的联系方式后,弘毅别无他事,便挂了电话。 高町静子看起了四十岁左右,圆脸,微胖,十分和蔼。弘毅心想,那些怀揣不安来到这里的女人见到这个律师后,肯定能放下心来。他起身致意,表示感谢。高町静子点点头,让他坐下。 “节哀顺变,很震惊吧?” “是。”弘毅回答道。 “我也很吃惊。我想您也知道,最近我和您母亲联系过几次,但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她让我觉得她已经自立,而且很幸福。” “关于案件,您也没什么线索吗?” 高町静子稍作停顿,点了点头。 “嗯,没有和案件直接相关的线索。” 她的话中透露出微妙的感觉,让弘毅非常在意。 “我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您的呢?” “当然是在她决定离婚时。她从熟人那里打听到我们事务所,就来咨询了。此前我们素不相识。” “在我父亲离婚之后你们也有联系,仅仅是因为私人关系变亲密了吗?” 听了弘毅的问题,这位极具平民气质的女律师措辞慎重起来。 “要说是私人也可以。三井女士发邮件告诉我她的近况,我有时间就会回复,仅此而已。离婚的女人会有很多不安,所以我尽量跟她们交流,就算是售后服务吧。当然,如果是和法律相关的咨询,是不能免费的。” “您刚才说没有和案件直接相关的线索。也就是说,您能想到一些间接相关的,是吗?” 高町静子微微撇了撇嘴。 “我和三井女士都是成年人,在邮件中不会总说些无聊的话题。” “你们都谈什么?” 高町静子微笑着摇摇头。 “虽然您是她的儿子,我也不能告诉您。我是律师,有为委托人保密的义务。虽然您的母亲已经去世,但她依旧是我曾经的委托人。”她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透露出律师的威严。弘毅折服了。他觉得若是在法庭上,这肯定能成为强大的武器。 “但是……”高町静子眯起眼睛说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您母亲看起了很幸福。我从邮件中能感觉到,她好像在思考未来。但我想这应该和案件无关。” 弘毅心中再次产生想哭的冲动。峰子的邮件之所以充溢着幸福,肯定是因为她沉浸在长孙即将诞生的愉悦之中。 但正像高町静子所说,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互发邮件,内容应该不止这些。峰子到底在咨询什么? 要跟这个女律师打听看起了有些困难。该怎么办呢? 忽然,一个人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那个人应该会说。 “怎么了?”高町静子问道。 “没什么。打扰您工作了,对不起。”弘毅说着站起身来。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正在批阅文件的直弘马上拿起话筒。 “喂。” “岸田先生找您。”话筒中传来祐理稍显沙哑的声音。直弘非常喜欢她的声音,一听就感觉浑身放松。 “请他进来。”直弘说着放下话筒。 门立刻就开了,瘦削的岸田要作出现在面前。他太瘦了,身上的西装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预算结果出了来吗?” 直弘边走向沙发边问。 “出来了,但结论并不好。”岸田在直弘对面坐下,从提包中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 “瓶颈果然还是工资?” “是的。现在算上兼职和临时工一共七十人,要减到五十人才会有起色。” “要减二十人?不可能。那样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那至少也要减十人。” 正当直弘闷声叹气时,门开了。祐理说声“打扰了”,用托盘端着茶杯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到直弘和岸田面前。她个子高挑,因此裙子的下摆高过膝盖很多,手脚和手指也长,左手戴着一枚明显是手工制作的银色戒指。那是直弘送的礼物,小钻石项链也是直弘送的。 完成工作后,她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在此期间,直弘和岸田沉默不语。 “看来只有狠心裁十个人了。”直弘小声说道。 “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在入职典礼就要举行时取消录用的呢。这也没办法。兼职的和临时工一共十人,再加上一人,一共十一人,这是我的希望。这个公司不需要有人端茶倒水。”岸田说着拿下茶杯盖,喝起茶来。 “又是这件事。”直弘撇撇嘴。 “社长,你开公司多少年了?” “二十六年了吧。” “二十七年了。你三十岁创办保洁公司时,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做成这样。现在可以说了,我其实只想赚点小钱。我当时也是刚打出税务律师所的招牌,顾客很少。” “我记得你当时常说不想赚太多钱。”直弘也端起茶杯来。 岸田是直弘的大学校友,比他低一级。在他创办公司时,岸田给他介绍了注册会计师,从直弘便将财务事宜全权委托给他,转眼已二十七年。 “你确实有商业才能。我没想到这个行业能有这么大的发展,所以此前我从没对你要做的事情插过嘴。但关于她,我得说几句。”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如果说你既然把她招进公司,就不能随便辞退,那么至少调个部门吧。社长秘书未免太明显了。” “什么明显?” 岸田喝了口茶。“昨天有个刑警来我事务所问了很多问题,主要想知道她的情况,比如她和清濑社长你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我都难以回答,真着急。” “你不必着急,只要说着急知道的就行。” “难道要说她是你在常去的夜总会里认识的女招待?” “不行吗?” “当然不行啦。我没办法,只能说不清楚。” “哦,那也行。” “社长,不是我说你,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公司是不行的,要是想在一起,你们结婚不就好了。你也是单身,没人会说你。” 直弘看着岸田那张颧骨突出的脸。 “前妻刚被杀,我就结婚,别人会怎么说啊。” “那就别结婚,让她住在家里。” “那在外人看来会更奇怪。反正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了。我不想连这种事都被你管理。” “这不是管理,而是忠告——”. “这些文件……”直弘拿起桌上的文件,“我会慢慢看。等之后的方针确定下来,我再联系你。” 岸田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 “对员工来说也不好。忽然招进一个漂亮女人,员工们不可能不起疑心。” “谁想说闲话就说吧。员工说社长的坏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啊。” 岸田离开后不久,一脸无辜的祐理没敲门便走了进来。 “你都听到了?”直弘说道。 “外面能听到。我好像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别在意,社长是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昨天回家的路上,我被刑警叫住了,是个性加贺的人。” 直弘皱起眉头。 “我知道,是辖区的刑警。我去看峰子的房间时打过招呼。他找你有什么事?” “不太清楚,问的都和案件无关。” “比如呢?” “他说我个子很高,问我平常做什么运动,喜欢什么样的饰品。” “饰品?” “他看到我的戒指,说非常罕见。”祐理伸出左手,“还让我给他看看。” “你给他看了吗?”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直弘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办法啊。” “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直弘说道,“没问题,那个刑警不可能搞出什么名堂。” 两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一家咖啡馆,木窗和砖墙古色古香,红色遮阳棚上方的招牌醒目地写着“大正八年创业”。店里的方形木桌整齐有序,桌旁放着小椅子。 咖啡厅的上座率在三分之一左右。虽也有公司白领,但大多都是当地的老人在谈笑风生。弘毅听说很多咖啡馆都经营困难,这里可能就是靠这些客人勉强维持。 “你发现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喫茶去’吗?喫茶店的‘喫茶’加上了一个‘去’字。”加贺端着咖啡杯问道。他今天也是一副休闲打扮,T恤衫外罩着衬衫。————————①“喫茶店”在日语里意为咖啡馆。———————— “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意思。” 加贺闻言,一脸高兴。 “这是禅宗的语言,也就是禅语。据说是‘喝点茶吧’的意思。” “是这样啊。” “但这个词原义有些不一样。原来是‘去喝茶’的意思,但是在催促对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作为招待的意思使用了。” “加贺先生不愧是本地人,真熟悉啊。” 加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摆摆手。“我刚到任,是个新参者,这些都是一个熟悉本地的人告诉我的。这里很有意思,光是在街上走走,就会有很多发现,比如烤鸡店的特色是鸡蛋烧。你母亲每天都去水天宫参拜,散步本身也是一种乐趣啊。” 他的话好像和案件无关,却在不知不觉间切入了正题。这大概就是刑警说话的技巧,弘毅深感佩服。 “对了,你想问什么?”加贺说道。今天是弘毅约他出来的。 弘毅喝了口冰咖啡,表示想知道母亲和高町律师之间邮件往来的内容。他坦承自己去问过高町静子,但对方没告诉他。 加贺盯着咖啡杯,默默地听着。弘毅说完后,他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 “我服了你了。我看起了像是会滔滔不绝地讲办案机密的人?那就不配做刑警了。” “不是,绝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想多了解母亲生前的生活,又想不到别的办法……但加贺先生您说不定会告诉我以前的事……对不起。”弘毅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掌心都是汗水。 加贺将咖啡杯放到桌上,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微笑。 “我在开玩笑,你不必那么担心。我虽然不能随便将办案机密泄露出去,但有时也会为了办案特意泄露的。” “啊?”弘毅看着他。 加贺探了探身,将胳膊放到桌上。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还有个问题,是关于你父母离婚的。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离婚的原因?我已经跟其他刑警说过,应该是性格不合。” “在你看来,离婚是理所当然的?” “听说他们离婚时,我并不意外。父亲说是母亲任性地提出来的,但父亲对家里不管不顾,母亲受不了也很正常。” “原来如此。” “这怎么了?” 加贺不答反问:“你知道你母亲得到的财产数额吗?” 弘毅有点吃惊。“我完全不知道。” “哦……”加贺陷入沉思。 “那个……” “三井峰子女士,你的母亲,”加贺继续说,“最近可能需要钱。当然,她离婚时得到了一些钱,但她好像觉得仅靠那些心里没底。我想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翻译工作不顺利,原来把工作分给她的朋友忽然要去英国。另一个原因你也能想到吧?她认为长孙就要出生,想给你们一点援助。” 弘毅听着听着,一个想法闪现在脑海里。 “母亲是跟高町律师咨询关于钱的事情?” 加贺再次拿过咖啡杯。 “关于这件事,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总之三井女士好像要在再次和对方,也就是清濑直弘先生就财产分配进行交涉。” “真任性啊。”弘毅不由得皱起眉头,“虽说责任在父亲,但提出离婚的是母亲,既然已经商量好了数额……” “好了好了。”加贺让他先不要着急,“我已经说了,三井女士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意外。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三井女士也并不认为自己想交涉便可以着手,而是认为如果有相应的理由,或许是可能的。” “相应的理由?” “她发现了婚姻无法维持的原因,而且是对方的原因,这样就能以精神赔偿为由重新申请财产分配。” 加贺拐弯抹角,弘毅一直所云。但一番思考后,他终于明白了加贺的意思。 “您是说我父亲有外遇?” 加贺发现弘毅抬高了嗓门,慌忙环顾四周,又将视线转到弘毅身上。 “从你的反应看,你没什么线索吧?” 弘毅摇摇头。 “我怎么会想到啊,最近一直没见过父亲。即使真有此事,我也不可能发现。” “以前呢?你父亲有没有和女人不检点?或者父母有没有因为这种事吵过架?” “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父亲不问家事,但不是因为他在外面玩。他是个工作狂,难以想象会有外遇。” 加贺点点头,有点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将屏幕朝向弘毅。 “我这样做违反规定,所以请你对看到的东西保密。” 画面上是一个穿正装的年轻女人,看神情好像没发现有人正给她拍照。 “偷拍的?”弘毅问道。 “所以说是违反规定的。”加贺咧嘴一笑,“你对她有印象吗?” “真漂亮。我没见过。” “请再仔细看看。没见过吗?” 弘毅再次凝视屏幕。“像是在那里见过,但可能只是错觉。”他说。 “是吗?”加贺将手机放回口袋。 “那个人是谁?”弘毅问道。 加贺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豫,然后说道:“是清濑直弘身边的女人。请不要误会,现在还没确定他们之间是恋爱关系。” “但您在怀疑?怀疑她是我父亲的情人。” “情人这个称呼有些奇怪,清濑先生现在单身。离婚后他和谁交往是他的自由,前妻也不能因此要求他赔偿。”加贺强调了“离婚后”这个条件,弘毅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 “如果我父亲在离婚前就开始和那女人交往,说不定我母亲就可以要求他支付精神赔偿金。” “你的感觉真敏锐。”加贺笑道。 “您偷拍那女人,是由于您认为她和案件有关吧?”弘毅边说边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我父母离婚前,那女人就是我父亲的情人。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父亲把母亲杀了?” 加贺端详着弘毅的脸。 “你不仅感觉敏锐,推理能力也很棒。” “请别开玩笑了,是这样吗?” 加贺恢复了严肃,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警察会设想各种可能性,也有人正按你说的这一种进行调查。” “您怎么认为?也在怀疑我父亲?” “我?怎么说呢,怎样都无所谓吧。辖区的刑警只是协助警视厅办案而已。”加贺看了看手表,“都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对不起,本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我还有事。”他拿着账单站起来。 “让我来付……” “你还在学习,得节约。”加贺走向柜台。 看到直弘从大楼正门走出来,弘毅赶紧缩回脖子,但直弘其实不可能注意路对面的快餐店。 直弘伸手拦下一辆出租差,上车离开了。平时,他都是走到车站坐电车回家。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女人也从正门走了出来,正好弘毅在等的人。他感到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猛的站起来,磕到了小腿。 他匆匆走出快餐店,跟在女人的后面。她正往车站方向走,幸好没有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