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透明罩中躺着一个年轻人。从面部表情来看,他似乎只是稍稍有点累才睡着了。然而,连接在他身上的多根管子,却显示着无法回避的严酷现实。或许,他还有着微弱的鼻息,可即便有,也被配置在他身旁那些维持生命的装置发出的声响掩盖了。 事到如今,宫本拓实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他也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站着,看着。 右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丽子的指尖。妻子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右手。他望着病床,也握了妻子一下。她的手纤细、柔软而冰冷。 不知何时,主治医生来到他们身边。宫本夫妇已经与他打了几年交道。他泛着油光的额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透着中年医生的辛劳。 “在这儿说,还是……”医生欲言又止。 宫本又看了一眼病床,问道:“他能听见吗……” “这……应该是听不见的,他正处于睡眠状态。” “是吗?还是去外面说吧。” “好吧。” 医生向护士交代了几句,便走出来病房。宫本夫妇紧随其后。 “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他恢复意识的希望已微乎其微。” 医生站在走廊里,淡淡地说道。可对听者而言,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残酷的判决。 宫本点了点头。他悲痛万分,但并未觉得意外。这是个迟早会听到的判决,他早已作好心理准备。身旁的丽子也默默地垂着头。流泪的阶段早已过去了。 “也不是没有一丝希望吧?”宫本确认道。 “该怎么说呢?你若问我有百分之几的希望,我无法回答,但……”医生低下了头。 “这就行啊!” “就算他清醒过来,恐怕也是……”医生咬紧嘴唇,没让后面的话出口。 “我明白。只要他再清醒一次就行。” 医生闻言偏过头,不解地望着宫本。 “如果他能再次恢复意识,就能听到我的话了,对吧?” 医生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能听到。你就抱着这样的信心对他说吧。” “好!”宫本握紧双手。他和丽子离开了集中治疗室门口,剩下的事情全交给医生了。 深夜的住院楼里寂静无声。他们走到候诊厅,这里也只有长椅排列在一起,空无一人。他们在最后面的长椅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言。拓实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可一想到她此刻的心情,就觉得难以开口。 “累了吗?” 妻子倒先说话了。 “不,就这么一会儿,哪能呢。你呢?” “我倒是有点累了。”她呼出一口气。 这也难怪,儿子三年前就卧床不起了,而夫妇俩更是远在那时之前便开始奋斗。自从儿子呱呱坠地,严格地说,是从决定让他出生之时起,就注定会有今日的苦恼。想到这里,宫本甚至觉得,能让妻子轻松一点的日子终于临近了。 在认识丽子之前,宫本根本不知道格雷戈里综合症。他是在二十年前向她求婚时才得知的。 那场一生一世的真情告白发生在一个毫无情调的场所——东京站旁边的一家大型书店。书店二楼是个茶座,两人相对而坐,喝着红茶。他们曾多次在茶座约会。 本想找一个气氛好一点的地方,可由于双方工作上的关系,未能如愿。当时,见面的时间很紧张,对方也许会说,来不及就改日吧,可宫本在清晨就下定决心:要在当天表明心意。他觉得,若再拖延,机会就将错过了。 求婚的话其实都是老一套,关键是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宫本并不觉得太过鲁莽,他相信,只要自己求婚,丽子答应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因为这时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更重要的是,是他真切地感觉到丽子对他有好感。 然而,丽子的反应令他大为意外。 他一开口,她便现出痛苦的神情,随即低下了头。可以感觉到她在紧咬牙关,而不是喜极而泣。 “怎么了?”宫本问道。 丽子不答,一时也不肯抬头。宫本只要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抬起了头,两眼微微发红,但脸上并无泪痕。她还是打开小包,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然后望着宫本,嫣然一笑。“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你怎么?”他又问了一遍。 “嗯……”她没有马上回答,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道,“谢谢!拓实,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很高兴。” “那么——” “不过,”她打断了宫本,“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怕听到这样的话。” “呃?” “很遗憾,我是不能结婚的。” “啊……”宫本觉得像一脚踩空了一样,“你不同意?” “别误会,不是我不喜欢你、另有心上人之类的事情。我决心无论跟谁都不结婚,单身过一辈子。” 听语气她不像是临时应付。她直勾勾地盯着宫本的双眼中,也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呀,”她说,随即侧过脸纠正道,“应该说我家,根据古老的说法,是被人诅咒,早了厄运的,血统很坏,不能繁衍子孙。所以,我也是不能生孩子的。” “等等,什么诅咒之类的毫无科学根据啊。” 看到宫本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咧开嘴,凄然一笑。“所以我说是按照古老的说法。以前,我们也觉得是不科学的。只不过是家族中偶然出了这样的人,才无法传宗接代。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已经证明了。” 接着,她又问宫本,有没有听说过格雷戈里综合症? 宫本摇摇头。她便镇静地将这种诅咒的病解释了一番。 这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由德国学者发现的一种遗传疾病。患者的脑神经会逐步死亡,一般在十五六岁之前看不出什么,可一到了这个年龄就会出现症状。典型症状是运动机能逐渐丧失。先是手脚难以动弹,不久,除极少数关外外,便完全不能运动了。与此同时,内脏功能也不断下降。恶化到这种程度时,患者不依靠某种辅助方式已无法生活。卧床两三年后,便会出现意识障碍,记忆缺损和思维混乱加剧。不久,意识会时有时无,直至完全丧失——患者变成植物人。然而,这一状态不会持续多久,接下来,大脑功能将全部停止,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样的病例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少,尚未找到治疗方法。虽说是遗传疾病,但带着这种基因的人未必都会发病。目前对此病仅有的认知是:缺陷基因附着在X染色体上。该病又被称作伴性遗传病。发病的多为男性,女性患者极少,因为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而男性只有一个,无法处理附着的缺陷基因造成的障碍。 丽子的小舅子在十八岁时病死了,其症状与此一摸一样。祖母的哥哥也遭遇同样的命运。医学界刚将对格雷戈里综合症的发现公之于众,丽子的父亲便觉得这与妻子的亲属罹患的疾病很相似。他跑了许多医院,找到了发现携带者的有效方法。 他想知道的,并非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缺陷基因携带者,而是自己的独生女儿,因这一结果将决定他外孙辈的命运。 “我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叫我去接受检查时的神情。”丽子向宫本坦诚道,“他在我眼里简直像个恶魔。嗯,也不是,应该说是降妖捉鬼的法师。我听到母亲在隔壁哭泣。当时,真像置身于地狱中一般。 “你恨你父亲吗?” “当时恨,无法理解为何要我去接受那种检查,但转念一想,父亲是对的。若明知自己有可能是缺陷基因的携带者,却若无其事地结婚生子,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过,父亲从没责怪过母亲,从没说过一个异常的家庭娶了老婆、吃了亏之类的话。” “你去检查了?” 丽子点点头。“检查结果不用说了吧?” 宫本沉默着点了点头。现在他完全理解丽子要一生独身的理由。 “知道结果时,我真难以接受。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明知道没有道理,我还是对母亲乱发火。当时,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他说,结婚不是人生的全部。”说着,丽子不自觉地抹了抹左脸颊。 宫本想说自己听了也很受打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己的感受与丽子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白了吧,我无法接受你的请求。难得你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直想哭,可你要结婚,就只好另找他人了。”说完,她攥紧手绢,低下了头,长长的秀发遮住了脸庞。 “不生孩子不就行了?” 她还是摇头。“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孩子。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也想过让你放弃孩子。可是,和你交往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你对生活的向往,不能让你抛弃梦想。” 买一辆露营车,到了周末就全家一起去山上或海边。生两个儿子,有个女儿也好,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家一起在河边烤自己钓的鱼。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的钱干什么?只要有个人人健康、充满欢笑的家庭,就别无他求了。 宫本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己对丽子讲过的这些话。当时,她听后也笑了,可男友的这些憧憬无异于一把把刺向她心头的尖刀。 “那些梦想就随它去吧,反正当时也没怎么认真想过,还有更要紧的事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将来也想一直与你一起生活,没孩子也无所谓啊。” 估计当时丽子觉得他太孩子气了。宫本回想起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害臊。然而,那并非虚言。当时的确有点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也那么说,但他并不后悔。 可丽子似乎认为他在意气用事,说了声“改日再说吧”,就道别了。 日后,又有过同样的交谈,只是换了个地方。宫本来到丽子家,在她的双亲面前低下头,说自己已经全知道了,恳求他们同意他和丽子结婚。 这位已知女儿身缠厄运的父亲,个子较小,体态却极佳。从他采取的行动上,宫本猜他一定极其理智、表情冷漠,见面后却发现他是个极爽快、极温和的市井大叔。宫本想,这么个老好人究竟怎样才会变成降妖捉鬼的法师呢? “宫本先生,简而言之,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现在你只顾眼前,才说这样的话,但人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刚开始,你会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行,可时间一长,就会想要孩子了,尤其是朋友、亲戚家里添了小孩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后悔,丽子就有苦难言了。” “我保证,绝不会有那种事。” “现在是没问题,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如果让人感觉后悔娶了我们的女儿,我们也会难过。更何况你的父母会怎么想呢?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赞成对你父母隐瞒丽子的病情。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想弄虚作假地将女儿嫁出去,因为迟早会真相大白。” “我没有父母。”宫本说明了身世。 丽子的父亲听后有些吃惊,但并未就此多说什么。“你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这一点很清楚了,但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 “求您了,我一定会使丽子幸福。”宫本深深地低下了头。 丽子的父亲似乎叹了一口气,问女儿:“你觉得怎样?能好好地过下去吗?” “我,”她稍顿后说道,“愿意相信拓实的话。” “是吗?”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婚礼是在一个老教堂里举行的,相当简朴,只请了些亲戚,但宫本心满意足——新娘美丽动人,天空湛蓝如洗,大家祝福的话又那么感人。 两人在吉祥寺的一套小公寓内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很顺利。不能生孩子的事常常会让某一方伤心,有时两人也相互刺激对方,但总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它抛在一边了。 然而,苦难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不期而至。丽子怀孕了,那是在婚后整两年的时候。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宫本低头咆哮。 “千真万确,我去医院查过了。你可别胡思乱想,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丽子平静地说。 宫本根本没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面对。的确,并非全无可能,他们自然采取了避孕措施,却越来越不严格。此时应该是一时大意所致。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明天我就去。”丽子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要打掉?” “嗯,不然又能怎样?” “不就是一半对一半吗?” “什么?” “疾病遗传的概率啊。即便是男孩,继承有缺陷基因染色体的概率也只是百分之五十,对吧?如果是女孩,就算遗传了,也不会发病。” “你想说什么呀?” “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得格雷戈里综合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反过来说,生下正常孩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 “所以,”丽子盯着她的脸,“你想让我生下来?” “也有这样的选项吧。” “别胡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要赖动摇我。” “不还有百分之七十五吗……” “数字随他去好了,这又不是抽签。万一是个男孩,遗传了缺陷基因该怎么办?难道说一声‘运气不好,没抽中’就行了?孩子有病归有病,也是有人格的。对我来说,要么是零,要么是百分之百,我选零。结婚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丽子的话没错。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中不中签的问题。宫本无言以对。 但他没有那么干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活动起来——一个已遗忘许久的的东西。 宫本苦恼着,思考着。堕胎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开始寻找心中萦绕不去的那东西的真实面目。 不久,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 对了!自己要找的就是“他”说的话。 “生下来吧!”他恳求丽子,像恳求她父亲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不管生下什么样的孩子,我都真心爱他,尽力是他幸福。我会尽一切努力。” 丽子一开始并不相信,还发了火,说他总是意气用事,但见他依然低头恳求,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如果生下来患病的孩子,就要受苦了,对吧?没关系,我要你生下来,那孩子肯定也想降临人世。” 丽子说:“让我想想。”之后,她整整考虑了三天。 我也下了决心——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这次她根本没与父母商量。等怀孕四个月才向家里汇报时,她的双亲特别是父亲勃然大怒。 “负起责任来!你们两人自己决定的,他们自己去解决。不论有什么后果,都不要后悔,也不要赖哭鼻子!” 父亲最终也没有同意,双方几乎吵翻。然而,他们出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追了出来。 “既然你们决定要生,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有句话你们可要记着。”她看了看他们,“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说,你们也要苦死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意的疾病去世了。无疑,当时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欣赏。不过,她并没有诉说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们准备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宫本说完,丽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几个月后,丽子生下了一个男孩。 “名字就叫时生。”宫本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道,“时间的世,出生的生,可以吧?” 丽子并未反对。“你早就想好了?” “嗯,这个……”他含糊应道。 宫本和丽子都没要求给时生做体检。宫本当时想,或许丽子也抱着同意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其实,他确信,如果检查,十有八九会得出不好的结果。这倒不是他下意识认为如此,可以说,他当时已有预感。 时生很健康地成长着。正像结婚前憧憬的那样,宫本买了一辆四驱动的客货两用车,经常带妻儿四处兜风。最令时生开心的一次,是从东京一直开到北海道,几乎游遍了那里。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冈上,他们吃了烧烤。晚上,三人挤在狭窄的车内,打开顶棚,眺望着满天星斗,直到睡着。他们也去了令人怀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面包厂旁边的公园。为什么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宫本却没说。 时生上小学毫无问题。他成绩好,又擅长体育,还颇具领导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时,也基本没事。所谓“基本”,是因为临近毕业时他出现了某些症状。身体的各个关节开始疼痛,有点像普通的关节痛,他还以为是玩足球玩过了头。父母并未对他说过什么被诅咒的血统。 宫本带时生去了医院,但不是什么整形外科之类。他早已找好治疗格雷戈里综合症技术最好的医院,并与权威医生取得了联系。那位医生曾嘱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状发生,马上将孩子带来。 这正是时生一直住院的医院。 医生的结论对宫本家来说无比残酷,但也在夫妇俩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无疑问是格雷戈里综合症。 “我将尽力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恶化——”后面的话医生没说出口。 丽子当场失声痛哭,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不久,时生就住院了,因为此时他走路都开始困恼。他把崭新的教科书带到病床上,刻苦自学,以便随时都能重返学校。 “爸爸,我总能治好吧?”时生经常问宫本。 “当然能治好了。”宫本总是这么回答。 不就,时生说想要电脑,宫本第二天就给他买来了。然而,没过多久,电脑也用不成了,时生的手指已无法随意活动。 与一个电脑工程师朋友商量后,宫本买来了当时还很贵的语音输入装置,又将电脑改造得只用一个手指便几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时生躺在床上,通过网络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并未放慢脚步,黑暗的命运毫不留情地降临到时生身上。渐渐地,他无法正常进餐,排泄苦难,免疫力下降,心脏也开始出现障碍。 不久,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时生明明醒着却毫无反应,奇怪的发作业越来越频繁。这是意识障碍的后果。 所幸,意识清醒时,他似乎还听得见。因此,只要时间允许,宫本和丽子就陪在时生身边,对他说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艺圈和体育界的事情、时政要闻、邻居与朋友的动态,等等。高兴的时候,时生会多眨几下眼睛。 终于,发展到了今天晚上。 护士疾步走来,宫本的身体僵硬了。但好像与他们无关,护士从他们面前走过。 宫本已半起身,见状又坐了回去。 “不后悔吗?”他问了一句。 “什么?” “生下时生。” “嗯,”丽子点了点头,“你呢?” “我……不后悔。” “哦,这就好。”她反复搓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觉得把他生下来好吗?” “我?”丽子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我想问问那孩子。” “问什么?” “有没有‘来到世上真好’的感觉?幸福吗?恨不恨我们?可我问不出口。”说完,她双手掩面。 无疑,时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宫本是在看他的上网记录时知道这一点的。时生曾输入“格雷戈里”这一关键词,浏览过几个机构的信息。 宫本舔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其实,我有话要说,是关于时生的。” 丽子望向他,只见他双眼充血。 “很久以前,我就遇见过他了。” “啊?”丽子侧过脸,“什么意思?”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二十三岁。” “你在说时生?” “是啊。”宫本盯着丽子的眼睛,一定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当时,我遇到了时生。” 丽子似乎有些害怕,缩了缩身子。 宫本摇摇头。“我脑子很正常,一直想说来着,可我决定不能再时生神志清醒时说。现在,应该可以了。” “遇见过时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他跨越了二十年的时间去寻找我。依现在的状态来说,他就要去找二十三岁时的我了。” “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相信,直到现在,才能充满自信地说出这件事。” 宫本紧盯着妻子的脸。他明白这番话令人难以相信,但至少要让妻子明白,自己没有发疯。 不多时,丽子问道:“在哪儿遇见的?” “花屋敷。”他答道。 注:花屋敷,位于东京台东区的浅草寺附近,是东京历史最悠久的游乐园。 1 带着阵阵浮夸低俗的声响,过山车飞速滑落。那是日本最早的过山车。游客们大惊小怪地尖叫着。看到他们个个面带笑容,拓实便觉得不爽。 个个都像傻瓜。从脸上就可看出,他们根本没吃过什么苦。 现在还不到五点。他坐在长椅上,吃着冰激凌。天上阴晴不定,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一个黄色气球飘过浑浊的天空。 就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融化的冰激凌溢出了蛋卷,流到手掌上。他赶紧拿开,但还是慢了一拍。啪的一声,一滴冰激凌落在他松开的领带上。 “啊,浑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去解领带,却一时解不下来。他不习惯系领带,也不擅长解开。没办法,只得吃完了冰激凌,腾出双手,才解了下来。手上的冰激凌没擦,解下的领带自然也黏糊糊的。他坐在长椅上没动身,将领带扔进旁边的垃圾筒。 这下轻松了。 拓实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烟,叼上一支,用廉价的芝宝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夹着香烟的右手手指上海残留着揍中西时的感觉。 仅仅两小时前,中西还是拓实的上司。其实,他与拓实年龄相仿,但头发烫得潇洒,又穿着做工考究的双排扣西装,故而显得老成持重。拓实知道,那西装也是借来的。 中西的部下连拓实在内共有三人。今天的活动场所是神田车站旁边,目标是外地来的大学新生。 “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外地来的?”拓实问中西。 “那还不好区分?土里土气呗。” “你是说穿着不入时?” “才不是呢,眼下已是五月,也该知道穿什么了。可那些乡下人是打扮不来的,穿着不搭调啊。”[注:日本的大学三月开学] 拓实暗笑——你自己不也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嘛! 另外两人单独行动 ,拓实还要跟着中西见习一段时间。今天是他做这份工作的第二天,昨天他一个人去了池袋,一套也没卖出去。 拓实的口袋里也装着商品,可从昨天起他就想,会有这样的傻瓜来买吗? “试试那个家伙。”中西冲人行道扬起下巴。 那边走来一个穿牛仔裤和马球衫的年轻人,看样子并不急着赶路。 “不好意思,能问您几个问题,做个调查吗?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中西像变了个人似的,用柔和动听的语调说道。 然而,那年轻人看也没看中西一眼,径自朝车站走去。拓实听见他咂了咂嘴。 中西又问了几个人,还叫拓实别傻站着。于是,拓实也逐个向路人搭讪,却连一个驻足聆听的人都没有。 中西倒让一个行人停下来脚步。那是个穿着马球衫、高中生模样的细脖子青年。 中西请他回答几个问题,他同意了。 “那么我们先从职业开始吧,你还是个学生?”中西流利地问开了。 那青年称是。 然后,便是“你要去哪里”、“喜欢哪个明星”等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其中还暗藏着这样一个问题:“你身上带着多少钱?A.不到五千元;B.五千至一万元;C.一万至两万元;D.两万元以上。” 年轻人选了C。 如果这时他回答A,提问便会草草收场。中西面不改色地打开了第二张调查表。 “你喜欢旅游吗?”“至今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今后还想去哪里?”这类提问又开始了。不喜欢旅游的学生很少,那青年放松了表情回答起来,中西不时地附和着,路出钦佩的表情,讨客户喜欢。 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民居、酒店的费用打对折,你会去更多地方旅游吗?” “会啊。”套头衫青年答道。 “好,谢谢合作。回答全部问题的,可享受适用于全国的民居、酒店的特别打折套餐。能麻烦你在最后一栏中填上尊姓大名和联络地址吗?” “哦,整个……”年轻人接过递来的圆珠笔,依言写下了名字和住处。 中西取出一个大计算器般的仪器,输入调查表上的编号。年轻人写完时,中西几乎同时完成。 “辛苦了。这就是特别打折券。”中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叠黄色的纸片,在大学生面前哗哗地翻了一通,“你看看,从北海道到九州,有名的酒店全在里面了,到哪儿都能打折。看这个,一万元一晚的制药五千,有的还能狂吃自助餐。有了这些,无论去哪里旅游,都会便宜许多啊。” 中西讲得飞快,青年之友点头的份儿。 “哦,你刚才说和朋友一起去旅游的情况较多。好,再加你一套吧。”中西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叠。 “啊,好的。”年轻人接过两叠打折券。 “那么两套一共是九千元。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 一旁的拓实看到年轻人的表情开始狼狈起来:他刚反应过来,所谓有零钱找,是要自己先付钱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刚才一直在谈买特别打折券的事。 中西早已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元,严阵以待。 年轻人的目光游移不定,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钱包,从中摸出一张万元钞。 “啊,非常感谢。”中西接过钱,将一千元塞给对方,便风一般地离开了。拓实紧随其后。 “就这么干,简单吧?”中西炫耀道。 “那个大学生还在看我们呢。”拓实回头望了望。 “不好!从那边拐进去。” 他们在一家大型书店旁拐进了一条小巷。 “怎么样了?” 拓实探出头去,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已不见踪影。“走了。” “好。”中西叼起一根希望牌香烟,点上了火,“抽完这支烟再回去。” “我可干不来。”拓实拉长了脸。 “不干怎么行?关键是气势和时机。在一旁听着,你会觉得,怎么会上这样的当,对吧?” “嗯。” “要紧的是,要让客户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应该明白这套打折券为什么定价四千五百元吧?” “不懂,要是卖五千元,两套整一万,就不用找什么钱了。” “妙就妙在找钱上。客户听到一半时,还以为打折券是免费的。如果这时我们说两套刚好一万元,有的客户就会一下子愣住。这么一来,好容易积累起的势头就乱了,客户就会醒悟‘原来搞的是这么一套’,就不买了。” “这个我明白,可为什么有了找头就妙呢?” “‘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的’,这句话要说得一气呵成,不知不觉中便能让客户领悟到正在谈买卖。这样,客户就会觉得所谓免费是自己弄错了。这是个关键,乡下人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弄错了,只好认倒霉掏钱。” 道理就这么简单,中西笑了笑,将烟蒂摔到地上踩灭,说:“走吧。” 拓实望着中西的窄肩膀想,手法是没得说,可只有坏透了的人才干得出来。 回到老地方,中西让拓实单独去捕捉客户。拓实招呼了几个人,也让几个人回答了提问,可依然一无所获。对方只要明白过来是要花钱的,就全跑了。 “你的技术太臭了,不能让客户有思考的余地。”中西在电话亭旁教训拓实。 “总觉得是在骗人,自己就受不了。” “浑蛋!你说这话,这买卖还干得成吗?” 这时,拓实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个穿马球衫的大学生。他走近了,看来已经找了他们好一阵子。中西也发觉了,立即拉长了脸。 “劳驾,刚才我买的这个……”年轻人拿出那两套打折券。 中西不与他目光相接,以与提问时判若两人的冷峻表情侧对着他。 “今天急着用钱。这个还给你们,你们把钱……” 中西大声地咂了咂嘴,终于望向这个大学生。“你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刚才你不是已经签了合同?文件上不都写了你的名字了?” “我以为那是调查的后续部分。” “那是你的事。我已经输入仪器了,无法取消。”中西又晃了晃那个大型计算器般的仪器。 大学生低下了头。“拜托了!那是我留着明天回老家的路费。没有了这笔钱,我就回不了家了。” “我可管不着。”中西抬腿便走。 “等一等,求你了!”大学生不断地鞠躬,拉住了中西的衣袖。 “拿开你的章鱼脚!” “中西,”拓实插进来将他们分开,“何必呢?你就把钱还给他吧。” 中西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给我走开!” “不就是九千元吗,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倒是先去赚个一两千来看看。没本事就别来充什么好汉!”中西唾沫横飞,溅到了拓实的脸上。 拓实的神经被刺痛了。 “我不干了。这种脏活没法干!”他将装着商品和调查表的包放到脚边。 “随你便。我可告诉你,你今天的工资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你快把钱还给他。” 中西闻言,立即伸手抓住拓实的领带。“别昏了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吩咐,嗯?”说着,他冲拓实小腿的正面踢了一脚。拓实疼得弯下了腰。 一口唾沫随即落在他眼前,头上传来一声臭骂:“浑蛋!” 拓实站起身。中西一副“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表情。 拓实刚才觉得通体无力,但这时,他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打开肘关节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拳头直直捣入中西的鼻子与脸颊之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中西的身体一直飞到电话亭旁边,磨损严重的鞋跟都露了出来。 拓实这才回过神来。路上的行人全站住了,那个大学生也已不见,看来是逃走了。 我也是开溜为好——拓实撒腿就跑。 2 那盒七星已空空如也,拓实从长椅上站起身。从明天起又要找工作了。这是最烦人的。 他正低头走着,一个球滚到了脚边,是个软式棒球。他拾起来一抬头,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跑了过来。“不好意思。” 男孩接过球,便回到他原来待的地方,哪里挂着一块“打鬼游戏”的牌子。 拓实将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过去。那个男孩正在扔球,目标是拿着铁棒的红鬼的肚子,却没击中。他似乎还想扔,却被一个像是他妈妈的女子拖走了。 拓实走到卖球人那里。一百元五个球,买联票要便宜些,但他又不想常来。 他感受着球的手感,站到扔球的位置上。好久没握球了,他不觉间采取了扔曲线球的握法,那是他最拿手的投掷法。 他回想起以前站在投球位时的情形,瞄准红鬼的肚子轻轻将球扔了过去。他觉得应该会径直命中,扔出的球却画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弧线,击中了红鬼的肩膀。 “状态不行啊。”他自言自语着转了一下右肩,稍稍用心地扔出了第二个球。又没中,擦着红鬼的大腿偏出。 拓实脱了上衣,他较上劲了。 他想象对面站着接球手,对准想象中的接球手套投了第三、第四个球,可依然一个也没中,用足力气投出的第五个球更是偏出了老远。 拓实跑到卖球人那儿又拿了五个球。这时,他才注意到有观众在看他。说是观众,其实只有一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个子不高,瘦瘦的,挺精干,黝黑的脸庞和发型让人联想到冲浪运动员,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连帽短风衣。 拓实本想说一句:“看什么看?”可看到那青年亲昵的笑容,便咽了回去。那人的眼神叫人联想起找到了主人的狗的眼神,令拓实很在意。 他开始投球,前两球都投偏了。风衣青年扑哧一笑。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拓实没好气地问道。 “不好意思。并不是有什么好笑,只觉得真是一成不变。” “什么?” “投球位、投法一直是这样。肘部偏低,光用手腕在投。” “对不起了。这不用你管。” 真叫人恼火!可气的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拓实投球的缺点,以前教练也没少说“拓实,肘又垂下了”云云。 第三球又打偏了,第四球也没中。拓实觉得越投越控制不好了。 “有些投手很怪,”风衣青年搭讪道,“对准本垒投失控,投牵制球时倒很准,大概是专心致志、肩膀放松的缘故。” “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也有这样的投手。” 这人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令拓实耿耿于怀。投本垒时失控,投牵制时准确,不错,别人也经常这么说他。 拓实抓起最后一个球,正要做动作时,恰好与那青年四目相对。那青年没笑,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拓实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靶子便转过身,背朝红鬼站着。 第九局后半局,两次出局,领先一分,跑垒员在一垒——拓实在脑海中描绘出棒球比赛时的情形,球场泥土的气息,拉拉队的呼喊声。 他猛地一转身,对准红鬼的中心而不是一垒,将球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红鬼挥起铁棒“嗷”地大吼一声。命中了! 青年拍起手来。“中了,名不虚传啊!” 总算中了一个,拓实松了口气,却不好意思再脸上显露出来。别人或许会以为是碰巧投中的呢。他走到卖球人那儿,又掏出一枚一百元硬币,接过五个球,回到投球的位置。 这次,一开始他就用投牵制球的手法来投,先背对着红鬼,倏地转身,球便出手。控制力简直与刚才判若云泥,球一个接一个命中,红鬼吼叫连连。 见最后一球也漂亮地命中了,拓实拿起上衣披在肩上,走到外面。 “投得好啊。”青年搭讪道。 “真要投的话,就那样吧,刚开始时肩膀不太适应。” “到底是牵制球之王啊。” “咦?”拓实停下脚步,看着那青年,“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刚才说牵制球之王,你怎么知道别人都这么叫我?” 青年转了转眼珠,轻轻摊开双手。“也不是早知道,刚才看你投球时才想到。” 拓实觉得不太对劲,可又没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自己在高中棒球社时代的事情,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怎么会知道呢? “好吧,再见。” 拓实挥了挥手便要走开,那青年却将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定睛一看,是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正是他刚才扔进垃圾筒的那条。 “洗洗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你过的不是穷日子吗?” 一听“穷日子”拓实心里便来气,可另一件事更加蹊跷。“你小子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想干吗?” “不能说盯上你,应该说在找你,老实说,找你可费劲了。因为线索只有花屋敷这么一条,提示再多些就好了。没办法,我只要一直等在入口处。” 他的话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拓实想,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的事情我可管不着。”拓实夺过领带,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你的事情我可全知道,宫本拓实先生。” 3 宫本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事情我全知道,所以我一直在找你。” “你是什么人?” “时生,宫本时生。”他说罢还点了一下头。 “宫本?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他的眼神倒确实挺认真。 “怎么回事?” 时生皱起眉头,搔了搔头。他的长发乱了。 “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如果说实话,你肯定不会相信,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别啰啰嗦嗦的,直说不就完了?你是谁?干吗找我?” “说来也是……简单说来,我们的关系类似亲戚。” “亲戚?别信口开河好不好?”拓实脱口而出,“我没有亲戚,沾点亲戚边的人倒是有,可从没听说有你这么一位。” “所以我没说是亲戚,而是类似亲戚的关系,至少是有血缘关系。” “血缘?” “嗯。”时生点了点头。 拓实盯着时生的脸,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他。时生显得不快,似乎在说:“这是做什么?” “哦,我懂了。是那个女人那边的吧?” “哪个女人?” “别装傻!估计又是带来了什么无聊的口信吧?原来那个女人果然另外生了孩子,真实逍遥快活啊。” “等一等,像是有什么误会。” “我不管是谁叫你来的,你去对她说,别来烦我了。” 拓实再次大步离开。这次不管对方再说什么,他也不停下来。 快要出花屋敷的时候,时生追了上来。 “等一等,你听我说啊。”他抓住拓实的袖子。 “你若不是那个女人那边的,我就听你说。好吧,你到底是谁?” 时生不知该怎么回答。 拓实见状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胸脯。“你看,答不上来了吧?行了,你给我走开。”说完,他又走了。 可时生依然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果然是有什么口信,拓实根本不想听。他早已拿定主意:这辈子和那女人再不相干。 出了花屋敷,在通往浅草的路旁有家陶瓷店。拓实在店门口站定。“好吧,你既然说我们有血缘关系,就拿出证据来。” “证据……”果然,时生一脸困惑。 “把手伸出来,两只手。” “这样?”时生在拓实面前伸出双手。 “不。不是手掌,是手背向上,两只都伸出来。你要是和我同一血统,手背上应该有些特征。” “没听说过。”时生歪着脑袋,可还是照做了。 “这可是很重要的。” 拓实瞥了一眼陶瓷店门口,操起一只最大的盘子,上面标价三千元。拓实将它搁在时生的手背上。时生脸上写满惊讶。 “要是和我同一血统,应该不会轻易打破东西。” “啊,等一下……” “再见了。”拓实扔下这句话,见时生动弹不得,便扬长而去。 进入浅草寺,他向二天门走去。尽管今天并非节假日,游客依然很多。几个中年妇女正以浅草神社为背景拍照。听到她们在用关西方言交谈,拓实便觉得不舒服。因为那个女人也是这么说话的。 “啊呀呀,长大了呀,五岁了吧?” 拓实至今还记得与那个女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那是在一个放着佛龛的和室里。有重要客人来,父母都会在那里接待。 她穿着淡啡色的套装。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水味。 当时自己做了、说了些什么,如今已全然忘记。两人单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每过一两年,她就会来一次。每次来都给拓实带来点心和玩具,还都是些高档品。 渐渐地,她的来访变成了拓实的一种心理负担。首先,她的态度就令他难以忍受。每次见面,她都会极动感情地抚摸他的全身,身上的化妆品的气味也越来越刺鼻了。 令拓实烦恼的另一个理由,是那个女人没来一次,父母就要吵一次架,原因不得而知。母亲对她的来访总觉得不快,而父亲总是安慰、劝解母亲。 可是,自从拓实上了初中,她就不来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她察觉自己不受欢迎,或许是父母不让她来了。 一直到高中入学考试前,拓实才知道她是谁。考试需要户籍副本,母亲去政府机构取回来后,对拓实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接交给他们就行,你可不能打开看。” 交给拓实的信封用糨糊粘得严严实实。 母亲的话引起了拓实的注意,他在递交申请的途中将信封打开了,于是看到了“养子”的字样。 4 进了二天门,拓实上了马道街,朝与陈展相反的方向走去。过了言问街又走了一小段,他右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住的公寓就是那一排矮小民居中的一栋二层楼,布满裂缝的外墙上挂着一架楼梯,扶手上锈迹斑斑,油漆已经脱落,像生了皮肤病一般。 正要上楼梯,拓实忽觉上面有人,抬头一看,便停下了脚步。中西正叉开双腿坐在楼梯的最上面,毫无品味的漆皮鞋的尖头清晰可见。中西俯视着他,流里流气地咧着嘴。 拓实当即右转,想迅速溜走,却来不及了。两个男人已站在他身后,他们都穿着便宜的西装,刚才还是和拓实一起做街头推销的同事。 拓实看看相反方向,那边也有两个男人挡住了去路。从着装上看,他们似乎也是中西的搭档。 四人只是紧盯着拓实,并不动手。可看来他们并非不想动手,而是在等指令。 中西站起身,走下楼梯。也不知道他想做给谁看,就像以前的黑帮片中的主角一样,双手插在裤兜里。没品位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中西注视着拓实,与他面对面地站着。“刚才,多谢了。” 中西脸上挨揍的部位肿了起来。拓实觉得自己还没使出全力,可后果看来比想象中要严重,估计中西脸上的肌肉每动一下都会异样的感觉。他的嘴角比以前歪得更厉害了,使他的脸愈发令人生厌。 拓实摸了摸脸颊。“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