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们将来某天也会拔擢进入后宫,事先知道闺房里的模样,往后总会有帮助的。」知道其他女人的睡姿会有什么帮助——伊月本想问出口,看到为子闪闪发亮的眼睛,连忙打消念头,免得话题往不得了的方向发展下去。「总之——御明们就拜托您了。」伊月低头鞠躬。虽说有些时候莫名轻浮,不过为子毕竟是可靠的大人,在这么艰难的时刻,有她在火垂苑才能让人放心。「就交给我吧。」为子温柔地微笑。「我在战场上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握住痛苦者的手叫唤名字,这点事我还能做到。」这句话让伊月打从心底高兴。这个京都——这个国家虽然脆弱,却又坚强。「我也和外槻宫大人仔细分享她们的睡姿吧?」「咦?不、不用了。」这人突然在说什么——伊月心想边摆摆手。这时候从走廊另一头底端传来脚步声。「伊月姐姐!」从角落探出头的人是茜。「啊,为子大人。」她低头鞠躬。「茜看来也很开心呢。」她们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熟了——伊月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那个,伊月姐姐,丰大人找你。」「丰日找我?」伊月起身。「知道了,清凉殿对吧?」「不是。啊、我、我带你去。」伊月不解地偏头。「为什么连茜也要去?」「茜太狡猾了,缝纫工作还有一堆喔。」其他御明们抗议着。「我、我不要让伊月姐姐和丰大人两人独处!」茜满脸通红地大喊,并缩回走廊转角去。伊月愕然。——那家伙怎么回事?上次也因为丰日的事情怪怪的……为子以袖子掩口偷笑。「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指的就是这回事吧。」「您是说茜嫉妒我?因为丰……陛下的关系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诶?」为子睁大眼睛,接着抖着肩膀大笑。「看来外槻宫大人还需要多费点心弄懂女人心呢。」「咦……」「茜嫉妒的不是外槻宫大人,而是陛下。」伊月一时间听不懂为子在说什么。为子咯咯微笑。——这是……呃……?「伊月姐姐!快点!丰大人在等你!」茜从走廊转角探出头来怒吼。靠近烽火楼的宫殿几乎全数烧毁。常宁殿、弘徽殿、丽景殿——过去被盛赞为「过风六草薰」的后宫壮丽宫殿建筑,此刻全成了古战场的尸骨般暴露出凄惨的模样。从后宫北侧的后榊之园到烽火楼底下,一整片区域变成全新的荒地。工人数量不够,因此连重建的计划都还没确立。在后榊之园的宽广草地正中央有两条人影。几乎没有东西遮挡,初秋的风吹过两人的黑色长发,其中一人身穿红白色巫女装束,另一人则是全新的火护装束,空荡荡的两条衣袖与红色腰绳正随风摇曳着。两人脚下横放着长短大小不一的各式木材。伊月注意到那是供牺堂拆开后的建材。「佳乃姐也在。」走在前面半步的茜挥着手跑近他们。晚了一点才到的伊月看着草地上的木材一会儿后,抬头看看佳乃,接着看向丰日。「……你又跑出来了。不是说过你两条手臂都没了,要好好休息的吗?」最先开口说的就是这番话。丰日苦笑。「任命的时候有点随便,所以我想更少解任的时候正经一点比较好。」「解任?」「也就是让伊月回到『止』组。」佳乃说完,看向伊月的腰际。伊月也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是刻着「之」字的扣环与红穗绳。好一会儿是沉重的沉默。「那、那个,茜、先回去了。」稚嫩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你暂且留下。我想你最好也听听。」丰日制止她。伊月看向佳乃的眼睛,以不甘愿的心情拿下饰绳递给佳乃。「……意思是『之』组已经不存在了是吗?」「不,我仍会继续待在『之』组。」伊月睁大眼睛,来回看看佳乃和丰日的脸。——「之」组的任期等于是死刑的缓刑……——佳乃曾经这么说过。——可是却……「长谷部还活着。当家的长谷部御狩目前行踪不明。再说——」茜屏息聆听。伊月也深深凝视着佳乃的脸。「那位千木良,和我一样是化生父亲与人类母亲所生。」茜脸色铁青地往后退。伊月由背后撑住脚步不稳的她。——为了让茜听到这件事,才让她留下的吗?「她说,利用人类与化生来制造小孩,这种做法是我家——弓削家从长谷部那儿偷学过来的。所以——」「或许还会有第二个千木良出现。」丰日接着佳乃的话说道。「是的。」伊月怀中的茜在发抖。伊月轻轻抱紧她。「那个做法不该继续存在,因此——」佳乃的视线突然飘向远方。「直到找出长谷部之前,我都会是『之』组的成员。」丰日凝视伊月的脸。伊月什么也无法说出口。因为佳乃是火护。既然是她决定好的事,伊月已经无话可说。希望她远离战争等话——已经不能说。所以伊月点头。往各自的战场去。「我们走吧,茜。」佳乃微笑着拉起茜的手。「咦?啊、呃、那个……」茜发出既害怕又惊讶的声音。「因为丰日大人还有话要和伊月说。」「咦……啊,是。」茜离开伊月的怀抱,不安地回头两三次,仍被佳乃拉着手带开。「听说你不断叫着御明们的名字。」一会儿之后,伊月轻轻地说。沙哑的声音几乎快被风吹动草的声音掩盖过去。「嗯。」目送完佳乃她们的丰日转过头。风吹得袖子贴着身体,使得少了两条手臂的身体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单薄无助。「我听说了桐叶她们的事,你……一直在堂里阻止她们变成化生。」「我没有其他选择。」丰日在原本是小堂支柱的粗大木材上坐下。「……我本来真的以为你打算杀了御明们……对不起。」想起当时丰日的冰冷视线及平板冷硬的声音,伊月就感觉一阵冷。可是童子抬起头,冷冷地说:「我本来确实打算杀了她们,如果我有手可以握太刀的话。」他看向空无一物、下垂的袖子。「若是能像当年一样还剩下一条手臂就好了。」伊月语塞。「……那时候我杀得毫不犹豫。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的。」「骗人,你说的是骗人的。」还来不及阻止,话已经说出口。那时候——三百年前,为了创造这个国家,丰日斩杀了女童们,这件事情伊月晓得。那是霞的记忆、是呼火命的记忆,也是丰日的记忆。可是,那个不是现在的丰日。霞的话、三百年的岁月、各式各样的人————还有我。丰日不可能没有任何改变。伊月希望这么相信。「你也是,佳乃也是,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做到些什么。」所以这一定是虚张声势,是逞强。伊月这么说服自己。「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丰日仰望伊月的脸。「……咦?」「那时候,被分灵的呼火命,从现任火目身上涌出的火之神,它应该降临在你身上了才对。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我原本打算把茜绑上柱子做的事情。」「是……吗?」呼火命的确降临在伊月身上,这点她记得。那片血海她不可能忘记。「为什么你还能够活着?」照理说活人不可能承受得住火之神的力量。因此要成为火目,必须熏杀御明,只留下肉体,驱逐灵魂。可是伊月却活下来了。她还活着,在烽火楼的天台上。听说伊月被发现手握火渡弓倒在地上时,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那是……——记得是灼箭没错。——那时候的我成了火目。这个记忆,伊月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所有化生,那股惊人、宁静又美丽的瞬间,伊月还没有对谁提过。好像快要弄懂什么了,哪晓得越是深入越弄不清楚。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种感觉。「你为什么还活着?」丰日不断重复这句话。伊月叹息,来到丰日背后,背对着他坐下。「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好一阵子什么回应也没有。温暖的风吹来木层和草的味道,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睡着。「丰日。」「嗯?」「记忆,是你自己封印上的吗?」原本没打算问的,却突然问出了口。创造这个国家当时,丰日的记忆、霞的话、幼童的血,与呼火命的约定。这一切伊月看见了。突然有东西触碰她的背。她注意到是丰日把背靠上她。「我想忘掉一切,却只有霞的名字,无法消失。」想要忘记。丰日想要消除自己罪恶的记忆。仍旧留下了霞的名字,无法遗忘。然后恐怕在他看到那片光之云的时候,霞的名字已经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无论是血迹斑斑的供牺堂场景,或者斩杀幼童那时手臂的疼痛。这是霞的诅咒。或者该说是霞的祈求、愿望。「我真是愚蠢,无论是千木良的事、御鹭部的事,还是呼火命的事——如果我还记得,或许就能够防止一切发生了。」「已经没关系了。」伊月叹息。这个国家、人民,远比丰日想像中还要坚强许多。所以——「就忘了吧。」这样说或许残忍——伊月心想。「到死都必须背负着才对吧。」丰日小声回应。伊月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不久,伊月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是丰日的头。接着听到的是安稳的鼻息声。伊月笑了出来。——如果我也能够稍微分摊你的重担,该有多好。感觉着背上丰日的身体好小、好轻、有些梦幻。闭上眼睛,能够隐约听见乘风而来的木槌声。后记后记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二OO六年六月 杉井光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