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乃的声音沙哑。「——快点到丰日大人那里,快去供牺堂。我已经没办法走了。」佳乃靠着茜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上。「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咻的一声划破天空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头,茜的身体已经被撞开,飞过半空中,背部撞上地面。——什么?吐出口中的沙,茜抬起身来。火目式在骚动,瓦砾崩塌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火焰围绕的仓库残骸——破碎的屋顶与土墙处处可见折断的柱子像骨头般突出——红黑色触手伸出瓦砾堆底下拍打着,而触手尖端则卷上了佳乃的手和脖子。嘶咕、嘶咕。听到不舒服的地鸣声,崩塌的仓库仿佛濒死的野兽般颤动着。「佳、佳乃姐!」「快去丰日大人那儿!」佳乃扭着脖子大喊。她的脸几乎失去血色,逐渐染成一片紫。「可是、可是!」「别管我,快去!他打算杀了御明们,必须阻止他!」缠绕的触手勒住佳乃提起,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向燃烧中的仓库残骸。——大家……——可是佳乃姐……「快去!」茜的额头一片灼热,佳乃的情感、仿佛滚烫熔铁般的痛苦与哀伤流入火目式,茜弯身吐气。「啊……咕、啊……」火烤得眼睛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大家、大家死掉了。——佳乃姐的四周,大家……茜扒抓着土壤起身,头也不回。如果回头的话,如果不小心回头的话,她会跑向佳乃身边。所以,茜背对轰然作响的瓦砾堆,跑了出去。——佳乃姐,别死啊。额头上的火目式只痛了一下,接着热意便逐渐散去。这是佳乃的回答吗?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持续延烧的火焰中奔跑。茜仿佛泅游在火花中似的,从内藏寮与缝殿寮之间的大路往南跑向禁宫。丝线房里那些挂在棒子上日晒过的棉线束中,有上千束着火,宛如带着火苗的果树林般的光景在眼前展开。禁宫北边的朔平门连围墙一起倒塌。茜钻过瓦砾缝隙间的洞穴,弄得满身擦伤进入禁宫。穿过洞穴,仰望烽火楼,此刻看来似乎就要被由天空迫近的光之峰顶吞没。钻过内门,进入后宫北边的后榊之园。这座简单素雅的庭园只用高大的树木包围着宽阔草坪,庭园中央寂静无声地立了座小小的五角堂。周围的惨况犹如梦境一般,仿佛只有那座小堂四周不可思议地张着宁静之网。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丰日在堂内吗?茜止步弯身,大口喘气。奔跑在燃烧中的建筑物之间,使她的喉咙和胸腔也像着火般疼痛。看着就要沉没在黑暗中的小堂——茜感觉毛骨悚然。茜注意到有股腥味飘来。——该不会是……——该不会已经……颤抖由肩膀窜到背部。她气喘吁吁地跑近小堂,不断以拳头敲打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门喊叫着:「丰大人!」门后的人停下喃喃声站起。*佳乃的身体被一根又一根如蚯蚓般的触手缠绕、勒住往上拉,手和肩膀的骨头发出惨叫。眼前熊熊燃烧的仓库残骸大大隆起,火焰高高膨胀后散开,大量土块与燃剩的木头崩落,巨大的黑影突破现身。那是蠕动的肉柱,表面覆盖浓密的细刺,透明体液沿着细刺间流下,倒映火焰,闪闪发亮。柱子处处是如红黑色血管般的粗大触手,不断延伸蠕动着。柱子顶端——佳乃三倍高的地方,埋着一个裸女的上半身,融合在一起。触手拍打、举起佳乃的身体。佳乃脚尖离开地面、上升到半空中,肩膀的伤口一阵剧痛,瞬间差点晕过去。——不行,我不可以昏倒!佳乃拼命紧抓着远去的意识。强风拍打着脸颊。眼前是千木良的脸,她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琥珀色,因此看不出来她的表情。腰部以下、手肘以下都埋在肉块中,紧绷的皮肤融化结合在一起。佳乃——笑了出来。无所谓自己身陷触手的层层包围中,佳乃扭着身体、颤抖着肩膀笑了。「……有什么好笑的?」遥远的下方传来千木良扭曲的声音。女人脸上的嘴巴没有动。低头一看,肉柱的根部长出一个纵向绽开的眼睛,还能看见成排的獠牙与鲜红色的舌头。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你和我真像。」千木良扭曲了脸。这是变成化生的千木良。看到这一幕,佳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变成异形的那一夜。「——对,硬要说的话,我和你差不多是远房堂姐妹,然而我们的路却如此不同。」「别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天空与火焰燃烧的大地以惊人的气势交替,眼前散出火花,下一秒肩膀失去知觉,背部与脚窜过麻痹般的剧痛。「……嘎啊!」佳乃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甩得撞击到地面时,她的身体又被举起,耳边听见撕裂天空的声音,接着正面狠狠撞上地面。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一半的视线被鲜红的黑暗遮蔽,耳鸣扰动着右半身。「来了,呼火命来了——」听见千木良犹如发自水底的声音,佳乃挣扎着单手用力,想解除触手的束缚逃开。侧脑不断撞击地面,黑暗中她感觉眼冒金星,意识与温热的鲜血一起由耳朵缓缓流出。——不行,不能放手。「陛下现在正要让一切结束,已经无法阻止分灵了。」——说谎。有伊月在。——伊月她……在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佳乃感觉到火之神从天而降、即将压垮大地的力量。她已经连呼唤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佳乃的意识与生命逐渐流逝,从嘴角、耳朵、肩膀的伤口,还有眼皮之间,逐渐流逝——*敲门声回响在黑暗中。「——丰大人!」透过门板传来女童的声音。一直蜷缩在呛人味道中的丰日,缓缓站起来,脚下发出嚓嚓声响。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右手上仍握着锐利的太刀。左手——他想起被烧掉了,现在没有左手。握着刀柄的手指正在颤抖,想要放开却又放不开。他把太刀插在木板地面上,勉强抽离。他的手僵硬痉挛着。「丰大人!」外面的女童又叫了一次。是公主的声音,她没有逃走。深深的绝望及安心包围着丰日。他打开门锁,轻轻推开门,光射入堂内。门外只站了公主一人。她的衣服被煤炭弄脏,焦臭的风拍打着扎成蝴蝶翅膀形状的头发,几乎要扯裂它。「……只有你啊?千木良没有和你一起来?」「千木良师父她——」女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地低下头。——逃走了吗?——或者是被火烧死、被化生吃了?——为什么……你一个人来?「你没有逃走吗?」「因为、因为我是丰大人的妻子,丰大人——」公主的话突然中断。她的眼睛越过丰日的身体看着堂内。半开的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丰日深深吐气,转身面对堂内的黑暗。贯穿堂中央竖着一根柱子。柱子底下的地面上——是一面血海。浸泡在血海中的数名女童身体动也不动,头发如海藻般在红黑色的海中漂动。在令人几乎想吐的烧铁气味中,公主神往地凝视着丰日那把插在地上的太刀那布满鲜血与脂肪的刀刃。丰日握住刀锷下方的刀刃部分,把刀拔出。鲜血渗出指间,失去的左手比右手更痛。「……你明白了吧。」丰日说。肋骨吱嘎作响。「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我不会阻止你。」丰日也知道逃走只是枉然。只要呼火一降临,这片大地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被烧死。无论挑选哪一条路,躺在堂内地上的女孩们,以及现在站在眼前要绑上柱子的女孩都会死,命运注定就是如此。要拿女孩当作祭品,延续人民的生命?或者大家一起毁灭?丰日祈求她选择逃走。这样一来,丰日的罪就不会留下,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丰日做过的事,呼火会烧光一切。只有丰日留下。抬起脸。公主流泪凝视着丰日的脸。丰日突然失去力气,跪在血泊之中。公主踏入堂内,光着脚的脚尖浸入血里。「你——」公主蹲在丰日身旁。从打开的门照射在血泊上的光亮中,两个小小的身影靠在一起。公主双手沉入血海,泪水滴进过去曾是伙伴的大家那尚未失去温度的鲜血之中,溶合在一起。好几滴,好几滴。丰日茫然注视着她的侧脸。「我不会饶恕丰大人。」公主的话落向血海海面。被泪水沾湿的脸庞面对丰日。「所以,我要成为柱子。」「你在说什么——」「——你难过吗?」公主打断丰日的话。婆娑的泪眼里有着温柔的火光。「杀了大家,丰大人——你难过吗?」握着太刀的手颤抖着。无法回答,无法说话。即使如此还是传达了一切。「既然这样,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些,不要让这些被烧毁。」为什么呢?丰日心想。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女孩的法眼?公主站起来,缓缓走进血海中,走到堂中央,转过身靠着柱子。「总有一天,会有个人能够永远待在丰大人身边。在那之前——」她明明在哭,泪水此刻也不断从她的双眸涌出,丰日却觉得女孩看来像在微笑。「请你记住你杀了大家。」原本从外面射入、包围丰日影子的光线突然变强,地鸣变得高昂,风吹乱了丰日背后的长发。呼火的气息、呼火的声音几乎要压毁天空及地面——「请别忘记,丰大人杀掉的我的名字——」闪电、雷鸣。尽管如此,仍能够清楚听到公主的声音。不可以,不可以问。一旦知道将无法消除。可是丰日口中还是吐出了那句话:「……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再度闪过的强烈电光,照亮了女孩满是泪水的脸庞。「怪不得你从不曾叫我的名字。」公主悲伤地说。「我是——」公主脸上的泪痕有些扭曲。「霞,我是霞。」笑容马上又被泪水抹消。霞。这个名字在丰日心中与某次听见的歌声同时回响。这是无法消除的诅咒——就如同这副无法毁灭的身体一样。「……是吗?霞。」丰日起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的——霞的脸。丰日领悟到自己赌输了。既然如此——我只有拖着这个罪,和人类一同活下去。一边甩开孤独,一边踏过尸体,将骨灰撒上焦土。「——我会在这里建立国家。」丰日说。雷光闪烁,血海沸腾。「我会成为君主,而你就是我最初的皇后。」有些延迟的轰然雷鸣中,霞睁大了眼睛。「圣灵将寄宿你身,你将成为象征国家之心、守护这片国土远离火难的『火目』。」 (注:日文中「火目」音同「公主」)「火目——」霞重复了一次自己获赐的称号。地鸣吞没了霞的声音,小堂剧烈晃动,丰日差点跌进血泊中。屋顶碎裂,着火的木片掉落,红光射入,雷鸣与地响浑然合而为一——*敲门的声音让丰日回过神来。强烈的白光从木板门的缝隙射入五角堂的黑暗,照亮躺在地上的女童们。丰日脚下的桐叶呻吟着扭动。「丰大人!」背靠着的门板,堂外再度传来喊叫。丰日愕然凝视缠绕锁链的柱子。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这三百年来一直被埋没的,霞的记忆、霞的话、霞的眼泪。一切都想起来了。连同杀掉女孩们时的触感,以及鲜血的味道。「丰大人!」丰日起身的同时,背后的木门大开,光线流入狭窄的堂内。崭新的地板上趴着五个白衣人影。没有任何血迹——那是远古记忆的幻影。桐叶微睁开眼撑起头说:「……茜?」其他御明大概也因为光与声音而醒来,翻身想要起来。丰日转身。「丰、大人、那、那个——」满是煤炭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模糊,茜就在门外,猛烈的风拉扯玩弄她的头发,接连不断的雷光横向强烈地照亮茜的半身。「伊月姐姐、伊月姐姐、回来了。」「人在哪里?」「在烽火楼!」丰日走出小堂看向禁宫中央。与光之峰顶互触的高台影子,被闪电包围,现在看来像快被拔出地面似的。而伊月此刻在那里。伊月在那里。*天台四周轰隆隆地响起雷鸣,由四面八方袭向伊月。贯穿耳朵的雷声直接变成剧痛,耳朵明明都被热给融化了,雷鸣却传遍全身。忍受着刺痛眼珠的灼热,伊月睁开眼睛,常和的骨骸——火目的身体就在伸出手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浮凸的锁骨正下方有着耀眼到令人眼睛疼痛的青色五星,同时也清楚看见好几圈包围着火目式的迫烧痕迹。「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集合全身力量,伊月再度嘶吼。她伸手抓住火目的肩膀,一根手指立刻蒸发,连骨头都断了。她不理会,继续伸出爪子抓上火目式。歌声、那首歌透过碰触到的手指流入伊月体内。——必须阻止……——阻止这首歌、这个印记……在印记的圆圈上头,伊月把爪子刺进火目干涸的皮肤。在狂风与足以融化眼球的火焰中,一一刻上丰日教过她的楔形花纹——逆叶矢。钩爪起火燃烧,她咬牙忍住剧痛,继续抓着常和的皮肤。——还没好、还没好,再一下下……撞击天空般的惊人雷鸣击中伊月背后。伊月的视线染上一片白。呼火欢喜狂吼的声音压过歌声,从伊月头顶正上方痛打、包围、翻搅、捏碎伊月全身,最后那饥渴的下颚吞没了烽火楼——*极度疼痛的佳乃仰望天空,把佳乃的身体压在地上的触手束缚稍微松懈。站在烧毁的瓦砾堆中,肉柱顶端的千木良同样仰望耀眼的天空,睁大了眼睛,以脸承受降下的火雨。闪耀恶毒的红色光辉的光之峰,此刻完全吞没了烽火楼。高台朦胧的影子四周,络绎不绝地迸出闪电。佳乃确实看到了连接天与地的光之云里头,令人绝望的巨大火之神展开无数羽翼、张口降临,准备吞食地面。云彩的光辉膨胀,雷声隆隆中能够听见欢喜的歌声。天与地的交界处、烽火楼的顶端放出的光芒占满了佳乃的视线。*从那之后,过了多久时间?伊月听见从自己口中逸出的这句话。远处是平静的波浪声。睁开眼睛。一整片金黄色、银色、火烧般的红色,以及闪耀些微黑色的血海,视线所及无垠无涯,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填满水平线上方的是曾经见过、统合一致的灰色天空。眼睛往下一看,有人蹲在眼前。长发尾端、白衣的袖子和下摆都浸泡在血海中,浓绿色的眼睛充满悲伤。过了多久时间?伊月又说了一次。伊月发现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更年幼的女童的声音。——这是……——呼火的记忆。「我不知道。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八千年,甚至是六万四千年……我记不得了。」丰日垂着视线回答。——为什么丰日在这里?为什么阻止我?你以为那一点鲜血、虚伪的身体,就能够满足我吗?「你打算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吗?」丰日抬眼。语尾在颤抖。愤怒——或者是无能为力。「你打算不断地分发名字、吞噬人类的大地到何时?」直到我找到名字为止。回答。呼火,由伊月的嘴巴,以不是伊月的声音回答。就像你找到「丰日」这名字一样——直到我找到与肉身相连的名字为止。「在那之前,人类就先毁灭了。」丰日这么说,波纹扰乱着血海海面。那么,你要怎么做?丰日好一阵子低着头,右手浸泡在血海中沉默着。流逝的时间令人以为近乎永远。不知从何处产生的波浪扰乱无风的海面,层叠多重光与暗的纹样延展开来,互相碰撞、吞噬抹消,最后海平面回归寂静。丰日终于抬头。伊月听见了。听见了以不是人类语言的对话交换的古老约定。——这是……——丰日的记忆。——这个国家诞生时的……记忆。伊月——呼火回答。以霞的声音回应约定。她知道鲜血从脚尖染上霞的身体。海面燃烧,身体失去重量。宜日。只要我想要找到名字——我就会降临地面,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烧光。到时候你——要拿人类怎么办?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往上升的感觉到来。这时霞发问。那个问题是霞问的吗?或是呼火问的?还是我问的——伊月也不清楚。丰日缄口不语,只是凝视着伊月的眼睛。回答我,宜日。你,要拿人类怎么办?丰日没有回答。血海面冒出无数泡泡,起了波纹、舞动、发热,淡淡的光芒覆盖视线。在涌起的暴风之中伊月,呼火,霞又问了第三次。回答我……你,要拿人类……光变成了急流,火焰吞噬鲜血同时隆起,海面上出现好几根巨大的柱子,碎裂、吐出更强的光芒,最后淹没世界——*冰冷的强风吹拂伊月的耳朵和头发。咯啷。她听见干涩的声响。黑夜逐渐回到朦胧的视线内。黑暗的天空,底部是燃烧的零星火光。焦臭的风、火护之钟。烽火楼的天台。「……唔、唔。」伊月双手撑着刻划镇火封印的地板,发出混杂吐气的声音。双手——是人类的手指,声音也是。皮肤快要扭曲的诡异感觉,令她浑身寒毛直竖。她跪在地上,以手确认自己的脸和脖子。毛、鳞片,还有融化的痕迹都不在了。然而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就是这种诡异的感觉。指尖好像快喷出血来,眼球仿佛快喷出火掉下来一样。——有东西……——有东西在我体内。咕噜。耳里听见血脉的声音。身体——好热。但是和火焰包覆、灼烧融化的热不同,是由内发出的热。「……啊、啊啊!」想要呕吐的伊月嘴里朝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她知道自己的耳朵流出温热鲜血,脑袋好像快裂开了。回响在脑海中的不再是呼唤名字的声音,而是欢喜的歌声、饥渴的吼叫————在里面……——呼火在我体内。——像快要裂开了。手背上冒出血瘤。脑袋中膨胀的热几乎要把眼球和舌头推挤出去。伊月呻吟。掺着血的胃液弄湿地面,快要压碎她的耳鸣到来,视线染上一片血红。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伊月无意识地握紧那东西。她因为手里细长冰冷的触感而颤抖挣扎,最后她感觉到体内热意发出了声音,流入那东西里。耳鸣渐消,疼痛雾散。伊月放松咬紧的牙根缓缓吐气,接着睁开眼睛,举起那东西。那是一张弓。涂着丹漆的美丽弓身在黑暗中因火焰而闪亮。——火渡弓。这是从火目手上掉落的东西。伊月全身充满清冽的力量。她起身看向即将黎明的天空。伊月的意识远离身体。遥远的视线下方,夜晚的宽阔大地上处处是火焰。高空的风穿过耳边。——这是……——那时候见过。在无名陵顶端乍见的光景。——火目看到的世界。广大、残酷、寒冷的世界。而如零星点在的孤岛般的火,就是——化生。伊月能够感觉到一切,就像数着自己的手指、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样。无数附身在力量虚弱的火之女身上,灼烧市镇的火。潜伏在野兽之中等待觉醒、燃烧,然后吃人的火。她感觉到旁边就有股强大的火之力。在皇城北边,站在仓库瓦砾堆中,堕落成为异形姿态的女子。按说应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及那位浑身是血而倒下、微弱呼唤伊月的女子名字,此刻她却想不起来。伊月懂了。火目的箭为什么能够遍及各处,现在伊月懂了。——大家都是我的一部分。——每个人或许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渴望。——然而现在……——回来我这边。——因为这是我和宜日的约定。她举起火渡弓。朝向黑暗的天空,拉开弓身和弓弦。青白色光芒包围世界,与笔直贯穿中央的红色火渡交杂融合,互相增长——迸出太高亢、几乎难以听见的清澄声音。伊月看见从烽火楼顶端放出、如成群萤火虫般分头飞出的鲜艳灼箭光芒划破夜空飞行,在火草虫的引导下,射进自己的分身,灼烧、逐渐融化,覆盖云层表面的火草虫光芒减弱,仿佛被夜晚吸收,最后被破晓的温柔光亮冲刷而去。*佳乃的脚踏入在摇曳的青焰中融化的肉块堆,仰望逐渐天明的夜空。她怀中抱着的千木良上半身被灼箭所伤,逐渐失去重量。千木良的鲜血、四散的头发掉落在佳乃膝上,气化后发出甜苦的气味。融化时,她的嘴里还说了什么。佳乃仍抬着头。没打算看向逐渐化为一滩肉泥的千木良,也没打算听她说话。*茜在小堂门前支撑着丰日纤细的身体,一面仰望烽火楼,看着跨越上空的云峰被风吹散,消失在黑夜中。她听着伊月放出的灼箭余韵被火护之钟打散。听见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茜的旁边又站了一个人。身体如熊一般魁梧,握着板斧的手垂下,也同样忘我地凝视着烽火楼的上空。风吹动丰日身后的头发,头发拂上茜的脸颊。茜在风的引导下转头看向东方天空。被吹散的淡淡卷积云延展到远方,那儿可以看见白色光芒射出地平线。天就要亮了。五 轻风五 轻风「丰大人一直叫着我们的名字呢。」桐叶说。「没错,在堂里时不断地叫着。」其他御明也开心地挥舞着手中缝到一半的衣服说道。「我们虽然差点被拉走,多亏丰大人救了我们。」「你是说丰日……?」伊月有些惊讶,停下拿着针的手。这里是火垂苑里某个房间。面对外侧走廊的木门敞开,初秋午后几分柔和的阳光射入房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处处可听见工人们的声音和木槌的声音。「就在我……快要杀掉伊月姐姐时。」桐叶的手落在膝上,以沉痛的声音说。其他四名女孩也跟着垂下视线沉默。「你就别再自责了。」伊月摸摸桐叶乱糟糟的头发。「我还活着呀。」——只要活着就够了。伊月看向烽火楼顶端,突然想起常和的躯壳。从那件事以来已经过了三天。和一年前一样,这座京城遭破坏殆尽,甚至比一年前那次更惨重,京城正要从灰烬之中重新站起。看见围墙另一头为了重建宫殿而打造的鹰架,以及在那上面忙碌移动的工人们,伊月心想这座京城——霞创造的这个国家——虽然脆弱,仍继续存活着。「可是,好可怕。」桐叶以阴沉的声音说。「会不会哪天我又变成那样呢?」「到那个时候,我会再一次把你拉回来的。」伊月对桐叶说出曾经对佳乃说过的话。好一阵子缩着脖子的桐叶终于点头。「好了,别停手,还有很多要缝呢。」伊月手指向布堆,以手肘撞了撞桐叶的手臂。整座缝殿寮被烧掉,宫中大量缺乏布料,加上人手也不够,因此御明们也被派来工作。「……可是,缝得最慢的是伊月姐姐喔。」「咦?是、是我吗?」「还有,伊月姐缝得歪七扭八的。」其中一位御明拿起伊月辛苦缝好的一件衣服。上面的缝线的确歪歪扭扭,一眼就看得出塞了棉花的衣襟越往下摆方向越宽。「唔……」伊月忍不住涨红了脸。她早就后悔不该自告奋勇来帮忙。「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缝过东西嘛!」无法发怒的她,声音变得粗鲁。「伊月姐也向为子大人学习裁缝就好了。」「为子大人很拿手呢。」「对吧?」「她教过我们大家裁缝喔。」伊月惊讶地睁大眼睛。「为子大人她?」为子来火垂苑亲自教御明们缝纫?伊月连自己该对哪个部分感到惊讶都搞不清楚。门外传来衣裳拖地的声音。「诶,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呀。连外槻宫大人也来了。」说人人就到——伊月回头。为子正站在走廊上阳光底下。红紫色的唐衣裳与秋阳相辉映。她虽没带着女官,可是一看到她那身与平常一样无可挑剔的华丽装扮,叫人忍不住认为后宫大半烧尽会不会只是一场梦。「为子大人。」「为子大人请看,我的手艺变好了对吧?」御明们起身跑上前去让她看看自己手上正在缝的衣服。为子微笑着摸摸每个人的头。她注意到伊月愕然的视线,意义深长地微笑回应。「上次送给外槻宫大人的衣服,也是我亲手缝的呢。」伊月只能叹息。——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会呢。就算看到她在弓场殿射箭,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伊月心想。伊月走出走廊,把为子叫到远离房间的地方耳语:「您为什么来到火垂苑?」这三天,伊月始终忙着在京都各处灭火,对宫中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知情。「因为弘徽殿也几乎烧光了。」为子蹙起柳眉。「后宫里没事的只剩火垂苑,因此我借用这里当作寝宫。」御明和女官以外的人住在火垂苑里——伊月有些惊讶。这种状况下大概也无所谓规矩了吧。「和大家一起睡在寝室也满不错的呢。」为子露出小女孩般兴奋的表情。「能够看见还不成气候的御明们的睡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觉得非常满足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