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双叶温柔的说。——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践踏蹂躏我。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这让佳乃不耐烦。——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听了只会后悔莫及。——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禁忌,是吗?」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关于无名陵?」「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伊月?——多事。「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这样一来……——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双叶总算开口。「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佳乃说到这里停住。怒目瞪着双叶的脸。——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我认为正确。」佳乃说不出话来。——她刚刚说了什么?「……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不对。」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所以——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耍耍嘴皮子。——谁都可以做到。「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说完,双叶起身。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头好痛。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蝴蝶?佳乃想起来了。——火草虫。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还在吗?在这身体里?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是谁?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汝,是谁?……吾,是谁?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原来如此,时子她……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时子,找上我了。找上知道名字的人。……吾,是谁?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我们是……——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来了。——时子来了。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明明已经下雨了……——却还在延烧。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啊啊,对了。——伊月姐姐走掉了。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你们、都是你们的错!」「把我的家人还来!」「别碰我们家!」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是肥料。——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我受够了。——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滚!再来就杀了你们!滚!」「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我受够了。——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我想回去。——好想回村里去……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脚下再度震动。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山、山!山!」茜的舌头转不过来。「快、快坍方了!」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这小鬼!」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跟上!」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房子会被掩没!」村民之中有人大喊。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好壮观。」「喔、喂,快走!」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矢加部安慰着男子。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我能听见。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不会吧。」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什么!」「领头,你说真的吗?」「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要塌了、要塌了!」「快逃!」——矢加部大人!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来了、下来了!」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这时候——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停、停下来了吗?」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喔、喔喔。」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虎助,你没事,虎助!」「……父亲,对不起。」「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另、另一位、刚才那位……」「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要做什么……「你、你们打算……」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搬过来!打进去!」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男人顶撞矢加部。「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什——」「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可是,这种事……——这样子……「这种蠢事怎么可能办到!」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因为我是火护。」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为什么这么渺小。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人手不够!」「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好了,别说废话!」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IMG]m/albums/ac215/ZHYDxxh2/Ig[/IMG]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对了,反正也赶不及。——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斧众已经回来了吗?——不对,好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不是火护众。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会……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你们……」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这是我们的村子啊!」「没错。」「动手喽!」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快点!」「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多拿点绳子过来!」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茜在祈祷。她只能够祈祷。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水来了!啊、啊唔!」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情、情况怎样了、房子?」「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火、火护呢?」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那些朝廷的人呢?」「还没回来。」「不会吧?」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你说什么?」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他们疯了吗?」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啊啊,房子……」「拜托……」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过了……吗?」「我们的家——」「变成什么模样了?」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平安无事!」「喔喔。」「没有被土石流冲走。」「房子还在!」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大家……——怎么会这样。「那些官!」「还在里面!」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雨声——稍稍变弱。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啊、啊啊。」「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这是……」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是镇火祭文。「还……」「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还以为你们死定了!」「害我们很担心!」「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拉你们出来!抓住!」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什么也办不到。——只能够看着。——什么也……——什么也……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最好先回京都一趟。」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可是要怎么找?」「应该有留下痕迹吧。」「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伊月那笨蛋。」「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听到这话,茜僵住了。——伊月姐姐。「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伊月她——」「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并非因为冷。——什么也,办不到。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矢加部大人。」严肃的脸转了过来。「……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茜摇摇头继续说:「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